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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演論/論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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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來學術相承,每有發端甚微,而經歷數傳,事效遂鉅者,如斯多噶創為上帝宰物之言是已。夫茫茫天壤,既有一至仁極義,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無所不往、無所不在之真宰,以彌綸施設於其間,則謂宇宙有真惡,業已不可;謂世界有不可彌之缺陷,愈不可也。然而吾人內審諸身心之中,外察諸物我之際,覺覆載徒寬,乃無所往而可離苦趣。今必謂世界皆妄非真,則苦樂固同為幻相。假世間尚存真物,則憂患而外,何者為真?大地摶摶,不徒惡業熾然,而且缺陷分明,彌縫無術。孰居無事而推行是?質而叩之,有無可解免者矣。雖然,彼斯多噶之徒不謂爾也。吉裡須布曰:一教既行,無論其宗風謂何,苟自其功分趣數而觀之,皆可言之成理。故斯多噶之為天訟直也,一則曰天行無過;二則曰禍福倚伏,患難玉成;三則曰威怒雖甚,歸於好生。此三說也,不獨深信於當年,實且張皇於後葉,臚諸簡策,布在風謠,振古如茲,垂為教要。

  往者樸伯英國詩人。以韻語賦《人道篇》數萬言,其警句云:「元宰有秘機,斯人特未悟。世事豈偶然,彼蒼審措注。乍疑樂律乖,庸知各得所。雖有偏診災,終則其利博。寄語傲慢徒,慎勿輕毀詛。一理今分明,造化原無過。」如前數公言,則從來無不是上帝是已。上帝固超乎是不是而外,即庸有是不是之可論,亦必非人類所能知。但即樸伯之言而核之,覺前六語誠為精理名言,而後六語則考之理實,反之吾心,有蹇蹇乎不相比附者。雖用此得罪天下,吾誠不能已於言也。蓋謂惡根常含善果,福地乃伏禍胎,而人常生於憂患,死於安樂,夫寧不然。但憂患之所以生,為能動心忍性,增益不能故也;為操危慮深者,能獲德慧術知故也。而吾所不解者,世間有人非人,無數下生,雖空乏其身,拂亂所為,其能事決無由增益;雖極茹苦困殆,而安危利菑,智慧亦無從以進。而高高在上者,必取而空乏、拂亂、茹苦、困殆之者,則又何也?若謂此下愚蟲豸,本彼蒼所不愛惜雲者,則又如前者至仁之說何?且上帝既無不能矣,則創世成物之時,何不取一無災、無害、無惡業、無缺陷之世界而為之,乃必取一憂患從橫、水深火烈如此者,而又造一切有知覺、能別苦樂之生類,使之備嘗險阻於其間,是何為者?嗟嗟!是蒼蒼然穹爾而高者,果不可問耶?不然,使致憾者明目張膽,而詢其所以然,吾恐芝諾、樸柏之論,自號為天訟直者,亦將窮於置對也。事自有其實,理自有其平,若徒以貴位尊勢,箝制人言,雖帝天之尊,未足以厭其意也。且徑謂造物無過,其為語病尤深。蓋既名造物,則兩間所有,何一非造物之所為。今使世界已誠美備,無可復加,則安事斯人畢生胼胝,舉世勤劬,以求更進之一境?計惟有式飲庶幾。式食庶幾,芸芸以生,泯泯以死。今日之世事,已無足與治;明日之世事,又莫可誰何。是故用斯多噶、樸柏之道,勢必願望都灰,修為盡絕,使一世潰然萎然,成一伊壁鳩魯之豕圈而後可。生於其心,害於其政,勢有必至,理有固然者也。

  復案:伊壁鳩魯,亦額裡思人。柏拉圖死七年,而伊生於阿底加。其學以懲忿瘠欲,遂生行樂為宗,而仁智為之輔。所講名理治化諸學,多所發明,補前人所未逮。後人謂其學專主樂生,病其恣肆,因而有豕圈之誚。猶中土之譏楊、墨,以為無父無君,等諸禽獸。門戶相非,非其實也。實則其教清淨節適,安遇樂天,故能為古學一大宗,而其說至今不墜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