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張為騏論《孔雀東南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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跋張為騏論《孔雀東南飛》
作者:胡適

  張先生這篇文章是陸侃如先生的主張的很有力的辯護。我終覺得張先生不免有點誤解我的主張;並且我覺得他舉的證據都可以助證我的主張。

  第一,我明明說此詩作於建安以後,張先生不能說我認此詩「是漢詩」。為便利讀者起見,我先重說我的主張的原文是:     我以為《孔雀東南飛》的創作大概去那個故事本身的年代不遠。大概在建安以後不遠,約當三世紀的中葉。但我深信這篇故事詩流傳在民間,經過三百多年之久(230—556)方才收在《玉台新詠》裡,方才有最後的寫定,期間自然經過了無數民眾的增減修削,滾上了不少的「本地風光」(如「青廬」、「龍子幡」之類),吸收了不少的無名詩人的天才與風格,終於變成一篇不朽的傑作。

  第二,張先生明明知道《玉台新詠》稱此詩為「古詩,為焦仲卿妻作」。然而他偏要用古韻來證明「詩中非用古韻」。治國學的人應該知道「古韻」是很危險的工具,不可拿來亂用的。我們試開眼看看今日的方音的分佈,便可以明白一國之大,南方還用古韻時,北方東方西方早已用今韻了。民歌是用方音的,他們用韻決不會錯。張先生說的「古韻」究竟「古」到什麼時候?張先生所謂「漢」,究竟指漢的何州何郡?——況且張先生明明說魏文帝詩中用「儀」字乃作「支」韻,明明承認「大概到了三國就相混了」。這不是恰恰證明我的主張嗎?魏文帝正是建安的詩人,他的老家也與廬江相去不遠。時代與地域上都可證明我的主張。我謝謝張先生替我尋得這一條好證據。

  第三,《華山畿》的「華山」不是西嶽,張先生也替我證明了。但他還要相信侃如的主張,說《孔雀東南飛》中的華山「決非地名,乃是用典」,這是最荒謬的見解。原詩云:

    兩家求合葬,合葬華山傍。

  沒有成見的人如何能說這是用典!我的原文說「華山」只是廬江的小地名;張先生已證明各地可用華山了,何以不許廬江有華山呢?(神女塚所在的華山不在高淳,確在丹徒城東,已有幾位朋友寫信來更正了。我謝謝張先生替我加上一證。)

  第四,「青廬」沒有什麼特別之處,也得張先生幫我證明了,我也該謝謝他。他引《世說新語》記曹操、袁紹少年時鬧新房的故事,也有「青廬」的話。曹操的時代不可以助證我的主張嗎?劉義慶是南朝人,他用「青廬」,並不覺奇怪;《孔雀東南飛》的詩中,記的是淮南事,也用「青廬」;徐陵是南朝人,也並不覺的希奇。認青廬為北朝特俗,乃是晚出的唐人謬說罷了。

  第五,「交廣」地名,張先生的考證也錯了。他引的《吳志》明明說永安七年(264)「複分交州置廣州」。他不曾注意這個「複」字。《吳志》孫權黃武五年(226)「分交州置廣州,俄復舊」。此事緊接建安之後,在孫休複置之前四十年。初置廣州的事,詳見《吳志·呂岱傳》,到呂岱討平士徽之亂後,方才廢廣州,複為交州。交廣之名起於三世紀之初期,這何足證明《孔雀東南飛》為齊、梁詩呢?

  第六,張先生考證「下官」之稱,更是無用的辯論。《南史·劉穆之傳》所說明明是規定內史相對於「郡縣為封國者」,不得稱「臣」,一律稱「下官」。這條特別規定與那普通的「下官」稱謂有何關係?

  此外的幾條更沒有年代考證的價值了。

  最後,我要請張先生注意《玉台新詠》明明說此詩是「古詩」。徐陵生於梁初天監六年(507),死於陳末(556)。此詩若是齊、梁(479—556)詩,何以徐陵要追稱為「古詩」呢?

  1928,1,19

  (原載1928年2月《現代評論》第7卷第16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