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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葬/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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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举人,象一切琐碎而不识大体的人一样,把心中所有的怒气与委屈全团在了一块儿,而把梦莲放在正中间,好象个果子的心核。他干不过日本人,但是可以逗一逗梦莲。无论她怎样倔强,怎样厉害,反正她是他的女儿。他自有办法惩治她!

在这以前,刘二狗已经透露过几次:“一山那小子已经当了兵,早晚是要吃一两颗槍弹的;梦莲岂不守了女儿寡?假若一山那小子有胆量,敢回文城来呢,他和举人公都有逮捕他,交给日本人的责任;而一交给日本人,一山那小子的人头就必定被切下来。”意在言外,举人公应当及早给她另找个妥靠的人,而最妥靠的人当然是二狗自己。二狗甚至于表示出:“你是个老胡涂虫。要不仗着我,你怎会巴结得上日本人呢?因此,慢说是明媒正娶,就是咱二狗硬要她作姨太太,你也应当赶快把她双手送过来!”

举人公原本看不起二狗,可是自从二人合作以来,他颇有点怕二狗这家伙——这家伙是那么没有修养,没有脑子,没有规矩,可是会跟在日本人屁股后头到处发威。一个读过书的,越到乱世越会镇定,他会以那不可移易的气节把自己系结在正义与光荣上;他会以不应付去应付一切。一个没有读过书的真的工人或农民,遇到变乱也会镇定,因为平日就以诚实勤苦维持生活,到大难临头也还会不慌不忙的去找正路儿走。王举人,可怜的王举人,既没有“真”读过古书,又没有真读过社会的活书,遇到变乱,他象卷在大风里的一个蝴蝶,哪怕是一堆牛粪呢,他也想赶紧落在上面,省得被风吹碎,他抓到二狗,甘心的把自己落在牛粪上。梦莲得罪了他,他也想把她交给那堆牛粪。

他原本就不大喜欢丁一山,因为一山家贫。现在,一山,既然当了兵,是生是死都很难保。那么,老教梦莲在家中瞎闹,未免太危险。女儿是最会给父母丢脸的东西!至于说到二狗,他有出息也罢,没出息也罢,反正家中有钱,而且自身又勾结上了日本人,前途或许就未可限量。且不说辽远的前途吧,就拿目前说,王家与刘家联姻,二狗就必定死心塌地的帮忙老岳父,而老岳父就一定可以省些心,不至于常常受日本人的辱骂。他一定把梦莲引领到“正路”上来。

可是,他还是有些怕梦莲。他很想一手托着水烟袋,一手指着梦莲,小眼珠钉在她的脸上,堂堂正正的说,我的主意,我的命令,你嫁给刘二狗!愿意,也这样;不愿意,也得这样!我是你的爸爸,我应当给你主婚!

他这样的想过多少次。想过之后,他把水烟袋托在手中,预备去冲锋陷阵,可是,燃着火纸,吸了几口烟,他的勇气和烟灰一齐落在了地上。二狗催他从速执行。他鼓起勇气,托起水烟袋找了她去。走到她的门外,他觉得屋里好象有那么一股正气,他停住了脚步。屋里没有声音,而只有那么一股气。那股气象圣庙大殿里那样的严肃,象前些日子唐连长脸上的神色那样可畏。他没有胆子冲进去,那股气会教他窒息,会教他的皮肤烧焦。假装的在院中散步,低着头,绕了个小圈,他慢慢的退回来。他切盼在院中散步的时候,梦莲能含着泪跑出来,叫他一声爸爸,抱住他的腿,求他饶恕她。假若是那样,他可以马上原谅她,而父女坐在一处,心平气和的商议个最妥当的办法。可是,梦莲连大气也没有出。她简直没有拿他当人待!

“就说汉奸不是人,我总还是你的爸爸哪!”举人公连连的对自己嘟囔,而且几乎把手拍在自己的腿上。

二狗又来催。他答以“你有本事,自己去办吧!你办好办坏,我总不会反对!”

自从敌人进了文城,二狗的一切都有显然的“进步”。他发了胖,因为天天喝一大海碗鸡汤。身量可是矮了一点,因为学日本人走路,把腿罗圈起来,所以身子短了一块。嘴唇上,他也留下小胡子,有不甚黑的地方,他抹上一点皮鞋油。表面上的变动是内心的倾向的标记。二狗的心灵,正象他唇上的小毛刷子,也慢慢的成了日本式的。他学会了“狠”。对文城的人,无论男女老幼,他用皮鞋替唇舌,先狠命的踢上两脚再说!他的手,除了在日本人面前,老握成拳头,随便的砸在人们的鼻子上,砸出血来。他的牙,经常的咬得吱吱的响,而且会象狗夺食似的那样露出来。这些脚拳牙的活动,给他极大的安慰与满意。他报了仇:“看你们还敢叫我二狗不敢!我是活阎王,我是二太爷!”

他的学问,没有进步,也没有退步,而恰好足以使他满意——他写的中文,和日本人所为的,正好差不多,日本人不能明白王举人的《东莱博议》的笔法,而很能欣赏二狗的别字错字与不通的词句。在详细推敲之后,二狗和日本人能琢磨出天下最奇怪最不通的公文与布告来,不象中文,也不象日文。而给他们自己以最大的满足。

当王举人允许了二狗去自由行动,二狗马上找了梦莲去。梦莲正在屋中读着一本书。什么书?书中说的是什么?她完全不晓得。眼睛看着书,可是她并没有看见一个字!

假若没有战争、流血、屠杀、灭亡、饥饿、毒刑,梦莲大概只是梦莲——用她的小小的聪明,调动着自己的生活:一会儿看看书,一会儿散散步;一会儿享受着恋爱,一会儿,又厌弃了爱情……她必定象一朵随时变换颜色的花,生活在微风与日光中,永不会想到什么狂风暴雨。她会象小溪的流水,老在波动,也永远清鲜;虽然终久要流入那茫茫的海洋,可是要经过很长时间的游戏与享受,每一寸光陰都有它的可爱之处。

可是,她遇到了战争,流血,与它们带来的一切不幸与恐怖。她不能再只是她自己。象遇到了风暴的行人,她不能再游山观景,而须马上决定如何抵抗或如何逃避。不,还不止于此,她甚至于要去想如何停止了风暴。这是不可能的。然而她必须去想,因为只有停止住风暴方是彻底的解决。她的那小小的一颗纯洁的心,要飞到黄云里去把雷闪捉到她的手掌里,象双手一合就擒住一个苍蝇那样。她想,想!想!但是,想不出办法!在爱的小宇宙里,她会成为爱的灵魂:接受并发放爱的香味给父亲,朋友,和一切的人,象一朵兰花会把一间小屋充满了香味那样。现在,一切都变了。一个好象无限大的什么东西,把她的温暖的香美的小宇宙打碎,她是赤裸裸的立在血海与黑风中。一切都变了,她的最亲密的文城变成了死城。她的老父亲变成活在地狱的“人鬼”。她的家庭变成囚狱,随着微风到来的只是悲声与门外烟馆的大烟味道。她怎办?一切的人怎办?她想不出,而一定要想。战争教一朵花和一棵草都与血、炮、铁蹄,发生了无可逃避的关系!

她厌恶二狗,象厌恶狾犬与毒蛇一样。她一时无法变成个能够去杀敌除奸的男子汉;她的手脚都不是为战斗预备的,她只能消极的去厌恶,厌恶给她一点痛苦的快感。

看见二狗进来,她想用冷淡表示出她的厌恶。可是,她忽觉得那太消极,太微弱。她应当有点更有力的表示,她须动作。

她想要镇静,可是她的眉头不由的皱在一块,小脸上有点发青,脑门上轻易不显露的一根青筋暴涨起来。“你?”她噎了一下,不能再说下去。

二狗的眼光从鞋尖移到梦莲的脸上,嘴慢慢的往左右拉,露出许多的白牙来。

“我、我……”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而往前凑了两步,颇有马上搂住她的意思。在他眼中,她现在已经不是娇美的梦莲,而是日本人心中所有的,那个特别下贱的女性。“你?”梦莲也往前凑一步,她的手与唇都有点发颤,但是她迎上前来,只有勇敢,才能保卫她自己。即使面前是个日本野兽,她也决定迎上去,这是任何一个妇女在抗战中起码应作到的事。

他站住了。

她也站住。眼睛对准了他的,她用她的很小很硬的声音命令他:“你滚出去!”说出这个,她才把右手抬起来,用小小的食指指着门。

象忽然被马蜂螫了,他稍一楞,马上感到疼痛;疼痛刺戟起他怒气,他想扑灭那个马蜂,他扑过她去。

她的眼睁到极大,象一匹受了惊的小鹿。她极快的退到八仙桌前,摸到桌子,也就摸到了一个茶碗。摸到,她完全没加思索的把碗扔出去。

二狗的眼被血迷住。

梦莲楞住了。她心中很乱,可是极坚决。她等着他二次的袭击。她应当喊叫,但是她不肯。她的心跳得很快,她可是要用自己的坚决把心定住。敢作敢当,等着事情的发展。

出她意料之外,二狗一手握着脸,哟了两声,莫名其妙的跑了出去。

极快的,象脚未擦地的,她往外追。追到门口,她站住了,手扶着门口,象多疑的小鸟刚落在地上的时候那样,她极快的往左右望了两望。她只看见了一点他的后影。低下头,看见阶石上有个鲜红的小圆点,一滴血。腿一软,她坐在了门坎上;用小手托住她的有点发热的腮。

已经是深夜,梦莲的屋中还点着小烛。她知道自己闯了祸,她需要一点光明。每逢把头钻进被筒里去,她便看到阶石上那一滴血。那一滴红的汁浆渐次扩大,变成监狱,行刑场。她怕监狱,怕死灭。赶快她把头伸出来。看见灯光,她心中轻快了一些。她是作了一件应当作的事,一件得意的事,假若二狗去向日本人控诉她,她会不皱一皱眉头的随他到案。监狱是可怕的,刑罚是可怕的,可是苟且贪生是更可怕的。她害怕,她感到光荣;她乱想,可是还很坚决。

她不想从父亲那里得到援助或安慰。她只盼丁一山会忽然自天外飞来,把她救出重围。她向来没有感到这么孤独过,也向来没有这样想念一山过。虽然她和一山已定了婚,虽然一山对她老象用双手捧护着风里的灯光那样的珍爱,她可永远没有过什么火热的表示。她爱一山,一点不假,但是她永远把爱埋在心里,象萝卜似的,红的部分在土内,外面只露出一些绿的叶儿。每逢他问她:“你为什么这样冷呢?”她会微微的一笑的说:“我跟你好!”她只说“好”,不说“爱”,虽然她很需要爱。在一山离开文城以后,她没有因为想念他而流过泪。她有许多小事情占据她的心,她永远不把目光注射在某一点上,呆视好久。一山的形影,不错,时常出现在她的心眼中;但只是一闪便逝,象湖水上的翡翠鸟的影子似的。他的来信里面是永远这些极富感情的话。这些信教她感到生命的充实。但是,她的回信,几乎永远找不到一个“爱”字。她的信简单,用的字更简单,倒好象一个字有多少多少不同的意思。她简直不象个女人,而又的确是个女人。

现在,她可是非常的想念一山。还不是热情,而是盼望他来与她立在一处,去应付,抵抗,一切困难与危险。明知无望,还要盼望,是人的最愚蠢,也是最天真的事。一山不会从天而降,她晓得。

王举人可是吓慌了。他最怕血。对臭虫,蚊子,苍蝇,他都有相当的胆量去扑杀。对蜘蛛,蝎子,马蜂,他便敬而远之了。至于对确实足以教他或别人流血的东西,象虎狼,毒蛇,和日本人,他便只有跪请开恩,而绝对不敢去触犯。即使它们无缘无故的来伤害他,他也只好俯首受死,死而无怨!与其说是为了梦莲的,还不如说是为了他自己的安全,举人公一方面派人带着云南白药与礼物去慰问二狗,一方面他自己找了梦莲去。

他很怕女儿又一声不响。可是梦莲说了话;她所说的,却不是他所愿意听的。他愿意开门见山的商议,怎样了结这桩不幸“事件”——和日本人来往多了,他颇学了几个不见于《东莱博议》的字眼。他实际,他的心中永远关切着鸡毛蒜皮一类的小事情。每逢他听到比鸡毛蒜皮稍大一点的事,他会把水烟袋放下,表示他很愿意听取“大”事。及至他听到比“大”事还大着多少倍的事,他便连连的吸烟,而很快很脆的吹出烟蒂去。那些比“大”事还大的事,教他头昏,而轻脆的吹出烟蒂去仿佛使他心中舒坦一点。

梦莲的话使他吹了一地的烟蒂。

她的话好象是久已预备好了的。在平日,她若一动感情,她的话就很少而很硬,有时候使人不大能了解。今天她仿佛在高傲倔强之中。还有点可怜老父亲似的,把话说得相当的多。而且没有什么费解的地方。

“爸爸!”她的嘴角下垂,轻蔑的一笑。“我还得叫你爸爸,嘻!”

举人公的小黑眼珠,象个小圆玻璃球似的,极快的投在她的脸上,又极快的收了回来。

“爸爸!请你设法放我走!火车站就在城外边,可是我逃不出这院子去;你得给我设法!你作的事是对不起人的事,连我,你的女儿,都不能再毫不惭愧的叫你一声爸爸,更不要再说别人了!我们父女的关系已经不再存在,因为咱们的中间有一座极高厚的墙;墙这边,是你自己的一切;墙那边,是我的一切。我没力量推倒那堵墙,你根本不想推倒它。我们只好各奔前程,把墙留在那里。请你看在父女的情分上,设法教我逃出去,所以我现在还叫你爸爸!假若不肯呢,我也没法子强迫你;但是你也不能强迫我象一个女儿似的住在这里;咱们即使面对面的坐着,中间还是有一堵大墙!至于二狗的事,根本不足道,也就不必谈!”

说完,她躺在了自己的床上,枕着两只小手,向天花板极慢的眨眼;心里象完全空了,又象还要想一点什么似的。

王举人的手颤得已托不住了水烟袋。他万没想到梦莲会说出那么坚决无情的话来。他以为:政府可以换,朝代可以换,但是父女的关系与情义是永远不能改换的,不管是在什么时间与地点。他绝对想不到,在国家存亡的关头,父女或父子的关系是可以,而且有时候是必要,改换的。他不能再容忍,将就,原谅梦莲。他的小薄嘴唇动了好几动,只把两根短须裹到唇内去,而没说出什么来,用他的带着很长的指甲的小手指,轻轻的把那两根须拨出来,他托着水烟袋走出去。

他不能再敷衍那个家庭的反叛。他须拿出点颜色与尊严给她看看,而沉默就是很有力的武器。冷淡她几天,他以为,她就会回心转意的,自动的,来求他原谅,因为她既是个女孩子,又没受过苦,她是绝不会逃出他的手心的。等她自动的来认罪,他再痛痛快快的斥责她一番,那才够味儿。刘二狗来见举人公。他的脸上锯着两三个橡皮膏的十字,象刚锯补起来的破锅似的。

举人公要道歉,可是二狗不准他开口。

“嗨!”二狗的音调与神气完全象一个大流氓命令小流氓的样子。“明天我在你这儿请客,两桌。山本,青田,大熊……都来。我的爸爸也来。”他掏出两个请帖摔在桌上。“你们爷儿两个!”

举人公没有这样接受请帖过。但是,他并不很生气。不错,二狗的语调与神气不是他所能,所应,忍受的。可是,二狗的无礼与二狗的心意到底是可以猜想到的,也就是可以由慢慢商议商议而改换过来的。在学问上,举人公要比二狗高着许多许多倍。但是,由处世上说,他们俩的心智是同型的,而且立在一条线儿上,分不出什么高低。二狗的话,尽管十分难听,究竟是具体的,象鸡毛蒜皮那么显明,实在。无论怎说,二狗的话是不象梦莲的那么无可捉摸,那么虚无飘渺。“我们爷儿俩?”举人公不知应摆出一点宽大为怀的笑容来,还是应当带出点保持尊严的怒气来。他只把两道小秃眉毛的中间拧上些皱纹。

“你,梦莲;俩!”二狗不耐烦的把自己扔在一个椅子上。

举人公的小黑眼珠在眼眶里转了好几圈。然后干嗽了一声,又微笑了一下——一个很干枯很微弱的笑,象患肺病者明知危险而还不能不表示出点无所谓的精神来。“何必请她呢!一个不懂规矩的小孩子!”

二狗原来的计划是放下请帖就走,看王举人怎么办。可是,他到底是二狗,他沉不住气。“哼!”他立起来,把双手都深深的插入裤袋里。“她还是非到不可,我告诉你!我教她陪客!等大熊喝醉了,我教她给他们攥着××!哼!敢用茶碗打我?我二狗,二太爷,会报复!”

举人公无论如何不能再忍。但是,他依然忍下去。那些难以入耳的粗话是他永远不肯说的,但是在发气动怒的时候他并非不想说出来;它们——那些村野的话——曾经在他心中转过多少弯子,而只是到了嘴边方又转身回去的。现在,二狗发了怒,把村话说出来。举人公并没十分的吃惊,而只觉得不大文雅而已。

“先别动气,”他住声的说:“别动气!”

“别动气?”二狗的嘴拉得极长,往前挪了两步,象要把举人公吃了似的。“你管不了你的女儿,教我去挨打,你是故意的欺侮我!”

“我没教她打你!”举人公抗辩,好象自己不过是个五六岁的小孩子。

“你没有?好,咱们明天见!”二狗要往外走。举人公忙拦住他:“别走!别走!咱们慢慢的商量!”急中生智,他建议:“咱们和梦莲当面讲好不好?”

他倒是的确以为二狗的办法太毒辣。说真的,假若真有个日本官长想娶梦莲,他满可以考虑考虑。二狗现在是要使梦莲当众出丑,他有点吃不消。他宁肯自己去出丑,也不能教梦莲去受辱,因为梦莲是个女的。尽管梦莲不孝,他可是不能忘记她是个女儿。这是他的宗教——一种特别的宗教,宁可以卖国,而不能教女儿陪酒。

二狗呢,虽然发怒是真的,可也没有污辱梦莲到底的决心。他是用发怒来恫吓举人公。假若还可以转身的话,他宁自愿意再挨一茶碗,而把梦莲得到手。

举人公找到梦莲,命令她来见见二狗,并向二狗道歉。他确是命令着她,因为他觉得在她得罪他以后,他还能这样关切她,他的确够个作爸爸的样子,所以理直气壮。

梦莲只由鼻子里哼了一声。她不能去见二狗,更不能向他道歉。举人公以为这点小小的冲突,不过是父女间的,朋友间的常常有的误会,只须三言五语,顾住大家的面子,便可以解决一切,象太平年间一样。他根本没想到,父女与朋友的关系中,现在,已经搀夹上了更重要的,不可忽视的一些东西;而这些东西会教梦莲否认父女和朋友的关系。梦莲看他与二狗是汉奸。她不能敷衍二狗,正如她不能敷衍父亲。她没有多大的胆量,但是任何一个青年在同一的情形下,都会把所有的胆量都拿出来支持一点人间的正义。她没有什么本领,但是在人格可存可失的关头,她宁愿因反抗而失败,也不肯随便的跪在地上。她知道自己必定失败,因为她的敌人是二狗与一大群日本野兽。可是她不能退缩,投降;反正是一死,横一下心,死得光荣一点,总比经常的受辱强一些。她很弱很小,但是她必须有以死为抵押的决心。她爱自己的手,脚,与全身,她怕死;可是她必须爱自己的灵魂,她得去死!她的泪没有落下来,而没有落出来的泪是最酸楚的,也是最勇敢的。

举人公不敢向二狗发气,更不敢向日本人发气。平日,他也不敢向梦莲发气。气是必须发的,到了非发不可的时候。现在,他非发气不可了,因为事情已经不是平心静气所能解决的。比较起来,二狗,日本人,与梦莲之中,只有梦莲最软。所以他的怒气,象一支毒箭似的,向她射来。

“梦莲!你这是要我的老命!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你就这么狠心的挤兑我呢?我一天到晚提心吊胆的唯恐得罪了人;你怎可以,怎可以,故意的给我招麻烦呢?要我的命,好,拿去,拿刀砍了我!好教人说,你是个孝女!你想想看,二狗是好惹的不是?日本人,”他不由的顿一下,往四下里看了看,声音放低了些:“是好惹的不是?你要也长着点脑子的话,你想,想,想一想!”

发作完这一顿气,他心中痛快了好多。他几乎要后悔没能早一点这样发作一顿。说真的,自从日本人进城来,谁的气他都得受着,连二狗的气都不敢原封的扔回去。他自信是个涵养很大的儒者,但是涵养似乎也并不是没有限度的。过度的容忍,有时候是不大健康的,他早就该发作一下。现在,发作完了,他觉得身上有了力量;不但手与唇没有颤动,而且口中的津液似乎源源而来,话尽而意未尽的还想再说下去。

他可是控制住了自己,没再往下说。他要看一看。假若梦莲哭起来,他便应当一边给她擦泪,一边拉着她走,去见二狗,给二狗道歉,事情大概也就可以暂时的敷衍过去了。他并不希望彻底的解决,只要能敷衍一时就算有了办法。

梦莲没出一声。她不愿意再白费唇舌,一个探险家不见得就必定遭险,她希望事情还能好转。假若真遇到危险呢,那也就只好听天由命。能消极的,沉稳的,对付暴力,是一个弱女子至少要作到的事。她没有力量去杀死一个敌人,至少她须不教敌人的手挨到她的身体。她惨笑了一下。

举人公为了大难。怎样去对二狗说呢?自从敌人进了城,他已经屡次在二狗面前丢脸。但是,那些丢脸的事,都是来自他不善于应付日本人,而教日本人责骂一顿,又仿佛是最应该的事,所以这种丢脸,细想一想以后,便可以等于不丢脸。现在,他又须去丢脸,而丢脸的原因是管束不了自己的女儿;连自己的女儿都管不了,一个人还有什么活头呢?为遮羞,他怒冲冲的走回来,一边走一边骂;见了二狗,他不报告与梦莲谈判的经过,而还是一劲儿的诟骂,好教二狗知道:“你看,我老头子也会发气,也会骂人!”

他刚要坐下,梦莲也轻轻的跟进来。他不好意思再骂下去,又不敢忽然的停住,于是嘴里不知说什么好的胡乱出着点声音,用力的把水烟袋放下!哪无心中的,袖子撩下一个茶杯,拍碎在了地上。这些响声教他心中满意,而又有点害怕,怕自己真是动了怒,而有害于自己的健康。梦莲没有看父亲,而把眼对准了二狗。二狗的眼躲开了,撇着嘴,好象不屑于看她的样子。他的心里,可是很不安。他有点怕她,她的身上似乎有些什么不可侵犯的正气。“二狗!”她的声音很小,可是很有力,象声音作的小针尖。她本想教脸上的肌肉都弛懈开,表示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她没有作到;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肌肉,象忽然受了凉似的紧急的缩敛。“你只管请日本人来,我一定陪着他们!没有手槍,我起码还有小刀,剪子;我会刺死他们一半个,给你看看!即使没有刀剪,我还有牙有手!我打死他们,我死,你也活不了,因为你是主人,是你请他们来找死的!明白没有?”

王举人很想用手指堵住耳朵眼。这时候,他差不多是真恨梦莲了!他心中说:“凭我这么有涵养,怎么会有个这样泼辣的小丫头呢?我的老命非断送在她的手里不可!可恨!”

二狗的眼睛几乎永远没有睁这么大过!他开始明白:他是惹恼了一个真正“吃生米”的人!一点不错,梦莲要是得罪了日本人(更不要说用刀剪刺杀了!),他自己一定也得陪着死!

他笑了。很快的他把那两张请帖拿起来,放在衣袋里。“闹着玩呢!闹着玩呢!我并没请日本人,我不过要吓唬吓唬你!算了,我走啦!”他扭了两扭身子,象个大泥鳅似的,要往外走。

“二狗!别走!”梦莲命令他。“我告诉清楚了你,从今以后,不许你再打我的主意!告诉你,我就是去嫁一个野猪,也不能嫁给你!你怕日本人,我恨日本人!你滚!”她的一口唾沫啐在了地上。

举人公要说点什么;口还没开张,二狗已经“滚”出去。他长长的叹了口气。梦莲看了父亲一眼,很快的走出去。

松叔叔从外面进来。梦莲没等他开口打招呼,就弩了一下嘴。松叔叔极快的跟了过来。

松叔叔好象忽然增加了十岁。敌人还没有怎样的欺侮过他,因为他是王举人的佃户,王举人已经给他打垫过。可是,松叔叔忽然老了十岁。他看到的,听到的,全是应当咬牙落泪的事,整个的文城是被泪与血淹起来,虽然住在城外,但是他会听,由耳朵的感觉,他会分辨出文城的快乐或悲哀,象医生由听觉而能断定人的心脏健全与否那样。在平日,远远的他听到喇叭与锣鼓,便知道城内有了丧事,或喜事。在清早,风儿吹来的歌声会教他的心内看见多少小学生在升旗唱国歌。他最喜欢小孩子,他切盼添个胖孙子。城里的爆竹声使他感到过年过节的热闹。……住在城外,可是他并不觉得寂寞,因为城里的种种声音象留声机似的,不用到戏园去,而能听到了戏。现在,城里什么声音也没有了,鼓乐不再陪伴着婚丧嫁娶,花炮不再迎接着季节,小儿的歌声变成了喑哑;风来了,带来的只是空虚,在松树中停住一会儿,悲泣!文城已经死了。偶尔的,他也听到一点响动——槍声。敌人又在槍决城里的人!

在平日,老有城中的人,识与不识,到他这里要口水喝,歇一歇腿。即使他不常进城,他也会知道城里的事。现在,城里的人已不敢再到这里来;敌人恨这片松树,由树林里穿行的人都该杀头。他和城里几乎断绝了关系,文城已不再招呼他。早上,晚上,他必定看到几个带着槍的敌兵,从他的田中走过去。他们教他看见凶狠毒恶,和城里为什么一声也不响的原因。

在平日,文城虽不是个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乐土,可是城里城外同样的可以安居;即使偶然的有个小偷或路劫,也仿佛只增加了居民们彼此的关切,而不至于大惊小怪的感到什么威胁。现在,那些早晚巡逻的敌兵便是天字第一号的强盗。他们看见什么拿什么,高兴拿什么就拿什么。鸡鸭,猪羊,衣服,首饰,妇女,都是一样。他们是海贼,最无情,最小气的海贼。老郑看到听到的是一部最污浊最可耻最野蛮的历史——虽然还很短,可已经不是稍微有点血性的人所能忍受的。使他最担心的是小郑和媳妇。小郑是那么心粗胆大,而媳妇是那么年轻无知。女人,在如今,便是罪恶与祸患。他昼夜紧守着他们,好教他们不碰在敌人的刺刀与兽行上。他是茅舍的眼,耳,鼻;他老看着,听着,和象猎犬似的嗅着,以免敌人冷不防的捉到他们。他几乎没有一天不自己叨念:“要杀,杀我老头子!老天爷,千万把我的儿子和儿媳妇留下呀!”白天,他惊惶不安,无论是鹰啼还是犬吠都足以教他心跳;他听着松风,或看着青天,仿佛林中或青天上都会猛孤丁的落下祸患来。夜里,他睡不安。他追想从前的太平景象,和唐连长的壮烈牺牲,并盘算明天的事。没有明天,明天的生死祸福已经不是他自己所能决定的。那些拿槍的敌兵几时要你的命,你几时就须到另一世界去。

他最欢喜工作,锄头铁锹的光滑的木柄,与地上的味道,永远给他一点欣悦。持着锄,立在地上,教他觉得自己象松树那么稳定,生命在地里生了根。现在,他懒得去工作,因为文城已经死了,而他自己的明天也不会再光明。他常坐着发楞。在发楞的时候,他悟出许多道理来。在战前,他在城里,听过学生与学校的先生们的讲演。他听到“爱国”和“亡国”等等动心的名词与道理。他们的话的确使他动心,但只是那么一会儿;过去,就马上忘掉。那些爱国与亡国的事离他太远,就好象听说美国的鸡有九斤重一样,虽然很有趣,可是与自己无关。现在,他悟出许多道理来。假若他有机会去讲演,他必定会具体的说出许多爱国与亡国的事实来。到了梦莲屋中,梦莲坐下,松叔叔立着。谁也没有话说。梦莲想请他坐下,话还没有说出,那无声的,滚热的,眼泪已经一串串的流下来。对父亲,对二狗,她都把泪藏起来;现在,她看见了松叔叔!松叔叔,不知她为什么哭,也顾不得问,老泪也自然的涌出来。泪都是由心中出来的,一块儿哭,心中就一齐得到安慰。他们谁也没去劝谁,而任着泪去流净心中的委屈。

“莲姑娘!”松叔叔抹着胡上的泪珠,低声的叫。“莲姑娘!说会儿话吧!”

梦莲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与撒娇,用手绢轻轻搌了搌眼,大方的,坚决的,收住了泪。从泪里,她提出声音来:“松叔叔!”

松叔叔自动的坐下,右手用力的擦那被泪流湿的胡须,呆呆的看着莲姑娘。她低声的,简单扼要的,把心中的委屈告诉了他。“怎么办呢?松叔叔!”

“怎么办?”松叔叔只给了这么个回响,并没有什么办法。

“我想逃出去,可是怎么逃呢?”她把声音放得极低。松叔叔摇了摇头。“那要小心!一位千金小姐,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往哪里逃?”

松叔叔的同情,关切,谨慎,给了她很大的安慰,虽然他并没有高明的主意。

“不逃吧,又不行!”她的眉头皱了一下;紧跟着,脸上似乎又微微有点笑意;不是对事情乐观,而是因松叔叔在一旁,她觉得心中痛快。

“不逃又不行!”他象一座山似的,碰回来她的声音。“怎办呢?”

松叔叔的腮紧紧的动,又楞起来。楞了有三四分钟,他才找到了话:“莲姑娘!要逃的话,我跟着你!可是有一层,我放心不下我的那个畜生和媳妇!日本人到处找女人,王屯的李寡妇跟她的十八岁的姑娘,就是十二天以前,都——莲姑娘,你明白,我不敢细说!我不放心儿媳妇!”“我不能连累你老人家!”

“可是,只有我跟着你,你才敢放心的往外逃!”

这一老一少的心碰到了一处。他们还没有想出办法,可是心中碰到了温暖与希望。他们觉得,只要他们不向敌人投降,他们就必有自救自拔的办法,虽然其中是有多少多少危险与困难。

“莲姑娘,我先问你一件事。”

“什么?”她的脸上确是有了笑纹,她高兴,她觉出自己的重要。

“我打听出来,”松叔叔把声音放得极低:“咱们的县长现在住在大柳镇!”

“怎样?”她凑近他一些。

“我打算去交钱粮!”

“交钱粮?”她仿佛根本不晓得天下还有这么一种事情。“我为是给举人公减轻点罪过!”他的声音已低得象耳语。

梦莲想了一会儿。“我明白了!应当这么办!”“有人已经这么办了,把钱粮交到‘咱们’的县长那里去。咱们也应当那么办,好教县长知道举人公并没真‘随’了日本鬼子,他还是大中国的人!”松叔叔的神气教梦莲看出来,他虽然是要帮举人公的忙,可是他并不敢直接去和举人公讲;他知道举人公爱钱。

梦莲半天没言语。战争把她改了,她现在已学会了怎样去思索。从前,她的一切举动都决定于一时的高兴;现在,她已被战争把她压倒在地,她须设法用思想与计划教自己立起来。“你,松叔叔,去跟爸爸说。我不能去,他和我刚刚闹了气。他爱钱,也更爱命!说明你的来意,你看他的眼珠紧紧的转,事情就算成了!”

“噢,”松叔叔立起来,用手背擦了擦迎风流泪的眼。“莲姑娘,举人公若是愿意,我就跑一趟!一百二十里地,我一天半就能赶到。就手儿我也看看路上的情形,要是好走的话,莲姑娘你逃走可就有点,有点——”

“把握了!”梦莲给他找到了适当的字而后,她心中一亮,好象已经看见可以逃走,可以恢复自由的一条大道。

松叔叔用几根枣木棍子似的手指拍了拍衣服上的土,蹂了蹂大洒鞋,又干嗽了一两声,去见举人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