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篁墩文集 (四庫全書本)/卷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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巻十 篁墩文集 巻十一 巻十二

  欽定四庫全書
  篁墩文集巻十一    明 程敏政 撰考 論 説 辨
  詩考
  按孔子刪書凡百篇刪詩凡三百五篇皆遭秦火而絶漢興罷挾書之律經生學士乃敢掇拾於煨燼之餘料理於記誦之末而書之所出者非一時所得者非一手參互考定為五十九篇亡者幾半而識者尚不能無真偽之別今古文之疑也詩也者與書同禍漢初傳者有齊魯韓毛四家而三百五篇完整如舊其蔵之何所授之何人此固已不能不啟人之疑矣三家亡而毛氏獨行子朱子從而為之集傳其深闢小序之非有功於學者甚大而愚者讀之猶有所不能領解者非立異也無當於心而不敢以自欺也劉歆傳雲文帝時詩始萌芽皆諸子傳説至武帝然後鄒魯梁趙頗有詩禮春秋一人不能獨盡其經或為雅或為頌推此意也則知今詩乃出於漢儒之所綴輯而非孔子刪定之舊本矣詩之名始見於虞書曰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大抵古詩皆樂也詩雖有風雅頌之分而皆主於樂亦猶易雖有辭變象之別而皆主於占也古者胄子之教過庭之訓皆於詩乎得之所謂養其良知良能者也而今之詩乃取夫狎邪淫蕩之詞襍乎清廟生民之列言之汙齒頰書之穢簡牘師何以授之於徒父何以詔之於子而況聖經賢傳之㫖本以為治性養心之具曰非禮勿言非禮勿聽也曰口不道惡言耳不聽淫聲也其嚴如此詩也者心之聲而發乎性情者也孔子刪而定之放其鄭聲以為萬世之常經顧乃有取於斯則其所刪者為何詩而其所放者又何聲哉或曰古者太師陳詩以觀民風故美惡不嫌於兼取也是大不然陳詩觀風不過曰某地之詩其可傳者若干如二南之類則其風之美可知也某地之詩其可以示戒者若干如刺淫之類則其風之襍可知也至於某地之詩無可采者則其風之惡亦不言而喻矣豈必以其狎邪淫蕩之詞而盡陳之哉且詩者求治之一端耳其他之可以觀民風者固多也施於政麗於刑而見於官府之文法者何限謂參之詩可也而必求之詩可乎亦恐先王不如是之迂也大槩小序不當以淫者自作之詞為刺淫故朱子辭而闢之然刺淫二字則實古者講師授受之言得之孔門而不可誣者何哉漢儒徒見三百五篇之目散軼不存則遂取孔子所刪所放之餘一切湊合以足其數而小序者不察亦一切以其得於師者槩之曰刺淫此其所由失也朱子闢之是也然集傳則又以孔子鄭聲淫之一語為主凡鄭風之中小序以為懼讒思賢刺廢學而閔無臣者皆舉而歸之淫則亦未免於矯枉過直者矣夫諸詩既無指名又無證佐茍以善心逆之則淫可以為雅以不善之心逆之則雅可以為淫漢儒故有以二南為刺詩者矣説詩者豈可棄其已然之疑信者而以臆見懸斷之哉由是觀之刺淫之詩乃孔子之所必存者也淫者自作之詩則孔子之所必刪者也古今人情不大相逺而理之在人心者無古今也如有以狎邪淫蕩之辭與伊川擊壌之集朱子感興之詩俱收而並録之日與學者講肄而誦習之曰此將以示勸也彼將以示儆也其不以為侮聖言者幾希又日以之敷陳演説於講幃經幄之前曰此將以示勸也彼將以示儆也則下流於不敬而蹈誨淫之轍上以為故常而啟效尤之心其賊經而害教有不可勝言者矣或曰春秋亦孔子之筆而所載者多簒弒淫亂之蹟以為不如是不足以垂法立戒雲爾詩之所存亦此意也是尤不然詩之與史其體截然不同也故稱孔子者於春秋曰修修則有褒貶之義焉其法不容於不備也於詩曰刪刪則有放鄭聲之義焉其法不容於不嚴也集傳雲深絶其聲於樂以為法而嚴立其辭於詩以為戒愚以謂詩之與樂無二道也茍易詩之一字以為史則垂法立戒之義兼舉而益明矣或曰胄子之教過庭之訓太史之陳亦取其善者耳其不善者則姑置之以示戒而不以教不以訓不以陳也如此則直詩耳亦何煩於聖人之刪而謂之經哉其不然矣詩之為教蓋無出溫柔敦厚思無邪之兩言茍去淫者自作之辭而存刺淫之作則其説可通也不然求其説而不得不失之過則失之不及而聖人刪詩放鄭聲之意終不白於後世矣朱子學孔者也以為此經實出聖人之所刪定故深闢小序之非少袪學者之蔽而豈逆漢儒之欺哉漢儒亂大學矣而朱子訂其章句漢儒亂周易矣而朱子訂其經傳漢儒壊禮與樂而朱子編三禮不究其義集詩傳僅止於此是漢儒之幸而後學之不幸也噫取狎邪淫蕩之辭垂之萬世而為經其罪大且久矣今故重加決擿別為此編雖極僣踰不敢逃避者非立異也無當於心而不敢以自欺也亦果於非漢儒而篤於尊聖經雲爾
  老氏論
  釋老二氏同禍天下而人不知老氏之罪甚於釋者不知老氏之本也世之知老氏者有二焉以其有禱晴雨役鬼神驅魍魎與夫齋醮符水之説則謂之正一之教以其有長生久視之説則謂之全真之教是二者皆非老氏之本也予考之周禮太祝掌事鬼神曰禬禜以除㐫荒禱水旱司巫掌羣巫之政令國大旱則帥巫而舞雩是禱晴雨之説也方相氏帥百𨽻而時儺以索室毆疫大䘮以戈擊壙之四隅毆方良是役鬼神之説也壺涿氏掌除水蟲以象骨午貫牡橭而沉之則其神死淵為陵神謂龍罔象之屬庭氏掌射天鳥若神也則以太陰之弓與枉矢射之是驅魍魎之説也小祝掌禳禱以祈福祥逺辠疾而素問亦曰往古之醫祝由而已是齋醮符水之説也凡是四者在前古之時多掌於官府降及後世官失其職而老氏之徒竊取之非老氏之本也河圖洛書見於火候之説先天後天之圖亦出於此至陳邵兩賢始表章之遂為萬世理學之正宗而參同契一書至勤朱蔡師生為之注釋蓋古者士窮無以自見而獨善其身者之所為也老氏之徒竊取之非老氏之本也然則老氏之本何在曰先儒則有成説矣而人莫之知也權詐者老氏之本也當周之末世先王之道不行而人心放溺以孔孟之賢聖而不得位以拯之乃徒見諸筆舌之間以望後世則固付之無可奈何矣老氏之徒窺見其幾以為人性之不能盡善則陰為不善而陽揜之亦足以名世矣夫老氏倡此道於人偽滋甚之時人亦苦其陽為不善之可恥也則靡然從之由是申韓之刑名蘇張之縱橫良平之陰謀嵇阮之曠逹羣起四出以就功名蓋不特迷暗者惑之而髙明者亦甘心焉其平生之巧中詭遇自喜以為能事得計者無不出於老氏老氏之權詐流毒至此而人不知其罪者不知其本也夫釋氏兼愛而老氏為我兼愛之道雖足以罔民其意猶欲勉人之為善至於為我乃人人自便之計而老氏倡之遂至膠固纒綿於天下後世而莫之能解如色之迷人豈惟陷其術中而不悟雖悟矣而安處之無如之何此老氏之罪也彼世之罪老氏者乃猶指其禱晴雨役鬼神魍魎與夫齋醮符水長生久視之説亦見其末矣
  伍員論
  父子之親君臣之義一也不幸而處其變則如之何曰君臣之合以人父子之合以天以人者可絶而以天者不可絶故舜禹不敢以非禮加諸瞽叟伯鯀而上有桀紂之君則下有湯武之臣不謂之簒奪而謂之弔民伐罪上有太甲昌邑之君則下有伊霍之臣不謂之䟦扈而謂之廢昏立明書曰撫我則後虐我則讐禮曰人臣之禮不顯諫三諫不聽則逃之子之於親也三諫而不聽則號泣而隨之此可見以人者可絶而以天者不可絶故也然又當權其中使親義不至於偏廢若曰以有過之父而見誅於有道之君則不敢以親賊義鯀廢而禹興是也以無過之父而見殺於無道之君則不敢以義掩親伍奢見殺而子員復讐是也處變之定理蓋不易此而蘇轍乃譏員逆天傷義是豈復有人心者哉且平王之為君也堯舜之君乎抑桀紂之君乎太甲昌邑之君乎此不待辯而明矣彼平王殺其子妻其婦奬奸回戮忠良有臣如湯武者弔民伐罪可也如伊霍者廢昏立明可也顧員上不能為湯武下不能為伊霍則以呉之師破楚入郢而鞭其墓以發至憤其志亦可悲矣為轍者但知夫平王前日為員之君而不知今日為員之讐豈惟不知父子之親亦不知君臣之義矣夫君者天下之義主也君而至於使人讐之則孟子之所謂獨夫耳禮曰父母之讐弗與共戴天然則員之所鞭者非平王乃獨夫也而謂其逆天傷義是無父之人也昔王裒以父死非命終身未嘗西向而坐以示不臣於晉朱子取而載諸小學之書以實父子之倫則員固朱子所不棄者然予獨悲夫員之所為尤有可憾者焉昔張良以五世相韓憤秦之滅其宗也則佐漢髙帝誅秦而立韓公子成及項羽殺成則又佐髙帝襲殺羽於固陵讐復恥雪則遂謝病辟穀託從赤松子遊以明其心之為韓也使員當入郢之後投戈解甲翩然辭呉之爵祿而退處於深山長谷之中以示其所遭之不幸豈不可以盡全歸之孝哉惜乎其志不足及此而反以讒見禍於他人之手也
  陳平論
  西漢之士其䇿事率以利而不以義若陳平則其尤者何以知其然以淮陰侯之事而知之夫呂氏之殺侯千古之所共憤而予以為平實啟之呂氏特成之耳方人之告侯反也髙帝自意之不決問於羣臣而不決其不決者豈帝真不之知哉誠有以惡侯之罪而念侯之功故徘徊猶豫持兩端於心胸之間當此時也得好義者一言則生得好利者一言則死侯之生死繫於人言蓋不容髪而帝乃取決於平為平者宜對帝曰侯定列國取項羽握重兵在外者十年顧不反今天下已定裂土而王其志願亦足矣且侯素號明智豈不知天命不可以僣跡此觀之則告者之妄不言可知陛下宜抵告者罪而取上變之書緘之付侯以示無他則侯必束身歸朝駢首請罪其戴漢之恩益深臣節益堅而為國之藩籬益固此䇿之上也且告變者其真偽未可知而叛逆大罪固不可以輕加亦不可以末減陛下宜使親信腹心之臣覘於楚之境上人惟不為則已為則自有不能掩者覘之而得其實則使使持節召侯召之不來然後六師移之未晚也偽則宜速斬告者以安功臣之心仍以璽書慰侯此䇿之中也若從羣臣之言不論事之真偽遽興無名之師則侯之反形未具雖家置一喙以喻侯之當誅其孰聽之況陛下新一天下之初事多未遑而首戮元勲則人人自危雖左右服事之臣亦為之凜凜懼矣使陛下果若人言則䇿之下也平計不出此乃曰陛下精兵孰與楚諸將用兵孰與侯如此而兵之是趨之反也臣竊為陛下危之豈非所謂人落陷穽不一引手救反擠之且下石焉者乎及帝問其䇿則曰古者天子有巡狩會諸侯陛下第出偽遊雲夢㑹諸侯於陳陳楚之西界侯聞天子出遊其勢必無事而郊謁謁而擒之此特一力士之事耳是果何等語哉正虞廷之所謂讒説孔子之所謂利口孟子之所謂逢君之惡者也嗚呼平一言而使髙帝為無恩之主元勲受無罪之誅平亦不義之甚矣或曰侯雖被擒至洛陽赦為侯固未死也而遽歸罪於平無乃甚乎曰人之禍福必有胚胎平之計一行而未央之事已兆於此王導所謂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者也平蓋不足責矣予獨慨夫古之大聖行一不義殺一不辜得天下不為而髙祖乃甘心於平以得侯為漢子孫無窮之利世降愈下而義利之辨愈乖蓋使人有不勝其憾者矣
  孔明論
  或曰昭烈伐呉乃千古之失䇿而孔明略無一字之諫當時武臣若趙雲者乃有國賊曹操非孫權之言然則孔明之智不足以及此乎曰非也伐呉之失䇿孔明諫之不聽而昭烈悔之不及人特未之知耳何以知孔明之諫孔明之初語昭烈曰孫權據有江東已歴三世國險而民附賢能為之用此可與為援而不可圖也孔明之初意如此後來之諫可知矣何以知昭烈之悔永安之詔曰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國家終定大事且昭烈方敗於孫權其慚憤以圖再舉不言可知而託孤之際乃舍權稱丕意必孔明之諫有如雲之言者故昭烈至是乃悟其言而深恨始謀之不臧也曾是而謂孔明之智不足以及此乎曰昭烈之於孔明嘗有魚水之喻矣跡是觀之則孔明之言照烈固有不能盡用者哉曰豈特不能盡用而已蓋所謂十不一試者也孔明之言曰荊州用武之國而其主不能守此殆天所以資將軍也使孔明處此蓋必有䇿而昭烈追景升之顧寧舍之以去反為逆操之資赤壁之勝雖幸得其半而終不能守蓋非孔明之初意矣又曰益州天府之土劉璋闇弱將軍既帝室之胄若跨有荊益漢室可興矣使孔明處此亦必有䇿而昭烈乃聽法正之詭謀襲取成都雖得璋而理不直又非孔明之初意矣孔明所以興漢之䇿蓋素定於草廬三顧坐談之頃其大者則取荊益援孫權而昭烈曾無一之見從而後世乃歸之天不祚漢豈不過乎曰孔明嘗自歎法孝直在必能制主上東行然則孔明之智不逮正矣曰非也孔明嘗勸取益州昭烈不聽而聽於正伐呉之舉孔明亦必諫之不聽而思其人也正言難入詭謀易從雖大賢君子猶所不免而況昭烈乎
  士農説
  天下之人無過士農兩途而後世每病其有遊手之農盜名之士者何哉曰業有所因以廢弊有所因以起故夫以牛墾田而後天下有遊手之農以書鋟梓而後天下有盜名之士且以牛墾田本所以利民而天下之農乃有遊手者何也蓋古者以兩人耦耕不知用牛之利而牛惟以服車故易曰服牛乗馬書曰肇牽車牛逺服賈詩曰睆彼牽牛不以服箱蓋當時一夫不耕則不得食故農未有不從事於南畆者降及後世以牛代人一牛之耕足以供數人之食而農之業始廢於是從事於南畆者無幾而旁觀以待食者過半夫民勞則不暇乎其他而逸則必至於生事故盜起訟興而治化不能逮古故曰天下有遊手之農則以牛墾田之弊也以書鋟梓本所以便士而天下之士乃有盜名者何也蓋士之為學不過知行二者古之人知一事則行一事而竹簡韋編不為野朴至於漢儒力行之力漸㣲而淹貫一經守其師説致知之功猶為近古則亦以其手自傳録之難勢不能泛及故也曹操嘗問蔡琰家書琰所記四百餘篇請給紙筆繕冩送上蘇軾亦謂宋初之人求史記漢書不可得幸而得之晝夜手抄蓋當時鋟梓之説未有也自夫後世鋟梓之説一行學者不知致書之難一切趨於茍簡而士之業始廢百家衆技與夫程子所謂有之無所補無之靡所闕者汗牛充棟又足以蠱學者之心志而六經語孟之書反以為科目之具既已得𮥼則不復容心其間而世所謂士者口耳之學爾其僅足以名世者則一以辭章髙下為學之淺深夫行不逮古人知不逮漢儒而以辭章為業則是名為士而實則非故曰天下有盜名之士則以書鋟梓之弊也夫古之人其為計雖若甚拙而其利之也深其立法雖若甚迂而其便之也久後世之巧㨗雖可以快一時而較其得失反出其下若二端是已嗚呼出古人之下者又何止於此哉
  報應説
  淮陰侯佐髙祖平列國取項羽天下之大功也而見殺於女主何進與袁紹謀誅宦者安帝室天下之大忠也而見殺於寺人此後世君子所為痛惜者也予獨以為之二人者亦自有殺身之道焉書曰惠廸吉從逆㐫孟子曰殺人之父人亦殺其父殺人之兄人亦殺其兄蓋福善禍淫之理相為隠伏其見諸人者㨗如影響之於形聲人但見其感應之遲遂以為彼蒼者若罔聞知殆所謂䙝天者也以史考之酈食其不煩尺矢片甲下齊七十餘城其功偉矣而淮陰嫉之自以己為大將握重兵在外而功反出書生下遂進兵擊齊齊王以食其為紿已也而烹之則烹酈食其者非齊王乃淮陰也何太后專制孝仁董後積不能平而進以太后之兄為大將軍執國政且惡董後之姪重其權勢與己同乃誣奏董後不宜居京師少帝許之進遂發兵圍董氏之宅收重免官俾之自殺董後亦以憂死則殺董重者非少帝乃何進也夫二人者嫉人之有功忌人之軋已必欲取而置之死地乃欲保成功永終譽幸死於牖下其亦不思之甚矣然則二人者之死特假婦寺之手耳彼食其與重何罪哉傳曰行一不義殺一不辜得天下不為也二人者忌嫉之念一萌而殺人之心無所不至然卒之亦足以自殺其身則福善禍淫之理蓋可畏矣嗟夫功過不相掩也彼二人者功忠固可痛惜然表而出之特以戒夫世之忌嫉者
  辨河間志程知節墓
  按舊志唐盧國公程知節墓在滄州之將相鄉有土阜二南北相去不滿百武南一阜髙三丈周迴二十丈故老相傳知節從征遼東道卒遂葬於此土人號其地曰程家林鄉曰將相鄉北一阜頗低以為山人既卜葬知節亦卒因附葬之其説甚謬然卒無以審其所從來予考之唐書知節卒陪葬昭陵昭陵在長安距滄州蓋風馬牛之不相及其謬一也太宗征遼時知節為瀘州都督實不在行其謬二也且知節卒於髙宗顯慶三年上距太宗征遼將十五年今謂從征道卒其謬三也然則此二阜者果誰之墓乎蓋唐橫海軍節度使程日華及其從子懐訊之墓而土人傳訛以為知節耳何以知其然以史考之徳宗時立橫海軍節度置司滄州日華以興元元年為節度使兼御史大夫既卒子懐直繼之官至尚書右僕射嘗入朝從兄懐訊因代為節度使既卒子執恭繼之官至司空封邠國公元和十三年改邠寧節度使蓋程氏凡四世據有滄景之地則此阜為日華懐訊之墓無疑也且程氏世鎮滄州將四十年史稱日華家人子弟列宿衛者三十餘人則在鎮留居者必衆故地曰程家林又日華父子兄弟皆建節鉞位兩府封上公故鄉曰將相鄉而土人但見有葬者其勲名爵位輝赫若是莫知其誰何直以稔聞知節之名遂謬為之説如此予恐無以解後來之惑故特為之置辨
  宋太祖太宗授受辨
  太祖太宗授受之際所以致後世之疑者誰乎曰李燾刪潤湘山野録而啟之陳桱附會涑水紀聞而成之不深考者以為實然爾夫燾之所以啟之者何也曰燾為長編以太祖顧命實録正史不載而刪潤野録之事附其下初意本以偹闕文然野録謂太祖太宗對飲燭影下時見太宗有不可勝之狀而燾改不可勝為遜避太祖下階戳雪顧太宗曰好做好做而燾改戳雪為戳地好做為好為之又加大聲二字野録出於僧文瑩之傳聞固不足據就其中考之如所載太宗慟引羣臣環瞻聖體玉色瑩然等語則亦初無毫髪可疑之隙而燾略加刪潤遂不免有畫蛇添足之病夫燾既刪潤之以為正文矣而又細辨其非者何也曰實録正史皆謂太祖有疾命內侍就建隆觀設醮而野録以為無疾方且登閣望氣下階戳雪紀聞謂癸丑帝崩王繼恩始召晉王入宮而野録以為太祖壬子夜召晉王屬以後事遂宿禁中故燾反覆致詰於太祖之病否太宗之出入時日之先後本以為刪潤之地而不自知其刪潤之語未瑩反以啟後世之疑也夫桱之所以成之者何也曰桱止據燾所刪潤者書之又於好為之下妄以己意添俄而帝崩四字復以宋後母子託命之語繫之則遂駭人之聽聞矣母子託命之語本為王繼恩召徳芳而發出於癸丑帝崩之後而桱以屬之壬子且削去召徳芳之事而獨存此語則是不知紀聞野録兩書之文本相牴牾強合於一其附會比燾之刪潤抑又甚焉近世保齋宋論復指桱所書者以為太祖太宗事之首尾不過如此則其不考又出桱下矣然則宋後召徳芳之事信乎曰正史實録載之紀聞又出溫公事當不妄燾並疑徳芳非宋後之子則過矣徳芳在當時年最少育於宋後或為所鍾愛皆不可知但事出於兩人所記而不同者當視其人溫公可據之人也溫公可據則文瑩可出召徳芳之事有則留宿之事無矣或乃謂燾之刪潤蓋有意著太宗之惡姑引野録以藉口而又自破其説以避禍則臆度之大過又恐李燾復生不肯自當爾史稱燾博極羣書其為長編専務廣采擇焉不精殆有所不免也或曰太宗子孫繼立故人無敢言者然南渡孝宗以後其事當無所諱亦無一人言之者何也借曰髙宗授受之懿可以蓋前人之愆故其跡益泯然元史成於歐陽𤣥諸公當時復何所諱又無一語及之蓋必有定論矣不然此何等大事而不加之意哉或曰太宗於太祖崩不踰年改元宋後崩不成服廷美徳昭不得其死皆足以追證燭影之疑是又不深考之故也不踰年改元五代常事宋乃太祖第三後長編謂其崩太宗設次發哀羣臣奉慰以後初立未嘗降詔故䘮儀多所貶損百官不成服固當時禮官之過也就使因召徳芳而銜之則其事亦在太祖崩後矣廷美之死趙普為之太宗固有不得辭其責者至於徳昭之死非出於幽囚躪逼之舉長編謂太宗育其子惟吉於禁中日侍中食凡八年始出閣詔邸第供億悉與親王埒諸王子不得偕也況徳昭因他日行賞一言之憤不惜一死乃忍其父為人所戕而噤不出一語哉就使不踰年改元宋後崩不成服徳昭之死皆出太宗則亦未可以其後來之不善而遂逆探其有今將之心加之以無名之罪也胡一桂楊維禎梁寅之流銳欲以簒弒加之恐皆以不見李燾全書之故正猶獄官不據人原發之案而深文巧詆鈎致其罪偶有刻吏見而喜之又從而和之此太宗之事所以不能自解於今日也或曰太祖既欲傳弟何不使太宗正太弟之名考之九朝通略謂唐天祐以後建儲之禮不復講行至太宗立真宗方知討論故事又五代凡當次者多領開封尹故太宗廷美相繼為之則知太祖亦承唐末五代之習兼以年嵗之未邁耳是或將有待焉而遽自意其死乎夫傳疑史法也茍無疑可存則亦何必摭拾小説強為之辭以滋後世無窮之惑此燾桱之罪也或又引宋朝類要載陳摶對太祖火日之説終有可疑是不知摶於太宗初入朝終身未嘗見太祖其説蓋不攻而破矣夫千載不決之論其可以懸斷者理與事耳以事言之不過如此以理言之凡古之簒弒者多出深讐急變大不得已之謀又必假手他人然後如志未有親自操刄為萬一僥倖之圖於大內者觀太祖於太宗如灼艾分痛與夫龍行虎步之語始終無纎芥之隙太宗何苦而為此舍從容得位之樂而自處於危亡立至之地病狂䘮心者所不肯為㐫殘絶世者所不忍為而謂太宗為之斷乎其不可信也矧類要野録皆託於佛老之徒之口縱使有之亦儒者所不道而況於無乎予之所篤信者溫公紀聞之外一無取焉爾
  太古軒辨
  陶淵明夏日北窻高臥清風徐來自謂羲皇上人此殆以古為高者司馬溫公製深衣一襲以餽康節康節卻之曰居今之世不敢服古之服又似以古為非者二公皆百世士而意見不同如此何歟或曰二公古其心而不泥其跡不害其為同也郡人劉宗敏先生自號太古其將識二公之心跡者歟不可知也或曰淵明棄官歸隠寄傲一窻之下而宗敏壯年遨遊乎江湖之上日不暇給康節一古衣不肯服而宗敏不惜重購聚竒於一軒日與好事者樂之而以太古自名若是者其有得於二公否乎是誠不可知矣或曰不然淵明以古人為高乃弄無絃之琴以自娯不必舜文周孔之聲也康節以古服為非乃究先天之心學畫而為圖直上泝羲皇而置文王以下不論由是觀之以為不古也而有古者存焉以為古也而有不古者寓焉此先正之所為不可及也今宗敏號精於琴又以先天之㫖為抽添火𠉀之説自以為得不傳之學於至人然則宗敏之心跡其不古而古者歟抑古而不古者歟皆不可知也必有能辨之者
  論董公徐洪客
  所貴於天下士者謂其識見超出乎衆人之上也周末之諸侯務相併吞以自強大不復知有君臣之義以項羽之弒君天下不能名其為賊髙祖之初意亦惟惡其分地不平故起忿兵以報私怨而新城三老董公乃獨説髙祖曰仁不以勇義不以力項羽無道放弒義帝天下之賊也大王宜率三軍為之素服告諸侯而伐之此三王之舉也其辭毅然不可犯髙祖用之而漢業以成良平諸公曾無一人能知此義者六朝以來人安於簒竊不復知有弔伐之事以楊廣之無道天下不能聲其為獨夫雖太宗之才略亦且為殊錫受禪之舉昧大計以就逆圖而泰山道士徐洪客乃獨勸李宻曰將軍宜乗進取之機因士馬之銳沿流東指直向江都執取獨夫號令天下宻不能用而其言至今讀者凜有生氣房杜諸公曾無一人能知此義者然則二君子之識見斯不可謂之天下士矣乎世未嘗乏才也顧多隠於抱闗擊柝黃冠野服之流其長往而不返者何限當多事之秋乃或僅出其長以見於世而竒偉卓絶已如此然則為人上者豈可偃然自足以輕天下之士邪
  論曹操
  曹操之在漢人服其智而操亦以之自況曰吾豈四目哉但多智耳以予觀之操豈足以言智哉操之所以不即敗亡者天幸也夫操之圍張繡於穣城攻劉備於徐州也田豐嘗兩説袁紹以襲許矣其拒紹於官渡也孫䇿又嘗定部署以襲許矣其追袁紹擊烏桓也備又嘗勸劉表以襲許矣使三子者之計一行則操之敗亡豈待旋踵而袁劉不能盡人之言孫有暴客之禍謂之非天幸可乎或曰操雖虛國逺征亦必有居守之臣留屯之兵以備非常之變則襲許之䇿烏能保其必勝哉是大不然方闗侯之取襄攻樊也操固已相視無措惟議徙許都以避其銳然則明知敵來不能起為之所而況於出竒制勝者哉操之危蓋屢矣而猶以多智自詭吾誰欺乎古之智者必以誠為之主而動不失正無欲速之心而有萬全之道焉若操之幸勝茍免特所謂穿窬之雄耳烏足以言智
  隋論
  隋文之取天下與唐宋二祖無異而身不免於惡名國不免於閏位者何哉亦曰後徳之不臧爾夫隋之亡也以煬帝廣而歸咎於後徳也何居曰廣之立獨孤後為之也夫太子勇以無罪見廢而廣以愛幸奪宗則亡隋者獨孤後也今夫張湯杜周其所以致身起家者何如而能使其業之昌𦙍之隆者徒以子孫之賢耳矧隋文以一統之盛得中才之主任守成之責其有不能儷美於唐宋二祖者乎顧乃以大器而畀之酗荒淫虐之子則後之罪也嗚呼周之興也以文王而太姒以聖徳為之配舍伯邑考而人不以為少恩立武王而人不以為溺愛卒之化家為國而膺祚之靈長者莫加焉此無他用天下之公也廢立大事而徇私背公未有不亂者書稱桀之亡維婦言是用蓋帝之謂矣雖被弒之際抵牀大恚曰獨孤誤我亦何益哉
  狄仁傑論
  先儒謂狄仁傑未及復中宗年七十以卒所薦張柬之等嗣而成之柬之亦年八十矣使天不假年則事機一失國祚終傾仁傑之不早計於此有遺恨焉是大不然凡事之成雖出於人然其所以成者天也當武后末年中宗已還東宮而仁傑居相位其間豈無事機可乗而遲回以至於死固不可以言智然中宗既還東宮則天下者東宮之天下不言可知智者於此正當持重以銷羣慝而要其成固不可為萬一嘗試之舉此仁傑之心而柬之幸其功凡此皆天也就使柬之不幸亦死而唐命未改天下豈無狄張之徒哉論者乃以其衰莫不早計為恨末矣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夀幾百年事紂終其身至武王年九十有三輔以太公亦年八十餘方始勝殷殺受大告武成由是觀之則文武太公之衰莫不早計甚矣傳曰天之所廢孰能興之天之所興孰能廢之論者烏足以及此
  貍奴論
  家蓄一老貍奴將誕子矣一女童誤觸之而墮日夕嗚嗚然會有餽兩小貍奴者其始蓋漠然不相能也老貍奴者從而撫之徬徨焉躑躅焉臥則擁之行則翊之䑛其氄而譲之食兩小貍奴者亦久而相忘也稍即之遂承其乳焉自是欣然以為良己之母老貍奴者亦居然以為良已出也吁亦異哉昔漢明徳馬後無子顯宗取他人子命養之曰人子何必親生但恨愛之不至耳後遂盡心撫育而章帝亦恩性天至母子慈孝始終無纎芥之間貍奴之事適有契焉然則世之為人親與子而有不慈不孝者豈獨愧於古人亦愧此異類已
  祀神考
  我先尚書少保襄毅公之捐舘也治命作堂於先祠之東以奉五祀而附以張仙之神若漢夀亭侯若逺祖忠壯公若唐越國汪公中丞張公惟時走方逺仕京師不獲與聞克儉弟以先公之不忘於此也即以其年庀工而成之暨走歸奉襄事讀祭禮乃復考訂異同著其説於壁以示我後人
  一論定司命竈中霤族厲門五祀
  五祀之名見於禮之月令者曰門行戶竈中霤凡曲禮及周官小祀之注無弗同者白虎通則有井而無行至於祭法則又以為天子七祀曰司命中霤門行戶竈太厲也諸侯五祀曰司命竈門行公厲也大夫三祀曰族厲門行也此其説經不再見故先儒多是月令而非祭法然王制大夫祭五祀注曰司命中霤門行厲則又與祭法相乗凡此六説雖參互交錯而皆出於秦漢諸儒之所紀録疑有不可偏主者走故從王制之注而獨以竈易行焉夫自天子以至庶人其樂生疑無不同者此司命之祭也自天下以至一國一家雖其地有小大之不同然皆謂之有土可也此中霤之祭也人之動也不能無出入而其居也不能無飲食此門與竈之祭也鬼無所歸則為厲故自天子以至大夫皆有之但以差等而異其名先王之制仁之至義之盡也此族厲之祭也禮繁則亂事神則難戶之於門類也井行之於中霤亦類也而復祀之何居儀禮士疾病行禱五祀則司命族厲之當與可知也故今定著司命之祭以春取生育之義也竈之祭以夏火得令也中霤之祭以季夏土旺於中央也族厲之祭以秋取萬物肅殺消弭災沴之義也門之祭以冬嵗交之際有陰陽闔闢之道也夫司命所以主有家之生本乎天也中霤門竈所以資有家之用本乎地也族厲所以督有家之過本乎人也三者備而祭義明矣
  二論定禖氏之祀
  古有髙禖之祭乃天子祈嗣之禮行之於郊又謂之郊禖疑非臣下所當僣然后稷實以祈髙禖而生其事見於生民之詩則古之臣下亦有行之者矣孟子曰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祈嗣之禮古必通於上下而今亡其制也近世以土木為像而嚴事之者曰張仙莫知其所從起老泉賛之謂禱之而得二蘇亦不名其誰也其像張弓挾彈如貴游公子之狀或傳其為周之張仲事不經見而月令髙禖之祭必禮御者帶以弓韣授以弓矢顯其有得子之祥也內則男子生射之以桑弧蓬矢六射天地四方期其有事於逺大也故竊疑此像即髙禖之神其易矢為彈者取誕子之義也獨張仲之事求其説而不得又竊以謂古者祭必用屍如夏郊以董伯為屍周公祭泰山以召公為屍取其徳之相類也豈周之祀髙禖者嘗以張仲為屍乎語曰仁者必有後又曰孝弟行仁之本也詩稱張仲孝友尹吉甫資之以成其徳則祈子而祀張仲或禮之以義起者歟但禖之稱髙涉於僣而禮有別稱禖氏者亦猶天子之社謂之后土皇地祇而庶人之社謂之后土氏也故今定著為禖氏之神庶於禮為弗畔也
  三論漢夀亭侯及逺祖忠壯公唐越國汪公中丞張公之祀
  漢夀亭侯忠義聞天下先公屢嘗夢之每出師則祀於帳中而侯實為漢死節於呉我徽郡故呉境也先忠壯公當侯景之亂越國汪公當隋末之亂皆有保捍州里功歴代著之祀典徽之人家屍戶祝而忠壯公又程之大宗禮所謂先祖當有立春之祭者也中丞張公當安史之亂保江淮以遏強虜資中興則江淮以南不汙於腥膻不罹於荼毒者皆其力也江淮以南祀之宜也昔尹和靖先生每旦必誦光明經或問之曰母命也夫異端之説君子尚不忍廢先命而誦習之況一代忠勲之臣有先烈焉有先徳焉我先公奉之實以致夫景慕感仰之意耳亦非欲祀之以徼福也而小子其何敢不嗣敬之哉










  篁墩文集巻十一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並且於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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