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至內容

野叟曝言/014

維基文庫,自由的圖書館
目錄 野叟曝言
◀上一回 第十四回 雙折六歸貧士翻憐財主算 低眉合眼頭陀暗覷婦人胎 下一回▶

  素臣上前去問,方知道為隔年漕米未完,帶家屬收監聽比。因入內慰問。只見敬亭在廳上,攢著眉頭,踱來踱去的,口中歎那一股冷氣。忽然看見素臣,不覺笑逐顏開,說道:「前日匆匆一面,後又造府奉看,不料已往杭州。尊寵想已進門,怎不請弟去吃杯喜酒?」素臣歎口氣道:「不要說起,又成畫餅了。」敬亭著驚問故,素臣述了一遍,道:「弟因要往江西,缺少盤費,走來與吾兄商議。不料尊紀被差人鎖去,眼見得自治不暇,何能濟人?弟在窘鄉,不能代吾兄措完漕米,奈何?」敬亭道:「弟正為漕米之事,在這裡籌畫,想吾兄在家,便有商議。不料兄已回家,卻又如此窘迫!」素臣起身欲別,說道:「弟若別處可挪,並得寬餘,再來看兄。」敬亭急忙扯住道:「另有商量,吾兄盤費,所費幾何?」素臣道:「至少得一二十金,多則益善!」敬亭大喜道:「如此,便有商量了。弟因拙於謀生,祖產盡廢,只剩有五畝沃產,少供家中食米。如今欠下漕糧,想要賣去一畝。無奈此田坐落在田有謀套內,他必要一契買去。弟雖別有掛戶,亦不過三四金之事,不肯一併出賣。無奈此田坐落在田有謀套內,他必要一契買去。弟雖別有掛戶,亦不過三四金之事,不肯一併出賣。今吾兄所需,既屬多多益善,則弟不難於全棄矣!」素臣道:「吾兄這田,時值若干?」敬亭道:「此田既係沃產,又在有謀田套之內,從前為圖方圓,幾次首人來打合,願出重價,大約可賣百金。但此老最刁鑽,知我漕米事急,必然淪落,只怕止好照時價八十金了。」素臣道:「輕賣輕贖,淪落也甚有限。但係吾兄命產,於弟竊有未安!」敬亭大笑道:「吾兄那有此言?不但薄待小弟,亦且自視太輕了!」素臣不禁大笑。敬亭道:「事不宜遲!」連忙邀至書房,寫了文契,就請素臣作中,同到有謀家來。只見有謀滿面灰土,氣吁吁的,站在赤日之中,手裡拿著竹籌,兩隻眼睛,兔起鶻落的,監押著管帳先生及家人們,在那裡糶麥。看見素臣等進來,口裡不住的說得罪,卻心只在素上,不肯來接,吩咐一個小廝,把素臣等請到書房裏去坐。

  二人走入看時,只見書房裏一張方桌,上堆許多租簿,一把算盤,橫壓在上。旁邊一個圓硯,中間凸起,四週凹下,注著純煤的墨水。壓著幾張租帳並謝孝請酒的紅白殘柬。一管開花水筆,斜插在算盤之上。側邊一張木櫃,架著一架天平。七橫八豎的,亂排著幾張椅杌板凳。壁上貼著立誓不入銀會,不借當物的紙條。地下鋪著雞糞、鴨糞,窗前一張條桌,桌上放著幾個黑漆也似的茶甌,一個斗大的白木茶桶,把亂棉絮裡擁著一大瓦壺的茶。素臣道:「你看這等書房,焉得不富?」敬亭微微含笑。那小廝在茶壺裡,篩出兩杯茶,送上來。素臣卻待去接,只見小廝頭上一頭禿瘡,膿水淋潰,黏連著灰土,掛到鬢髮之下,一股腥氣,直透進腦門裡來。鼻孔內兩管黃膿鼻涕,像虎邱山吊桶,一上一落的,在那嘴唇邊打探。雙手就似灰耙一般,兼害著滿手的膿窠瘡,滲瀨怕人。素臣一個噁心,幾乎連敬亭家中吃的泡茶,嘔將出來。忙說道:「你放在桌上罷。」敬亭攢著眉頭,接了小廝的茶,見那茶的顏色,如醬油湯一般,面上汆著許多鍋鏽,二人如何敢吃!要在椅上坐去,卻見滿椅黏黏連連,都是些雞鴨之糞,新舊重疊,如膠如錫,只得拱立而候。

  候至外邊人散,有謀方趕進來,連連告罪,做出許多跼蹐之狀,作了幾個深揖,扯過三張椅子,拱請二人入座。二人本不能坐,因有謀連請,只得就坐,可霎作怪,身子便要坐下去,那臀尖卻不知不覺的,與那椅子若離若合,如晴蜓戲水一般。有謀覺著,忙把衣襟扯起,將兩張椅子亂扯,雖抹不淨,也只得勉強坐下。有謀開口道:「二位先生枉顧,有何事見諭?」敬亭述知來意,向袖中取出文契,有謀接過一看,即放在桌上,說道:「這田小弟本是要的。只是目下新嫁了小女,手頭甚空,今日賤糶這麥,還是補那未完,去還各店帳目。景先生不如別為之計。倘真沒人承受,再作計較罷了。」敬亭道:「小弟這田,正落在老翁田套之內,除了老翁,誰人好來承買?」有謀道:「這倒不論,難道尊府這田,只許小弟買,別人就買不得的?」敬亭道:「老翁前日原說五畝一契才要,如何今日反推調起來?況且這田是老翁知道的,不須肥壅,水旱無憂。這樣美產不買,還買什麼田呢?」有謀道:「前日的話,也是一時之見。如今細細打算,實是吃力,須賣去自己的田產,方可舍熟抱生,所以愈算不來了。先生說這田好,小弟又不圖方圓,難道好嫌這田不好?其實這田也只是空好看,田運十年一轉,到近年來,這田也只顧變醜了!況且先生契上的價錢,也忒昂,還是別變為是。省得說小弟淪賤了府上的美產。」

  素臣立起身來,說道:「敬兄,買賣交易,須要兩相情願。老翁既不願買,何可相強?我們既來盡過,自可別售,不必再說了。」一面說,一面向桌上去取那契紙。有謀不知頭路,只認是素臣在京裡回來,有些積蓄,要買此田,來先盡田鄰的意思。自己又已說煞,許其別變,恐怕事有決撒。忙把契紙搶在手中,滿臉陪著笑道:「文先生直恁性急,小弟與景先生相與在前,沒有商量不得的事。方才並非推掉,實因力量不及,既文先生如此見怪,小弟倒覺不安了。景先生,小弟勉力竟買此田罷,只是價錢,要大加酌減哩。」素臣道:「老翁既願成交,只求減價,應該多少,吩咐出來就是。」有謀道:「此田時價,在八十兩以下。文先生性直,小弟也是爽直不過的,竟是八兩一畝,銀色九五。青苗連田過割,這是大例,不消說的。文先生是豪爽人,諒來也不希罕中物,一面立契,一面交銀就是了。」素臣道:「這田時價,每畝值銀一十六兩,若論方圓,便須二十以外。老翁過善勒掯,敝友不妨勉從,依小弟劈斲,竟是十兩一畝。如少釐毫,即請擲還文契,休再葛藤。至於中物,竟不必提起罷了。」有謀看了素臣兩眼,一口應允,說道:「這田是不消踏的。但成交須粗備一酌,略見小弟之意,只是倉卒備辦不及。若另擇期,又恐文先生怪弟勒掯。二位先生俱是豪士,定不計較口腹。」吩咐小廝:「進內去說,就是家常便飯,收拾出來罷。」一面開了木櫃,取出一張白紙,鋪放桌上。一錠大煤墨,在硯上橫七豎八的,磨了幾磨,把那枝開花水筆蘸飽,請敬亭寫契。

  敬亭剛提起筆,便斷倒年限,准要七年。敬亭怫然道:「大例三年為滿。如此賤價,怎還說七年的話?」有謀再四推扳,方才五年放贖,敬亭只肯三年。素臣道:「就是五年罷,爭他怎的?」有謀贊道:「文先生真是快人!賤性也是一刀兩料的。」敬亭見素臣允了,提筆便寫,又被有謀絮絮叨叨,說出許多門房上下,重疊盜賣,對手取贖諸般條款,敬亭索性依他,與素臣都畫了押,付與有謀,討出那八十兩的契紙撕毀。有謀道:「還是用了飯交銀?交了銀用飯?」素臣道:「飯是斷斷不消,請交了銀子罷。」有謀囁嚅道:「怕沒有此理,又不敢不遵先生之命。」因急跑進去,取出銀來,止有十兩之數,又是九折,說是沒有預備,明日一早兌罷。敬亭道:「這銀怎說是九折?」有謀道:「這是吳邑通例,後手也是一樣九折。」素臣道:「敬兄且收了,若不是通例,再來找足罷。」敬亭把銀打開,只有一錠是九三,其餘多是九成散碎的,竟有許多八成在內。因說道:「這銀還合不上九成,差了四五色,如何使得?」有謀道:「契寫九五,規矩原是九三。這銀子牽算,足有九二下壚,交易作九三,是極公道的。」素臣笑道:「據老翁自己也只說是九二,怎寫得九五上契?且銀已九折,雜費俱無,老翁大號有謀,真可謂名不虛傳。」有謀被這幾句話,說紅了臉,只得脹胖了頸脖,又添上一錢八成銀子。敬亭甚不伏氣,素臣道:「敬兄罷了,大段如此吃虧,在這點子上,急出什麼便宜?快些回去罷。」有謀假意留飯,素臣慌忙辭出。敬亭趕上,說道:「此老著著上算,吾兄件件依他,都也罷了。只有那五年之說,到底不該依允。」素臣在袋內摸出痧藥瓶,吸些入鼻,連打了幾個噴嚏,然後答道:「吾兄好不見機,請問性命要緊,銀子要緊?」敬亭茫然。素臣道:「虧弟事事依他,早些跳出糞窖,不見滿衣裙上,被雞鴨的糞屎直雌上來麼?若隨著吾兄與他爭執,葛藤到幾時?這條窮性命,便不能保矣!」敬亭不覺失笑。素臣歎口氣道:「人有千算,何足與較?我輩既做窮人,有田無田,也不爭這兩年,吾兄何不達也!」敬亭大悟,感歎不已。到分路所有,將銀欲付素臣。素臣道:「你家人拿去,急如星火。我的事還在可緩。」遂別了回家,向水夫人說知,太息了一會。

  次日日中,敬亭氣吁吁的走來。說:「田老真是可惡,累弟跑得要死,只回說不在家。方才又去,進門就撞見了。又說是要等糶麥,須明日再去。弟恐吾兄心焦,故先來說知。你說,可惡不可惡!」素臣笑道:「此富翁之常態,不足惡也。但累吾兄奔馳,為不安耳。」自此,累敬亭一日催討三四遍,俱以麥為辭。直到敬亭焦急,情願收受他小麥,自去糶麥,然後揀著租工丑麥,抬了好麥價錢,又短些升斗,攙些空頭,打發出來。到得轉糶出銀,總算一算,三十六兩銀子,竟吃虧四兩多了。敬亭甚是懊悔。素臣道:「此老於錢財則得算,於心地則失算,不足動氣,但覺可憐耳。此非弟之迂論,吾兄其細思之。」敬亭點頭道:「是。」因留下尾零,將三十兩付與素臣。素臣回家,只見水夫人面有怒容,桌上擺著幾封銀子,地下堆著幾十串錢,吃驚問故。水夫人道:「這三十千錢,是匡家的無外與你至交,他夫人最有俠腸,知你在外借銀,故著家人送來,其意可感。這五十兩銀子,是吳參議的,也說聞你出門乏費,不約而同的送來。你與他怎樣往來?因何問他借銀?實說與我聽,休得藏頭露尾。」素臣道:「吳天門行止不端,居心奸詐,自做知縣起,歷升到參議,無任不貪,無任不酷。現在家居,交結官府,使勢作惡,無所不為,孩兒深惡其人!只因係縣中先達,新正不得不投一刺,此外從沒往來,如何肯問他借貸?他常在親友前,稱贊孩兒的才學,說是無人薦拔,未得飛翀,意在收羅孩兒,入其惡黨。孩兒守身如玉,豈肯墮入污泥?不知他怎生曉得孩兒在外借銀?又來籠絡,望母親詳察。」水夫人回嗔作喜道:「我說你讀書十年,見識安在?學問安在?竟與此等人相與起來。既是他來籠絡,不干你事,只須回他便了。」因吩咐文虛把原銀送去說:「多謝吳老爺盛情,盤纏已經湊足,心領罷了。」素臣拿出敬亭田價,又述田有謀勒掯之事。水夫人道:「算人終於自算,有謀可謂無謀!當初你父親死後,家計日落,富室宋祖太因無子息,必欲招你為婿,承受彼業。是我決意力辭。後來你丈人謫降按察司照磨,代本府閱文,取你案首,托人議婚。我訪知媳婦德性,一口應允。當時親友,見我辭富就貧,頗有以為迂闊的。那宋祖太為人,彷彿今日之田老,以盤折起家。他既無子,其毒不得不流於女,我焉肯以汝為之婿,代受其禍乎?至這吳天門,則其禍更甚。聞其子鳳元,尤復跨灶,將來受禍必更深更慘。汝當切記於心,不可受其籠絡,致與小人同禍也!」素臣頓首受教。把十兩銀子,買了幾個疋頭。匡家三十千錢,留在家中用度。帶了二十兩銀子做盤費,收拾行囊出門,已是二月十五日矣。素臣因在東阿經過一番,愈知江湖上的利害。打了三十枝鐵弩,放在袖中,以備不虞。

  到十八日早晨,盤過壩來,江頭落了行家,僱定艙口,因前艙俱未有客,且在行中等候。日中無事,上街閒玩。只見一個頭陀,生得相貌猙獰,身軀雄壯,額角上生一個核桃大的疣,疣上有一簇紅毛。頭上束一條戒箍,把頭髮束住,拖下來有四五寸長,連肩帶眼的罩著。頸裡掛一串念珠,黑黝黝有龍眼大小,赤著一雙毛足,盤膝兒在一個行家門首,攔門坐著。旁靠一個大包,街石上鋪著一卷《金剛經》,一手拿著金瓜大一個木錘,敲著那飯籃大一個木魚,一片聲,如春潮一般轟轟的震響。圍著一簇人,在那裡驚看。只見一條大漢,分開眾人進去,喝道:「你這頭陀,就要化些東西,也該善求。怎麼攔門截戶,把人家的生意堵住?你看,客人們進去的不得進去,出來的不得出來,是什麼道理?」那頭陀敲著木魚,眼也不抬,聲也不答,嘴裡嘓都嘓都,只顧念他的經。那大漢焦躁道:「這頭陀耳又不聾,眼又不瞎,咱老子問你話,你兀自佯憨兒帶癡麼?」頭陀低眉合眼,將手敲著木魚,越發勤了。那大漢大喝道:「兀那頭陀,你人也不認得,可知咱老子是杭州有名豪傑的飛天龍鄭鐵腿麼?再不走開,咱就一拳,把你這腦袋打做蒜泥哩!」那頭陀對著經卷,率性把眼睛都閉了,如入定一般,只敲那木魚,越發震添天價響起來。那大漢登時把頭臉脹得通紅,一股殺氣,從丹田裡直弔到額角上來,更不發聲,將練成的鐵腿,向頭陀盡力一腿。只聽大叫一聲啊喲,跌倒在地。眾人急看,跌倒在地的,卻是飛天龍鄭鐵腿,都猛吃大驚。看那頭陀,兀自閉著眼睛,敲得那木魚怪響。看那鐵腿,面色都跌得豆渣一般的呆白,口裡不住的哼聲,一隻腿直挺挺的伸著,挪動不得,大家都嚇呆了。素臣看得明白,一則因有正務,二則恐干連人命,只得忍耐。卻見眾人把鐵腿扛出。那行家拿出五百錢,一疋布來,賠著許多小心。又到西首,一般照舊打坐去了。

  素臣悶悶而回。只聽得一人在後叫道:「文相公慢走一步。」素臣回頭一看,卻是個婦人,依稀認得,問道:「大娘是誰?」那婦人嘻嘻的笑道:「文相公貴人,那裡記得?奴家時刻不忘,去年蒙相公救出寺來,不想今日得見!奴家就是何氏,相公如今可記得起麼?」素臣忽然道:「原來正是何大娘,你住在此地麼?」何氏把手指著道:「那一帶竹笆,門前曬著魚乾的就是。」素臣見不多遠,有話要問,因便走去。走到跟前,見一人背著一枝槳,正走出門來。何氏道:「這就是我丈夫。你又攬著生意麼?快來見了這位相公,這便是救我性命的吳江文相公哩。」那人叫聲啊喲,把槳擲在地下,忙讓素臣進屋。夫婦二人,倒身下拜,拿出茶來,慇懃伺候。何氏道:「相公往那裡去?因何悶悶不樂?」素臣一面吃茶,一面把要到江西,因船未開,在街閒行,看頭陀生氣之事,說了一遍。何氏道:「奴家方才到大姑娘家去討鞋樣,看見那頭陀生得真是兇惡,兩隻賊眼,與松庵和尚一般,必是個強盜出身。」隨意道:「這頭陀是昨日到的,說是從天台回來,隨路結緣,在這裡硬化。大家都不忿,卻因他兇神模樣,不敢撩撥他。」相公說:「鄭鐵腿都吃了虧,越發沒人惹他了。」因向何氏道:「你留相公坐坐,吃了飯去。有錢在床頭邊,朱臭嘴船上有好鮮蝦,可叫麟姐買來下酒。我攬了富陽客人載,催著要開船,失陪相公,休要見怪。」素臣起身道:「飯是不消。我有一事問你:前日劉大郎,說你見一個道人,領著兩個女子,僱船要到豐城縣去,是你親眼見的麼?」隨意道:「是小人親眼見的,卻不知果是劉虎臣的家眷不是?那道人還替小人起了一課。」因向何氏道:「你在家要著實小心,他不是斷著去歲平安,今年二三月邊要防不則之禍麼?」何氏道:「那裡防得許多,知道他今日來,明日來哩!他還說有貴人星化解的。只是我丈夫到劉家,沒見過劉大娘合璇姑娘,我那日又沒到船頭去看見那個女子,不知可是他姑嫂兩個。相公到江西去,倘真遇見,千萬替奴問好。並問聲未小姐及素娥姐。」素臣點頭出門,隨意夫婦苦留不住,只索罷了。

  素臣回行住宿,次日午後,艙中客人已足,素臣下船,見何氏正在江邊洗菜,說道:「相公原來搭這毛裡鰍的船。這岸上就是我家,若不開船,千萬到家裡去吃茶,若要洗澡,也是便益的。」素臣道聲多謝,走入艙來。那知火艙還要搭人,在船諸客,因天色向晚,略催了幾句,也就罷了。素臣正要買酒撥悶,只見何氏提著一壺紹興老酒,托著一碟鮮蝦,一碟鮮筍,笑嘻嘻的走到船篷邊,說道:「奴家無物孝敬,掘得幾棵鮮筍,送與相公下酒。」素臣道:「怎又要你費心?只好回來謝的了!」船家雙手去接,騰換過了,說道:「何嫂子,收了傢伙去,怎單送鮮蝦與客人,不送只醉蝦與你老爹吃?」何氏啐了船家一臉唾沫,收著壺碟自去。素臣把一壺酒,一碟筍,吃秘罄盡,鮮蝦也存不多幾隻,竟自沉睡下去。眾客人展放鋪蓋,講些江湖上的話,議論素臣定是初次出門的,不合上船就睡,如此大意。一個老客人道:「出門人最忌酒色二字,這相公少年美貌,大約不能免的。你看,方才那女人送酒菜與他,這一種親密的意思,多分是那道兒。一到酒色迷了,那裡還知江湖上的利害!」船家鑽頭進艙,低低說道:「那女人不要看輕了他,是經過松庵和尚的大行貨子的哩!」眾客人道:「這卻被老客長,拿三道三的,一猜就著了!」老客人道:「這等事可以屈說人的嗎?你們不聽見那女人,還叫他家去洗澡嗎?」大家議論一會,次第睡下。

  素臣一覺醒來,已有三更天氣,聽那些客人,都已酣然入夢。因要解手,把篷掀開,見一天月色,萬簌無聲,懶去穿衣,就裹著一身裌被,赤著腿兒,趿上鞋子。看著船已點開,離岸有八九尺光景,立在船艙,掩好竹篷,將身一縱,跳上岸來。看那岸上,一帶竹笆,圍掩著幾間冷攤瓦屋,認得是隨意家裡。揀著側邊一塊沒月光的所在,蹲下身去,忽然記起沒帶草紙,正待下船去取。忽聽隱隱悲泣之聲,出自隨意家裡。走不兩步,猛然的月光耀眼,見那籬邊樹上,掛著亮晶晶一個大木魚,正是那頭陀所敲之物,頓吃一驚,連忙把披的裌被折疊了,束在腰間,走去把門一推,卻是拴好的。將身一縱,飛上屋簷,走過屋脊一看,只見院子裡,一個赤身頭陀,坐張小矮凳上,對面擺著一個浴盆,盆裡氣騰騰的熱水。水裏躺著一個女人,寸絲不掛,兩腿分開。頭陀手裡拿著一雙草鞋,在女人肚上揉擦。素臣心頭火發,暗想:「弩箭可惜都在袖裡,沒有穿衣服來。不然,只消一弩就是了。」只恐誤這女人性命,不及回船,隨手揭了五七片瓦,將身跳下,正在頭陀背後,趁勢向腦袋直劈。只聽刮喇之聲,瓦片震得粉碎,都必必剝剝,爆將開去。頭陀大叫一聲,一手向素臣腿下攥來。素臣騰開一步,飛起右腳,只聽甲折一聲,素臣裹的裌被已被頭陀扯破。頭陀左肩,早著了素臣一腿,啊唷一聲,直立起身,奔入素臣懷裡。素臣湊手不迭,把身子望上一聳,離地有八九尺高,在頭陀頭上直躥過去,將右腳在頭陀背上一蹬,便如蹋了石壁一般,合面倒下,震得地皮怪響。素臣轉身著地一腿,只聽轟的一響,叫聲:「死也!」卻正踢著浴盆。那盆裡女人,正想爬起。被這盆一掀,掀跌在地下叫痛。盆已踢碎,浴水潑做一院。頭陀滾身掙起,望裡便走。素臣急復身趕去。頭陀忽地轉身,照准素臣心窩,飛起一腿。素臣將身向側一蹲,湊個正著,一手托將過去,把頭陀腎囊上,如托泰山一般,托起撞落,直躥入屋裡去了。素臣搶進去,一手挺住胸脯,一手掄著拳頭,在那心口、小腹、兩肋裡,連打五七拳。那頭陀口裡、眼裡、耳裡、鼻裡、心裡、臍眼裡,一齊冒出血來。正要出去看那女人的死活,只見屋角頭又鑽出一個頭陀來,心裡著慌,大喝一聲,道:「不是你,就是我了!」正是:

    鷙鳥驚弓疑曲木,神魚脫網怕蛛絲。

  總評

  描寫有謀書房,已令守錢虜全身出現,至交易之雙折六歸,則肺肝俱揭矣!作者豈與富為仇?下此攝魄追魂之筆,緣其心靈,故其手敏、寫才子即肖才子,寫美人即肖美人,寫英雄即肖英雄,寫淫女即肖淫女,故寫錢虜即肖錢虜。此之謂化工。

  寫敬亭之於素臣,只攢眉歎氣、笑逐顏開、著驚急忙、大喜大笑、大悟點頭等字內,簇出一片熱腸義氣,不分爾我交情。寫素臣之於敬亭,只件件依從有謀惡算上繪出一種達識豪情、無間形骸友誼,此為後文瞎跑野路、落職傳書之蒿矢。讀者能著眼此數回。便可分管鮑一席,真有功名教之文。

  鳳凰非竹實不食。而鳶鴟以腐鼠嚇之;素臣卻鸞吹、璇姑之殊色,而眾客以何氏疑之。天下事類此者多,何可深歎!

  此回素醫開除頭陀,為下回偽檄張本。硬化錢布一段,似屬閒文,不知才子作文,斷無突如之筆,故先有硬化一段掛影,復有木魚一驚引路,然後推門、上屋、揭瓦、跳劈,以至開除;方不嫌突如。雲之遍天下,必由於觸石而出,膚寸而合。且有硬化一段,先表出頭陀十分本事,則開除者本事何如?此又烘雲托月之法。有木魚一驚,方知哭聲有故,必至推門上屋,此又撥草尋蛇之法。以為閒文,則並無正文矣。吁!進必以漸,開必有先,斯化工也,文之至者!與造化參,亦猶是而已!故不特開除頭陀,先有硬化一段掛影,即如素臣之得手,即有鐵腿之吃虧先之。有此回之鐵腿,即有第四回鐵臂先之;有桂樹之木魚,即有飯籮大敲得越勤越響先之;有藏檄札之包,即有旁靠大包先之;有兩三吊錢、四五匹白布,即有五百錢、一匹布先之;有屋角鑽出之頭陀,即有大姑娘麟姐等名目先之;有送上船之鮮蝦,即有朱臭嘴先之;有洗澡揉胎之浴盆,即有何氏請素臣洗澡,老客復述先之,有偽檄之劉虎臣,即有隨意口中先之;有頭陀之禍,即有隨意囑何氏小心,何氏答今日、明日,又於前回大郎口述惡夢先之;有素臣之援救。即有貴人星化解先之;有救何氏之事,即有相遇到家、正在江邊洗菜並送酒菜等事先之;有(隨)[何]氏獨處被禍,即有隨意攬載先之;有見竹笆認得隨意家裡,即有何氏指著一帶竹笆先之;有推門上屋之事,即有認得隨意家裡及隱隱悲泣先之;有頭陀擤揝腿、素臣騰開,即有鐵腿倒地、素臣看得明白先之;有踢打縱跳之費手,即有懶穿衣服、沒帶弩箭先之;有頭陀著腿不倒,即有赤足靸鞋及扯破裌被先之;有頭陀看出何氏有胎,即有一雙賊眼先之;而扯破裌被、偽檄諸名、補天等丸,又為後文先路。一枝一節、細小零碎之處,無不前有來龍,後有去路,方能與造化參而成天地間之至文也。若俱以為閒文而去之,則人之有頭,何以必聯屬於頸?有口,何以必附著於頰?有骨有肉,何以必包之以皮,而束之以筋?百骸各各不連,十指節節俱斷,焉得成人?此特就一事一段而言,通看全部,其針線之密、筋節之靈,無不如此舉一反三,始知此書為人間第一奇書,非一切稗官小說得仿其萬一也。

◀上一回 下一回▶
野叟曝言

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

Public domainPublic domainfalsefal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