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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葬/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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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舉人,象一切瑣碎而不識大體的人一樣,把心中所有的怒氣與委屈全團在了一塊兒,而把夢蓮放在正中間,好象個果子的心核。他干不過日本人,但是可以逗一逗夢蓮。無論她怎樣倔強,怎樣厲害,反正她是他的女兒。他自有辦法懲治她!

在這以前,劉二狗已經透露過幾次:「一山那小子已經當了兵,早晚是要吃一兩顆槍彈的;夢蓮豈不守了女兒寡?假若一山那小子有膽量,敢回文城來呢,他和舉人公都有逮捕他,交給日本人的責任;而一交給日本人,一山那小子的人頭就必定被切下來。」意在言外,舉人公應當及早給她另找個妥靠的人,而最妥靠的人當然是二狗自己。二狗甚至於表示出:「你是個老胡塗蟲。要不仗着我,你怎會巴結得上日本人呢?因此,慢說是明媒正娶,就是咱二狗硬要她作姨太太,你也應當趕快把她雙手送過來!」

舉人公原本看不起二狗,可是自從二人合作以來,他頗有點怕二狗這傢伙——這傢伙是那麼沒有修養,沒有腦子,沒有規矩,可是會跟在日本人屁股後頭到處發威。一個讀過書的,越到亂世越會鎮定,他會以那不可移易的氣節把自己繫結在正義與光榮上;他會以不應付去應付一切。一個沒有讀過書的真的工人或農民,遇到變亂也會鎮定,因為平日就以誠實勤苦維持生活,到大難臨頭也還會不慌不忙的去找正路兒走。王舉人,可憐的王舉人,既沒有「真」讀過古書,又沒有真讀過社會的活書,遇到變亂,他象卷在大風裡的一個蝴蝶,哪怕是一堆牛糞呢,他也想趕緊落在上面,省得被風吹碎,他抓到二狗,甘心的把自己落在牛糞上。夢蓮得罪了他,他也想把她交給那堆牛糞。

他原本就不大喜歡丁一山,因為一山家貧。現在,一山,既然當了兵,是生是死都很難保。那麼,老教夢蓮在家中瞎鬧,未免太危險。女兒是最會給父母丟臉的東西!至於說到二狗,他有出息也罷,沒出息也罷,反正家中有錢,而且自身又勾結上了日本人,前途或許就未可限量。且不說遼遠的前途吧,就拿目前說,王家與劉家聯姻,二狗就必定死心塌地的幫忙老岳父,而老岳父就一定可以省些心,不至於常常受日本人的辱罵。他一定把夢蓮引領到「正路」上來。

可是,他還是有些怕夢蓮。他很想一手托着水煙袋,一手指着夢蓮,小眼珠釘在她的臉上,堂堂正正的說,我的主意,我的命令,你嫁給劉二狗!願意,也這樣;不願意,也得這樣!我是你的爸爸,我應當給你主婚!

他這樣的想過多少次。想過之後,他把水煙袋托在手中,預備去衝鋒陷陣,可是,燃着火紙,吸了幾口煙,他的勇氣和煙灰一齊落在了地上。二狗催他從速執行。他鼓起勇氣,托起水煙袋找了她去。走到她的門外,他覺得屋裡好象有那麼一股正氣,他停住了腳步。屋裡沒有聲音,而只有那麼一股氣。那股氣象聖廟大殿裡那樣的嚴肅,象前些日子唐連長臉上的神色那樣可畏。他沒有膽子衝進去,那股氣會教他窒息,會教他的皮膚燒焦。假裝的在院中散步,低着頭,繞了個小圈,他慢慢的退回來。他切盼在院中散步的時候,夢蓮能含着淚跑出來,叫他一聲爸爸,抱住他的腿,求他饒恕她。假若是那樣,他可以馬上原諒她,而父女坐在一處,心平氣和的商議個最妥當的辦法。可是,夢蓮連大氣也沒有出。她簡直沒有拿他當人待!

「就說漢奸不是人,我總還是你的爸爸哪!」舉人公連連的對自己嘟囔,而且幾乎把手拍在自己的腿上。

二狗又來催。他答以「你有本事,自己去辦吧!你辦好辦壞,我總不會反對!」

自從敵人進了文城,二狗的一切都有顯然的「進步」。他發了胖,因為天天喝一大海碗雞湯。身量可是矮了一點,因為學日本人走路,把腿羅圈起來,所以身子短了一塊。嘴唇上,他也留下小鬍子,有不甚黑的地方,他抹上一點皮鞋油。表面上的變動是內心的傾向的標記。二狗的心靈,正象他唇上的小毛刷子,也慢慢的成了日本式的。他學會了「狠」。對文城的人,無論男女老幼,他用皮鞋替唇舌,先狠命的踢上兩腳再說!他的手,除了在日本人面前,老握成拳頭,隨便的砸在人們的鼻子上,砸出血來。他的牙,經常的咬得吱吱的響,而且會象狗奪食似的那樣露出來。這些腳拳牙的活動,給他極大的安慰與滿意。他報了仇:「看你們還敢叫我二狗不敢!我是活閻王,我是二太爺!」

他的學問,沒有進步,也沒有退步,而恰好足以使他滿意——他寫的中文,和日本人所為的,正好差不多,日本人不能明白王舉人的《東萊博議》的筆法,而很能欣賞二狗的別字錯字與不通的詞句。在詳細推敲之後,二狗和日本人能琢磨出天下最奇怪最不通的公文與布告來,不象中文,也不象日文。而給他們自己以最大的滿足。

當王舉人允許了二狗去自由行動,二狗馬上找了夢蓮去。夢蓮正在屋中讀着一本書。什麼書?書中說的是什麼?她完全不曉得。眼睛看着書,可是她並沒有看見一個字!

假若沒有戰爭、流血、屠殺、滅亡、飢餓、毒刑,夢蓮大概只是夢蓮——用她的小小的聰明,調動着自己的生活:一會兒看看書,一會兒散散步;一會兒享受着戀愛,一會兒,又厭棄了愛情……她必定象一朵隨時變換顏色的花,生活在微風與日光中,永不會想到什麼狂風暴雨。她會象小溪的流水,老在波動,也永遠清鮮;雖然終久要流入那茫茫的海洋,可是要經過很長時間的遊戲與享受,每一寸光陰都有它的可愛之處。

可是,她遇到了戰爭,流血,與它們帶來的一切不幸與恐怖。她不能再只是她自己。象遇到了風暴的行人,她不能再游山觀景,而須馬上決定如何抵抗或如何逃避。不,還不止於此,她甚至於要去想如何停止了風暴。這是不可能的。然而她必須去想,因為只有停止住風暴方是徹底的解決。她的那小小的一顆純潔的心,要飛到黃雲里去把雷閃捉到她的手掌里,象雙手一合就擒住一個蒼蠅那樣。她想,想!想!但是,想不出辦法!在愛的小宇宙里,她會成為愛的靈魂:接受並發放愛的香味給父親,朋友,和一切的人,象一朵蘭花會把一間小屋充滿了香味那樣。現在,一切都變了。一個好象無限大的什麼東西,把她的溫暖的香美的小宇宙打碎,她是赤裸裸的立在血海與黑風中。一切都變了,她的最親密的文城變成了死城。她的老父親變成活在地獄的「人鬼」。她的家庭變成囚獄,隨着微風到來的只是悲聲與門外煙館的大煙味道。她怎辦?一切的人怎辦?她想不出,而一定要想。戰爭教一朵花和一棵草都與血、炮、鐵蹄,發生了無可逃避的關係!

她厭惡二狗,象厭惡狾犬與毒蛇一樣。她一時無法變成個能夠去殺敵除奸的男子漢;她的手腳都不是為戰鬥預備的,她只能消極的去厭惡,厭惡給她一點痛苦的快感。

看見二狗進來,她想用冷淡表示出她的厭惡。可是,她忽覺得那太消極,太微弱。她應當有點更有力的表示,她須動作。

她想要鎮靜,可是她的眉頭不由的皺在一塊,小臉上有點發青,腦門上輕易不顯露的一根青筋暴漲起來。「你?」她噎了一下,不能再說下去。

二狗的眼光從鞋尖移到夢蓮的臉上,嘴慢慢的往左右拉,露出許多的白牙來。

「我、我……」他不知道說什麼才好,而往前湊了兩步,頗有馬上摟住她的意思。在他眼中,她現在已經不是嬌美的夢蓮,而是日本人心中所有的,那個特別下賤的女性。「你?」夢蓮也往前湊一步,她的手與唇都有點發顫,但是她迎上前來,只有勇敢,才能保衛她自己。即使面前是個日本野獸,她也決定迎上去,這是任何一個婦女在抗戰中起碼應作到的事。

他站住了。

她也站住。眼睛對準了他的,她用她的很小很硬的聲音命令他:「你滾出去!」說出這個,她才把右手抬起來,用小小的食指指着門。

象忽然被馬蜂螫了,他稍一楞,馬上感到疼痛;疼痛刺戟起他怒氣,他想撲滅那個馬蜂,他撲過她去。

她的眼睜到極大,象一匹受了驚的小鹿。她極快的退到八仙桌前,摸到桌子,也就摸到了一個茶碗。摸到,她完全沒加思索的把碗扔出去。

二狗的眼被血迷住。

夢蓮楞住了。她心中很亂,可是極堅決。她等着他二次的襲擊。她應當喊叫,但是她不肯。她的心跳得很快,她可是要用自己的堅決把心定住。敢作敢當,等着事情的發展。

出她意料之外,二狗一手握着臉,喲了兩聲,莫名其妙的跑了出去。

極快的,象腳未擦地的,她往外追。追到門口,她站住了,手扶着門口,象多疑的小鳥剛落在地上的時候那樣,她極快的往左右望了兩望。她只看見了一點他的後影。低下頭,看見階石上有個鮮紅的小圓點,一滴血。腿一軟,她坐在了門坎上;用小手托住她的有點發熱的腮。

已經是深夜,夢蓮的屋中還點着小燭。她知道自己闖了禍,她需要一點光明。每逢把頭鑽進被筒里去,她便看到階石上那一滴血。那一滴紅的汁漿漸次擴大,變成監獄,行刑場。她怕監獄,怕死滅。趕快她把頭伸出來。看見燈光,她心中輕快了一些。她是作了一件應當作的事,一件得意的事,假若二狗去向日本人控訴她,她會不皺一皺眉頭的隨他到案。監獄是可怕的,刑罰是可怕的,可是苟且貪生是更可怕的。她害怕,她感到光榮;她亂想,可是還很堅決。

她不想從父親那裡得到援助或安慰。她只盼丁一山會忽然自天外飛來,把她救出重圍。她向來沒有感到這麼孤獨過,也向來沒有這樣想念一山過。雖然她和一山已定了婚,雖然一山對她老象用雙手捧護着風裡的燈光那樣的珍愛,她可永遠沒有過什麼火熱的表示。她愛一山,一點不假,但是她永遠把愛埋在心裡,象蘿蔔似的,紅的部分在土內,外面只露出一些綠的葉兒。每逢他問她:「你為什麼這樣冷呢?」她會微微的一笑的說:「我跟你好!」她只說「好」,不說「愛」,雖然她很需要愛。在一山離開文城以後,她沒有因為想念他而流過淚。她有許多小事情占據她的心,她永遠不把目光注射在某一點上,呆視好久。一山的形影,不錯,時常出現在她的心眼中;但只是一閃便逝,象湖水上的翡翠鳥的影子似的。他的來信裡面是永遠這些極富感情的話。這些信教她感到生命的充實。但是,她的回信,幾乎永遠找不到一個「愛」字。她的信簡單,用的字更簡單,倒好象一個字有多少多少不同的意思。她簡直不象個女人,而又的確是個女人。

現在,她可是非常的想念一山。還不是熱情,而是盼望他來與她立在一處,去應付,抵抗,一切困難與危險。明知無望,還要盼望,是人的最愚蠢,也是最天真的事。一山不會從天而降,她曉得。

王舉人可是嚇慌了。他最怕血。對臭蟲,蚊子,蒼蠅,他都有相當的膽量去撲殺。對蜘蛛,蠍子,馬蜂,他便敬而遠之了。至於對確實足以教他或別人流血的東西,象虎狼,毒蛇,和日本人,他便只有跪請開恩,而絕對不敢去觸犯。即使它們無緣無故的來傷害他,他也只好俯首受死,死而無怨!與其說是為了夢蓮的,還不如說是為了他自己的安全,舉人公一方面派人帶着雲南白藥與禮物去慰問二狗,一方面他自己找了夢蓮去。

他很怕女兒又一聲不響。可是夢蓮說了話;她所說的,卻不是他所願意聽的。他願意開門見山的商議,怎樣了結這樁不幸「事件」——和日本人來往多了,他頗學了幾個不見於《東萊博議》的字眼。他實際,他的心中永遠關切着雞毛蒜皮一類的小事情。每逢他聽到比雞毛蒜皮稍大一點的事,他會把水煙袋放下,表示他很願意聽取「大」事。及至他聽到比「大」事還大着多少倍的事,他便連連的吸煙,而很快很脆的吹出煙蒂去。那些比「大」事還大的事,教他頭昏,而輕脆的吹出煙蒂去仿佛使他心中舒坦一點。

夢蓮的話使他吹了一地的煙蒂。

她的話好象是久已預備好了的。在平日,她若一動感情,她的話就很少而很硬,有時候使人不大能了解。今天她仿佛在高傲倔強之中。還有點可憐老父親似的,把話說得相當的多。而且沒有什麼費解的地方。

「爸爸!」她的嘴角下垂,輕蔑的一笑。「我還得叫你爸爸,嘻!」

舉人公的小黑眼珠,象個小圓玻璃球似的,極快的投在她的臉上,又極快的收了回來。

「爸爸!請你設法放我走!火車站就在城外邊,可是我逃不出這院子去;你得給我設法!你作的事是對不起人的事,連我,你的女兒,都不能再毫不慚愧的叫你一聲爸爸,更不要再說別人了!我們父女的關係已經不再存在,因為咱們的中間有一座極高厚的牆;牆這邊,是你自己的一切;牆那邊,是我的一切。我沒力量推倒那堵牆,你根本不想推倒它。我們只好各奔前程,把牆留在那裡。請你看在父女的情分上,設法教我逃出去,所以我現在還叫你爸爸!假若不肯呢,我也沒法子強迫你;但是你也不能強迫我象一個女兒似的住在這裡;咱們即使面對面的坐着,中間還是有一堵大牆!至於二狗的事,根本不足道,也就不必談!」

說完,她躺在了自己的床上,枕着兩隻小手,向天花板極慢的眨眼;心裡象完全空了,又象還要想一點什麼似的。

王舉人的手顫得已托不住了水煙袋。他萬沒想到夢蓮會說出那麼堅決無情的話來。他以為:政府可以換,朝代可以換,但是父女的關係與情義是永遠不能改換的,不管是在什麼時間與地點。他絕對想不到,在國家存亡的關頭,父女或父子的關係是可以,而且有時候是必要,改換的。他不能再容忍,將就,原諒夢蓮。他的小薄嘴唇動了好幾動,只把兩根短鬚裹到唇內去,而沒說出什麼來,用他的帶着很長的指甲的小手指,輕輕的把那兩根須撥出來,他托着水煙袋走出去。

他不能再敷衍那個家庭的反叛。他須拿出點顏色與尊嚴給她看看,而沉默就是很有力的武器。冷淡她幾天,他以為,她就會回心轉意的,自動的,來求他原諒,因為她既是個女孩子,又沒受過苦,她是絕不會逃出他的手心的。等她自動的來認罪,他再痛痛快快的斥責她一番,那才夠味兒。劉二狗來見舉人公。他的臉上鋸着兩三個橡皮膏的十字,象剛鋸補起來的破鍋似的。

舉人公要道歉,可是二狗不准他開口。

「嗨!」二狗的音調與神氣完全象一個大流氓命令小流氓的樣子。「明天我在你這兒請客,兩桌。山本,青田,大熊……都來。我的爸爸也來。」他掏出兩個請帖摔在桌上。「你們爺兒兩個!」

舉人公沒有這樣接受請帖過。但是,他並不很生氣。不錯,二狗的語調與神氣不是他所能,所應,忍受的。可是,二狗的無禮與二狗的心意到底是可以猜想到的,也就是可以由慢慢商議商議而改換過來的。在學問上,舉人公要比二狗高着許多許多倍。但是,由處世上說,他們倆的心智是同型的,而且立在一條線兒上,分不出什麼高低。二狗的話,儘管十分難聽,究竟是具體的,象雞毛蒜皮那麼顯明,實在。無論怎說,二狗的話是不象夢蓮的那麼無可捉摸,那麼虛無飄渺。「我們爺兒倆?」舉人公不知應擺出一點寬大為懷的笑容來,還是應當帶出點保持尊嚴的怒氣來。他只把兩道小禿眉毛的中間擰上些皺紋。

「你,夢蓮;倆!」二狗不耐煩的把自己扔在一個椅子上。

舉人公的小黑眼珠在眼眶裡轉了好幾圈。然後干嗽了一聲,又微笑了一下——一個很乾枯很微弱的笑,象患肺病者明知危險而還不能不表示出點無所謂的精神來。「何必請她呢!一個不懂規矩的小孩子!」

二狗原來的計劃是放下請帖就走,看王舉人怎麼辦。可是,他到底是二狗,他沉不住氣。「哼!」他立起來,把雙手都深深的插入褲袋裡。「她還是非到不可,我告訴你!我教她陪客!等大熊喝醉了,我教她給他們攥着××!哼!敢用茶碗打我?我二狗,二太爺,會報復!」

舉人公無論如何不能再忍。但是,他依然忍下去。那些難以入耳的粗話是他永遠不肯說的,但是在發氣動怒的時候他並非不想說出來;它們——那些村野的話——曾經在他心中轉過多少彎子,而只是到了嘴邊方又轉身回去的。現在,二狗發了怒,把村話說出來。舉人公並沒十分的吃驚,而只覺得不大文雅而已。

「先別動氣,」他住聲的說:「別動氣!」

「別動氣?」二狗的嘴拉得極長,往前挪了兩步,象要把舉人公吃了似的。「你管不了你的女兒,教我去挨打,你是故意的欺侮我!」

「我沒教她打你!」舉人公抗辯,好象自己不過是個五六歲的小孩子。

「你沒有?好,咱們明天見!」二狗要往外走。舉人公忙攔住他:「別走!別走!咱們慢慢的商量!」急中生智,他建議:「咱們和夢蓮當面講好不好?」

他倒是的確以為二狗的辦法太毒辣。說真的,假若真有個日本官長想娶夢蓮,他滿可以考慮考慮。二狗現在是要使夢蓮當眾出醜,他有點吃不消。他寧肯自己去出醜,也不能教夢蓮去受辱,因為夢蓮是個女的。儘管夢蓮不孝,他可是不能忘記她是個女兒。這是他的宗教——一種特別的宗教,寧可以賣國,而不能教女兒陪酒。

二狗呢,雖然發怒是真的,可也沒有污辱夢蓮到底的決心。他是用發怒來恫嚇舉人公。假若還可以轉身的話,他寧自願意再挨一茶碗,而把夢蓮得到手。

舉人公找到夢蓮,命令她來見見二狗,並向二狗道歉。他確是命令着她,因為他覺得在她得罪他以後,他還能這樣關切她,他的確夠個作爸爸的樣子,所以理直氣壯。

夢蓮只由鼻子裡哼了一聲。她不能去見二狗,更不能向他道歉。舉人公以為這點小小的衝突,不過是父女間的,朋友間的常常有的誤會,只須三言五語,顧住大家的面子,便可以解決一切,象太平年間一樣。他根本沒想到,父女與朋友的關係中,現在,已經攙夾上了更重要的,不可忽視的一些東西;而這些東西會教夢蓮否認父女和朋友的關係。夢蓮看他與二狗是漢奸。她不能敷衍二狗,正如她不能敷衍父親。她沒有多大的膽量,但是任何一個青年在同一的情形下,都會把所有的膽量都拿出來支持一點人間的正義。她沒有什麼本領,但是在人格可存可失的關頭,她寧願因反抗而失敗,也不肯隨便的跪在地上。她知道自己必定失敗,因為她的敵人是二狗與一大群日本野獸。可是她不能退縮,投降;反正是一死,橫一下心,死得光榮一點,總比經常的受辱強一些。她很弱很小,但是她必須有以死為抵押的決心。她愛自己的手,腳,與全身,她怕死;可是她必須愛自己的靈魂,她得去死!她的淚沒有落下來,而沒有落出來的淚是最酸楚的,也是最勇敢的。

舉人公不敢向二狗發氣,更不敢向日本人發氣。平日,他也不敢向夢蓮發氣。氣是必須發的,到了非發不可的時候。現在,他非發氣不可了,因為事情已經不是平心靜氣所能解決的。比較起來,二狗,日本人,與夢蓮之中,只有夢蓮最軟。所以他的怒氣,象一支毒箭似的,向她射來。

「夢蓮!你這是要我的老命!我有什麼對不起你的地方,你就這麼狠心的擠兌我呢?我一天到晚提心弔膽的唯恐得罪了人;你怎可以,怎可以,故意的給我招麻煩呢?要我的命,好,拿去,拿刀砍了我!好教人說,你是個孝女!你想想看,二狗是好惹的不是?日本人,」他不由的頓一下,往四下里看了看,聲音放低了些:「是好惹的不是?你要也長着點腦子的話,你想,想,想一想!」

發作完這一頓氣,他心中痛快了好多。他幾乎要後悔沒能早一點這樣發作一頓。說真的,自從日本人進城來,誰的氣他都得受着,連二狗的氣都不敢原封的扔回去。他自信是個涵養很大的儒者,但是涵養似乎也並不是沒有限度的。過度的容忍,有時候是不大健康的,他早就該發作一下。現在,發作完了,他覺得身上有了力量;不但手與唇沒有顫動,而且口中的津液似乎源源而來,話盡而意未盡的還想再說下去。

他可是控制住了自己,沒再往下說。他要看一看。假若夢蓮哭起來,他便應當一邊給她擦淚,一邊拉着她走,去見二狗,給二狗道歉,事情大概也就可以暫時的敷衍過去了。他並不希望徹底的解決,只要能敷衍一時就算有了辦法。

夢蓮沒出一聲。她不願意再白費唇舌,一個探險家不見得就必定遭險,她希望事情還能好轉。假若真遇到危險呢,那也就只好聽天由命。能消極的,沉穩的,對付暴力,是一個弱女子至少要作到的事。她沒有力量去殺死一個敵人,至少她須不教敵人的手挨到她的身體。她慘笑了一下。

舉人公為了大難。怎樣去對二狗說呢?自從敵人進了城,他已經屢次在二狗面前丟臉。但是,那些丟臉的事,都是來自他不善於應付日本人,而教日本人責罵一頓,又仿佛是最應該的事,所以這種丟臉,細想一想以後,便可以等於不丟臉。現在,他又須去丟臉,而丟臉的原因是管束不了自己的女兒;連自己的女兒都管不了,一個人還有什麼活頭呢?為遮羞,他怒沖沖的走回來,一邊走一邊罵;見了二狗,他不報告與夢蓮談判的經過,而還是一勁兒的詬罵,好教二狗知道:「你看,我老頭子也會發氣,也會罵人!」

他剛要坐下,夢蓮也輕輕的跟進來。他不好意思再罵下去,又不敢忽然的停住,於是嘴裡不知說什麼好的胡亂出着點聲音,用力的把水煙袋放下!哪無心中的,袖子撩下一個茶杯,拍碎在了地上。這些響聲教他心中滿意,而又有點害怕,怕自己真是動了怒,而有害於自己的健康。夢蓮沒有看父親,而把眼對準了二狗。二狗的眼躲開了,撇着嘴,好象不屑於看她的樣子。他的心裡,可是很不安。他有點怕她,她的身上似乎有些什麼不可侵犯的正氣。「二狗!」她的聲音很小,可是很有力,象聲音作的小針尖。她本想教臉上的肌肉都弛懈開,表示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可是,她沒有作到;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肌肉,象忽然受了涼似的緊急的縮斂。「你只管請日本人來,我一定陪着他們!沒有手槍,我起碼還有小刀,剪子;我會刺死他們一半個,給你看看!即使沒有刀剪,我還有牙有手!我打死他們,我死,你也活不了,因為你是主人,是你請他們來找死的!明白沒有?」

王舉人很想用手指堵住耳朵眼。這時候,他差不多是真恨夢蓮了!他心中說:「憑我這麼有涵養,怎麼會有個這樣潑辣的小丫頭呢?我的老命非斷送在她的手裡不可!可恨!」

二狗的眼睛幾乎永遠沒有睜這麼大過!他開始明白:他是惹惱了一個真正「吃生米」的人!一點不錯,夢蓮要是得罪了日本人(更不要說用刀剪刺殺了!),他自己一定也得陪着死!

他笑了。很快的他把那兩張請帖拿起來,放在衣袋裡。「鬧着玩呢!鬧着玩呢!我並沒請日本人,我不過要嚇唬嚇唬你!算了,我走啦!」他扭了兩扭身子,象個大泥鰍似的,要往外走。

「二狗!別走!」夢蓮命令他。「我告訴清楚了你,從今以後,不許你再打我的主意!告訴你,我就是去嫁一個野豬,也不能嫁給你!你怕日本人,我恨日本人!你滾!」她的一口唾沫啐在了地上。

舉人公要說點什麼;口還沒開張,二狗已經「滾」出去。他長長的嘆了口氣。夢蓮看了父親一眼,很快的走出去。

松叔叔從外面進來。夢蓮沒等他開口打招呼,就弩了一下嘴。松叔叔極快的跟了過來。

松叔叔好象忽然增加了十歲。敵人還沒有怎樣的欺侮過他,因為他是王舉人的佃戶,王舉人已經給他打墊過。可是,松叔叔忽然老了十歲。他看到的,聽到的,全是應當咬牙落淚的事,整個的文城是被淚與血淹起來,雖然住在城外,但是他會聽,由耳朵的感覺,他會分辨出文城的快樂或悲哀,象醫生由聽覺而能斷定人的心臟健全與否那樣。在平日,遠遠的他聽到喇叭與鑼鼓,便知道城內有了喪事,或喜事。在清早,風兒吹來的歌聲會教他的心內看見多少小學生在升旗唱國歌。他最喜歡小孩子,他切盼添個胖孫子。城裡的爆竹聲使他感到過年過節的熱鬧。……住在城外,可是他並不覺得寂寞,因為城裡的種種聲音象留聲機似的,不用到戲園去,而能聽到了戲。現在,城裡什麼聲音也沒有了,鼓樂不再陪伴着婚喪嫁娶,花炮不再迎接着季節,小兒的歌聲變成了喑啞;風來了,帶來的只是空虛,在松樹中停住一會兒,悲泣!文城已經死了。偶爾的,他也聽到一點響動——槍聲。敵人又在槍決城裡的人!

在平日,老有城中的人,識與不識,到他這裡要口水喝,歇一歇腿。即使他不常進城,他也會知道城裡的事。現在,城裡的人已不敢再到這裡來;敵人恨這片松樹,由樹林裡穿行的人都該殺頭。他和城裡幾乎斷絕了關係,文城已不再招呼他。早上,晚上,他必定看到幾個帶着槍的敵兵,從他的田中走過去。他們教他看見兇狠毒惡,和城裡為什麼一聲也不響的原因。

在平日,文城雖不是個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的樂土,可是城裡城外同樣的可以安居;即使偶然的有個小偷或路劫,也仿佛只增加了居民們彼此的關切,而不至於大驚小怪的感到什麼威脅。現在,那些早晚巡邏的敵兵便是天字第一號的強盜。他們看見什麼拿什麼,高興拿什麼就拿什麼。雞鴨,豬羊,衣服,首飾,婦女,都是一樣。他們是海賊,最無情,最小氣的海賊。老鄭看到聽到的是一部最污濁最可恥最野蠻的歷史——雖然還很短,可已經不是稍微有點血性的人所能忍受的。使他最擔心的是小鄭和媳婦。小鄭是那麼心粗膽大,而媳婦是那麼年輕無知。女人,在如今,便是罪惡與禍患。他晝夜緊守着他們,好教他們不碰在敵人的刺刀與獸行上。他是茅舍的眼,耳,鼻;他老看着,聽着,和象獵犬似的嗅着,以免敵人冷不防的捉到他們。他幾乎沒有一天不自己叨念:「要殺,殺我老頭子!老天爺,千萬把我的兒子和兒媳婦留下呀!」白天,他驚惶不安,無論是鷹啼還是犬吠都足以教他心跳;他聽着松風,或看着青天,仿佛林中或青天上都會猛孤丁的落下禍患來。夜裡,他睡不安。他追想從前的太平景象,和唐連長的壯烈犧牲,並盤算明天的事。沒有明天,明天的生死禍福已經不是他自己所能決定的。那些拿槍的敵兵幾時要你的命,你幾時就須到另一世界去。

他最歡喜工作,鋤頭鐵鍬的光滑的木柄,與地上的味道,永遠給他一點欣悅。持着鋤,立在地上,教他覺得自己象松樹那麼穩定,生命在地里生了根。現在,他懶得去工作,因為文城已經死了,而他自己的明天也不會再光明。他常坐着發楞。在發楞的時候,他悟出許多道理來。在戰前,他在城裡,聽過學生與學校的先生們的講演。他聽到「愛國」和「亡國」等等動心的名詞與道理。他們的話的確使他動心,但只是那麼一會兒;過去,就馬上忘掉。那些愛國與亡國的事離他太遠,就好象聽說美國的雞有九斤重一樣,雖然很有趣,可是與自己無關。現在,他悟出許多道理來。假若他有機會去講演,他必定會具體的說出許多愛國與亡國的事實來。到了夢蓮屋中,夢蓮坐下,松叔叔立着。誰也沒有話說。夢蓮想請他坐下,話還沒有說出,那無聲的,滾熱的,眼淚已經一串串的流下來。對父親,對二狗,她都把淚藏起來;現在,她看見了松叔叔!松叔叔,不知她為什麼哭,也顧不得問,老淚也自然的湧出來。淚都是由心中出來的,一塊兒哭,心中就一齊得到安慰。他們誰也沒去勸誰,而任着淚去流淨心中的委屈。

「蓮姑娘!」松叔叔抹着胡上的淚珠,低聲的叫。「蓮姑娘!說會兒話吧!」

夢蓮沒有什麼多餘的動作與撒嬌,用手絹輕輕搌了搌眼,大方的,堅決的,收住了淚。從淚里,她提出聲音來:「松叔叔!」

松叔叔自動的坐下,右手用力的擦那被淚流濕的鬍鬚,呆呆的看着蓮姑娘。她低聲的,簡單扼要的,把心中的委屈告訴了他。「怎麼辦呢?松叔叔!」

「怎麼辦?」松叔叔只給了這麼個迴響,並沒有什麼辦法。

「我想逃出去,可是怎麼逃呢?」她把聲音放得極低。松叔叔搖了搖頭。「那要小心!一位千金小姐,在這兵荒馬亂的時候,往哪裡逃?」

松叔叔的同情,關切,謹慎,給了她很大的安慰,雖然他並沒有高明的主意。

「不逃吧,又不行!」她的眉頭皺了一下;緊跟着,臉上似乎又微微有點笑意;不是對事情樂觀,而是因松叔叔在一旁,她覺得心中痛快。

「不逃又不行!」他象一座山似的,碰回來她的聲音。「怎辦呢?」

松叔叔的腮緊緊的動,又楞起來。楞了有三四分鐘,他才找到了話:「蓮姑娘!要逃的話,我跟着你!可是有一層,我放心不下我的那個畜生和媳婦!日本人到處找女人,王屯的李寡婦跟她的十八歲的姑娘,就是十二天以前,都——蓮姑娘,你明白,我不敢細說!我不放心兒媳婦!」「我不能連累你老人家!」

「可是,只有我跟着你,你才敢放心的往外逃!」

這一老一少的心碰到了一處。他們還沒有想出辦法,可是心中碰到了溫暖與希望。他們覺得,只要他們不向敵人投降,他們就必有自救自拔的辦法,雖然其中是有多少多少危險與困難。

「蓮姑娘,我先問你一件事。」

「什麼?」她的臉上確是有了笑紋,她高興,她覺出自己的重要。

「我打聽出來,」松叔叔把聲音放得極低:「咱們的縣長現在住在大柳鎮!」

「怎樣?」她湊近他一些。

「我打算去交錢糧!」

「交錢糧?」她仿佛根本不曉得天下還有這麼一種事情。「我為是給舉人公減輕點罪過!」他的聲音已低得象耳語。

夢蓮想了一會兒。「我明白了!應當這麼辦!」「有人已經這麼辦了,把錢糧交到『咱們』的縣長那裡去。咱們也應當那麼辦,好教縣長知道舉人公並沒真『隨』了日本鬼子,他還是大中國的人!」松叔叔的神氣教夢蓮看出來,他雖然是要幫舉人公的忙,可是他並不敢直接去和舉人公講;他知道舉人公愛錢。

夢蓮半天沒言語。戰爭把她改了,她現在已學會了怎樣去思索。從前,她的一切舉動都決定於一時的高興;現在,她已被戰爭把她壓倒在地,她須設法用思想與計劃教自己立起來。「你,松叔叔,去跟爸爸說。我不能去,他和我剛剛鬧了氣。他愛錢,也更愛命!說明你的來意,你看他的眼珠緊緊的轉,事情就算成了!」

「噢,」松叔叔立起來,用手背擦了擦迎風流淚的眼。「蓮姑娘,舉人公若是願意,我就跑一趟!一百二十里地,我一天半就能趕到。就手兒我也看看路上的情形,要是好走的話,蓮姑娘你逃走可就有點,有點——」

「把握了!」夢蓮給他找到了適當的字而後,她心中一亮,好象已經看見可以逃走,可以恢復自由的一條大道。

松叔叔用幾根棗木棍子似的手指拍了拍衣服上的土,蹂了蹂大灑鞋,又干嗽了一兩聲,去見舉人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