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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月樓論書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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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月樓論書隨筆
作者:吳德旋 

十年前見楊少師書,了不知其佳處何在。近習步虛詞數十過,乃知後來蘇、黃、米、董諸公,無不仿佛其意度者。黃涪翁比之散僧入聖,可稱妙喻。然涪翁又云:「今人見楊少師書,口是而腹非也。」在宋已然,何況今日。然余既已深知而篤好之,即以此當出世法矣。

山谷論書,於晉人後推顏魯公、楊少師,謂可仿佛大令。此言非也,魯公書結字用河南法,而加以縱逸、固是大令筆。少師筆意直接右軍,而不留一跡。董華亭謂其古淡,非唐人所及,可稱篤論。

董華亭云:今人眼目為吳興所遮障。蓋勝國時萬曆以前書家,如祝希哲、文徵仲之徒,皆是吳興入室弟子。徵仲晚年學山谷,便一步不敢移動,正苦被吳興籠罩耳。希哲狂草雖云出自伯高、藏真,而略無遠韻,但可驚諸凡夫。華亭出,而明之書法一變矣。

永興書渾厚,北海則以頓挫見長,雖本原同出大令,而門戶迥別。趙集賢欲以永興筆書北海體,遂致兩失。集賢臨智永千文,乃是當行,可十得六七矣。

本朝書家薑湛園最為娟秀,近時劉諸城醇厚有六朝人遺意,但未縱逸耳。香泉、天瓶當時並負盛名,而凡骨未換,較之明季孫文介、倪文正諸公不逮遠矣。

余友錢魯斯以書名海內四十餘年,初學董香光,繼學李北海,後乃出入顏清臣、蘇子瞻、黃魯直,能掃盡世俗謬種流傳見解,可謂書之豪傑。惜其未參褚河南、楊少師筆意,氣息稍粗,而有時肌理細膩,則又涉於凡豔,書品不無小減耳。然其沈著痛快,固是一時無兩。

魯斯嘗謂余云:「作書草率最難。」余初不解其說,後學懷素小千文,略得草率之意;學右軍十七帖,則又不見所謂草率者,於魯斯之說仍不能無疑。近學楊景度步虛詞,乃知草率者細淨之至也,恨不能起魯斯而一問之耳。

十年前余在揚州與安吳包慎伯論書,慎伯不喜平原坐位帖,而余極好之。然余學書在慎伯後,未敢與之爭。近慎伯來陽羨與余復相見,論書亦推服顏行,自悔前言之失,示余以所著述書一篇,妙論層出。予所見能書之士,未有若慎伯之通識也。惟於魯斯多微詞,且不無過當語,倘所謂責備賢者之意耶!

慎伯論書於唐人後推東坡、思白二家,其言以為東坡雄逸,思白簡淡,非餘子所及。此見極與余合。慎伯又云:「學蘇須汰其爛漫,學董須避其刁疏。汰爛漫則雄逸始顯,避刁疏則簡淡乃真。」斯固然矣。予謂爛漫、刁疏在彼二家,病處亦覺其妍,但恐學者未得其妍,先受其病,不可不知耳。

人於鄉先輩不能無私,魯斯愛惲南田書,謂其意趣勝香光,自成過論。南田所用隻只河南一家法,香光能集會稽、平原、少師諸家之長,決非南田所及。近見王石谷書,淳古似楊忠湣,而不以書名,想亦為畫所掩耶。

慎伯謂:「自柳少師後,遂無有能作小楷者。」論亦過高。米海岳《九歌》、趙松雪《黃庭內景經》,皆能不失六朝人遺法,但其他書不能稱是,遂為識者所輕。文徵仲《黃庭經》亦與右軍原書酷似,但恨用筆太工巧耳。

惲南田云:「褚米一家書,學米先須從褚入。」余謂學褚有得,自可不須學米。米小行楷書固出於登善,亦只哀冊一種耳。若《枯樹賦》、《公孫弘傳讚》,蕭淡之筆,海岳終身不解也。東坡金山詩出入河南、少師、平原,真有淡不可收之妙,非海岳嬋娟羅綺之比。慎伯謂宋賢惟東坡具神解,斯言得之矣。

明人中學魯公者無過倪文正,學少師者無過董文敏。作者雖多,兩雄為最矣。為二公開先者,其惟楊忠湣乎!董香光論書盛推米海岳,海岳行草力追大令、文皇,以馳騁自喜,而不能掩其怒張之習。香光平淡,似為勝之。近時諸城學香光而益加遒厚,然略不肯馳騁,遂極詆海岳。書家所見不同如此,孰為正其是非耶?

米元章云:草書不入晉人格轍,徒成下品。此論極是。然唐人草書無不學大令者,大令狂草盡變右軍之法,而獨辟門戶,縱橫揮霍,不主故常。姚刑部姬傳謂:如祖師禪入佛入魔,無所不可。可稱妙論。餘謂大令草書雖極力奔放,而仍不失清遠之韻。伯高、藏真筆力雖雄,清韻已失,學之者愈似而愈離。黃涪翁所云:高閑以下,但可張之酒肆也。元章力追大令,而就其合作,僅堪與孫虔禮抗衡,以為入晉人之室,則猶未耳。  董香光云:學柳誠懸小楷書,方知古人用筆古淡之法。孫退谷侍郎謂董公娟秀,終囿於右軍,未若柳之脫然能離。予謂柳書佳處被退谷一語道盡,但娟秀二字未足以概香光。孫虔禮書譜云:不激不厲,而風規自遠。此香光之所以得宗於右軍也。

韓退之《石鼓歌》云:「羲之俗書逞恣媚。書家之病,昔人論之詳矣。」退之性不喜書,固未知右軍書法之妙,且意欲推高古篆,乃故作此抑揚之語耳。後人誤看,遂若右軍之書真逞姿媚,而欲以吳興直接右軍,非惟不知右軍之書,亦並未解昌黎詩意矣。孫退谷以華亭娟秀,謂囿於右軍,已非篤論,況欲以吳興姿媚當之耶!

劉諸城云:松雪自當為一大宗,既或未厭人意,然究無以易之。此就元人而論,謂鮮于、康裏諸公皆非松雪之匹耳。若以辭害意,而欲遂以松雪嗣統二王,豈以諸城之智而出此耶?

李西台肥而俗,僅勝周越耳。其時蔡、蘇未出,遂擅書名。東坡筆力雄放,逸氣橫霄,故肥而不俗。要知坡公文章氣節,事事皆為第一流。餘事作書,便有俯視一切之概,動於天然而不自知。吳匏庵亦步亦趨,尚未足以語於離形得似之妙也。

余見坡公法書,定以金山詩為最。蓋公書務顯筆力,亦恨太盡耳。然學未到沈著痛快地位,而遽求含蓄,雖日習右軍之書,亦隻如優孟之似孫叔敖而已,竟何益哉?

昔人評歐陽率更書如金剛努目、大士揮拳;虞永興能中更能,妙中更妙。二家之書,余實未敢定其優劣。涿鹿馮銓謂虞則內含剛柔、歐則外露筋骨,君子藏器,以虞為優。此言非也。歐亦剛柔內含,學歐而不得其筆,乃有露骨之病;學虞而不得其筆,又豈無肉重之失耶?

慎伯謂平原祭侄稿更勝坐位帖,論亦有理。坐位帖尚帶矜怒之氣,祭侄稿有柔思焉。藏憤激於悲痛之中,所謂言哀已歎者也。

張司寇書名最烜赫,其筆力沉鷙,洵足追步香光,而氣韻遠不逮矣。薑湛園何義門氣韻與香光為近,而筆力又不足以副之。甚矣,斯事之難也!

東坡自云:「余書盡意作之,似蔡君謨;稍放似楊風子。」東坡於少師,神似非形似,觀其筆勢,殆可伯仲。君謨學平原而出以恬和,和能入雅,恬亦近俗,較之東坡,殊為遜矣。

學楊少師書如讀周秦諸子,乍看若散漫無紀,細玩卻自有條理可尋。於詩則陶靖節也。王右軍如史記之文,變化皆行於自然,其於詩則無名氏之十九首也。

董思翁云:「作字須求熟中生。」此語度盡金針矣。山谷生中熟,東坡熟中生,君謨、元章亦尚有生趣。趙松雪一味純熟,遂成俗派。惟《黃庭內景經》生意迥出,絕不類松雪書,而世亦無問津者。

松雪行書以天冠山為最,北海肖子也。世人豔稱《民瞻十劄》已屬次乘,《梅花》詩則自鄶無譏矣。

吾鄉蔣般初先生書,兼用永興、河南法,品格最近蔡端明。草書學藏真,而少加收斂,位置當在祝希哲上。吳大來以平原為宗,書特蒼鬱。曹湛思稍嫌單薄,而意趣頗似楊少師,如陽羨茶,味雖不濃而色香殊勝。

戲鴻堂所收玉潤帖當是元章贗作。香光中歲於元章書有偏嗜,故往往為所蒙蔽。而諸家石刻所收晉、唐人名跡,亦惟元章贗本為多。

明自嘉靖以後,士夫書無不可觀,以不習俗書故也。張果亭、王覺斯人品頹喪,而作字居然有北宋大家之風,豈得以其人而廢之。

李懷琳絕交書,草法出於大令,而未得其筆。鮮于太常小楷亦娟秀不俗,行草學懷琳而彌不逮。然太常在當時已擅盛名,學如牛毛,成如麟角,詎不信歟!

唐人之書法嚴而力,果然韻趣小減矣。予謂二王以後,趣莫深於少師,韻莫勝於東坡,可以補唐人所未足。

山谷小行書自佳。蓋亦從平原、少師兩家得力,故足與坡公相輔。大字學瘞鶴銘,骨體峭快而過於豪放,亦成一種習氣。學者貴於慎取,不可遂為古人所欺。

余年三十餘始留意書學,即好東坡、思白二家,然苦無入處。學淳化閣帖,愛大令、交皇之馳騁自得,而益迷其源。自是泛濫於唐、宋、元、明諸家十有餘年,而私心所好仍在東坡、思白。世人賤近貴遠,以時代判優劣,輒卑視二家。而卑無高論者,則又以趙松雪為羲皇上人而已。近聞慎伯之論,予所信益堅。慎伯又導餘學楊少師步虛詞,日習一過,覺於蘇、董二家意趣時有所會,直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近人之書,劉諸城渾厚醇實,自足名家;而仁和蔣山堂古秀在骨,幾欲突過諸城。山堂作書如以墨汁傾紙上,又時似枯藤之掛壁,思翁暮年神境也。世人於筆法、墨法皆所不講,而務求勻稱,見此等妙跡,鮮不嗤怪。有志之士所以窮老盡氣於荒江老屋中,惟求有以自信,而不肯輕為人應酬筆墨也。

十數年前見吾鄉吳味泉書,輒愛玩不能釋手,以其熟於二王草法也。近覺其有不足處,蓋行筆學平原,而未能透露香色,反不若湛斯。

學趙松雪不得真跡,斷無從下手。即有真跡,臨摹,亦須先植根柢。昔之學趙者無過祝希哲、文徵仲。希哲根柢在河南、北海二家,徵仲根柢在歐陽、渤海。如此學六朝駢麗文,須先讀得漢書也。豈惟松雪不可驟學,即學元章、思白,亦易染輕綺之習。魯斯嘗云:「不學唐人,終無立腳處。」誠哉斯言!

書家貴下筆老重,所以救輕靡之病也。然一味蒼辣,又是因藥發病,要使秀處如鐵,嫩處如金,方為用筆之妙。臻斯境者,董思翁尚須暮年而可易言之耶!余學書幾二十年,所歷者皆世人嗤笑唾棄之境,而又不肯安於小成,故數數從業,至今日乃覺有悟入處。倘亦禪家所謂漸修頓證之候乎?然質既駑弱,功力尚淺,能知之而不能至之。而二、三同誌,年齒後於余者,以予為識途之馬,相從講論。異時必有造其極者,然後以余言證所得,而信其不誣,則余二十年來所費日力,不為虛枉矣。

予昔家居作此,初脫稿為門人程子香取去裝成長卷,其後薛畫水太守見而欲得之,子香不肯,與別錄楷書一本贈焉。今藏於畫水之如執燭齋者,子香遺墨也。子香卒後,予手稿不知為何人所得矣。道光辛卯在四明館中理舊篋,得門人康康侯為予所錄本,復自書一過,追思往事忽忽十有餘年,而予以臂痛廢學亦且十年。年愈增,歲月愈促,老大無成,彌用自愧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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