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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溪集 (林泳)/卷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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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六 沧溪集
卷十七
作者:林泳
1708年
卷十八

墓文[编辑]

故嘉善大夫、礼曹参判、夏兴君曺公墓志铭幷序[编辑]

呜呼!此故礼曹参判、夏兴君昌宁曺公之墓也。方葬时遽不及纳墓志,既葬而孤二君属为之志。固辞不敢当,二君且泣且责曰:“始先君气轻一世,顾重子,至号为畏友。其旨岂偶然哉?子若念此,不宜有辞。且今状谱未成,非子莫可为此志者。”于是不敢终辞,谨叙而铭之。

公讳汉英,字守而,自号曰晦谷昌宁氏著自新罗,至高丽尤盛,尝连八世为平章。入国朝,亦世有达官。中宗朝有讳继商,有德有勋,为时钜卿,卒官议政府左赞成、昌宁府院君,赠谥忠贞。是生判敦宁府事、昌阳君光远,谥曰忠景,寔济其美,志海东名臣者列焉,于公为高祖。曾祖讳大干佥知中枢府事,祖讳景仁司导寺主簿、赠吏曹参判、夏山君。两世官颇不遂,而自始祖以来盖千年,冠冕不绝矣。考讳文秀工曹参判、夏宁君,以词翰蕴籍,见重诸公间。娶右赞成、贞简李公直彦之女,以万历戊申十一月八日生公。

公生之夜,祖母沈夫人得异梦,因命小字曰梦锡沈夫人即相国、听天公守庆之女,能文有高识。识公于襁褓中,曰:“此非凡儿也。”甫能言,即教以文字,一闻即解。

五岁,教以《诗经》,辄能成诵。祖考夏山公尝抱而见客,客闻其才,令赋烽锺一联,即对云:“烽传千里信,锺报万家昏。”一时争传以为神童。

十二,自辑尝所为诗文,号曰“巫峡录”。其佳者,长者莫及矣。稍长,受业于泽堂李公李公甚重之,尽以其学告之。后又学礼于金先生长生,先生许以远器,手书为夏宁公贺。

二十,中生员试一等。游太学,士益推重。每太学有大议论,多公所倡;有疏章,多出公手。

丁丑,擢庭试第一名。放榜日,感金台事,有诗见志。

戊寅,由成均馆典籍,出为江原道都事。

己卯,拜兵曹佐郞,迁司宪府持平。是时王世子久在虏庭沈阳,会世子得暂归,而虏以元孙去。公自丙子乱后,常怀慷慨,及是悲愤涕泣曰:“是将举族北辕耶?”即进密疏万言,极言皇朝不可绝,机不可失,宜因世子归、元孙未去时,亟断大计。辞极感奋,仍颇条画备御之策,仁祖留其疏禁中。有奸细徒知疏意,泄之虏酋。

辛巳,虏执金公尚宪及公以行。且行,上遣中贵人劳赐甚宠。且谕曰:“善应变,无生患。”公所师泽堂公追送道中,见公动作言笑无异平日而当夜寝睡甚适,喜曰:“善处患难能如此,甚强人意。”

既至沈中,虏䝱问甚威。公直答曰:“我自论我国事,非有他也。”虏累问,公答如初,不能夺。诸酋皆怒,虽论以死,而亦相顾,曰:“此人爽尔爽尔。”译者谓此云“好好”也。遂幽公等一屋,令朝夕俟死,其危辱极矣。公日与金公赋诗以自遣,世所传《雪窖酬唱集》,于是成矣。考其诗,若未始有忧患者。

壬午春,虏中适有赦令,始遣归界上;癸未夏,始得还朝。朝廷益重公,顾畏虏,久而后,始乃置显列。然每虏人至,辄许公以不出见,以故公终无穹庐之拜。以礼曹正郞、兼记注官参修《宣庙实录》。

乙酉,拜持平、侍讲院文学、司谏院献纳、兼知制教。会有宫中狱,公为问事郞,忤旨削职。

丁亥,遭夏宁君忧。服阕,当孝宗初载,选入玉堂为校理。

辛卯,以故相臣谥状有触讳语,而玉堂不摘发,编配杨根郡。月馀放还,累拜献纳、校理、兼文学。

壬辰,拜吏曹佐郞,寻升正郞。受命廉察关西归,拜议政府检详,旋陞舍人。又移辅德、司谏、执义、司仆寺正、兼弼善。

癸巳,《仁庙实录》成,以都厅郞陞通政阶。自此六七岁间,为承旨者八,由同副转至右,为大司谏者九,大司成者四,累为诸曹参议,为诠曹最久。皆在孝庙时。始公以春坊官侍孝庙书筵,受知已深。及至初政,又日侍经幄,启沃最多,以此契遇益隆。公亦以孤忠自许,每上前论事,常信己直前,不与人和附。上未尝不称善,多屈众议从之。

尝因灾异,引见群臣。上曰:“近来天久无警,不意复有此异。”公即进,曰:“愿上勿以灾过而忽,则灾不复作矣。”上作色曰:“群臣不能各尽其责,徒能厚责君上耶?”旁观者皆为悚缩。公徐对曰:“此愚臣所以欲尽其责也。”上欣然而听。

又因天旱,有疏决之举,公以谏长入侍。时有文吏坐赃久系者,诸议欲释之。上顾问此事何如。公曰:“武臣坐赃者,皆不得释。此人所坐,比他无轻。臣意以为不可释。”上击节叹曰:“今日廷中,不意闻此言。”因历数其所犯实状,大臣至于待罪。

以雷变求言,公进《监古慎成箴》二千馀言,极陈古今治乱之要,而尤致意于当时所深病者。上曰:“戒诲切至,文辞亦好。”于是有文豹之赐。

又以迎虏差时,降屈已甚,上疏论之,有“主辱臣死”语。上曰:“士大夫气节当如是。”于是传示其疏。

大臣,一布衣以虚誉上闻,上将用异礼延见。公时在银台,白上言:“不知人实地,轻加异数,不可。”上乃止。其见信于上类如此。

后在铨曹,尤斋宋公为判书,欲擢其人七阶用之。公以格例为言,且曰:“此人决不可崇长。”后其人果大谬,宋公亦服先见云。

凡莅官守,辄不苟,扶公道,慎旧章,未尝有骫骳徇人意。尤以文事擅名,每推择文衡,辄在议中,竟不及焉,公议惜之。

孝庙末政,公长谏院,下僚请故相葬制逾僭者罪,议不先于公。公引台例乞递,朝议持两可。公以持两可为不可,即移疾不起,有言诋公为避事。盖公素亢直,久处要地,人多怨怒,至是发焉。赖上素知公,且察公所执正,谕公曰:“予已烛玆事可骇矣。”亡何,孝宗弃群臣,公遂无意供世。

适有礼论,公以疑礼难断,宁从厚。因此重忤时议,除命罕及,即有除命,公亦固辞不就。

庚子,丁内艰。丧除,连辞承旨、礼曹参议、判决事,皆不就。既而求外为春川府使,勤于职事,岁馀大治。人初谓公不屑吏务,至是乃服其识体。春川人立石思之,至今犹言:“安得复如曺令公时乎?”入拜户ㆍ工曹参议、大司谏,或就或不就。

丁未,朝廷执漂海汉人北送。公叹曰:“是亦不可已者耶?”欲自言于朝,以方在散秩,不欲辄论时政,乃移书洪左相命夏,力言其不可执送义。洪公即上箚争之。

冬,宰相言公老成,宜增秩进用,擢拜汉城府右尹,袭勋封夏兴君,寻拜京畿观察使、礼ㆍ刑曹参判。自春川归,仕止常参半,然仕终非其好,常郁郁有江湖间意。

庚戌八月二十六日,疾卒。讣闻,上遣官致吊祭。十月某日,葬骊江五龙谷负艮之原。

晩生也,年十七,始以子婿礼,见公于城西第。公时已老,谈论不衰,意气伟然。然非有客,终日读书,其声若金石。每窃叹息以为“今世卿宰间,宁复有此乎”,而又恨不及其盛时壮节也。公亦不以为愚蒙,每见,必剧谈古今。严冬冷厅,或至夜分,而公意犹不知倦,拳拳不欲罢。盖如是者数年矣。

凡世家事迹,固多闻而知之者,居门馆既久,其有感于目击之际者,亦不少矣。见公语及先考妣事,常多涕泣时。其奉先,自庙屋规制、斋祭仪节以至参荐告谒,一以礼无苟。

虽处闲地,其忧国甚于当事者。每闻朝家有一善政,喜见于色;闻有阙失,忧叹累日。或闻有行私害政,唾骂若嫉私仇。读书至君臣际遇之盛、忠臣捐躯伏节之烈,未尝不抆泪悲嗟。

口不言生产事,门庭间不见有杂类,独穷乡贫族时时来留如其家。于朋友甚仁,感念存殁,情义笃至。然合者盖寡,所交皆一时名流,而其所深许,则独赵公锡胤一人而已。

于书无所不贯穿,记诵之博,世未有能先之者。为文章,浑厚俊逸如其人,顾罕述作。独好为诗,其高处尤逼古。有《晦谷集》若干卷藏于家,此皆所亲见者。

间复从家人子弟闻公之事亲。日必晨兴,正冠服,侍坐终夕,怡愉讲说,务悦亲意。夏宁公病疽时,吮出浓血,毒气射口,为之疮。僮流顽愚者见之,亦无不感泣。及遭巨创,水浆不入口者三日,过虞,犹食稀粥。馈奠之暇,惟礼书是读。其遭内艰,年已衰暮,而秉礼毁瘠,一如前丧。吊客退归,莫不感叹。幼时,夏山君弃背,哀痛如成人;沈夫人之丧,食素居外,以尽期年。

夏宁公姬妾数人,性或不驯,皆以诚意感动,致其悦服。庶妹二人,幼丧其母,率育之勤,嫁送之资,皆加于己女云。其他亦多有可传者,而不能尽载矣。

呜呼!自细行以及大节,无不卓然者,既已著于家邦,而震于殊俗。其文学又足以高一世,若公其可谓当世之伟人矣。非其受气之过人者,何以及此哉?

公配贞夫人李氏星山大族,高丽侍中陇西公兆年之后,参议祗先之女。庄肃廉勤,实有妇德。承礼甚饬,治家甚整,教子女甚严,尤谨取予。公甚敬重之。先公二年卒,合葬公墓左。

子男三人:长建周通德郞,早殁,无丈夫子;次殿周夏宁公命出为公弟赠承旨汉相后;其季宪周实承宗事。女长适尚衣院正任座,次适掌乐院正金寿增,次适正郞朴乃章,次适士人申世壮,次适别坐洪硕普,次适奉事洪万宗。通德郞娶县监申汝挺女,生二女:即婿也,次赵鸣道殿周永安尉洪柱元女,生三男,夏彦夏奇俱进士。夏彦生二男一女,夏奇生一男一女,夏章幼。宪周娶判书李一相女,生四男四女:男长夏重夭,一子命衡;次夏盛;女长适尹志奭;馀皆幼。任座生一男三女:男调元,女适益丰君、大司成李畬、士人尹世丰金寿增生三男四女:男长县监昌国,次昌肃昌直,女适洪文度李秉天申镇华兪命禹朴乃章生一男一女:男尚先,女适李世柱申世壮生四男二女:男𬬩,女适林荟朴尚文洪硕普生二男二女:男长别坐得龟,次得范;女适进士朴权,次金时润洪万宗生二男,重吕重斗。内外曾玄摠三十馀人。铭曰:

性所同气所独,学可勉气难得。惟公之忠精孝笃,行备文蔚。孰不曰根于性而资于学?我则必谓之气之达。呜呼!是气之所宅,百世之恪。

学生洪君墓志铭幷序[编辑]

君讳载元,字厚伯,姓洪氏。上世自中朝来,始家南阳,遂以南阳为姓乡,世胄华赫,为国大姓。其居任实,则自君六世祖讳,亦世有簪缨。曾祖讳龙骧卫副护军,祖讳致庆昌陵参奉。考讳时泰云峯县监;妣罗氏,赠参议茂春之女也。

君为人和厚乐易,无崖异之行,待人接物,诚意蔼然,乡党皆称善人。自少治举子业,竟不偶而卒。配高氏名家女,称有妇行,后君十九年卒。曾大父成均馆学谕、赠领议政因厚,即霁峯忠烈公之子,壬辰之乱,随霁峯公,徇节于锦山。大父成均生员傅良,父学生斗远

君生于崇祯戊辰三月十九日,卒以戊申正月十五日。高氏生于崇祯壬申月十六日,卒以丙寅八月八日,是岁十二月七日,合葬于县西斗芝洞坐巳之原。

君有二子,叙畴禹畴;一女适曺锡畴叙畴一男二女皆幼;禹畴继君伯氏参奉君后,有一女,亦幼。

将葬,叙畴以通家之谊,既面请墓志,又遣其季申请。余辞不获,铭曰:

国之大族,乡之善士。於乎!曷不年而位?

有明朝鲜国通政大夫、集贤殿副提学致仕曺公墓碣铭幷序[编辑]

光庙既受内禅,维时集贤殿副提学曺公上疏乞致仕,非年也。自称三子俱登朝,盈满当退,光庙许之,遂去终于乡。盖家传如此矣。又传公去时,有旨令百僚饯于青门之外,又进官礼曹参判,公既陛辞,不谢命而行云。计国史当详著也。

按谱牒,公家素贵盛,而三子者宦亦不甚显。公何至以此未老而乃老哉?其必有微指矣。

盖闻公以英庙元年庭对魁多士,即入薇垣,敭历至长经席,与诸公受英庙特达之知。则其自靖之义,盖可识矣,而君臣之间、去就之际,又何其雍容也?昔三仁之行不同,而孔子幷许其仁,使后圣而序列焉,公与诸公,其亦可谓殊涂而同归者欤?呜呼贤哉!

公讳尚治昌宁人。上世有讳,尚德兴公主。其后连八世为平章,六世为少监。少监讳生讳益清,复官平章,赠谥襄平,配食恭愍庙。襄平生讳信忠江界兵马使,娶永川崔氏判书仲渊之女,生五男,公其第四也。

公有六男:长变兴文科郡守;次变隆知承文院事;次变安礼曹参议,此公所谓惧盛满者;次变康变正筮仕;次变雍武科。一女适郡守权需

公后世最显者,忘机堂汉辅以学术,舍人硕辅、检阅允文以才望,左赞成、昌宁府院君忠贞公继商及其子右赞成、忠景公光远以德业,赞成曾孙参判文秀及子观察使汉英以文翰气节,皆著名当世矣。

公既终于乡,墓在永川郡治东二十里高第谷负丙之原,至今子孙居傍近者,三岁辄一省扫焉。今清道曺侯殿周,观察公之中子也。既来谒墓,遂与诸宗人谋改筑封域,又为小石碑,将载公遗迹。

患世祀既远,公私文献莫可征者。惟于《占毕集》中,得数语及公者。盖占毕记其先司艺事,有曰“永乐十七年己亥,中曺副学尚治榜下”。又曰:“曺公云:‘他人不足畏,惟畏金某。’”以占毕而扬其先美,既詑为同榜,又籍一言以为重,其见慕可知。

又得同乡柳泰斋方善送公赴举诗序,称公门阀之高,乡党莫比,然无绮纨之习,日以读书为业。又称公才高学进,名声甚藉,以振起斯文为己任。尤艶称公事亲之礼,以为甚盛甚谨。观于此,公之才学志行,皆可以识其梗槪矣。

噫!公之进退一节,婉而肆,微而彰,包涵而介洁,其心炯炯,犹若可识。虽无他记载,固足以垂光于百世矣。况今侯所考信,又不啻二三策者耶?是可铭也已。

公夫人义城金氏,牧使子海之女。墓在同郡三谷,距公墓二十里云。铭曰:

凤凰一羽知五色,君子大节槪平昔。出处委蛇光无极,山夷谷湮视此刻。

外王考近水轩赵公墓表阴记[编辑]

外王考赵公,讳锡馨,字子服,自号近水轩。墓在曾王考竹阴公墓前若干步,上世官阀皆著于竹阴公墓碑矣。竹阴公元妃曰海州郑夫人,以万历戊戌一月二十日生公。

公生甫学语,竹阴公即口授文字,一闻即解悟。为儿嬉戯,皆词翰间事。稍长,自知力学,晋笔、唐诗,天然夙就。凡从竹阴公游,尽一时文章钜公,无不奇公才者。尝随侍在湖堂,一日诸公令赋白鹭诗,援笔即成。清阴金公鹤谷洪公方在座,嗟叹相顾,曰:“此儿非久,当复到此地矣。”

光海时,竹阴公安置理山,又移河东。公时弱冠,奉引跋涉南北二千馀里,因触炎瘴,遂得风痹疾,为终身患。然晨昏栫棘,所濡染益深,文辞日大进。

公方痛念家国祸变,不一赴公车。及癸亥反正,遂擢甲子进士第一名,盖自高王考云江公至公,连三世魁进士矣。故事甚选生进壮元,必取世家名行宜为多士首者,不专取文艺,盖有古选举之遗意焉。而进士加妙矣,谈者谓国朝名家所未有也。

自是屡登解元,辄不利省廷。亡何,朝旨除公翊卫司洗马,又除侍直,皆荫仕极选。公顾谢病不供职,尝曰:“吾家自通礼府君以来至先君子,六世矣,皆以文科进,今至于吾,岂苟从荫仕以隳家声哉?”惟不废赴举,然卒以不偶,世莫不嗟惜。

公虽素患风痹,犹无他恙,丙申九月忽感疾,十月二十二日考终于京师岳麓之第,以其年十二月某日葬。葬从先兆,遵遗命也。

公自幼有至性,内行甚备。七岁,遭郑夫人忧,哀毁若成人,吊者咸叹。事继妣沈夫人甚谨,沈夫人亟称其诚孝曰:“吾虽有己出,何以过此?”

竹阴公之丧,庐墓尽戚,几至灭性,犹自力日写先集,端楷细密,首尾如一。凡七大编,手为胼瘃。除丧,仍不复居内,亦不蓄媵御。不知者以为调病,知之者服其孝之加于人也。

奉庶母、育庶弟,皆曲有恩义。二女弟适李氏权氏者,皆无后,公悲念特至。有养子斗枢,公抚爱若己子,权君之为外氏,亦以过人闻。

平居不问家事,唯以书籍自娱,亦不规规于绳检,而门庭之内常肃如也。客至,必觞酒赋诗,讨论千古,气岸巍峨,言议激昂,侪流名胜无不敛缩。其游场屋,亦酣畅自放,若无意缔构,至日暮,令人高张试纸,一挥成章,亦一壮观云。

所居岳麓第,自前辈称为“第一名园”者,有奇草珍木之玩。每良辰美景,携杖逍遥吟哦于其间。尝题门符曰“好鸟为歌姬,名花为美妾,绿竹为深朋,青山为尊客”。时人谓之实录。

盖已寄怀事外,不复有尘世意,至其伤时慷慨,又往往发于嗟咏。如题丁丑历诗,极风人匪风下泉之思。闻太史氏采之,列于策书,后必有考论者。

生平著述多矣,或散佚不存,今有《近水轩集》一卷藏于家。郑东溟斗卿,最公知己友也,每谓公诗不可不传于后。

公配安东金氏,吏曹参判讳光炫之女,相国仙源公之孙也。慈仁恬静,俭约恭勤,实能承配无违以成家道。后公九年甲辰五月初三日卒,寿六十四,合葬祔于公墓。

子男长曰景先早夭,次曰景望今为陜川郡守,季曰景昌处士。女长适进士李荩贤;季适佥枢林一儒,即先考。郡守四男:正宇进士,正万进士壮元,正华正夏。女三人。处士时无男,独有女二人。进士男命材命枢命植,佥枢男。内外孙曾男女又几人。

舅氏为陜川,得异石,将以为公墓表,既自书前面大字矣,又为行录,属,曰:“汝宜为阴记。”受命,不觉涕血之交集也。吾先妣每道外大父母事,必泣且曰:“恨汝不及侍教于先君子也。”又每以久阙记德为忧。

今读舅氏之录,恍然如复受诏于先妣。顾虽冥顽,其忍是乎?墓表将竖,得执笔,而先妣独不及见矣。惟其战兢于采撰,或少慰锺心之痛云尔。

有明朝鲜国赠嘉善大夫、吏曹参判、兼同知义禁府事ㆍ五卫都摠府副摠管、平宁君、行通训大夫、阳城县监申公墓表阴记[编辑]

赠吏曹参判、平宁君申公汝挺,字雪柏,领议政、平城府院君、赠谥忠翼公景禛之世适长孙,判书、平兴君之子也。上世名绩具载忠翼公神道碑中。

判书公之配曰贞夫人安东金氏,府使讳之女也。以万历乙卯生公。

公自幼厚重轩豁,有钜人气度,忠翼公甚重之。年二十一,中司马,俄以勋荫补冰库别检,迁造纸署别提、司仆寺主簿,出为阳城县监。未几罢归,又出为祥云道察访。辛卯六月二十一日,以疾卒于官。

公生长纨绮中,守静攻文,刻苦如寒儒。平居无疾言遽色,虽幼子女,必教以礼法。其莅官,详慎廉洁,居县自给,亦往往资于家。处贵势而无慢心,以伟人而矜细节,皆人所难能也。

始用靖社从勋赠官承政院左承旨;后以嗣子贵,加赠本官,袭勋封。

公初娶判书金公荩国之女,甚有贤德,癸未九月初二日卒。尝生一男三女矣,男早夭。

再娶都事李公廷观之女,生一男一女,男又早夭。李夫人取公之弟之子为后,俾承宗事。

夫人性端严沈静,颖悟爽慧,于事理豁然无碍。教子女、待族党、御家众,从容和肃,皆可观法。视前夫人之出,愈于己出,率养其二女早寡者,下逮诸孙,恩义笃至。尤致敬祀事,勤劳祗慎,至老不少懈。嗣子既贵显,常勉之曰:“事所当为,无以我为念。”见时事之多可忧,则又常戒以早退。其高识类此。己巳三月二十日卒,寿六十四。

嗣子司宪府大司宪,娶承旨赵远期女,生男圣夏靖夏圣夏生男女,皆幼。

金夫人三女,曺建周李磐李箕硕婿也。李夫人娶佥知李徽祚女,夫妇皆殁矣;女持平柳成运婿也。曺建周二女,长为妻,次适赵鸣道李磐二男,世馨重馨李箕硕有继后子柳成运男女皆幼。

始公葬在清州大田里,甲辰迁于杨州先山,去忠翼公神道若干步而远。金夫人祔右,李夫人祔左,实同茔而异封云。

呜呼!公之幼也,先辈皆称为远器;其既壮也,行业方茂,卒以无年,弗克继笃前烈,岂非命耶?

金夫人与公同年生,先公十年卒,其行事益无传,悲夫!至若李夫人,当大家崇极之馀,丧败亦至矣。俨然持家垂四十年,缵先开后,式至今休。其有功于申氏之门甚大,而论其德,虽古图史所记,亦何以过之哉?晩岁尊荣,其殆天报也欤!都宪公方树墓表,属为记,不敢辞。

行状[编辑]

故嘉善大夫、吏曹参判李公行状[编辑]

公姓李氏,讳廷夔,字一卿韩山人。上世有讳即世所称稼亭公、讳牧隐先生,盖当胜国之季,仍父子有大名于东土。累世至讳,事我昭敬王,官礼曹判书,实参平难勋,封鹅川君,卒赠领议政,谥懿简公,寔公之曾王考。王考讳庆流,兵曹佐郞,壬辰之难,死事于尚州之战。朝廷愍其忠,旌表其闾,赠其爵直提学。

考讳大丘府使,蚤岁魁司马,由大科进,年四十三以卒。后以公贵,加赠直提学、都承旨,赠府使、吏曹参判。参判公之配曰贞夫人罗州林氏,观察使之女,性行卓绝,有女士风。以万历壬子五月二日生公。

公自为幼儿时,气宇凝重,嶷然有成人度。外王父观察使公常奇爱之曰:“异日必大其门者。”稍长学书,不烦提诲,默通大义。尝与群蒙考业礼部,是时仙源金相公为大宗伯,熟察公应对详缓,容止不类凡儿,谓此子远器也,竟以孙女妻焉。游士友间,所交尽一时名辈,顾常以度量服侪流。

辛未,参判公卒官大丘外无亲故,公年尚少,率礼送终,诚信无悔。居丧尽戚,犹不废占毕,考礼穷经,日有程课。后公以礼学、经术,颇为缙绅所推,其发端固自是矣。

己卯,选上舍。戊子,擢庭试第一名。时称一榜得人望最盛,目之,曰:“某可相,某可将,某可以主文。”其归以可相者即公也。例授成均馆典籍,俄迁礼曹佐郞。居数月,即拜司谏院正言、兼春秋馆记事官,寻改司宪府持平、兵曹正郞,还正言。在言路,未尝骫骳徇人,而辞皆悃愊,事从宽简,耻专厉蜂气为讦直者。

庚寅,遭祖母赵夫人忧。制除,即拜弘文馆修撰,又移正言、校理,自此稀不在讲读之列。此时当先王新离谅阴,益勤御筵,公每入侍,议论傅经义,敷奏愿畅,多所裨益。间为上从容言远近民隐若京学课试之法,条理甚晰,常蒙采施,人以为便。兼史局郞,参修《仁庙实录》,选带知制教。

癸巳春,由献纳、兵曹,为养出监恩山县。县兼三邑,当孔道,吏不胜其剧。公处之有方,未久政平事简。常以暇日,屏徒御,亟从乡之先生长者游。盖湖西素多前辈名德,环县远近往往而在,公数与为过从,考质疑难,甚驩也。秋,以校理召,未还朝,坐在县期会薄,故递配泰安

甲午,宥叙拜校理、献纳、吏曹佐郞。乙未,改修撰、兼侍讲院司书。亡何,以僦屋违禁罢职。

丙申,叙拜副校理。公因辞疏自言:“无功有过,不宜复叨收用。若朝廷果欲伸冤枉,用贤才,以为弭灾之道,则金弘郁之罪,不过妄言耳,逆律论而支属幷锢,此冤不可不伸。兪棨,才学之臣也,一言忤旨,屏弃明时,此人不可不用。”语甚恳恻,公议韪之。

改持平、献纳,会大司谏兪撤论劾柳道三酒过,事涉麟坪大君。上怒甚,即日系吏鞫治。时天威震叠,群臣惶怖,莫敢尽言。公既于上前,力白其无他,退又草疏,反复开譬。因言:“国家痼弊,政在于上下间情志乖隔。若不推诚临下,洞豁无间,臣恐触事抵牾,终底于国不为国。”上嘉其诚。人言:“兪公之得免于大,何也?公力与多焉。”寻迁吏曹正郞、兼中学教授ㆍ校书馆校理,以御史往廉岭南

丁酉,升拜应教,迁司谏,掌乐正、辅德,还司谏。时有道臣建言书院末弊,请一切禁抑。公疏辨其谬以为:“书院本士子藏修之所,其初意未尝不善。其多士讲磨,有补益风化之美,则奖之而已;其有因法生弊,假公图私者,则罪之而已,不当反归咎书院。若以乡校反轻于书院为非,则朝廷亦合修明学政,以重乡校,尤不当禁抑书院,必快于同轻也。”既而道臣议果不行。

既又论时政得失寻源会要,皆属之于君上诚意之未孚。又谓:“殿下有待贤之礼,而用贤之道不至。彼山野难进之人,孰肯为一时𫗦餟,留殿下之朝哉?”其意固出于责备加勉,而其言又多过切,以其理直而志忠也,上终不为罪。

俄迁副应教、议政府舍人、执义、应教、兼辅德。

戊戌冬,为郞,公主吉礼都厅劳,升通政阶,辞不许。拜同副承旨,序陞至左递,为礼曹参议。

己亥,拜大司成,属先王末造,大起岩穴,思兴至治,尤留意作育之地。公与祭酒同春宋先生实同师席,恳恳为诸生讲说甚力,有不逮者,诱责兼至,下逮供赡之节,监视惟勤谨。论者数近时掌教胄者,咸第公居先,为其能尽心也。

未几,宁考宾天,今上嗣服。公以大司谏首拜,疏言曰:“惟我先王求治之勤、好贤之诚,迥出千古,而大业未终,中道不讳。此臣民之至恨深痛也。殿下惟宜益加恢张,以尽堂构之责。先王之所尝简拔而倚毗者,任之益信;先王之所尝欲致而未能者,致之益勤,上以成先王之志,下以慰臣民之望。”其所以仰厉圣心以为新化之本者,固已得其要领。而时又有丑正之徒恣为诪张倾危之说,徼幸一逞者,接迹而起。公随事辨驳,无不的当。使始初之政,不迷于邪正之际者,其力益著矣。

间又论远方守宰枉法蠹民之状及宫家柴场之弊,纤悉恳恻,所言多行。或疑上方茕疚,细事不必数烦,而识者以为得体云。

寻以论劾阃帅李东显事失实,辞递付军职。拜兵曹参知、承旨,皆辞。求外得洪州,未赴任,朝议留之,又拜承旨、大司成、大司谏,亦不就。以亲老,求外益恳,出宰仁川。至则抚摩疲甿,甚有惠爱,时时疏闻事利害便否,辄蒙施罢,人益感悦,至今士民类能诵慕之。

逾年入拜吏曹参议,寻改户曹,寻出为水原府使。府重镇,公愈益自励,治民练兵,不敢自懈。未几,上擢拜京畿观察使,公辞之,上褒谕不听。

居久之,有一御史行县邑,巧中公水原时事。故事,绣衣专察见守长治理,用前事持道臣,非所宜言。人见其越例而曲构也,固疑其诬,及下廷尉辨核,本无一事可罪,众尤释然知言者之意初出于忌嫉而匪公论也。然竟罣微文递夺,是岁甲辰也。

公窃自伤受国厚恩,未有称塞,而遽陷罪辱,且恨临老对吏,上贻亲忧。遂绝意仕宦,即鬻京宅,卜筑于广津之上,奉母夫人以居。母夫人亦安于善养,不欲以己故屈志取荣禄。公益自牢决确然,若将终身。

明年,别叙护军,继有同知敦宁、礼曹参判、开城留守、汉城右尹ㆍ左尹、同知中枢之除,公自言罪过,固辞不起。

丙午,有冬雷之变,大臣请召在外一二宰臣,讲弭灾之方。上降旨特召,辞旨隆重。公黾勉入谢,即复退归。

时将行王世子册礼,上欲增置辅养官一员,而甚难其选。大臣白公学识可合此任,上特除公辅养官。

丁未,册礼成,仍为右副宾客,公陈疏恳辞。又拜右尹、刑曹参判,公因辞本职,益申前恳,竟皆得请。又拜大司谏,亦辞。前后控避,未尝不以前事为言。

已而丁母夫人忧,毁戚甚得病,几不全。

己酉,服阕,拜工曹参判,上疏陈请,引咎乞递。圣批谕以既往之事不必为嫌,公竟呈病,得递乃已。旋拜大司谏、户曹参判,皆辞不赴。会有疾,寻医入京,又拜大司成,降牌招之命。公辞不获,暂起谢恩,即请暇,归葬妻母,仍乞免。

适当世子入学之期,遂递,寻拜大司宪,又辞递。时同春宋先生方赴召在朝,尝言于上:“李某学识为人,非等闲人比。且遇险即止,操守益可见。”群公卿在列者,亦交口为言。上曰:“此事,朝廷既已洞知,何害之有?以此为嫌,殊过度也。”

庚戌,拜大司成、兼宾客,亦不就。适又以疾入城,复有都宪之除。公上疏乞递者三,寻长单者三,承牌不进者三,牌四降,乃出肃,仍复请暇省墓,以往还过限辞递。遂返郊居,连拜礼曹参判、大司成、工曹ㆍ吏曹参判、大司宪,皆固辞不就。

冬,拜礼曹参判、兼同知义禁。公自以“三朝旧臣荷眷遇益隆,每每违命,义有不敢宁,暂出以谢国恩,即复寻初服,未害也”,遂出供职,俄拜大司宪。

时丁辛亥大饥,民死者无数。公曰:“一日在职,责不可不尽也。”上箚极言赈救之策,盖以蠲租税为保小民之本,遣御史为警守宰之要,辞语恻怛动人。上嘉纳奖谕,所画亦多见施。

寻辞递,拜左尹、兼同知成均,复迁大司宪。即辞递,还拜左尹,监赈饥民于京兆府舍,夙夜勤劬,未尝少怠。盖当官自尽之道固然,而乃其雅志顾未尝一日不在退也。恒郁郁不自适,欲俟忧虞少毕,即还旧居,对人言,往往不能自閟。不幸遘疠,乃以是岁四月十日易箦,春秋廑六十。

家素穷空,箧无馀衣,待亲友赗襚以敛。讣闻,上遣官吊祭致赙如仪,远近闻者识与不识,无不嗟惜,皆曰:“良大夫逝矣,国其奈何?”其年八月某日,归窆于广州樊川里一字缺一字缺向之原,从先兆也。

公资性和厚,器度浑成,宽而能介,简而好礼。平居鲜急遽之容,接人无矜高之色,雍容真率,自然近道,一见可知为淳善君子也。

常以少孤不及荣养为终身恨,事母夫人甚孝,竭力承奉,多人所难及。仕宦常辞内求外,遭危辱,即决退,皆为亲地。不毁之年,遭丧尽礼,尚能以筋力自致。

畜一弟,抚爱深至,自居处服食,不令有异同,又能不废训敕。娣妹有死者,取幼孤以归,教养婚娶,不间己出。乡族以穷急抵者,必极力顾恤,略无厌苦之意。其待人遇物,无问亲疏,必以诚信,不设表襮。人云:“今世贵而能保布衣之心者,独某公也。”

立朝事君,一以忠爱为本,见圣躬有过失,朝廷有阙遗,心怀忧闷,必尽言乃已。虽不为激切峭峻之说,而旨深意恳,辞顺理畅,入告出疏,每蒙容采。当官守职,亦不为崖异近名之事,周详宽恕,务欲自尽而已。

晩虽退处江湖,忧时念国,终始不怠。闻朝著间举措失当、异论横起,则隐然伤愤,念念不释。或闻善类有响合之势,则辄为之幸喜动色。盖其乐善好贤,尤出至悃,故私言公诵,未尝不眷眷于此,以此立身报国,其志较然矣。

雅尚恬静,不喜芬华,方居清列,自奉与寒士等,及既就闲,弊衣粝饭,人不能堪者,处之甚适。每言:“田庐中恶草具,绝胜长安市上膻荤物。”固其心有以自安,亦从前习俭之力也。

家居,未尝以俗务经心,左右简编,终日静坐。客至,时时设碁,亦不甚留意也。素倦出,即出,款段、只僮,鞍辔萧条,遇者不觉其为公。公亦益泊然,无复有当世念矣。末虽暂造朝端,要秪为时月计耳,本无久志。盖未论出处道理,即其爱闲一念,已同嗜欲,有不能自抑矣。若其生行死归,则乃人事之不可测者,岂公之本心哉?

公素嗜书,尤力于经学,微辞奥旨,多所领解,居闲玩绎,又益精专。则其所得,必更真切,而但未尝轻有论说,故知者益鲜矣。丧祭之节,一遵礼教,有少疑碍,辄考究讲质,务得至当,所行皆可为法式。

平生耻言人过恶,常曰:“我无记聪,闻人善,亦多忘之,况可记其恶耶?”尤不欲与人较曲直,即曰:“我自谓是,人孰信乎?”以故甲辰横逆,众所痛慨,而公绝口不言是非。子弟或以为言,亦诃止之。人或语及,辞色更益平和,略无忿懥之气。于是人益服公洪量,而攻公者亦颇惭恨云。

公为文,未尝炼刻,章疏之类,皆随手立成,而委曲通畅,亹亹可观。诗虽罕作,亦恬淡有趣,所著有《月坡漫录》、《顺外编》藏于家。

公配金夫人,故吏曹参判讳光炫之女,生三男五女,内外孙男女幷若而人。

呜呼!公早负公辅之望而位歉也,未究厥施;晩决肥遁之计而年啬也,未卒其志。天人之际,若有交恶而如不乐成美者,诚不可知矣。惟其平生志业事行,实有不容堙灭者,庶几得大君子一言以图不朽。谨撮其一二睹闻者,著于右,幸冀采察。

叔祖司宪府持平东里一号无闷堂林公行状[编辑]

公讳,字平仲,世为罗州会津里人。始祖讳高丽上将军、判司宰寺事,有勋劳赐铁券,事见《忠烈王纪》。曾祖讳,承政院左承旨、赠礼曹参判,尝以太学生讼赵文正公冤,有重名于时。祖讳,承文院正字、赠兵曹判书。考讳,宣教郞、赠承政院左承旨。妣淑夫人朴氏,司宪府持平讳光玉之女,以万历丁酉十二月二十五日生公。

公生未晬,承旨公即世。先是,家族咸避寇湖西,既返葬承旨公于罗州先山,而家久未还。比还,公方六七岁,入州境,辄问先人墓何在,泫然出涕。每时节享祀,大夫人携公与祭,或时感泣,公亦呼爷悲哭,观者感动。

事大夫人,至诚色养,左右娱侍,靡不用极。至为嬉戯之事,以悦其心,常言:“苟亲意所欲,除穿窬外,几无不可为。”然大夫人实有高识,通书史,好义理,初不令公有苟从之事矣。

大夫人年高善病,公夙夜不去侧,每夜深命退,公惧咈亲意,不敢强留,退即帖耳户外,候察气息,必待安寝而后退休。

一日,公宿于外,忽心动肉战,体汗而惊觉,亟诣大夫人寝所,则方患癨乱卒谻,侍婢在侧,而亦不得呼起矣。公至,急进药物,乃苏。

丁丑五月,大夫人寝疾渐危,公尝矢以验差剧。大夫人思尝西果,时尚早,遍求莫得,而疾遂革。公跣而下中庭,仰天泣祷曰:“天乎!少延吾母之命,使得尝西果!”悲呼彷徨,若发狂者。俄顷大夫人气少醒,过十数日,果得尝西果,而曰“时物有味”,后数日而卒。

公哀毁逾制,终丧,比御犹不入者又三岁。祭时,极其庄肃,植立端视,俨若对越。人瞻其容色,可知诚敬之至。年过六十,筋力已衰,犹自力不懈。七十后,始不能亲莅,然当祭之夜,必明烛端坐,以自致其诚意。每夏月雨潦则曰“地中事不可知”,常恐雨水渗入坟土,寤寝不能安。其笃孝终身如此。

与伯氏牧使公友爱至隆,牧使公远出,则往往悲泣不能别,会则共对寝食,昼夜不离。尽恭顺而能箴规,和气之发,常蔼如也。训诲子弟,随事示义,不多费词说,而听者心服。

赈施穷族,不计家中丰约。或遇凶岁,子弟有欲增广田业者,公怒止之,曰:“民方饿死,纵不能人人而济,宁可忍以此时图利耶?”奴仆市买物,其取有过直者,辄不悦,或使返之。

守宰或有赠遗,必视义为辞受,虽素亲厚,亦不能以无名加焉。其来见者或曰:“在官久矣,公曾无一言干托,宁有相外耶?”公谢以适无可言,其实不屑为也。

中年以后,足迹罕出里门,尤不肯入城府。凡有邑宰相访,自言老病,终不往报,人亦固不敢望其来也。亲故间有贵显者,未尝先通问讯,必累问而方一报。人问之,曰:“显晦异途,义固当然。纷纭往复,岂不多事?”乡里老少皆知尊服,虽有异趣之人,不敢以一言玼瑕。

邑人建朴思庵祠院,舍菜日,数郡毕会,议请院长。皆言:“本州有某先生,何用他适?”诸生具书礼来请,公拒门不见曰:“世自有人,诸君何取于一老物,必欲相强?某自今不敢复见诸君。”诸生遂不敢固请。一时贤士大夫多高其行谊,其东西行过者,多造庐礼焉。或退而窃叹曰:“与某丈语,令人亹亹忘退。”

公自少襟怀恬澹,无希世之志,见人荣宦进取,泊然不以干意。间以大夫人命,尝一再赴乡举,辄得解,竟不就覆试。

往游沙溪金先生之门,受礼书,先生甚器重之。其后朝廷有询材之举,先生即以公名闻,遂除尚衣院别坐,公自以本无仕进意,不就。复拜景阳察访,大夫人喜其便近,劝令之任,公黾勉从命,数月即弃归。

自此优游里闾馀数十年,公既忘情于斯世,而世亦未有能搜扬之者。孝庙末政,大起遗逸,遂除公翊卫司侍直,寻用荐超授六品阶,拜刑曹佐郞,后又拜翊卫司司御、司宪府监察、工曹正郞,皆不就。尝言:“近时多有蒙恩不赴者,分义甚未安。吾今累被朝命,切欲载诣陈谢而归,衰病已极,实不能强,甚可惶悯。”

及拜持平,召旨下降。是时公已属疾甚笃,犹扶起出迎,仍将构疏乞免,未及而卒。戊申正月十三日也。

盖公天资纯粹,外和内刚。孝悌充于家庭,信义著于乡闾。谦约之操,至老弥笃,夷旷之趣,自然出俗。此在闻风觌德之徒,无不知之。

乃其乐善嗜学,晩益加切。常闭户静坐,终日阒然,左右书籍,披翫不辍。至得会心格言,手书满壁,常自观省。惟不喜讲说,虽子弟,必扣之而后应,以此人罕窥其际涯。或有会问者,则喜形于色,常语问者曰:“学问只在‘敬义’两字,而外面苟免显然悔尤,却不甚难,只是主敬最难。一息间,便有存亡,岂不甚难?”又曰:“或静坐存心,或开卷默看,以此循环,不杂他事,则意味自深矣。”又曰:“古人以千万人中常知有己,为主敬之功,而今独居一室,犹不能常知有己,可见工夫之甚疏。”此皆经历切至之语,非苟言也。

或问先辈造诣,辄谦让不答曰:“常人尚未易轻议,况贤者乎?”请问益恳,则曰:“栗谷著述,率多自得之语,所见似最亲切。其他浅深虽各不同,恐未免有牵制文句之病。”问出处之宜,则曰:“量时量己,方是出处,学者当学退溪。”其见趣言论,大率类此。然公犹歉然退托,常以老不知学为愧。

平居陪侍,但见德气之充然,而莫或知其学之有本也。虽处草野,忧国之意出于至诚。如闻朝廷任用匪人,则叹咄不已;或闻善类登进,则甚喜,而犹隐忧不释曰:“善类成事,在古亦难。吾不敢望,得免祸败幸矣。”

见守宰越法肥己以瘠民者,则疾之甚深,曰:“生民何罪,受国任使,何忍为此?”时时顾语子弟曰:“我见人做恶事,每觉忿疾之意太重。固是过处,然未有不疾恶而能好义者也。”

公之待人接物,虽浑然不露崖角,而明是非、别淑慝之意,未尝不行于其间。以故人皆敬畏,无敢以狎进者。

卒之日,乡党来哭者,无不出涕嗟咨而曰:“自此为善者无所劝而为恶者益无惮矣。”远近有识闻之曰:“自此湖南名德尽矣。”

公又有鉴识,间或评品后生,则卒如其言,料事多出人意表,盖又不但德义之美而已也。

公配令人吴氏,参奉彦彪之女,内翰希道之女弟也,亦有令德,为宗党矜式。吴内翰当时知名士,于人鲜许可,初见公,即叹服以为国器。

公有一男二女,男之儒参奉。孙男六人:曰,馀幼。女长适士人朴世楷;有男泰宇泰衡泰恒,次适士人梁华南。内外孙女四人皆嫁为士人妻。

始公之卒,权厝于州西先兆之侧,越四年,吴令人卒,遂奉其丧以祔。是岁参奉君又不胜丧,藐孤孙追述先志,奔走营视,既奉公及令人之柩,移葬于州西南百里三乡之里群山之洞。甫毕襄事,尤以墓碑无刻,无以传信先德为大惧,属撰次行迹,将以乞铭于当世知德之君子。

窃伏惟念公每见世俗文具缘饰之事,甚厌之,常言:“近世人死,无论贤否,皆求碑志,碑志一出,无非善人。以此欺后世,果何益哉?虽善人之事,例多褒扬过重,其人有知,岂安于此乎?”其言凛然,犹若在耳。若公之懿德高风,其不可无传述焉,无疑。顾恐不知妄作,以犯公畴昔之至戒,是以久不敢下笔。既又念若采一家公诵之言而谨书之,宁质毋华,宁略毋衍,则庶几可无大过。且意若有所急者,故辄敢第录如右,以俟采择。

侄孙通仕郞、承文院正字谨状。

亡室安人曹氏行状[编辑]

安人姓曹氏昌宁人。曾大父文秀工曹参判,大父汉英京畿观察使,父建周通德郞。通德娶平山申氏判书之孙,赠左承旨汝挺之女,生二女,安人其长也。通德蚤卒,卒时,安人生仅六岁矣。安人哀恸号哭,不异成人。又知愍母之茕疚,其母哭泣,辄随而哭泣,必其母止然后止;其母不食,亦不食,必其母食乃食,其母唯此女为倚,怜之恐伤之,多为节适以相安之。其母后每语人曰:“未亡人之所以延息至今也,徒以此女在也。”

幼长于母家。母之继母李夫人实以高行为宗党法式。教安人,甚严有法度。安人自为幼儿时,口不出鄙俚无识之言,甫十岁,女红中馈之事,靡不精通。此则李夫人之教也。

安人天资聪悟,志高而意广,耳目所一经,虽累千百言,即能暗记,平生不忘。又能以其善恶为己鉴戒,故处己观人,自然多合于古义,虽不读书,其识虑过俗儒远矣。幼时闻长者繁乱难处之事,时时从旁徐为规画曰“如此似当”,其言之不中者或鲜矣。而长者戒责,或有未当,亦安意承受,逌然无计较分辨之意。平居用意,每出于事物之表,虽以敝衣俭服,处人绮绣之间,略无愧羡之色,退察其私,亦未有儗效之志。家人深知之者,莫不称其异众而曰:“惜不令为丈夫子也。”

安人既嫁,时年仅及笄矣,事其夫,即能得妇道,极诚而尽恭。夫意所勿欲,谨避如法令;夫意所欲,即不计其身利害苦乐而力为之。盖其心凛凛,唯恐一事非违,为其夫累,而始卒一念,专欲其夫以令德自立也。故于克己为义之事,无少惮怠,而其夫有过,箴谏切至,夫察其诚,遇之亦甚厚。尝规其夫持心太恕,取人太易,夫亟称以为知言。

夫家在湖南,夫往来游京师,常馆于安人王考观察公家,与观察公相得甚欢。观察公每顾其夫而语安人曰:“吾门故多女婿。今汝夫如此,而汝亦有荷福之度,此吾所甚喜。但汝父不见,悲哉!”居五岁,夫家至京师,安人始见于舅姑。此时安人死疾已祟矣,犹且自力,日入厨具甘旨,烹调饪熟,无不当舅姑意。然舅姑闵其善病,数止之,犹且委曲取便,以行其志。舅姑悦其孝,爱重特甚。由是尤益感激,事有可以悦舅姑意,即不问难易,必竭心尽力而为之。时节见美味新物,即汲汲营进,唯以得舅姑一尝为至幸。虽至身无馀衣,箧无长物,亦不暇恤。其私亲尊长,亦感其诚孝,得一食,辄以相遗,曰:“特助汝为养。”虽其疏属诸亲,凡知安人之意,无不欲为之助,或有转相乞以给者。以故身虽不免于寒饥,而至其供养舅姑,实非人人所及。然安人之心,犹常欿然,对其夫,未尝不叹其贫不能为养也。

夫家大人数在官次,安人以其间持家治业,亦有年矣。夫性迂阔,固不以家事经心。安人尤不肯以门内琐细之务慁其夫,益劝其夫专意文学,唯是朝夕馈饷之事,斤斤自竭。以此故其家虽甚空,其夫顾不知也。夫遇美馔,或却不肯,曰:“无乃非食淡之道耶?”安人曰:“外内各有其职,此我职也,不敢废耳。”是时安人𫗴粥或不给,而常怡然自适,人不见其愁苦之容也。

夫虽以亲旨,少日尝取一第,乃不肯仕宦,每欲卜居乡曲。安人知其意,亦乐从,曰:“使君碌碌随人后,赌一时之富贵,吾何荣焉?孰若藏身山野,高可为隐居求志之士,下不失全身远害之人乎?乡居劳苦,吾自堪耐,得君意适则足矣。”嗟呼!此非庸常妇女所及,盖亦兴起于少君德耀之风也。自此尽斥奁中物,以待买山之需,间亦自从亲党求问田舍,约以年岁内必成俱隐之计,且将奉其母申氏以从,不幸安人遽殁矣。呜呼!其亦可哀也已。

大抵妇人之德,固主乎柔良。然非有高见旷度彊志以为之本,率不免规规于细故,而其所谓柔良,或归于姑息纤细,而非真所谓妇德者也。若安人之自在室以至事夫、事舅姑,咸以善自立,不失义于始终夷险之间者。盖不但天赋之驯美也,固其识度之远,志力之彊,有以植于内而推乎外者然也。使假之年,卒究其志,何渠不若古所称女士乎哉?惜也!志固美而不及充,行方修而未尽著,此亦命也耶?

安人生于崇祯后辛卯八月十五日,殁以甲寅二月三日,得年仅二十四。尝生一男,不育,前死之二日生女,又即死,以此遂无后。病既谻,闻乡里有卖田者,谓其夫曰:“何不遂买,以成君志?”盖其心之拳拳于此者可见矣。临且死,请其姑若母,左右执手,终日不暂舍,泣而谓其姑曰:“未报怜爱之恩,而今且死矣。姑若怜我不忘,但愿轸恤吾母而已。”又顾其母曰:“人孰无死,我死最悲。奈吾母益无依何?何吾母命道一至此耶?”又呼其夫,使前,曰:“我死,君其勿忘吾母。”又曰:“不意相遇十年,乃竟义终。本欲与君共居乡曲,讵可得耶?”仍涕下不止,众皆惨然不忍视。数问时刻如何曰:“吾气力必不过今日。”垂绝时,犹勉傍人退休,俄顷而逝。其精神之不爽,恩意之各尽,有如此者,分付袭敛诸事甚详悉。当奄奄就尽之际,廑廑自力出声,而所言无少错遗,皆可按行。嗟乎!临死而志不乱,虽丈夫或难之矣。其年四月二十日,卜葬于骊州治北多松之乡霁峯之原,虚其左,以俟其夫他日。

安人既殁且葬,其夫叹曰:“吾闻为善必有报,不在其身,在其后。今如安人者,其志行非不善矣,有父而早丧,有母而不卒养,有夫而不偕老,生子而又不鞠。其食于身者何如?其待于后者何如?所谓为善而得报者,果安在哉?独其区区之志行,诚有不可无传者。若复湮灭不闻,则何以慰长逝者之魂魄,而泄后死之恸哉?此仁人之所宜动念者也。是以辄叙平日得于耳目、衡于心者为状,请铭于潘南朴先生座下。嗟乎!为幽明释憾地,独赖此而已。

其夫锦城林泳方为承文正字,言病不仕三年矣。之父曰前郡守讳一儒,祖曰行牧使讳,曾祖曰赠承旨讳,外祖侍直赵公锡馨

甲寅月日,林泳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