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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內篇註/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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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宗師第六[編輯]

莊子著書,自謂「言有宗,事有君」,蓋言有所主,非漫談也。其篇分內外者,以其所學,乃內聖外王之道。謂得此大道於心,則內為聖人;迫不得已而應世,則外為帝為王。乃有體有用之學,非空言也。且內七篇,乃相因之次第。

其《逍遙遊》,乃明全體之聖人,所謂「大而化之之謂聖」,乃一書之宗本,立言之主意也。

次《齊物論》,蓋言舉世古今之人,未明大道之原,各以己見為是,故互相是非。首以儒墨相排,皆未悟大道,特以所師一偏之曲學,以為必是,固執而不化,皆迷其真宰,而妄執我見為是。故古今舉世,未有大覺之人,卒莫能正之。此悲世之迷而不解,皆執我見之過也。

次《養生主》,謂世人迷卻真宰,妄執血肉之軀為我,人人只知為一己之謀,所求功名利祿,以養其形,戕賊其真宰而不悟。此舉世古今之迷,皆不知所養耳。若能養其生之主,則超然脫其物慾之害,乃可不虛生矣。果能知養生之生,則天真可復,道體可全,此得聖人之體也。

次《人間世》,乃涉世之學問,謂世事不可以有心要為,不是輕易可涉。若有心要名干譽,恃才妄作,未有不傷生戕性者。若顏子、葉公,皆不安命、不自知而強行者也。必若聖人,忘己虛心以游世,迫不得已而應,乃免患耳。其涉世之難,委曲畢見。能涉世無患,乃聖人之大用也。

次《德充符》,以明聖人忘形釋智,體用兩全,無心於世而與道游,乃德充之符也。

其《大宗師》,總上六義,道全德備,渾然大化,忘己、忘功、忘名。其所以稱至人、神人、聖人者,必若此乃可為萬世之所宗而師之者,故稱之曰「大宗師」。是為全體之大聖,意謂內聖之學,必至此為極,則所謂得其體也。若迫不得已而應世,則可為聖帝明王矣。

故次以《應帝王》,以終內篇之意。至若外篇,皆蔓衍發揮內篇之意耳。

 知天之所為,知人之所為者,至矣!知天知人之知,乃指真知,謂妙悟也。天,乃天然大道,即萬物之所宗旨。所為,謂天地萬物,乃大道全體之變,故曰「天之所為」。蓋天然無為,而曲成萬物,非有心也。人之所為,謂人稟大道,乃萬物之一數,特最靈者。以賦大道之全體,而為人之性,以主其形,即所謂真宰者。故人之見聞知覺,皆真宰以主之;日用頭頭,無非大道之妙用,是知人即天也。苟知天人合德,乃知之至也。知天之所為者,天而生也;知大道在人,稟而有生者也。知人之所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養其知之所不知,終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所知者,在人日用見聞覺知之知也。所不知,謂妙性本有,人迷不覺,故日用而不知。由其不知本有,故但知貪慾以養形,而不知釋智遺形以養性。故舉世昏迷於物慾,戕生傷性,不能盡性全生,以終其天年者。人若苟能於日用之間,去貪離欲,即境明心,迴光返照,以復其性,是以其知之所知,養其知之所不知。如此妙悟,乃知之盛也。雖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後當,其所待者特未定也。「雖然,有患」者,意謂我說以所知,養所不知,此還有病在。何也?以世人一向妄知,皆恃其妄知,強不知以為知,未悟以為悟,妄為肆志,則返傷其性。必待真悟真知,然後為恰當。第恐所待而悟者,未必真悟,則恃為已悟,則未可定也。必若真真悟透,天人合德,本來無二,乃可為真知。庸詎知吾所謂天之非人乎?所謂人之非天乎?且有真人而後有真知。意謂我說以人養天,不是離人日用之外別有妙道。蓋天即人也,人即天也。直在悟得本來無二,原無欠缺。苟真知天人一體,方稱為真人矣。

此一節,乃一篇立言之主意,以一「知」字為眼目。古人所云:「知之一字,眾妙之門;知之一字,眾禍之門。」蓋妙悟後,方是真知;有真知者,乃稱真人,即可宗而師之也。然知天知人,即眾妙之門也;「雖然,有患」,即知之一字,眾禍之門也。謂強不知以為知,恃強知而妄作,則返以知為害矣。此舉世聰明之通病也。

 何謂真人?此下喚起真人,以示真人之所養者深迥,與常人不同也。古之真人,不逆寡,寡,謂薄德無智之愚人。不逆者,不拒也。不雄成,雄,自恃也。成,謂已為全德也。不恃已德以慠世也。不謨士。謨,即謀。士,即事。謂無心於事,虛已以游,全不以事干懷也。若然者,真人如此處世。過而弗悔,當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熱,是知之能登假於道也,言真人無心以游世,此全無得失利害之心。以情不附物,故水火不能傷。此則遺物全性,是知則能登遐於道也。若此。真人即世忘世之如此。古之真人,其寢不夢,夢發於妄想,以真人情不附物,則妄想不生,故寢無夢。其覺無憂,真人虛懷游世,了無得失之心,故覺無憂。其食不甘,以道自娛,故不甘於味。其息深深。深者,綿綿之意。息粗而淺,則心浮動。真人心泰定而不為物動,故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此釋上深深之意。踵者,腳跟也。以喻息之所自發處,深不可測,故心定而不亂。眾人之息以喉。眾人之息在喉,則粗淺之至,故浮而妄動,所以日用心馳於物,而不知返。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心浮則言躁,言不由中,則易屈服。嗌者,咽喉也。哇,吐也。以淺粗之言,自咽而吐,無根之言也。其耆欲深者,其天機淺。言世人粗淺如此者,乃嗜欲之深,汩昏真性,全不知有天然妙性,皆墮妄知,無真知也。

此一節,言真人妙悟自性,是為真知者,故所養迥,與世不同。而以眾人觀之,則自別矣。前雲「有患」,正恐未悟,而恃妄知為得者,害之甚也。故此雙明之。

 古之真人,不知悅生,不知惡死。前略言真人處世,忘利害。此則言真人不但忘利害,而且超死生,以與大道冥一。悟其生本不生,故生而不悅;悟其死本不死,故不惡其死。其出不訢,其入不距。出入,即生死二字,老子云「出生入死」。由不悅生,故不貪生。訢,猶貪也。不惡死,故不距。距,謂介而不肯入也。翛然而往,翛然而來而已矣。翛然,乃鶴沖舉刷羽之聲也。言真人無心游世,翛然沖舉,出入死生,如游太虛,了無罣礙,故云如此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以悟其生本不生,故不忘其所始;以生與道游,不見有世可出,混方物為一,故不求所終。受而喜之,忘而復之。眾人以生為累,故患而不喜;真人載道而生,故受形而喜。雖處人世,心不違道,相忘於世,故念念而復。是之謂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謂真人。心與道游,故不捐道。捐,棄也。人即是天,不假造作修為,故不以人助天。如此乃謂之真人。

此一節,言真人游世,不但忘利害,而且忘死生。故雖身寄人間,心超物表。意非真知妙悟,未易至此,欲人知其所養也。

 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顙頯。若然者,言真人如此游世,其容貌與眾不同。其心志,《筆乘》作「忘」,言無心於世也。其容寂,言容貌寂然,乃內湛而外定也。其顙頯,頯,寬裕也,謂其貌廣大寬容,不拘拘之狀也。此老子云「孔德之容,唯道是從」也。悽然似秋,言其面嚴冷,若秋氣之肅也。暖然似春,言近之,則其中溫然、暖然,令人可親可愛也。喜怒通四時,與物有宜而莫知其極。言無心於喜怒,但隨物所感,或喜或怒,了無一定於中,故曰「通乎四時,與物有宜」;而人不知無喜怒也,故曰「莫知其極」。故聖人之用兵也,亡國而不失人心。利澤施乎萬世,不為愛人。言聖人無心御世,與天施合德。假而用兵,即亡人之國,而不失人心,本無殺伐之心也。縱恩施萬世,原非有意愛人也。所謂天生、天殺之意也。故樂通物,非聖人也;有心要通於物,非自然矣。有親,非仁也;大仁不仁。親者,有心私愛,非大仁也,故曰「賊莫大德有心」。天時,與非賢也;揣度時勢,非任命也。利害不通,非君子也;明哲保身,乃稱君子。不通利害,率意狂為,非君子也。行名失已,非士也;偽行虛名而無實,則非士矣。亡身不真,非役人也。亡已為人,則人皆聽役。若執已殉名,則見役於物,非役人者也。若狐不偕、務光、伯夷、叔齊、箕子、胥餘、紀他、申徒狄,是役人之役,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者也。此數子者,皆知之不真,殉名喪實,去聖遠矣。

此一節,概言所知不真,不能忘己、忘名,有心要譽,殉名喪實,皆非真知之聖也。下又言真人真知之不同。

 古之真人,此下一節,明真人游世之狀。其狀義無可不可。而不朋,中心和而不流。若不足虛之至也。而不承;若一物無所受。與乎與世容與。其觚而不堅也,觚者,方也。雖介然不群,而非堅執不化者。張乎施為也。其虛而不華也;雖見施為,而中心空空,不以華美為尚。邴邴乎邴,喜貌。其似喜乎,雖喜而無心於喜也。崔乎言折節謙下也。其不得已乎;雖謙下以接人,其實以不得已而泛應也。滀乎滀,渟如水之湛滀也。進我色也,謂中心湛滀,而和氣日見於顏面之間。與乎與之相處。止我德也;人與相處而不忍去。厲乎其似世乎,厲,謂嚴整而不可犯,亦似世之莊重也。謷乎其未可制也;謷,謂謷然禮法之外,似不可以禮法拘制也。連乎其似好閉也,連者,收攝撿束之意。雖收攝撿束,但似好閉,其實無所閉藏也。悗乎忘其言也。悗,俯下之意,謂對人謙下,若忘其言者。以刑為體,刑者,不留其私,謂中心一私不留,以為其體。以禮為翼,雖忘禮法,猶假禮以輔翼,可行於世。以知為時,真知時之可否,以行止也。以德為循。言以德但為循順機宜也。以刑為體者,綽乎其殺也;綽者,有餘之義。謂殺盡私慾,一私不留而尤損之也。以禮為翼者,所以行於世也;言既游世,不可出於禮法之外也。以知為時者,不得已於事也;言迫不得已而後應也。以德為循者,言其與有足者至於丘也。丘,高處也。言循順機宜,接引愚蒙,令有識者皆可上進於道。故喻如有足者,皆可引進於高處也。此四句,釋上刑、禮、知、德四句。而人真以為勤行者也。老子云「用之不勤」。勤,勞也。言真人遊行於世,無心而游,雖行而不勞也。

此一節,形容真人虛心游世之狀貌,如此之妙。言雖超世,而未嘗越世;雖同人,而不群於人。此真知之實也。

 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故者,由上游世之工夫純一,故得天人合德也。好之者,天也;弗好者,人也。今皆一矣,是謂之天人合德。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謂天人合一。謂天與人合一而歸於道,則萬物雜然而不一者,盡皆渾然會歸於道也。其一與天為徒,既人合其天,則人天一,則人可與天為徒也。其不一與人為徒。謂天人原本不一也,今人既合天,而未免游於人世,則以天而游,故與人為徒。天與人不相勝也,此之謂真人。若超然絕俗,則是以天勝人;若逐物亡性,則是以人勝天。今天人合德,兩不相傷,故不相勝。必如此,方是真人。

此一節,總結前知天、知人工夫,做到渾然一體,天人一際,然後任其天真。則在天而天,在人而人,天地同根,萬物一體,故天與人兩不相勝。必如此真知妙悟,渾化之極,乃可名為真人。此豈可強知妄見而可比擬哉?此真人真學之全功,故下章從「死生,命也」起,至「藏舟」章末,皆極口勉人學道,要做真實工夫。


 死生,命也;此下教人做了死生之工夫。命,謂自然而不可免者。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有死生,如時之夜旦,不可免者。且陰陽有夜旦,太虛恆一而無昏晚。喻人形雖有生死,而真性常然不變,如太虛之無變,故曰「天也」。人之有所不得與,去聲。皆物之情也。謂真性在人,天然自具,一毫人力不能與其間。此人人同有之真體,所謂真宰、天君是也。此須養而後知。彼特以天為父,言人人皆稟真性而有形,天然自足,故曰「以天為父」。而身猶愛之,而況其卓乎?言此血肉之假身,賴世之父而有生,且養身全孝以尊父。況天君載我之形,卓然不屬形骸者,豈不知所養而尊之乎?人特以有君為愈乎已,而身猶死之,而況其真乎?且以世人知有君,欲盡忠者,而以身死之。況真君宰我之形,而不能忘形以事之、忠之,可謂不智之甚矣。此言激切之至,人讀此而不悟,非夫也。

此言真性在我,而不屬生死者,乃真常之性也。而人迷之而不悟,嗜欲傷之而不知所養,豈非至愚也哉?

 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老子云:「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此取魚失水,如失道德而後仁義。且以仁義相尚,正似相濡以濕沫,不若相忘於江湖,以喻必忘仁義,而可游於大道之鄉也。與其譽堯而非桀也,不若兩忘而化其道。無譽無非,則善惡兩忘,而與道為一,乃真知之盛也。夫大塊天地也。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言人生天地,勞佚死生,皆自然而不可卻者,命也。此所謂人也,苟知命之所系,即道之在,是知由人而即天也。若知天與人本無二致,則渾然合道,而不以人害天;虛心游世,以終其大年,生不忘道。故云「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此其天人合德,死生不變,任造物之自然,此知之至也。

此言世人不知大道,而以仁義為至,故以仁愛親,以死事君。此雖善不善,故如泉涸,而魚以濕沫相呴濡也。若能渾然悟其大道,則萬物一體,善惡兩忘,故如魚之相忘於江湖。如此乃可謂知天知人,天人合德,而能超乎生死之外。故在生在死,無不善之者也。

 夫藏舟於壑,藏山於澤,謂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天真於有形,如藏舟於壑;藏有形於天地,如藏山於澤。謂之固矣,此常人以此為定見也。

然而造化密移,雖天地亦為之變,而常人不覺,如有力者負之而移,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猶有所遁。形與天地,雖小大有宜,而皆不免於變。若夫藏天下於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恆物之大情也。若知此身與天地萬物,皆與道為一,渾然大化而不分,是藏無形於無形,如此則無遁。則如藏天下於天下,而不得所遁矣。此天地萬物之實際也,故曰「恆物之大情」。特犯人之形,而猶喜之。若人之形者,萬化而未始有極也,其為樂可勝計耶?言大化造物,千變萬化,而人特萬物之一數耳。而人不知,特以得人身為喜,如此則萬物皆有可喜者,其樂可勝計耶?故聖人將游於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善夭善老,善始善終,人猶效之,言聖人心與道游,則超然生死,乃物所不得遁,如此則物物無非道之所在。故夭壽、始終,無所不善者,而人猶效之。又況萬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言大道之原,乃萬物之根宗,故云「所系」。萬物非此,而不能融貫而為一,故云「一化之所待」。此實天地萬物之大宗。聖人之所宗而師之者,此也。可不悟乎?

此發明大道無形,而為天地萬物之根本,人人稟此無形之大道而有生,是為真宰。若悟此大道,則看破天地萬物,身心世界消融混合,而為一體。若悟徹此理,則稱之曰「大宗師」,是所謂「大而化之謂聖」者也。至此則無己、無功、無名,逍遙於萬物之上,超脫於生死之途。以世人概不知此大道之妙,而以小知小見之自是,不得逍遙;各執己是,互相是非,故喪其有生之主;而要求名利於世間,故德不充符。是則前五篇所發揮者,未曾說破。故此篇首乃立知天知人,有真知方為真人,直說到此,方指出一個大宗師,正是老莊立教之所宗者,如此而已。

故此後重新單提起一「道」字來發揮,足見立言前後一貫。言雖蔓衍,而意有所宗,於此可見矣。

 夫道,上文說了大宗師狀貌,結了前義。言大宗師之所宗者大道,上雲「萬物所系,一化所待」者何?乃大道也。故此下發揮大道之妙,以明「萬物所系,一化所待」之義。立意皆從老子「天得一以清」等來。有情有信,此言大道之體用也。《齊物》雲「可形已信」,有情無形,正指此也。此從老子「窈窈冥冥,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此言有情,謂雖虛而有實體。不失其用曰「信」。無為無形;湛然常寂,故無為;超乎名相,故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以心印心,故可傳可受;妙契忘言,故無受無見。自本自根,本自天然,原非假借。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天地以之建立,故先有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變化不測,為天地萬物之主。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伏羲畫卦,始於太極。推之向上,更有事在,故不以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包天地,容六合,故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以固存,故不為久。長於上古而不為老。萬化密移,而此道湛然,故不老。狶韋古帝王名。得之,以挈天地;參贊化育,整理世界。伏羲軒黃也。得之,以襲氣母;襲,取也。氣母,生物之本也。襲氣母,即老子「求食於母」。維斗北斗,天之樞也。得之,終古不忒;忒,差也。北斗天樞,居所不動,故不差忒。日月得之,終古不息;運行而不已,用行而不殆。堪壞崑崙之神,人而獸形。得之,以襲崑崙;此襲,猶承襲,言主持崑崙。馮夷河伯也。得之,以游大川;肩吾山神也。得之,以處太山;黃帝軒轅也。得之,以游雲天;乘龍飛升上遷也。顓頊五帝之一。得之,以處玄宮;禺強北海之神。《山海經》云:「玄渚有神,人面鳥形,珥兩青蛇,踐兩蛇,名曰禺強。」得之,立乎北極;北海之極。西王母瑤池仙長也。得之,坐乎少廣。王母所居之宮也。莫知其始,莫知其終。此二句,總結上文。列聖神人主持天地日月星辰,皆恃大道,故莫知其始終。此直從老子「天得一以清」一章中變化如許說話。彭祖姓錢,古長壽之人。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世傳彭祖壽八百歲,故上自有虞,下及五伯。傅說商之賢相。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東維,騎箕尾,而比於列星。傅說一星,在尾上。言其乘東維、騎箕尾之間也。

此明大宗師者,所宗者,大道也。以大道乃天地、萬物、神人之主。今人人稟此大道而有生,處此形骸之中,為生之主者,所謂天然之性。以形假而性真,故稱之曰「真宰」。而人悟此大道,徹見性真,則能外形骸,直於天地造化同流,混融而為一體,而為世間人物之同宗者,故曰「大宗師」者,此也。

此大宗師,即《逍遙》所稱神人、聖人、至人。所言「有情有信」,即《齊物》之「真宰」,及《養生》篇「生之主」。若不悟此而涉人世,必有形骸之大患。顏子心齋,教其悟之之方。既悟性真,則形骸可外。故《德充符》前,一往皆敷演其古今迷悟之狀,到此方分明說破。一路說來,方才吐露。所以雲「言有宗,事有君」,正此意也。

此上已發揮大道,明白瞭然,但未說進道工夫,故此下乃說入道真實工夫。

 南伯子葵問於女偊此人名,皆重言也。撰出個人來,設為問答,不必求其實也。曰:「子之年長矣,而色若孺子,何也?」問其年老大而色若嬰兒,藉以發起必有所養,將以發啟工夫也。曰:「吾聞道矣。」此即要引人學道也。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學耶?」此因聞說聞道,則驚詫其言,謂道豈可學之耶?曰:「惡!惡可!二字皆平聲,驚嘆之意。上「惡」字,嘆其道難言;下「惡」字,嘆其道不是容易可學,要是其人乃可。子非其人也。言道非容易可學,況子非學道之人。何以見得?夫卜梁倚有聖人之才,才謂天賦之根器,猶俗雲天資也。而無聖人之道;言有美質,而無進道志向。我有聖人之道,而無聖人之才。言我有聖人之道,而無美質,故多費苦工夫。吾欲以教之,庶幾其果為聖人乎?言我欲教卜梁倚以大道,其亦可教,但無志向。論才亦庶幾可成,第不知可能造就而為聖人乎?不然,以聖人之道告聖人之才,亦易矣。言學道之人才德雙美者,固是難得。有此全質,則學之亦易矣。吾猶守而告之,三日而後能外天下;天下疏而遠,故三日而可外。此言教之一次也。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後能外物;物漸近於身,故七日而忘。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後能外生;生則切於已者,故九日之功乃外。已外生矣,而後能朝徹;朝,平旦也。徹,朗徹也。謂已外生,則忽然朗悟,如睡夢覺,故曰「朝徹」。朝徹而後能見獨;獨,謂悟一真之性,不屬形骸,故曰「見獨」。見獨而後能無古今;謂悟一真之性,超乎天地,故不屬古今。無古今而後能入於不死不生。謂了悟性真,超乎天地,量絕古今,則見本來不死不生。殺生者不死,生者,有形之累也。既悟性真,則形骸已外,物累全消,故曰「殺生」;而一性獨存,故曰「不死」。生生者不生。形化性全,則與道冥一,而能造化群生,而一真湛然,故曰「生生者不生」。其為物,物,指不死不生之道體也。無不將也,謂此道體千變萬化,化化無窮,故無不將也。將者,以也。無不迎也,在乎人者,日用頭頭,左右逢元,故曰「無不迎也」。無不毀也,謂此道體陶鎔萬化,挫銳解紛,故曰「無不毀」。無不成也。觸處現成,不假安排。其名為攖寧。攖者,塵勞雜亂,困橫拂郁,撓動其心,曰「攖」。言學道之人,全從逆順境界中做出,只到一切境界不動其心,寧定湛然,故曰「攖寧」。攖寧也者,攖而後成者也。此釋攖寧之意,謂從刻苦境界中做出,故曰「攖而後成者也」。

此前論大道,雖是可宗可師,猶漫言無要。此一節,方指出學道之方。意謂此道,雖是人人本有,既無生知之聖,必要學而後成。今要學者,須要根器全美,方堪授受。授受之際,又非草率,須要耳提面命,守而教之。教之之方,又不可速成,須有漸次而入,故使漸漸開悟。其三日外天下,七日外物,九日外生死,而後見獨、朝徹,此悟之之效也。

既悟此道,則一切處,日用頭頭,觸處現成,縱橫無礙。雖在塵勞之中,其心泰定常寧,天君泰然,湛然不動。工夫到此,名曰「攖寧」。何謂攖寧?蓋從雜亂境緣中做出,故曰「攖而後成者也」。觀此老言雖蔓衍,其所造道工夫,皆從刻苦中做來,非苟然也。今人讀其言者,豈可概以文字視之哉?

上言入道工夫,下言聞道,蓋亦從文字中悟來,故以重言發之。

 南伯子葵曰:「子獨惡乎聞之?」此問聞道之原。曰:女偊答。「聞諸墨之子,副墨,文字也。言始從文中來。副墨之子聞諸洛誦之孫,洛誦,言包洛而誦習也。意謂誦習文字,久而自得也。洛誦之孫聞之瞻明,瞻明,言見有明處,乃因文字有悟處也。瞻明聞之聶許,聶許,謂從耳聞,聲入心通,而心自許也。聶許聞之需役,需,待也。役,使也。言心雖有悟,必待驗之行事之間,一切處現前不昧,與道相應,然後造妙也。需役聞之於謳,於謳,涵泳吟詠之意。於謳聞之玄冥,由涵泳謳吟,而有冥會於心,乃造道之極也。玄冥聞之參寥,參寥者,空廓廣大、虛無之境,謂道之實際也。參寥聞之疑始。言入於無始,乃歸極於此,學道之成也。

此一節,言聖人得此大道,不無所聞。蓋從文字語言中,有所發明,以至動用周旋、謳吟咳唾之間,以合於玄冥,參於寥廓,以極於無始,至不可知之地,必如此深造實證而後已。如此,殆非口耳而可得也,是乃可稱大宗師。

前來發明大道可宗,悟此大道者可稱宗師,但未見其果有其人否耶?恐世人不信,將謂虛談,故向下撰出子祀等,乃實是得道之人,以作證據。

 子祀、子輿、子犁、子來四人相語,曰:「孰能以無為首,以生為脊,以死為尻;尾也。孰知死生存亡為一體者,吾與之友矣。」意謂從無形而適有形,而人之此身,皆道之所化。故以無為首者,從無有生也;脊者,身也;尻者,尾也,謂生之終也。言誰能知此無生之生者,則可相與為友矣。四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遂相與為友。言心同道合,故為友也。俄而子輿有病,子祀往問之,曰:「偉哉,夫造物者將以予為此拘拘也。此子輿自嘆:「造物有力,壯哉!能使我於大化之中,將以予為此拘拘之形也。」曲僂發背,此下子輿言其病狀。謂形已佝僂殘廢,且又癰瘡。上有五管,言形佝僂,則五臟之管向上也。頤隱於齊,言形曲,則兩頤限隱於齊下也。肩高於頂,頤限則兩肩聳高於頂。句贅指天,句贅,頂髻也。言頤隱而項縮,故髻指天也。陰陽之氣有沴。」沴,凌亂,言不和也。言雖從天化受形,以陰陽之氣凌亂不和,故使我形骸如此之殘廢不堪也。其心閒而無事,言以形廢,而心轉無事。此足見其能以道自適,不以形為累也。跰跣而鑑於井,跰跣,扶曳也。謂恐自知不明,又鑑於井,則現身如影矣。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將以予為此拘拘也。」因鑑於井,自見其狀,乃嘆曰:「夫造物者,既拘拘為我此形矣,又復使我如此殘廢之惡狀耶?」子祀曰:「汝惡之乎?」子祀因見子輿之嘆,乃問之曰:「子惡此形耶?」曰:「亡,予何惡!亡,絕也。子輿意謂,我心不但絕然無惡,而方與之俱化也。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為雞,予因以求時夜;浸假,造化也。言從無形造化之中,漸漸而適於有形,即化予之左臂以為雞,予因之而求時夜。時夜,言雞報曉也。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為彈,予因以求鴞炙;若化予之右臂為彈,予即因之而求鴞炙。言以彈擊鴞,以充炙也。浸假而化予之尻以為輪,以神為馬,予因而乘之,豈更駕哉?此言有道之士,既視此身如癰瘡,而不足觀;且又視之如影,而不可執。是則不但無累,而且與之俱化。故又能借假修真,因此而求有實用。是則此身雖為異物,若果能化之,則形神俱妙。真人乘此以遊人世,豈更駕哉?且夫得者,時也;失者,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謂縣解也。言真人忘形適真,形神倶妙,不以得失干心,安時處順,無往而不自得,故哀樂不能入。如此,是古之所謂懸解者也。言生累如倒懸,超乎死生,則倒懸解矣,故云「懸解」。而不能自解者,物有以結之。人人本皆如此無累,超然懸解;而人不能解之者,乃自我以結之也。且夫物不勝天久矣,吾又何惡焉?」言人任造化而遷,故人不能勝天。既不能勝,則任之而已,又何惡焉?

此一節,言真人真知,形本無形,今既適有形,則為生累。故真人視之如癰瘡而不可愛,如影而不可執。如此,則但任造化之所適,了無得失之心。故死生無變於己,所以安時處順,哀樂不入,此所謂懸解者也。

如此看來,人人本來天然解脫,但人自苦於形累,而卒莫能自解者,非天之過,乃人自結之耳。且夫天人之際,本來人不勝天,吾於此看破久矣。雖有此假形,吾有真用,又何惡焉?此其所以為真人,是可宗而師之者也。

 俄而,子來有疾,喘喘焉將死,上言四人為友,而子輿之妙已知之矣,今又發子來二人之妙。喘,氣喘急而將絕也。其妻子環而泣之。犁往而問之,曰:「叱避!無怛化!」叱避,言呵斥其妻子,使避之也。怛,猶驚也。此言真人與造化游,非婦人小子所知,故叱使無驚之也。倚其戶與之語曰:「偉哉造化!又將奚以汝為?將奚以汝適?言不知造化又將汝作何物也。以汝為鼠肝乎?鼠肝極細。以汝為蟲臂乎?」蟲臂不堅。子來曰:「父母於子,東西南北,唯命之從。陰陽於人,不翅止也。於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聽,我則悍違戾也。矣,彼指造物。何罪焉?言造物亦非有心要死我也,故曰「何罪」。夫大塊天地也。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言造化既全我一生,我任造化而游,是為善生。既任化而生,則不貪生,故謂善生。然死亦從化,是為善死,吾又何擇焉?今大冶鑄金,金踴躍曰:『我且必為鏌琊。』神劍名。大冶必以為不祥之金。今一犯偶然觸之曰一犯。人之形,言在萬化之中,偶然觸犯而為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物者必以為不祥之人。言萬物不可勝數,而自獨以人為善,是不知造化者,乃不祥之人也。今一以天地為大爐,以造化為大冶,惡乎往而不可哉?言天地萬物,俱在造化鈞陶之中,何物而非載道成形,何往而非道之所在,如此又何往而不可哉?成然寐,蘧然覺。」言死生夢覺,故死但如寐,生如覺。夜旦夢覺而已,又何必取捨欣厭哉?

此一節,言真人所得,殊非婦人小子之所知,故子犁叱避,以形容其必有真知,然後為真人。必若子來之順化而游,死生無變,無生可戀,無死可拒。要學人必造到如此超然獨得之妙,純一無疵,方為學問能事之究竟處,是可稱為大宗師矣。

上言真人能順死生,不知從何致此?故下以子桑戶三人發明,乃方外了道之人所能。此段學問,非方內曲士所知。

 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三人相與友,曰:「孰能相與於無相與,無相與,言大道無形之鄉。相為於無相為?言大道寂莫無為之境。孰能登天游霧,撓挑無極,言超然世外,游於萬物之表。相忘以生,雖生而不見其有生。無所終窮?」言心與道游於無始無終,即此便見真人游世之若此。三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言道合心同,忘形相與。遂相與友。唯真人乃知真人,故三人為友。莫然有間,居頃之間。而子桑戶死,未葬。孔子聞之,使子貢往待事焉。夫子使子貢往吊,以待葬事,將盡禮也。或編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來桑戶乎!嗟來桑戶乎!而汝也。已反其真,而我猶為人猗。猗者,嘆辭也。言汝幸已返其真,而我尚且為人,可嘆也。子貢趨而進曰:「敢問臨屍而歌,禮乎?」子貢執禮,言臨屍當哭,不當歌也。二人相視而笑曰:「是指子貢。惡知禮意!」言禮之意,重在返本。謂子貢不知此也。子貢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耶?修行無有,言不撿於禮,不能飾行,故曰「修行無有」。而外其形骸,不以死生為事。臨屍而歌,顏色不變,全無哀戚之容。無以命之。命,名也,不知喚他作何等人物。彼何人者耶?」言畢竟是何等人耶?孔子曰:「彼遊方之外者也,言彼超脫凡情,游於世外者也。而丘遊方之內者也。言未能超脫世網,故云「遊方內」。外內不相及,言彼方外之人,以世俗之禮加之,則非所宜,言不當吊也。而丘使女往吊之,丘則陋矣。言我本不當使女往吊,此誠我之鄙陋見也。彼方且與造物者為人,與者,猶助也。言造物本無形,彼以為人之形,乃助造物之生意耳。而游乎天地之一氣。言彼雖處人世,其實心游乎未有天地已前,與大道混茫而為一也。彼以生為附贅懸疣,贅疣,乃山中之人項上之癭瘤,以喻形乃道之贅疣余物也。以死為決疣潰癰。彼視身如贅疣,為癰疽,以為生之大患。今幸而死,則如疣癰之決潰,方為大快活事,又何以死為哀耶?夫若然者,又惡知死生先後之所在?言彼以生為大患,以脫形骸為輕舉,返乎本來不生不死之鄉,又何知有死生先後之所在耶?假於異物,以性真而借四大以成形,如假託異物,元非已有也。托於同體;言心與道游,故云「托於同體」。忘其肝膽,言以生為寄,故不見有形骸,故曰「忘其肝膽」。遺其耳目;言雖遊人世,如不聞見,故云「遺其耳目」。返復終始,不知端倪;言真人游於大化之中,返復往來,無所窮極,又安知以生為始、以死為終乎?芒然彷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無為之業。彼又惡能憒憒然為世俗之禮,以觀示也。眾人之耳目哉?」言真人處世如寄,以形骸為大患,故忘形釋智,超然物表,遨遊於塵垢之外,逍遙於無為寂寞之鄉。又何能憒憒然以世俗之禮,以示眾之耳目哉?借重孔子此言,乃明方內夫子,亦未嘗不知有方外之學也。

此一節,言方外真人之學,逍遙物外,自得之妙,非世俗耳目之所及。故托孔子、子貢發揮,將以破迂儒執禮法之曲見,以解憒憒之執情,亦將使其自得超然之境。斯正此老著書之本意也。


 子貢曰:「然則夫子何方之依?」子貢因聞夫子說方外真人之道如此,故問夫子自處何方之依。曰:「丘,天之戮民也。此夫子自謙,言已未免生累,蓋懸之未解,乃天之戮民,言未能忘桎梏也。雖然,吾與汝共之。」夫子言,雖然我未超脫,與汝均之,今且與汝共游於方外。子貢曰:「敢問其方?」問遠舉超脫之方。孔子曰:「魚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人之以道為命,如魚之以水為命。相造乎水者,穿池而養給;言養魚尚勞功用。相造乎道者,無事而生定。言人造乎道甚易,放下便是,故云「無事而生定」。故曰: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術。」穿池而養魚尚難忘,不若放之江湖,則自然忘矣。如人能造乎大道,浩然大均,則無不忘矣。子貢曰:「敢問畸人?」子貢意謂方外之人,乃獨行之君子,敢問畸人。畸,獨也。謂不知獨行之人,比方外何如?「畸人者,畸於人而侔於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孔子言彼方外者,亦畸人也。但彼畸於人,而侔合乎天。若世之獨行君子,矜矜自持,不能逍遙自在者。是乃天之小人,則為人中之君子;人中之君子,則為天之小人。第未能與天為一耳。

此一節,言孔子方內之聖人,亦能引進於方外之學,意謂世之拘拘者,亦可與造乎大道。故以子貢之才智,尚去道遠甚,況其他乎?

下明方外之道,方內亦有能行者,第俗人不識耳。故借顏子發明,孔子以開其迷意。若顏子之好學,誠可以深造而自得也。

 顏回問仲尼曰:「孟孫才,其母死,哭泣無涕,無心於哭。中心不戚,全無哀意。居喪不哀。無是三者,以善喪蓋魯國,以善居喪之名,以蓋魯國。固有無其實而得其名者乎?名不副實。回壹怪之。」壹,謂一,常怪之。仲尼曰:「夫孟孫氏盡之,言能極盡喪禮也。進於知矣。言世人但知世俗之禮,而不知天。今孟孫氏乃盡於知天,故人之返本,乃禮之實也。唯簡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簡矣。言孟孫知其本無生死,又何假以哀為禮哉?但世人常情,必以哀為禮,故欲簡之而不得,故人哭亦哭,乃不得已而從俗之情耳。今哀而不戚,則已有所簡矣。孟孫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言孟孫子悟不生不死之道。不知就先,不知就後。言以了悟不生不死,故雖生而如不有生,故云「不就先」;雖死而知本不死,故不就後,坦然大化之中。若化為物,言孟孫自視其形,在大化之中,若忽焉化為一物耳。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言不知其所以生,故今雖處形骸,但待其所不知之大化,聽其盡之而已乎,豈有情識哉?且方將化,惡知不化哉?言方將化,惡知有不化者存焉?方將不化,惡知已化哉?言世人但知固守其形,將謂不化。彼惡知造化密移,而念念已化哉?吾特與汝,其夢未始覺者邪!言化而不化,乃死生一貫,唯大覺方知。且吾與汝,皆在夢中而未覺者也。且彼有駭形而無損心,到此方言,孟孫之母雖死,而不死者存,但形死耳,故曰「有駭形」,如豚子之視死母而走也。若其天真之性,湛然不遷,所謂死而不亡,故曰「無損心」。有旦宅而無情死。言其生如旦,其形如宅。謂假形雖化,而真宰長存,故曰「有旦宅而無情死」。情,實也。孟孫氏特覺,死而不死之理,孟孫特悟於此。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孟孫已知其母不死,但以世情不得不哭,故其所以乃如此哭而不哀切也。且也相與吾之耳矣,言既知死而不死,則視已死之孟母,即未死之孟孫,故相較之,乃吾之耳。相與,謂一體而視也。庸詎知吾所謂吾之乎?言死生一條之理,若吾之之言,此豈常人所能知之乎?下以夢喻吾之之意。且汝夢為鳥而厲乎天,厲,猶戾也。夢為魚而沒於淵。言吾之之意,汝未及信。我且問汝:「且汝夢為鳥,則飛戾於天;夢為魚,則沒於淵。然夢中之魚鳥,即不夢之顏回,是乃吾之之意也。」不識今之言者,其覺者乎?其夢者乎?言汝方今對我言者,乃不夢之顏回耶?乃夢中之魚鳥耶?若言是顏回,則汝已化為魚鳥矣;若言是魚鳥,不妨現是不化之顏回。汝試自看死生一條之理,固如是耳。此數語極奇,最難理會。造適不及笑,適者,稱意之極,則笑亦不及。獻笑不及排,如人詼諧獻笑,至發笑處,則安排不及。言死生一貫之理,必須頓悟,乃自知之,非言可及也。安排而去化,乃入於寥天一。」寥天一,乃大道寥廓冥一之天。此由初心造道功夫,故如安排。及夫純一,到大化之境,自然頓悟,不假作為,而自證入也。

此一節,言方外之學,方內亦有能之者。第在世俗之中,常情所不識,必有真人,乃能知之,故借重顏子與聖人開覺之。此段最是惺悟世人真切處。

上言了無生死,乃造道之極,要在頓悟。下言世人必欲學道,須將仁義、恭矜、智能、夙習之事,一切屏絕,乃可入道。

 意而子見許由,許由曰:「堯何以資汝?」何以教汝。意而子曰:「堯謂我:汝必躬服行也。仁義而明言是非。」許由曰:「而奚來為軹?奚,何。軹,助語辭。言又何為來耶?意謂汝已被堯教壞了也。夫堯既黥拔其須,則毀其面貌。汝以仁義,言以仁義偽行,壞了本來面目。而劓割其鼻也。汝以是非矣,汝將何以游夫遙盪逍遙之境。恣睢縱橫也。轉徙變化也。之塗乎?」言汝已被堯以仁義是非,壞了汝本來面目,而拘於仁義是非之場,又何能游於逍遙大道之鄉乎?意而子曰:「雖然,吾願游其蕃。」言雖不能入大道之奧,亦願游其蕃籬。許由曰:「不然。夫盲者無以與夫眉目顏色之好,瞽者無以與夫青黃黼黻之觀。」言汝心既盲瞽,難以與大道也。意而子曰:「夫無莊古之美貌者。之失其美,據梁古之有力者。之失其力,黃帝之亡其知,言至人之善救,能使人人失其平昔之所自有。皆在爐錘之間耳。言上三人頓失其固有,是在夫子之陶鑄之中耳。庸詎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補我劓,使我乘成以隨先生耶?」言我今日幸得見先生,豈非造物者補我之缺失,乘其渾全之大道,以隨先生耶?許由曰:「噫!未可知也。言汝雖有志,未知何如也。我為汝言其大略:不敢盡其底蘊,試為汝言其大略。吾師乎!吾師乎!吾師,乃大宗師也,非堯可比。齏萬物而不為義,澤及萬世而不為仁,言堯諄諄以仁義為仁義,以愛養萬物以為功。吾大宗師則齏粉萬物而不以為義,縱澤及萬世而不以為仁。以大仁不仁,大義不義,即老子「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之意。長於上古而不為老,言未有天地,先有此道。覆載天地、刻雕眾形,而不為巧。言大道生天生地、化育萬物而無心,故不有其巧。此所游已。」言齏物已下,乃吾師之所游者,如此而已。

此一節,言欲學大道,必須屏絕有心要為仁義、恭矜、智能之事,方可超玄入妙,而逍遙乎大道之鄉。蓋仁義、智能,乃功名之資,世俗之所尚,實為大道之障礙故耳。

 顏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謂也?」曰:「回忘仁義矣。」曰:「可矣,猶未也。」言雖忘仁義,則可許有入道之分,然猶未也。他日復見,曰:顏回他日又見夫子。「回益矣。」曰:「何謂也?」曰:「回忘禮樂矣。」言忘禮樂,則不拘拘於世俗也。曰:「可矣,猶未也。」言雖忘人,而尚未忘已。他日復見,曰:「回益矣。」曰:「何謂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改容也。曰:「何謂坐忘?」顏回曰:「隳壞也。支體,言忘形也。黜聰明,泯知見也。離形去知,同於大通,言身知俱泯,物我兩忘,浩然空洞,內外一如,曰「大通」。此謂坐忘。」仲尼曰:「同則無好也,言身世兩忘,物我俱空,則取捨情盡,故無所好也。化則無常也。言物我兩忘,形神俱化,化則無已,則物無非已,故不常執我為我也。汝也。實也。其賢乎!言汝功夫到此,實過於我多矣。丘也請從而後也。」夫子自以為不若,亦願為此也。

此一節,言方內曲學之士,果能自損兼忘,而與道大通,雖聖智亦嘗讓之。意謂此等功夫,非智巧可入也。故前以子貢之不知,今以顏子乃可入也。

 子輿與子桑友,而淋雨十日。子輿曰:「子桑殆病矣!」知其絕食也。裹飯而往食之。至子桑之門,則若歌若哭,言歌之哀也。鼓琴曰:「父耶!母耶!天乎!人乎!」此鼓琴之曲也。有不任其聲言餓而無力,故不任其聲。而趨舉其詩焉。趨舉其詩,言氣短促,舉詩而氣不相接也。子輿入,曰:「子之歌詩,何故若是?」言何故不成音韻也。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極者,而弗得也。言且歌且思,使我如此之貧至極者不可得,不知其誰使也。父母豈欲吾貧哉?天無私覆,地無私載,天地豈私貧我哉?求其為之者,而弗可得也。然而至此極者,命也夫!」

此一節,總結一篇之意。然此篇所論,乃大宗師,而結歸於命者,何也?乃此老之生平心事,有難於言語形容者。意謂己乃是有大道之人,可為萬世之大宗師。然生斯世也,而不見知於人,且以至貧極困以自處者,豈天有意使我至此耶?然而不見知於時者,蓋命也夫。即此一語,涵滀無窮意思。

然此大宗師,即《逍遙遊》中之至人、神人、聖人;其不知為知,即《齊物》之因是真知乃真宰,即《養生》之主;其篇中諸人,皆德充符者。總上諸意,而結歸于于大宗師,以全內聖之學也;下《應帝王》,即外王之意也。


應帝王第七[編輯]

莊子之學,以內聖外王為體用。如前《逍遙》之至人、神人、聖人,即此所謂大宗師也。且雲以塵垢秕糠,猶能陶鑄堯舜,故云「道之真以治身,其緒餘土苴以為天下國家」。所謂治天下者,聖人之餘事也。以前六篇發揮大道之妙,而大宗師乃得道之人,是聖人之全體已得乎己也。有體必有用,故此《應帝王》,以顯大道之用。若聖人時運將出,迫不得已而應命,則為聖帝明王;推其緒餘,則無為而化,絕無有意而作為也。此顯無為之大用,故以名篇。

 齧缺問於王倪,四問而四不知。此篇以「無知」二字作眼目。此無知,乃無心於世,漠然而已。齧缺因躍而大喜,行以告蒲衣子,蒲衣子曰:「而汝也。乃今知之乎?言汝今日乃知不知之妙乎?有虞氏不及泰氏。向來世人只知有虞氏之為聖人,而不知不及泰氏也。有虞氏其猶藏善美也。仁以要人,此言有虞之不濟處。蓋以仁為善,故有心以仁要結人心。亦得人矣,而未始出於非人。言有虞氏以仁要人,雖亦得人,且不能忘其功名,但是世俗之行,而未能超出人世,而悟真人之道妙,以造非人之境也。泰氏其臥徐徐,徐,紆徐,閒閒之意。其覺于于,自得之妙。一以已為馬,一以已為牛。其知情信,其德甚真,而未始入於非人。」此言泰氏超越有虞,虛懷以游世,心閒而自得,且物我兼忘。人呼以為牛,則以牛應之;人呼以為馬,則以馬應之。未嘗堅執我見,與物俱化。其知則非妄知,而悟其性真然。然情信,指道體而言,前雲「有情有信」是也,此其體也。至其德用甚真,不以人偽。即已超凡情,安於大道非人之境,而不墮於虛無。且能和光同塵,而未始拘拘自隘。此泰氏之妙也。蓋已得大宗師之體,而應用世間,特推緒餘以度世。故云「未始人於非人」。

 肩吾見狂接輿,狂接輿曰:「日中始何以語汝?」日中始,乃肩吾所見之人。肩吾曰:「告我君人者,以已出經常法。程准也。義度人,言人君治天下,當以所出之常法為程准,以義制而度人,以此乃治天下之常法。孰敢不聽而化諸?」諸,猶之也。言人君以此治人,則人孰敢不聽而從其化耶?狂接輿曰:「是欺德也。言若日中之說,乃非真實之德,蓋欺德耳。謂人君恃已之能治,而欺其人,將以不敢不聽從也。其於治天下也,猶涉海鑿河,而使蚊負山也。言大聖治天下,以不治治之。但以道在宥群生,使各安其性,各遂其生而已。若以有心強治以為功,則舍道而任偽,而猶越海之外鑿河,則失其大而枉勞。且如蚊負山,必無此理也。夫聖人之治也,治外乎?言聖人之治天下,豈治外乎?正而後行,正,即前雲正生以正眾生,謂使各正性命之意。謂聖人但自正性命,而施之百姓,使各自正之。老子云:「清淨為天下正。」確乎能其事者而已矣。確者,真確。能事,即孟子之良能。言人各稟大道,以為性命之正,天然自足,一毫人力不能與其間。今但使人人各悟性真,則恬淡無為自化矣,又何假有心為之哉?且鳥高飛以避矰弋之害,鼷鼠深穴乎神丘社壇也。之下,以避熏鑿之患,而曾二蟲之無知?」言鳥鼠二蟲,天性自得,但人心以機械而欲取之,故高飛深藏而避之,而人曾謂二蟲之無知乎?百姓天性,猶鳥鼠也,人君有心欲治之,能不驚而避之乎?外篇《馬蹄》,痛發明此意。

此上二節,言治天下不可以有心,恃知好為,以自居其功。若任無為,而百姓自化。老子曰「我無為而民自化」,「清淨為天下正」。若設法以制其民,不但不從,而且若鳥鼠而驚且避之也。

 天根游於殷陽,地名。至蓼水水名。之上,適遭遇也。無名人而問焉,曰:「請問為天下。」無名人曰:「去!女鄙人也,何問之不豫也。豫者,從容安詳之意。而問之太倉卒也。予方將與造物者為人,言任造化而為人,非有心於世也。厭,不欲也。則又乘夫莽眇之鳥,乃道之取譬也。以出六極之外,而游無何有之鄉,大道之鄉。壙垠壙垠,謂無際也。之野。汝又何帠為音。以治天下感觸也。予之心為?」無名責天根,問之倉卒而無禮也。言我雖處世,但順造化而為人,乘化而游。若厭而不欲為人,則乘大道,而游於廣大逍遙無為之境,又何以天下觸我之心,而若此耶?又復問,天根又問,必願聞其說也。無名人曰:無名因求教之切,故告之以正。「汝游於淡,謂恬淡寂寞之境。合氣於漠,漠,沖虛也。言合氣於虛。順物自然不可有心恃知妄為。而無容私焉,會萬物以為已,大公均調,而無庸私焉。而天下治矣。」必如此而天下自治。

此一節,直示無為而化,治天下之妙。欲君人者,取法返乎上古無為之化也。

 陽子居見老聃,曰:「有人假若有人。於此,嚮向也。捷也,謂向道敏捷也。強梁,勇為也。物徹事物透徹也。疏明,疏通明達也。學道不倦。如是者,可比及也。明王乎?」老聃曰:「是於聖人也,言如此之人,比於聖人者。胥靡之罪役也。更番也。工技之人。系,羈繫於市肆也。勞形怵心者也。言向疾強梁之人,亦似胥役之罪夫,更番不暇,工役之系肆,勞苦形骸,驚惕其心者也。將此以比王,自苦不暇,安能治民乎?且也虎豹之文來田,言虎豹因皮有文,故招來田獵之災。猨狙之便、捷也。執斄音狸。之狗言狗能執狸。來藉,藉,以繩系之也。言猨狙因便捷,故人得而系之,以教衣冠。狗能執狸,人得而系之,以充田獵。如是者,可比明王乎?」言若向疾之人可比明王,則猨狙與執狸之狗,亦可比明王矣。陽子居戚然改容也。曰:「敢問明王之治。」言如是之人不可比明王,敢問如何是明王之治。老聃曰:「明王之治,功蓋天下而似不自已,縱有功蓋天下,而不自居其功。化貸貸者,與人之意。萬物萬物皆往資焉而不匱。而民弗恃。而民不知恃賴。有莫舉名,名不可得而舉稱。使物自喜。但使物物自遂自喜,猶言「帝力何有於我」。立乎不測,不可測識。而游於無有者也。不測、無有,通指大道之鄉也。此全是老子為而不長、不宰之意。

此一節,發揮明王之治,皆申明老子之意,以示所宗立言之本極。稱大宗師應世而為聖帝明王,以行無為之化也。

上言明王立乎不測,而游於無有,如此乃可應世,以治天下。但不知不測是如何境界,人亦有能可學而至者乎?故下撰出壺子,乃不測之人;所示於神巫者,乃不測之境界。列子見之而願學,即其人也。


 鄭有神巫曰季咸,神巫,乃善相者,名季咸也。知人之死生存亡、禍福壽夭,期以歲月旬日言相人最驗,刻期不爽。若神。鄭人見之,皆棄之而走。言畏其靈驗,恐說出不好之事,故皆走,不敢近也。列子見之而心醉,列子將以為神,故心醉服也。歸,以告壺子,此乃列子之師也。曰:「始吾以夫子之道為至矣,則又有至焉者矣。」意謂神巫超過壺丘子遠矣。壺子曰:「吾與汝既其文,言我之教汝者,但外麵皮毛耳。既,盡也。未既其實,其道之真實處,全未示汝。汝也。將謂也。得道歟?汝將謂已得道歟?眾雌而無雄,而又奚卵焉?言物有雌雄,乃能生卵。以比人有心對待,而相者乃見其禍福;若心能絕待,又何從而相之。如雌而無雄,又何卵焉?汝也。以道與世亢,與人相比亢也。必信夫,以要人必信,故相亢以示已之長。故使人得而相汝。以不能忘已,要人知之,故人亦因得而相之也。嘗試與來,以予示之。」若來以我示之,看彼能測我乎。明日,列子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嘻!驚嘆也。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以旬數矣!言不十數日即死矣。吾見怪焉,吾見怪之。見濕灰焉。」言面如濕灰,絕無生機也。列子入,泣涕沾襟以聞先生必死。以告壺子,壺子曰:「鄉吾不之以地文,此下三見,壺子示之安心不測之境,此即佛門之止觀,乃安心之法也。地文,乃安心於至靜之地,此止也。草之未出芽,曰萌。乎不震動也。不正,猶顯示也。謂我安心於至靜、一念不生、不動不顯之地,即心念倶灰泯絕,故面如濕灰,無生機也。是殆見吾杜止也。德機猶生機也。也。言彼殆見我止絕生機,故將謂我必死也。嘗又與來。」命明日再來看。明日,又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言汝之先生幸遇我,可以不死,而疾有瘳矣。全然有生矣!吾見其杜絕也。活動也。矣!」言我見其死而復活,乃有生機也。列子入,以告壺子,壺子日:「鄉吾示之以天壤,天壤,謂高明昭曠之地,此即觀也。名實不入,言性地光明,一切不存也。而機發於踵,踵,最深深處也。言自從至深靜之地,而發起照用,如所云即止之觀也。是殆見吾善者機也。言彼見吾善而不死者,以我示之以天機也。嘗又與來。」再命明日更來。明日,又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子曰:「子之先生不齊,言精神恍惚,顏色不一。齊,一也。吾無得而相焉。試齊,且復相之。」言待精神一定,而復相之也。列子入,以告壺子,壺子曰:「吾鄉示之以太沖至虛之地。莫勝,言動靜不二也。初偏於靜,次偏於動。今則安心於極虛,動靜不二。猶言止觀雙運,不二之境也。是殆見吾衡平也。氣機也。言平等持心,動靜不二,故氣機亦和融而不測也。下壺子又講明前所示者,乃三種觀法,故彼莫測耳。鰍魚也。盤桓,言鰍魚盤於深泥也。之審處也。為淵,淵,湛淵,乃止觀之名。然鯢桓之所處於深泥,以喻至靜,即初之止也。止水之審為淵,此喻觀也。止水澄清,萬象斯鑒,即次之天壤之觀也。流水之審為淵。流水雖動,而水性湛然不動。此喻即動而靜,即靜而動,動靜不二,平等安心,即末後「太沖莫勝」,止觀不二也。淵有九名,言定有九種。此處三焉。言我示之者,乃三種定法也。嘗又與來。」明日,又與之見壺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壺子曰:「追之!」列子追之不及,返,以報壺子曰:「已滅矣,言去之已無蹤影矣。已失矣,言即尋之,已不得見矣。吾弗及矣。言我追之已不及已。壺子曰:鄉吾不之以未始出吾宗。宗者,謂虛無大道之根宗。安心於無有,了無動靜之相,即佛氏之攝三觀於一心也。吾與之虛而委蛇,言我安心於至虛無有之地,但以虛體而示狀貌,委蛇隨順彼耳。不知其誰何,故彼不知其誰何也。因以為弚靡,言物之頹靡,難於收拾也。因以為波流,言精神浩蕩,捉摸不定也。故逃也。」因此難測,故逃走耳。然後列子自以為未始學,初則列子未得壺子之真實,故以神巫為至。今見壺子所以示神巫者,雖善相卒莫能測識其端倪,到此方信壺子之道大難測,而始知自已從來未有學也。而歸,辭壺子而歸,立志造修也。三年不出。專一做工夫。為其妻爨,言列子初恃自已有道,以驕其妻,今能忘身,而為妻爨。食豕如食人,初未入道,而有人物分別之心,今則分別情忘。於事無與親,言無心於事也。雕琢復朴,先以雕琢喪朴,今則還純返樸矣。塊然不識不知之貌。獨以其形立。紛而封哉,封,即《齊物》之「有封」之「封」。謂受形骸,是於大化之中,乃立人我,橫生是非,固執而不化者,猶有封之疆界也。而今乃知此形,為紛授而封畛之也。一以是終。言列子竟此學,以終其身也。

此一節,因上言明王立乎不測,以無為而化,莊子恐世人不知不測是何等境界,為何等人物。故特撰出個壺子,乃其人也;即所示於神巫者,乃不測之境界也。如此等人,安心如此,乃可應世,可稱明王,方能無為而化也,其他豈可仿佛哉?言此段學問,亦可學而至,只貴信得及,做得出。若列子,即有志信道之人也。此勵世之心,難以名言矣。

上言壺子,但示其不測之境。下文重發揮應世之用。

 無為名屍,屍,主也。言真人先要忘名,故戒其不可為名屍。無為謀府,智謀之所聚,曰謀府。言一任無心,不可以智謀為事也。無為事任,言不可強行任事。謂有擔當,則為累為患;但順事而應,若非已出者也。無為知主。知主,以知巧為主也。言順物忘懷,不可主於智巧也。體盡無窮體,言體會於大道,應化無有窮盡也。而游無朕。朕,兆也。謂游於無物之初,安心於一念不生之地也。盡其所受乎天,而無見得,言但自盡其所受乎天者,全體不失,而亦未見有得之心也。亦虛而已。如此亦歸於虛而已,言一毫不可有加於其間也。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至人用心,如明鏡當台,物來順照,並不將心要應;事之未至,亦不以心先迎。即物一至,妍丑分明,而不留藏妍丑之跡,了無是非之心。如此虛心應世,故能勝物,而物卒莫能傷之者,虛之至也。

已前說了真人如多情狀、許多工夫,末後直結歸「至人」已下二十二字。乃盡莊子之學問功夫,效驗作用,盡在此而已,其餘神種撰出,皆蔓衍之辭也。

內篇之意,已盡此矣。學者體認,亦不必多,只在此數語下手,則應物忘懷,一生受用不盡。此所謂逍遙遊也。


 南海之帝為倏,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渾沌。倏與忽時相與遇於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倏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倏忽者,無而忽有,言人於大化最初,受形之始也。混沌,言雖俄爾有形,尚無情識,渾然沌然,無知無識之時也。及情竇日鑿,知識一開,則天真盡喪,所謂「日鑿一竅,七日而混沌死」也。《副墨》以倏為火,以忽為水,混沌為土,似有理,太犯穿鑿。只如此解,則已。

此「倏忽」一章,不獨結《應帝王》一篇,其實總結內七篇之大意。前言逍遙,則總歸大宗師。前頻言小知傷生、養形而忘生之主、以物傷生,種種不得逍遙,皆知巧之過。蓋都為鑿破混沌,喪失天真者。即古今宇宙兩間之人,自堯舜以來,未有一人而不是鑿破混沌之人也。

此特寓言,大地皆凡夫愚迷之人,概若此耳。以俗眼觀之,似乎不經,其實所言,無一字不是救世愍迷之心也,豈可以文字視之哉?讀者當見其心可也。即予此解,亦非牽強附合,蓋就其所宗,以得其立言之旨。

但以佛法中人天止觀而參證之,所謂天乘止觀,即《宗鏡》亦云:老莊所宗,自然清淨無為之道,即初禪天通明禪也。吾徒觀者,幸無以佛法妄擬為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