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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正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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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正統
作者:梁啟超

(1902年7月5日)

中國史家之謬,未有過於言正統者也。言正統者,以爲天下不可一日無君也,於是乎有統;又以爲天無二日、民無二王也,於是乎有正統。統之云者,殆謂天所立而民所宗也;

正之云者,殆謂一爲真而餘爲僞也。千餘年來,陋儒齗齗於此事,攘臂張目,筆鬥舌戰,支離蔓衍,不可窮詰。一言蔽之曰,自爲奴隸根性所束縛,而復以煽後人之奴隸根性而已。是不可以不辯。

“統”字之名詞何自起乎?殆濫觴於《春秋》。《春秋公羊傳》曰:“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統也。”此即後儒論正統者所援爲依據也。庸詎知《春秋》所謂大一統者,對於三統而言,《春秋》之大義非一,而通三統實爲其要端。通三統者,正以明天下爲天下人之天下,而非一姓之所得私有,與後儒所謂統者,其本義既適相反對矣。故夫統之云者,始於霸者之私天下,而又懼民之不吾認也,乃爲是說以鉗制之曰:此天之所以與我者,吾生而有特別之權利,非他人所能幾也。因文其說曰:“亶聰明,作父母。”曰:“辨上下,定民志。”統之既立,然後任其作威作福,恣睢蠻野,而不得謂之不義;而人民之稍強立不撓者,乃得坐之以不忠不敬、大逆無道諸惡名,以鋤之摧之。此統之名所由立也。《記》曰:“得乎丘民而爲天子。”若是乎,無統則已,苟其有統,則創垂之而繼續之者,舍斯民而奚屬哉!故泰西之良史,皆以敘述一國國民系統之所由來,及其發達進步、盛衰興亡之原因結果爲主,誠以民有統而君無統也。借曰君而有統也,則不過一家之譜牒,一人之傳記,而非可以冒全史之名,而安勞史家之嘵嘵爭論也。然則以國之統而屬諸君,則固已舉全國之人民視同無物,而國民之資格所以永墜九淵而不克自拔,皆此一義之爲誤也。

故不掃君統之謬見,而欲以作史,史雖充棟,徒爲生民毒耳。

統之義已謬,而正與不正,更何足云。雖然,亦既有是說矣,其說且深中於人心矣,則辭而闢之,固非得已。正統之辨,昉於晉而盛於宋。朱子《通鑒綱目》所推定者,則秦也,漢也,東漢也,蜀漢也,晉也,東晉也,宋、齊、梁、陳也,隋也,唐也,後梁、後唐、後漢、後晉、後周也。本朝乾隆間御批《通鑒》從而續之,則宋也,南宋也,元也,明也,清也。所謂正統者,如是如是。而其所據爲理論以衡量夫正不正者,約有六事:

一曰,以得地之多寡而定其正不正也。凡混一宇內者,無論其爲何等人,而皆奉之以正,如晉、元等是。

二曰,以據位之久暫而定其正不正也。雖混一宇內,而享之不久者,皆謂之不正,如項羽、王莽等是。

三曰,以前代之血胤爲正而其餘皆爲僞也。如蜀漢、東晉、南宋等是。

四曰,以前代之舊都所在爲正而其餘皆爲僞也。如因漢而正魏,因唐而正後梁、後唐、後晉、後漢、後周等是。

五曰,以後代之所承者所自出者爲正而其餘爲僞也。如因唐而正隋,因宋而正周等是。

六曰,以中國種族爲正而其餘爲僞也。如宋、齊、梁、陳等是。

此六者互相矛盾,通於此則窒於彼,通於彼則窒於此。而據《朱子綱目》及《通鑒輯覽》等所定,則前後互歧,進退失據,無一而可焉。請窮詰之。夫以得地之多寡而定,則混一者固莫與爭矣,其不能混一者,自當以最多者爲最正。則苻秦盛時,南至邛僰,東抵淮泗,西極西域,北盡大磧,視司馬氏版圖過之數倍;而宋金交爭時代,金之幅員亦有天下三分之二,而果誰爲正而誰爲僞也?如以據位之久暫而定,則如漢唐等之數百年,不必論矣。若夫拓跋氏之祚,迥軼於宋、齊、梁、陳;錢鏐、劉隱之系,遠過於梁、唐、晉、漢、周;

而西夏李氏,乃始唐乾符,終宋寶慶,凡三百五十餘年,幾與漢唐埒,地亦廣袤萬里,又誰爲正而誰爲僞也?如以前代之血胤而定,則杞宋當二日並出,而周不可不退處於篡僭;而明李槃以宇文氏所臣屬之蕭巋爲篡賊蕭衍延苟全之性命而使之統陳,以沙陀夷族之朱邪存勖不知所出之徐知誥冒李唐之宗而使之統分據之天下者,將爲特識矣。而順治十八年間,故明弘光、隆武、永曆,尚存正朔而視同閏位,何也?而果誰爲正而誰爲僞也?也以前代舊都所在而定,則劉、石、慕容、符、姚、赫連、拓跋所得之土,皆五帝三王之故宅也,女真所撫之衆,皆漢唐之遺民也,而又誰爲正而誰爲僞也?如以後代所承所自出者爲正,則晉既正矣,而晉所自出之魏,何以不正?前既正蜀,而後復正晉,晉自篡魏,豈承漢而興邪?

唐既正矣,且因唐而正隋矣,而隋所自出之宇文,宇文所自出之拓跋,何以不正?前正陳而後正隋,隋豈因滅陳而始有帝號邪?又烏知夫誰爲正而誰爲僞也?若夫以中國之種族而定,則誠愛國之公理,民族之精神,雖迷於統之義,而猶不悖於正之名也。而惜乎數千年未有持此以爲鵠者也。李存勖、石敬瑭、劉智遠,以沙陀三小族,竊一掌之地,而靦然奉爲共主;自宋至明百年間,黃帝子孫,無尺寸土,而史家所謂正統者,仍不絕如故也,而果誰爲正而誰爲僞也?於是乎而持正統論者,果無說以自完矣。

大抵正統之說之所以起者,有二原因:

其一,則當代君臣自私本國也。溫公所謂“宋魏以降,各有國史,互相排黜,南謂北爲索虜,北謂南爲島夷,朱氏代唐,四方幅裂,朱邪入汴,比之窮新。唐莊宗自以爲繼唐,比朱梁於有窮篡夏,新室篡漢。運歷年紀,棄而不數。此皆私己人之偏辭,非大公之通論也。”《資治通鑒》卷六十九。誠知言矣。自古正統之爭,莫多於蜀魏問題。主都邑者以魏爲真人,主血胤者以蜀爲宗子。而其議論之變遷,恒緣當時之境遇。陳壽主魏,習鑿齒主蜀,壽生西晉而鑿齒東晉也。西晉踞舊都,而上有所受,苟不主都邑說,則晉爲僭矣,故壽之正魏,凡以正晉也。鑿齒時則晉既南渡,苟不主血胤說,而仍沿都邑,則劉、石、符、姚正而晉爲僭矣。鑿齒之正蜀,凡亦以正晉也。

其後溫公主魏,而朱子主蜀,溫公生北宋而朱子南宋也。宋之篡周宅汴,與晉之篡魏宅許者同源,溫公主都邑說也,正魏也,凡以正宋也。南渡之宋與江東之晉同病,朱子之主血胤說也,正蜀也,凡亦以正宋也。蓋未有非爲時君計者也!至如五代之亦靦然目爲正統也,更宋人之讕言也。彼五代抑何足以稱代?朱溫盜也,李存勖、石敬瑭、劉智遠沙陀犬羊之長也。溫可代唐,則侯景、李全可代宋也;沙陀三族可代中華之主,則劉聰、石虎可代晉也。郭威非夷非盜,差近正矣,而以黥卒乍起,功業無聞,乘人孤寡,奪其穴以篡立,以視陳霸先之能平寇亂,猶奴隸耳。而況彼五人者,所掠之地,不及禹域二十分之一,所享之祚,合計僅五十二年,而顧可以聖仁神武某祖某皇帝之名奉之乎?其奉之也,則自宋人始也。

宋之得天下也不正,推柴氏以爲所自受,因而溯之,許朱溫以代唐,而五代之名立焉。以上採王船山說。其正五代也,凡亦以正宋也。至於本朝,以異域龍興,入主中夏,與遼、金、元前事相類,故順治二年三月,議歷代帝王祀典,禮部上言,謂遼則宋曾納貢,金則宋嘗稱姪,帝王廟祀,似不得遺,駸駸乎欲僞宋而正遼、金矣。後雖憚於清議,未敢悍然,然卒增祀遼太祖、太宗、景宗、聖宗、興宗、道宗,金太祖、太宗、世宗、章宗、宣宗、哀宗,其後復增祀元魏道武帝、明帝、孝武帝、文成帝、獻文帝、孝文帝、宣武帝、孝明帝。豈所謂兔死狐悲,惡傷其類者耶?由此言之,凡數千年來嘵嘵於正不正、僞不僞之辯者,皆當時之霸者與夫霸者之奴隸,緣飾附會,以保其一姓私産之謀耳!而時過境遷之後,作史者猶慷他人之概,齗齗焉辯得失於雞蟲,吾不知其何爲也!

其二,由於陋儒誤解經義,煽揚奴性也。陋儒之說,以爲帝王者聖神也。陋儒之意,以爲一國之大,不可以一時而無一聖神焉者,又不可以同時而有兩聖神焉者。當其無聖神也,則無論爲亂臣,爲賊子,爲大盜,爲狗偷,爲仇讎,爲夷狄,而必取一人一姓焉,偶像而尸祝之曰,此聖神也,此聖神也。當其多聖神也,則於群聖群神之中,而探鬮焉,而置棋焉,擇取其一人一姓而膜拜之曰,此乃真聖神也,而其餘皆亂臣、賊子、大盜、狗偷、仇讎、夷狄也。不寧惟是,同一人也,甲書稱之爲亂賊、偷盜、仇讎、夷狄,而乙書則稱之爲神聖焉。甚者同一人也,同一書也,而今日稱之爲亂賊、偷盜、仇讎、夷狄,明日則稱之爲神聖焉。夫聖神自聖神,亂賊自亂賊,偷盜自偷盜,夷狄自夷狄,其人格之相去,不可以道里計,一望而知,無能相混者也,亦斷未有一人之身,而能兼兩塗者也。異戰,此至顯、至淺、至通行、至平正之方人術,而獨不可以施諸帝王也!諺曰:“成即爲王,敗即爲寇。”

此真持正統論之史家所奉爲月旦法門者也。夫衆所歸往謂之王,竊奪殃民謂之寇。既王矣,無論如何變相,而必不能墮而爲寇;既寇矣,無論如何變相,而必不能升而爲王,未有能相印焉者也。如美人之抗英而獨立也,王也,非寇也,此其成者也。即不成焉,如菲律賓之抗美,波亞之抗英,未聞有能目之爲寇者也。元人之侵日本,寇也,非王也,此其敗者也。即不敗焉,如蒙古蹂躪俄羅斯,握其主權者數百年,未聞有肯認之爲王者也。中國不然。兀術也,完顔亮也,在宋史則謂之爲賊、爲虜、爲仇,在金史則某祖某皇帝矣,而兩皆成於中國人之手,同列正史也。而諸葛亮入寇、丞相出師等之差異,更無論也。朱溫也,燕王棣也,始而曰叛曰盜,忽然而某祖、某皇帝矣。而曹丕、司馬炎之由名而公,由公而王,由王而帝,更無論也。準此以談,吾不能不爲匈奴冒頓、突厥頡利之徒悲也,吾不能不爲漢吳楚七國、淮南王安、晉八王、明宸濠之徒悲也,吾不能不爲上官桀、董卓、桓溫、蘇竣、侯景、安祿山、朱泚、吳三桂之徒悲也,吾不得不爲陳涉、吳廣、新市、平林、銅馬、赤眉、黃巾、竇建德、王世充、黃巢、張士誠、張友諒、張獻忠、李自成、洪秀全之徒悲也。彼其與聖神,相去不能以寸耳,使其稍有天幸,能於百尺竿頭,進此一步,何患乎千百年後贍才博學、正言讜論、倡天經明地義之史家,不奉以“承天廣運、聖德神功、肇紀立極、欽明文思、睿哲顯武、端毅弘文、寬裕中和、大成定業、太祖高皇帝”之徽號!而有腹誹者則曰大不敬,有指斥者則曰逆不道也。此非吾過激之言也。試思朱元璋之德,何如竇建德?蕭衍之才,何如王莽?趙匡胤之功,何如項羽?李存勖之強,何如冒頓?楊堅傳國之久,何如李元昊?朱溫略地之廣,何如洪秀全?而皆於數千年歷史上巍巍然聖矣神矣!

吾無以名之,名之曰幸不幸而已。若是乎,史也者,賭博耳,兒戲耳,鬼域之府耳,勢利之林耳。以是爲史,安得不率天下而禽獸也。而陋儒猶囂囂然曰:此天之經也,地之義也,人之倫也,國之本也,民之坊也。吾不得不深惡痛絕夫陋儒之毒天下如是其甚也!

然則不論正統則亦已耳,苟論正統,吾敢翻數千年之案而昌言曰:自周秦以後,無一朝能當此名者也。第一,夷狄不可以爲統,則胡元及沙陀三小族在所必擯,而後魏、北齊、北周、契丹、女真更無論矣。第二,篡奪不可以爲統,則魏、晉、宋、齊、梁、陳、北齊、北周、隋、後周、宋在所必擯,而唐亦不能免矣。第三,盜賊不可以爲統,則後梁與明在所必擯,而漢亦如唯之與阿矣。然則正統當於何求之?曰:統也者,在國非在君在,在衆人非在一人也。舍國而求諸君,舍衆人而求諸一人,必無統之可言。更無正之可言。必不獲已者,則如英、德、日本等立憲君主之國,以憲法而定君位繼承之律,其即位也,以敬守憲法之語誓於大衆,而民亦公認之,若是者,其猶不謬於得丘民爲天子之義,而於正統庶乎近矣。雖然,吾中國數千年歷史上,何處有此?然猶齗齗焉於百步五十步之間,而曰統不統正不正,吾不得不惟其愚而惡其妄也!

後有良史乎,盍於我國民系統盛衰、強弱、主奴之間,三致意焉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