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转到内容

堯峰文鈔 (四部叢刊本)/卷第三十四

維基文庫,自由的圖書館
卷第三十三 堯峰文鈔 卷第三十四
清 汪琬 撰 景上海涵芬樓藏林佶寫刊本
卷第三十五

堯峰文鈔卷三十四          門人𠊱官林佶編

 傳一共十首

  申甫傳

申甫雲南人任俠有口辨爲童子時嘗繫鼠媐於途有道人過之

教甫爲戲遂命拾道㫄瓦石四布於地投鼠其中鼠數奔突不能

出已而誘貍至貍欲取鼠亦訖不能入貍鼠相拒者良久道人乃

耳語甫曰此所謂八敶圖也童子亦欲學之乎甫時尚㓜不解其

語即應曰不願也道人遂去明天啓初甫方爲浮屠徃來河南山

東間無所得入嵩山復遇故童子時所見道人乞其術以師禮事

之道人瀕行投以一卷書遽別去不知所之啓視其書皆古兵法

且言車戰甚具甫遂留山中習之逾年不復爲浮屠學矣巳而瘞

其書嵩山下出游頴州客州人劉翁廷傳所劉翁故頴川大俠也

門下食客數百人皆好言兵然無一人及甫者劉翁資遣甫之京

師甫數以其術干諸公卿常不見聽信愍帝即位北兵自大安口

入遽薄京師九門皆晝閉於是庶吉士劉公之綸金公聲知事急

遂言甫於朝愍帝召致便殿勞以温旨甫感泣叩首殿墀下呼曰

臣不材願以死自效遂立授劉公爲協理戎政兵部右侍郎金公

以御史爲參軍而甫爲京營副總兵然實無兵予甫聽其召募越

三日募卒稍集率皆市中窶人子不知操兵者而甫所授術又長

於用車卒不能辦方擇日部署其衆未暇戰也當是時權貴人俱

不習兵與劉公金公數相左又忌甫以白衣超用謀先委之嘗敵

日夜下兵符促甫使戰而㑹武經畧滿桂敗殁於安定門外滿桂

者故大同總兵官宿將知名者也以赴援至京師愍帝方𠋣重之

既敗京師震恐甫不得已痛哭夜引其衆縋城出未至蘆溝橋衆

竄亾畧盡甫親搏戰中飛矢數十遂見殺於是權貴人爭咎甫而

譏劉公金公不知人及北兵引歸竟無理甫死者距甫死數日劉

公復八路出師趨遵化獨率麾下營孃孃山遇伏發督將士殊死

戰逾一晝夜諸路援兵不至亦死之

汪子曰常熟錢尚書受之嘗訐申甫之學又責其不善用師說以

予所聞核之皆非也夫⿰區支 -- 敺烏合之士以臨强盛之敵其埶已不能

相當而諸文法吏又欲引切繩墨以持之甫雖祈不死豈可得㦲

善乎溤唐之告漢孝文曰陛下法太明罰太重葢自古歎之矣予

所叙甫事得之劉子體仁體仁得之其父廷傳云

  乙邦才傳

邦才字竒山山東青州人明愍帝時以隊長從監軍太監擊賊

河南江北間主者未之竒也總兵黃得功與賊戰於霍山得功乗

勝舍其大軍單𮪍前逐賊陷淖中賊圍之數重射殺得功所乗馬

得功亦仰面射賊洞胷與之相持㑹天欲暮所餘二矢耳得功自

分必不免而邦才適自別道馳還登髙望見之識其胄曰黃總兵

也大呼復馳之賊𢿱走得功乃自抜上邦才授以已馬分箙中矢

與之歩從得功且走且反射凡殺追𮪍十餘人始得及其大軍於

是得功德邦才以語主者主者始大竒之稍抜爲標下材官而是

時有張衡者從總兵劉良佐亦以驍勇知名賊兵圍六安危甚提

督馬士英帥軍救之始至立斥其左右副將而號於諸軍曰孰爲

邦才張衡者入見兩人廷謁即牒補副將以其兵授之出文書

曰爲我入六安取太守結狀以報兩人則應曰諾即出簡壯士二

百𮪍與之約使人持一角十人共建一纛夜趨賊營突貫賊敶遂

入城周城而呼曰大軍至矣城中人大喜合譟兩人者促太守具

食食已揮太守曰署狀𢚩懷其狀復引𮪍冐圍出賊大驚已而知

邦才衡也皆止不敢偪既得報竟不亡失一𮪍自兵興之後頴

夀六安霍山諸州縣數被寇邦才常在其間大小十餘戰破圍陷

敶所俘馘無算主者或攘其功或移諸他將者數矣同列為邦

不平時時諷之使言輙謝曰此我衆不惜死耳我一人何能爲終

退讓不自言也弘光帝即位史公可法出督師願得邦才與俱以

總兵官駐揚 --(『昜』上『旦』之『日』與『一』相連)州未㡬 大清兵至而邦才戰敗死矣邦才形貌僅

及中人白晳⿰土㓜 -- 坳準猿臂而蠭𦝫善投壺本不知書而進止安雅敬

禮士大夫與頴州劉子公勇善

汪子曰予讀公勇所書乙將軍始末輙慨然想見其人因稍刪潤

之如此公勇又云邦才素不飲酒獨好美婦人某嘗遇之濠上直

其獵還爲某席地置酒自彈琵琶命侍姬歌秦聲和之意歡甚已

復置琵琶於䣛注視某曰邦才自出行間數受上方銀幣之賜致

位大將所可報國家者惟此身耳幸而所轄無事不能不以聲色

自娛一旦有警且判此爲國家死矣其後卒如其言豈不痛㢤張

衡者不知其所從始自言山西人在劉良佐軍中軍嘗卻衡獨身

斷後以是亦積功至總兵官云

  劉公惟中傳

公諱廷傳字惟中頴州人少孤鞠於諸父雲南布政使九光長爲

頴州衞諸生當明神宗末公知天下將亂慨然以功名自許所遇

州縣豪傑皆傾身與之交得其歡心諸慕氣節者爭趨之公爲人

沈勇有知畧作詩歌不甚屬草多雄傑感激之語尤喜談兵與從

弟廷石俱任俠著聞河南北廷石者九光子也楊應龍反播州調

諸道兵西勦𨽻頴州道者不願行將殺䕶行吏爲亂公廉得其謀

欲以計諭止之獨攜酒豚肩邀於郭門外十餘里其魁數人久習

公望見公來爭下𮪍拜道左曰公何以在此公笑指酒肉示之將

與諸君別聊用爲歡㑹耳於是襍坐出嚢中大觚注酒抜佩刀割

肉相飲啗公徐起言曰國家多事此壯士立功之秋也諸君勉之

幸勿首鼠兩端令四方笑吾頴無人數人者默不應良久乃曰當

如公言公知其意動遂曰諸君亦念妻孥乎某在無憂凍餒也因

手觚自滿引曰保爲諸君任之衆且感且服果皆匍匐泣下曰某

等知公意矣敢有異志是日微公救解㡬至生變羣盗大掠邨市

中將抵州州太守故文吏不知所出悉召士民廷議公聞之緩歩

至廷中於是士民皆集太守素嚴憚公急揖之使言公仰面大聲

曰此狂豎子也計已走矣脫薄城特成禽耳太守惶遽姑欲藉公

以安衆即謬曰劉生言是遂命公率衆詗之已而盗果遯去公之

出竒料事多此𩔖也公狀貌魁梧飲酒至一石不亂善運馬槊徃

來如飛家産不逾中人盡𢿱之以養客所食客日嘗以百數暇則

用兵法部署之當是時流賊方起陜右蔓延汝洛間所在剽掠官

軍不能制也潁當賊衝州人惟𠋣公爲重然公竟不及設施而死

崇禎八年春賊攻州城城外故有樓髙於城數丈賊奪據之俛射

城中城中人匈匈思潰公盡從其客入見太守曰事急矣然樓㫄

故多狹巷可縋下壯士百許人誘賊使戰別乗間焚其樓則賊𫝑

可蹙也太守既許諾而㑹張尚書鶴鳴在圍中尚書年老矣性懦

多忌從中劫持之其議遂格公力爭不能得奮褎走出謀矯太守

令遣其客客已悉聞張尚書語藉藉怒罵稍相目引去越明日城

陷賊至公家公危坐於堂不動賊帥厲聲訶問公公瞋目叱之遂

被害時年五十有七初公雖與廷石爲俠然廷石少年使氣而公

則恂恂守法數折節下人廷石譙公迂儒公笑不挍也廷石爲怨

家所中上官將捕治之事泄廷石恐脫身他逃公遣人招致於家

隂與畫策得免由是廷石始大服最後公死而廷石亦與賊戰敗

身中大創十餘輿至於牀猶口占書數百言乞鄰道兵逐賊不逾

日亦死公娶於王有子體仁與予同舉順治中進士今方爲刑部

主事

汪琬曰予讀公詩至抱厀吟與聽郭山人彈圯橋歌未嘗不歎公

之忼慨壯烈葢其天性然也劉氏自布政公以來科甲相望廷石

有弟廷桂亦與予同年進士其子佐臨壯國壯國從子搢後亦相

繼第進士故河南稱巨族者必推頴州劉氏云

  邵宗元傳

邵宗元字元汭徐州人明崇禎末爲保定府同知署府印十七年

春流賊李自成破居庸𨵿將寇京師保定人震恐宗元與總監方

公正化故光禄少卿張公羅彦糾郷兵二千人登陴無何督師閣

部李建泰退兵抵保定謀入城守城者不納建泰不得已遣監

御史金公毓峒與城上人盟始得帥其麾下士百餘人入居公廨

先是建泰嘗遇賊隂有異志矣而宗元等皆不之知也已自成陷

京師遣僞將劉方亮趨保定方亮射書城上誘降具言京師覆没

保定孤城無援狀建泰得之匿其書促召衆議事廨中衆稍集建

泰從容曰諸君亦聞京師之變乎衆曰竊聞之而未審也建泰乃

出賊所射書以示衆衆方傳觀其書宗元後至見之勃然曰吾輩

受國家厚恩宜以死報安能靦顔向狗豕求活耶當是時知府何

公復者甫之任未暇受府印也印猶在宗元所建泰遂曰吾欲得

君印印文書爲保定數萬户請命不則必被屠殺柰何宗元乃涕

泣被面不言久之已復大呼曰曩知府來不受印宗元所以不固

讓者以守城之議倡自宗元故也此時即知府爭印亦不與况閣

部將劫取之以授賊乎因目建泰數之曰嗟乎宗元一江北老貢

生耳位不過郡丞碌碌無足比數然猶不忍背主苟活閣部固名

甲科受任將相縱不自愛惜獨不記出師時皇帝親祖正陽門以

武侯晉公相期待耶顧喪心若此建泰瞠目無以對而其麾下士

大譁欲兵宗元宗元𢚩擲印建泰前曰任若所爲因抜佩刀將自

剄衆或抱持之宗元𡘜衆亦𡘜最後張光禄金御史至復取印授

宗元相率引出建泰獨居廨中仰天歎曰嗟乎我爲保定士民計

耳此一舉無噍𩔖矣獨夜縋其私人出隂與賊約降越明日城陷

宗元乃挈印自投城下爲羣賊所執賊摉得其印欲奪之宗元大

罵固不與遂爲賊所殺猶手持印不解賊𣃔兩指取以去正化與

何知府皆死張光禄兄弟婦女二十餘人亦皆死而建泰竟率其

麾下降於賊矣建泰既降又遣使者持一矢招金御史御史且走

且手摺折其矢厲聲訶責使者有緑衣賊尾御史入三皇廟御史

出不意奮拳迎毆賊仆之遂抱監軍印急趨廟前古井中亦死越

數年保定人立祠祀諸死事者宗元與焉血食至今

汪琬曰甲申之變保定據孤城後京師五日而陷其以死殉者甚

衆諸生陳禧有上谷紀事述之詳矣予獨慕宗元罵李閣部語侃

侃壯偉故畧其始末如此

  江天一傳

江天一字文石徽州歙縣人少喪父事其母及撫弟天表具有至

性嘗語人曰士不立品者必無文章前明崇禎間縣令𫝊巖竒其

才每試輙抜置第一年三十六始得補諸生家貧屋敗躬畚土築

垣以居覆瓦不完盛暑則暴酷日中雨至淋漓蛇伏或張敝葢自

蔽家人且怨且歎而天一挾書吟誦自若也天一雖以文士知名

而深沉多智尤爲同郡金僉事公聲所知當是時徽人多盜天一

方佐僉事公用軍法圑結郷人子弟爲守禦計而㑹張獻忠破武

昌總兵官左良玉東遯麾下狼兵譁於途所過焚掠將抵徽徽人

震恐僉事公謀徃拒之以委天一天一𦝫刀帓首黑夜跨馬率壯

士馳數十里與狼兵鏖戰祁門斬馘大半悉奪其馬牛器械徽賴

以安順治二年夏五月江南大亂州縣望風内附而徽人猶爲明

拒守六月唐藩自立於福州聞天一名授監紀推官先是天一言

於僉事公曰徽爲形勝之地諸縣皆有阻隘可恃而績溪一面當

孔道其地獨平迆是宜築𨵿於此多用兵據之以與他縣相掎𧢲

遂築叢山𨵿已而 清師攻績谿天一日夜援兵登陴不少怠間

出逆戰所殺傷略相當於是 清師以少𮪍綴天一於績谿而別

從新嶺入守嶺者先潰城遂陷大帥購天一甚急天一知事不可

爲遽歸屬其母於天表出門大呼我江天一也遂被執有知天一

者欲釋之天一曰若以我畏死邪我不死𥚽且族矣遇僉事公於

營門公目之曰文石女有老母在不可死笑謝曰焉有與人共事

而逃其難者乎公幸勿為我母慮也至江寧總督者欲不問天一

昻首曰我爲若計若不如殺我我不死必復起兵遂牽詣通濟門

既至大呼髙皇帝者三南向再拜訖坐而受刑觀者無不歎息泣

下越數日天表徃收其尸瘞之而僉事公亦於是日死矣當狼兵

之被殺也鳳陽督馬士英怒䟽劾徽人殺官軍狀將致僉事公於

死天一爲齎辨䟽詣闕上之復作龥天說流涕訴諸貴人其事始

得白自兵興以來先後治郷兵三年皆在僉事公幕是時幕中諸

俠客號知兵者以百數而公獨推重天一凡内外機事悉取决焉

其後竟與公同死雖古義烈之士無以尚也予得其始末於翁君

漢津遂爲之傳

汪琬曰方勝國之末新安士大夫死忠者有汪公偉凌公駉與僉

事公三人而天一獨以諸生殉國予聞天一游淮安淮安民婦馮

氏者刲肝活其姑天一徴諸名士作詩文表章之欲䟽於朝不果

葢其人好竒尚氣𩔖如此天一夲名景別自號石嫁樵夫翁君漢

津云

  史兆斗傳

史兆斗字辰伯其先吳江人有處士鑑者與吳文定公寛爲布衣

交以博洽知名學者稱西邨先生其後徙居長洲兆斗爲諸生不

得意即棄去力學於古尤博通前明典故下至故家遺老流風佚

事無不僃熟於中暇則爲人抵掌稱說移日夜不倦當其少時士

大夫已爭客之矣性尤喜蓄書所購率皆祕夲或手自繕錄積至

數千百卷齋居蕭然惟事挍讎或偶有所得輙作小行楷䟽注其

㫄每卷皆有之先是予未第時已能識兆斗兆斗謙下視予如平

交未嘗以丈人行自抗也乙未秋予舉進士歸兆斗數來訪予年

已八十餘矣落𩲸不事修飾蒼顔長䫇衣服樸野對之儼如圖畵

素不喜飲酒予惟爲設肉食而已然其議論纚纚猶不減於平時

爲人剛直見少年浮薄者數叱斥之雖其人内媿面發赤弗顧也

以此爲士大夫所重亦以取嫉於人然獨好予嘗曰子之文章必

傳於後顧吾聞前時李夢陽何景明李攀龍俱用學使者著稱子

今能爲是官邪予方㢲謝不敏兆斗掀䫇笑而去已因報謁至其

家家在委巷中予屛車從徒歩而入拜兆斗於堂下兆斗手自扶

起之瀕行告予曰長洲縣志絶不稱志中所難者人物耳吾刪定

已久今老矣無所用之當以授子其後亦竟不果後三年予將入

京師兆斗來別褎出果餌遺予予深感其意自此不復相聞逾年

金秀才糓似以書來告曰兆斗老疾死矣嗟乎雖無老成人尚有

典刑葢兆斗殁而吳中之文獻於是亾矣當兆斗生明神宗之初

逮事劉侍御鳳王挍書穉登受其學以故方矩濶歩危言正論猶

有前賢之遺焉自天啓崇禎以來後生小子好為剽襲不根之說

束書不觀每羣聚笑語望見兆斗來數驚怪避去或更以迂謬相

譏嘲者亦間有其人此予不能無歎也兆斗貧無子以從子某爲

後晚依其家既死所藏書俱𢿱佚不存云金秀才名式祖於予爲

外弟亦素習知兆斗者也

  楊顧兩先生傳

楊先生彞字子常常熟唐墅里人少與同郡顧先生後先補諸生

兩先生相親善皆明經𩛙行矜尚氣節每試各占髙等時人並稱

楊顧云顧先生之生也其母陳夢神人授以石麒麟故名夢麟字

麟士吳丞相雍後裔也世居太倉之雙鳳里明萬暦天啓末士之

為時文者喜倡新說畔違傳注兩先生嘅然思振其弊相與講說

辨難力明先儒之學逺近受經門下稱弟子者嘗不下數百人㑹

吳中諸名士興文社曰應社兩先生俱在焉諸名士及其門下弟

子徃徃遵用兩先生說相次取科第而兩先生卒浮沉學宫中顧

先生僅中應天乙㮄援例入國子學楊先生以歳貢生授松江府

學訓導居五歲擢都昌知縣移疾不徃而顧先生亦訖不及仕也

然名聲方大噪凡四方賢公卿大夫有事扵吳者必請兩先生相

見與講鈞禮賓客雜遝造門以不𫉬面爲恥東陽張公國維廵撫

三吳聞兩先生名髙數親禮之又延顧先生爲公子師然顧先生

嚴正自注書說經外未嘗少干以私一武人夜以賄至先生駭曰

此何爲至於我哉其人惶遽去太倉守鄞縣錢矦肅樂與顧先生

過從甚歡亦命其子弟受業終矦之任顧先生絶不以事請也以

故錢侯入官京師輙誦言顧先生於朝而楊先生自明亡即杜門

不出有貴人徃投刺趦趄門外者移時訖不得一見乃歎息而去

葢其耿介略相𩔖先是明季辟舉法行張公與提學御史力欲𢠢

薦兩先生以應詔兩先生同聲固辭凡徃返再四知不可奪而止

本朝順治初或冐顧先生姓名走謁當路貴人貴人不知其僞也

遂被款接且委職至府通判楊先生先刺知之遺書以告顧先生

怡然曰我自爲我彼豈能凂我哉竟不發其事時人推爲長者顧

先生少於楊先生二歲年六十有九以順治十年卒閱八年楊先

生始卒年七十有九兩先生性並孝友尤好周人之𢚩楊先生遭

母殁嘔血數升𣃔酒肉者竟其喪撫孤姪具有恩意少所事師死

獨力殯埋之且爲婚嫁其子女鄰人或侵楊先生屋址置不與校

也顧先生遭母殁其守禮一如楊先生崇禎中連嵗洊飢吳中米

價大踴顧先生首倡巨室煮糜粥以活餓者語人曰吾非饒於家

也勉爲善而已兩先生終身力學楊先生爲諸生每暑夜苦螡輙

納足巨甕中以讀晚而目盲矣猶請友人讀書其側爲諸生講說

必連日夜而顧先生老病亦必手一書卧視不輟也顧先生尤好

著述所纂四書說約二十卷詩經說約二十八卷四書十一經通

考二十卷織簾居詩集四卷又重訂說約二十卷織簾居文集四

卷中菴𤨏録一卷韻珠四卷雙鳳里志八卷楊先生方譔次大全

節要一書及見説約行世乃謂顧先生曰子之書猶吾書也遂削

其稾兩先生皆工詩歌楊先生詩多不存存懷舊詩一卷常熟錢

公謙益序顧先生詩以擬陶南村龔安節二人吳人咸以爲允集

中和陶諸篇尤爲時所傳誦楊先生有子諸生靜又庶出子緒皆

夭顧先生有子𣾨字伊人亦工詩歌嘗纂虎丘新志予極稱之方

知名於世

舊史氏曰予聞楊先生頎然長身骨稜稜不勝衣顧先生豐頤飄

鬚其議論尤和婉可聽兩先生生同郡長同學遂爾齊名當世至

今天下言經學者多宗之惜乎予不及游其門也故倣孟堅傳楚

兩龔爲兩先生合傳以志嚮徃以俟後之良史採焉

  彭公子籛傳

公諱而述字子籛河南鄧州人世居禹山之下自號禹峰卓犖有

大志讀書不事章句爲詩文操筆立成嘗語人曰丈夫幸而得志

當馳驅𫟪塞取封矦之印如前世威寧靖逺兩王公之爲人有如

不遇則閉户著數十卷書亦足以豪矣舉前明崇禎中進士先是

爲舉子時直張獻忠據穀城謀率其所部以降督師熊文燦聞公

名遣使齎金帛聘公詗獻忠公策單𮪍以馬箠叩賊壘門大呼願

見主帥言事既得見僃𫐠順逆以戄動之賊為奪氣欲留公公不

可歸而請間說文燦曰執事亦知賊之情乎文燦問曰何如公曰

賊非畏我而降也某揣其意向不常葢將以款我師也如急乗其

懈以大軍薄之則獻忠直釜魚几肉爾執事豈有意乎文燦愕不

應有間公復說曰需事之賊也大軍久不出必將爲獻忠所賣文

燦色稍定乃應曰廟堂方事招納吾子柰何爲是言公曰不然古

者將軍得專閫外今執事身秉節龯而顧狐疑不𣃔一旦身敗名

裂貽憂天子悔之將何及邪幸審圖之文燦卒不聽公謝去而獻

忠果叛文燦亦竟不免矣釋褐受陽曲令丁母憂於是李自成破

北京中原大亂公間行渡江遂終明之世不仕也順治初 英王

率師抵湖廣廉得公所在疏薦公提學僉事進參議分守永州道

是時定南孔壯武王以湖南既定方用師西征復薦公廵撫貴州

予兵三千人前行入靖州甫至而陳友龍叛友龍故僞總兵降於

我者也至是悉其黨數萬叛圍州城十餘帀公夜開西門營於南

山下將旦㑹天大霧賊礟矢及公馬腹公據鞍自若徐顧麾下諸

將曰賊多而不整可乗霧出不意以破也孰能為吾徃者乃拊禆

將張自强背曰若健士當徃因呼酒命大觴手觴之使率百𮪍爲

前鏠橫𧘂友龍(⿰阝敕)-- 敶敶動公自以衆繼之賊且潰走而副將賀進才

遽戰死城中守卒復大譟閉城門欲與友龍合公偵知之乃抜其

衆退入寳慶告於定南王請益師王遣副將熊嘉夢兵三千人益

公公遂與賊相持紫陽河上歲餘公故所屬永州陷於賊廵按御

史劾公不救免官去議者以爲非公之辠咸惋惜之而公顧社口

不自白也自是浮沉里居者十年尚書王文通公名知人嘗讀公

詩文最後相見京師歎曰有才如此而不用此宰相過也特疏於

 朝言公可大用是時洪文襄公方開經略府於長沙遂命公赴

經略軍前公身長八尺餘美須䫇儀觀甚偉謦欬若洪鐘善飲酒

酒酣爲人稱說古今成敗廢興之故口舉手畫議論風生由是數

爲諸王公所重既受軍前之命單舸詣文襄公幕絝褶𦝫刀用戎

禮入見且繪黔楚山川形勝并陳戰守方略以獻文襄公甚稱許

之補衡州兵僃道進副使管雲南右布政事移廣西參政分守桂

林道獞賊莫扶豹聚衆劫永寧無虚日兩江皆震公謂以兵攻賊

不若以賊攻賊以 王師攻賊不若以土兵攻賊乃用始龍故土

司覃法歐爲鄉導而檄永寧知府史贊勳募土兵數百人將之與

參將馬甲遊擊陳乙分道以進扶豹竄走追敗之於酉山又敗之

於武寧之麻岡公乃𢰅論論事宜曰賊有難破者三有可禽者四

山路險隘徒歩單行魚貫而進長驅不能得志難破一也賊赤足

登山阪如飛䝉首轉落縣崖如履平地出没草間即蜥蝪蝯㺅讓

其獧捷難破二也賊行不由正路或披荆棘或履巉巖或由沙水

石溝不可蹤蹟難破三也然自酉山麻岡二戰而後脅從鳥𢿱死

黨不越數十人此即挺而走險其何能爲可禽一也我師既據賊

巢賊裹糧西竄屈指食盡草根木皮何以持久可禽二也沿山五

六百里隘口三十餘處處處設險嚴兵控㧖即欲奪𨵿而出潰圍

實難可禽三也計窮力敝惟恃一走爲長策我師因糧於敵能以

久困之使此賊一日不得則官軍一日不徹可禽四也操此四可

禽之術以致三難破之㓂滅此渠魁特旦暮耳已而扶豹就執以

功進貴州按察使平西吳王將征水西公奏記於王曰烏䝉烏撒

鎮雄東川四府與水西爲唇齒土司隴安藩又與安氏昏媾今四

府雖名内附然狼子野心𫝑必顧惜其種𩔖以水西之彊而令安

藩復以四府附之則安坤未易制也計莫如席捲四府先馘安藩

然後西南可無患矣聞者皆不之省其後平西王誅坤竟如公策

進廣西右布政使王故禮重公薦公雲南左使公從軍二十年所

見行間諸貴人多出其後輩而已獨俛首錢穀頗鬱鬱自失因喟

然曰吾老矣立功立言二者訖無所就與其逐逐戎馬中SKchar若退

而著書以娛暮年乎乃作歸田記且請於王曰某效力西南已久

願乞骸骨歸鄉里王知公意猶勉慰留之而㑹有 詔召公改調

公遂行逾省城三十里一夕無疾卒年僅六十公性落落難合而

顧好奬誘人善以豪俠自命不㞕爲緐文曲謹所學尤長於史在

軍中稍暇輙喜讀諸史故其發諸詩文初未嘗摹擬而辭氣雄渾

壯麗能令讀者想見其人子六人始起始騫始奮始超始搏始凱

始起舉武進士始騫亦以公故任貴州黃平知州始奮始搏尤善

詩文有父風

汪琬曰予嘗聞公舉進士時明愍帝方急文武材一日駕幸天壇

召諸進士試𮪍射公貌故魁梧觀者皆目屬之及控弦躍馬凡九

發九命中諸進士莫能逮者愍帝大悅欲不次用公而公知明將

亡遂上章辭免公葢非獨以才畧勝也其知㡬者蚤矣故卒受遇

本朝得與開國名臣之列豈不偉然丈夫哉

 節孝王先生傳

康熙十二年七月前吏部考功清吏司員外郎節孝王先生卒於

家葢以毁故也其毁柰何先是先生在京師聞母孫太宜人訃設

位於堂晝夜擗踊投地絶而復⿱⺾⿰𩵋禾 -- 蘇勺水溢米不入口者數日先生

素患羸親故或私憂之有曹君某者遺書以解先生先生曰不孝

當此大故越在千里凡先宜人附身之具俱不𫉬用其誠信况敢

言禄養乎不孝竊深悔之悔大則痛深今日之悲葢有不及無過

也由是遂病旣奔喪歸中夜哀號家人悉不忍聞枕席皆辬辬血

漬也病益革醫或謂心血盡耗矣惟豬肝可以補心先生拒之曰

吾寧守禮以斃勿越禮以生也葢距太宜人小祥未二旬而殁遺

命朝夕奠惟設白粥清水舍酒脯家人從之親知哀先生之以孝

死私謚節孝先生享年四十有八禮曰節哀順變也君子念始之

者也若先生之循循守禮未始無節而顧抱羸疾以訖於殁雖謂

之不幸可也夫豈滅性者比與禮曰父母之喪仁者可以觀愛焉

知者可以觀理焉彊者可以觀志焉孝子悌弟貞婦皆可得而察

焉然則先生之孝友仁知僃見於此矣欲觀先生者舍此奚適哉

先生諱士禄字子底自號西樵山人舉順治乙未進士爲人清介

有守自少以文章名尤工於詩晚歳益濳心六經其論僞詩傳有

曰近世所傳子貢詩傳申公詩說皆僞也明有鄞人豐道生好𢰅

僞書自言其家有魯詩世學一書傳自逺祖稷實自𢰅也又作詩

傳託之子貢以爲張本而所謂世學者若相與發明葢以世學之

視傳猶毛傳鄭箋之視序示有本也㝷有𡚶人依㫄詩傳別𢰅詩

說其體𩔖小序其說與豐氏盡同惟篇次小異道生叙詩傳原流

又詭其所從出云魏正始中虞喜奉詔摹石而宋王子韶開河得

之其說最支離而同時諸公無覺之者郭子章刻之於楚李維楨

爲序亦不一致疑惟道生同郡周應賓著九經考異辨之特詳然

微周氏其僞亦灼然也凡古書原流存亡眞贋漢蓺文隋經籍降

及鄭通志馬通考諸書可覆而按也漢書儒林叙諸家授受尢悉

并無一言及子貢詩傳者考虞喜傳亦無奉詔書石經事獨申公

爲魯詩漢志魯故二十五卷說二十八卷隋志明言亡於西晉安

得至今猶存耶且其卷數亦不合所謂說者殆即毛氏故訓之流

必不效小序體也至詩傳世學之僞穿鑿掩覆痕迹宛然如詩傳

篇目於鄭故闕狡童一篇別出麥秀一篇云子良諌用狂狡云云

而世學則取箕子麥秀一歌爲此篇首章葢以兩詩皆有彼狡童

兮一語故牽合也詩傳於鄭又闕東門之墠一篇於王風別出唐

棣一篇而世學則取論語唐棣之華四語爲此篇首章葢以唐棣

有豈不爾思室是逺而之句而東門首章有其室則邇其人甚逺

次章復有豈不爾思語故牽合也又好影借春秋時事爲說如陳

風因小序株林一篇爲刺陳靈淫夏姬事遂以墓門爲泄冶刺靈

公防有鵲巢爲内子憂泄冶澤陂爲國人傷泄冶其他異說尤多

率取春秋事與詩語相附㑹其義之善而與毛鄭異者又特暗竊

諸家非有所受也此書本不足以欺後世然凌𪷟初作傳詩適冡

竟躋傳於序之右以爲端木長於西河鄒忠胤作詩傳闡亦徃徃

據傳以攻序而姚氏詩疑問引傳說與序等遂若詩傳果出子貢

之手者竊恐後世惑之故著其槩云先生𢰅述甚夥此一篇尤善

至於官閥世系具載其同産弟貽上所作年譜中

汪琬曰予與貽上同舉禮部又與先生同㮄進士後先官京師相

好也羣居酒次貽上議論風發而先生獨恂恂不妄措一詞固知

其篤行君子人云始予以疾請告先生趨視予疾眷眷不忍別去

且和予遮字韻詩以相贈至今弆其迹篋衍中顧先生已不復可

見矣故爲傳之如右

  御史王公傳并贊

公諱與胤字百斯山東新城人淅江右布政使𧰼晉次子也中崇

禎元年進士選翰林院庶𠮷士出爲湖廣道監察御史嘗抗疏劾

總兵官鄧玘罪狀大畧謂玘自用兵以來淫汚劫掠每捷皆係殺

良冐功以此敗𩔖置之行間正如稂莠之妨苗虎狼之噬物爲禍

最鉅伏祈罷其兵柄行勘正法庶㡬斬一人而千萬人懼是時主

兵者方橫玘又閣臣私人疏上大忤閣臣意被謫江西按察司知

事以歸遂不復出十七年三月流賊陷京師公聞之涕泣不食自

草壙志訖再拜訣其父布政公入室沐浴與其妻于孺人子士和

拒户皆自經死遺命速葬士和字允協縣學生始公求死時家人

或以微言諷士和俾乗間譬解士和不爲動且曰此世間好事女

曹安用喋喋為遂作絶命辭一章其略云痛予生之不辰𠔃天滅

我之立王嗟世道之溷濁𠔃何四維之不張彼反面而事仇𠔃方

臣妾之未皇欲容身其無所𠔃願從吾親於帝郷㑹世祖章皇

帝既定天下 詔禮官具甲申死難諸臣夲末上之爲之臨 朝

太息特命賜謚宣付史舘甚盛典也凡𮐃賜者二十有三人而公

以左降家居獨不得與議者至今惜之嗟乎封疆之臣則死封疆

社稷之臣則死社稷若夫官已謫矣身已退矣夫固無封疆社稷

之責矣當其時雖入山蹈海為世之逸民遺老無不可者而顧泣

血飲恨忼慨殺身何其壯也故吾謂公死為難能導其妻若子俱

從死尤難予友王子貽上痛從父之不得聞於 朝也以其事寓

予予讀絶命辭尤爲之⿰氵⿱林目 -- 潸然出涕故僃載之乃系之以贊贊曰

願爲良臣勿爲忠臣昔賢所遘邈矣昌辰公職柱史犯顔批鱗侃

侃諤諤不有厥躬彼其之子伏機思逞一蹴中之匪人伊命明政

不綱門户嚻爭泰極而否陽詘隂信鴟張螘聚惟此黃巾無小無

大瓦解土崩天傾日𡗝廟社以淪公則痛之仰呼蒼旻羣拜犬豕

屈膝苟生公則恥之以臣死君婦也死夫子也死親於乎間氣萃

公家門願告太史毋俾泯泯宜不一書以慰九京以勸大節以激

穨風與天壤俱與日月新

 予既作此傳成貽上寓書於予述公聞變即握腦子服之不死

 赴水者二皆被救不死㑹僞縣令賈三俊者至公求死益力偕

 于孺人共縊於室又繫絶不死家人遂共守之公竢守者稍懈

 乃縊死及葬㑹哭者數千人賈三俊亦來衆怒爭欲奮前執之

 三俊策馬走免所述視傳中稍詳因并附識於後




堯峯文鈔卷三十四終

 康熙壬申夏小滿録於樸學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