爝火錄/卷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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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編輯]

  江陰雲墟散人李本天根氏輯

  乙酉(一六四五)夏四月癸丑朔

  享太廟。

  御史畢十臣疏言:『孟夏享太廟,文武陪祀者多不至』。有旨:『着行申飭』。

  頒各衙門印信。先是,二月二十四日管紹寧私宴,夫去「禮部印信」。商之馬士英;二十九日,士英即具疏請更鑄各衙門印去「南京」二字,其舊印悉行繳進。至是,鑄成頒給。

  黔兵過徽州,肆行劫殺;土人汪爵率眾御之,殺其首惡數人。命擒爵抵罪;巡撫黃耳鼎請赦,不許。

  升光祿卿祁逢吉為戶部侍郎(逢吉,周鑣同邑人;希阮大鋮旨,見人輒詈鑣。故有是擢)。

  逢吉總督倉場。

  初四日(丙辰)

  左良玉兵陷九江府。時良玉已病劇,至九江,泊舟北岸;貽書總督袁繼咸,願握手一別為太子死。先是,繼咸聞李自成兵敗南下,恐由岳州犯長沙,入江西境;命部將郝效忠、陳麟、鄧林奇守九江,自統副將汪碩畫、李士元援袁州。已登舟矣,聞良玉反,復旋九江。九江士民泣請繼咸往紓一方難;繼咸曰:『寧南語雖順,舉動與前乖,往必墮計』!士民請益堅,遂與監紀畲有灝會良玉舟中;良玉言及太子下獄事,大哭。次日,舟移南岸;繼咸恐良玉入城,偕諸將以單騎往。良玉出袖中太子密詔,劫諸將盟;繼咸正色曰:『密詔從何來?先帝舊德不可忘,今上新恩不可負』!良玉不得已,約不破城,駐軍候旨。繼咸歸,集諸將城樓;灑泣曰:『兵諫非正!晉陽之甲,「春秋」所惡;可同亂乎』!約與俱拒守。而效忠及部將張世勛等出與良玉兵合,遂入城。殺婦女,掠財物。繼咸欲自盡,黃澍入署拜且泣曰:『寧南無異圖。公以死激成之,大事去矣』!副將李士春密白繼咸『隱忍到前途,王文成之事可圖也』!繼咸以為然,出城面責良玉。良玉望城中火起,大哭曰:『予負臨侯』(臨侯,繼咸別號也)!嘔血數升,遂死。朝中皆疑繼咸、良玉同反。繼咸勸左夢庚旋師,不聽。

  左良玉見岸上火起,報云:『城已破』。左右曰:『袁兵燒營,自破其城』!蓋郝效忠勾引左營部將張國柱等入城縱火混殺也。良玉罵曰:『此是我兒夢庚兵耳』。大悔恨,搥胸浩嘆曰:『我負袁公』!嘔血數升,病遂革;召諸將謂曰:『我不能報效朝廷,諸君又不甚用吾法制,故憤懣以至於此。自念二十年來,辛苦戮力,成就此軍。吾歿之後,能出死力以捍封疆者,上也;守一地以自效,次也;若散而各走,不惟負國,且羞吾軍,良玉死不瞑目矣』!諸將皆哭,請刑牲以誓。後營總兵惠登相當歃,拔佩刀橫膝上曰:『我公百年後,有不服副元帥號令者,齒此劍』!諸將皆曰『諾』(副元帥,謂夢庚也)!良玉既卒,諸將秘不發喪,共推夢庚為「留後」,率兵東下。

  按登相,固流寇所謂過天星者;感良玉再造恩,有忠實心。左兵東下,登相率其黑旗軍殿;舟行不近岸,有紀略。而前鋒中軍大亂,夢庚不能制。

  命阮大鋮、劉孔昭率師御左良玉兵。

  劉澤清疏請提兵入衛;諭以防邊為急,止之。

  初五日(丁巳)

  左夢庚陷建德。

  福王恤「逆案」劉廷元等二十二人。

  吏部尚書張捷題覆楊維垣請恤「三案」議,應予贈蔭祭葬。〔應予〕諡者:霍維華、劉廷元、呂純如、楊所修、徐紹吉、徐景濂等六人;應予贈蔭祭葬者:徐大化、范濟世等二人;應予祭葬者:徐惕先、劉廷宣、岳駿聲等三人;應復原官者:王紹徽、徐兆魁、喬應甲等三人。他若王德完、黃克纘、王永光、章光岳、許鼎臣、徐卿伯、陸澄源等雖名不麗「逆案」而為清議所抑者,亦應賜恤有差。從之。

  初六日(戊午)

  左夢庚兵陷彭澤。

  梁雲構請召黃得功、劉澤清統兵入衛。

  初七日(己未)

  左夢庚兵陷東流,命阮大鋮會同黃得功堵剿。

  馬士英遣阮大鋮、朱大典、黃得功、劉孔昭等御良玉兵,並撤江北劉良佐兵從之西。

  太監高起潛奏:『左兵東下,闖賊尾其後、我兵擊其前,自當指日授首,不須過慮』。

  王永吉疏言:『徐州既不能守,何以保全江北?李成棟棄徐南奔,萬分可惜!乞敕劉澤清固守淮安,勿託名勤王移鎮』。

  初八日(庚申)

  光時亨、周鍾、武愫伏誅。

  「北略」云:甲申正月初三,上召左中允李明睿陛見德政殿,問禦寇急策。明睿請屏左右密陳,趨近御案言:『臣探聽賊氛頗惡,今且近逼畿甸,此誠危急存亡之秋。只有南遷一策,可緩目前之急』。上曰:『此事重大,未可易言』!以手指天,言『上邊未知何』!明睿曰:『天命微密,當內斷聖心,勿致噬臍之憂』!上四顧無人,云:『此事我已久欲行,因無人贊襄,故遲至今。汝意與朕合,但外廷諸臣不從,奈何?爾且密之,不可輕泄;泄則罪汝』!上還宮,賜宴文昭閣。及太原陷,明睿復上疏勸;上深許,下部速議。而兵科給事中光時亨首參為邪說,言『不殺明睿,不足以安眾心』!上曰:『光時亨沮朕南行,本應處斬;姑饒這遭』!然而南遷之議寢矣。

  「談往」云:總憲李邦華與明睿私議南遷:『上親行與東宮孰便』?明睿謂『親行便』。以太子少不更事,稟命與專命有礙也。

  「睹記」云:時請上南遷者五人:李邦華、李國楨、李明睿、李建泰及項煜也。

  「核真略」云:甲申二月十八日,工命閣臣傳五府六部、詹翰科道各官入,授以手札,俾條具戰守事宜,匯集送覽;上候於文華殿。各札既入,內言南遷及以東宮監撫南京者,李邦華、李明睿、項煜也。上斂邦華等札置一處,反覆觀之,色甚怒;稍間,漸平:閣臣於文書房偵得云然。上意不在南遷,故驟見之而怒;既而思賊勢披猖,則以為可備一說,故不復介意耳。然諸札亦竟未發出而罷。邦華等未嘗具本、亦未嘗奉有明旨,他人何由而阻之?坊刻皆稱光時亨阻之。爰書以此而成,時亨以此被誅。

  按時亨為賊偽官,一死不枉。若坐以諫止南遷,無論邦華等無疏可據;假使有之,先帝果意在必行,豈一給事中所能諫阻乎?

  鍾將誅,以土簣■〈扌舁〉之;過大忠橋,嘆曰:『青天白日之下,乃有如此之事乎』!

  升王國賓太常寺少卿,提督四夷館;周文光祿寺少卿。

  徐允爵襲封魏國公。

  補劉呈瑞御史。

  田仰撤回另用,衛胤文事定再議。

  贈凌駉兵部侍郎、潤生河南道御史。

  賜周鑣、雷演祚自盡。崇禎九年,貴池吳應箕、無錫顧杲、桐城左國材(一作棅)、蕪湖沈士柱、餘姚黃宗羲、長洲楊廷樞等為「留都防亂公揭」討阮大鋮,列名百四十餘人,皆復社諸生也;而主之者周鑣。大鋮以故恨鑣;及得志,謀殺鑣。應箕獨入獄護視;大鋮聞,急遣人(一作騎)捕之,應箕夜亡去。國材、士柱避大鋮,客左良玉所。大鋮謂鑣召良玉兵,王乃賜鑣自盡;演祚亦賜自盡。故事,小臣無賜自盡者;因左兵東下,故大鋮輩急殺之。鑣以鍾故,被戮;而時敏、黃國琦身污偽命,復其故秩:其刑賞倒亂如此。大鋮復捕杲及宗羲諸人,將興大獄;會國亡而止。

  初,少詹事吳偉業奉差出京,與阮大鋮別;阮曰:『上仁主,一初生殺與奪,惟予與馬公為政。歸語聲氣諸君:猿鶴夢穩定,不起同文之獄也』。又言:『周鍾、光時亨自有公論,周鑣無死法;惟雷演祚當正大法耳』!御史張孫振必欲殺鑣,曾言之刑科錢曾;曾訝曰:『鑣非從逆者』!孫振曰:『當以門戶誅之耳』。曾心不平,故以乞差行;朝行而暮及難矣。周、雷臨命時,互書「先帝遺臣」於腹(一作四字於腹)。

  按周鍾等三人,從賊者也;肆諸市朝,與眾同棄,深得討逆之義矣。若鑣與演祚,非賊也;不過為大鋮之修郄耳。夫擁戴逆闖者是賊、見迕大鋮者非賊;今從賊昭著之時敏、黃國琦皆優以原官,周鍾胞兄周銓亦超然局外,何獨於鑣與演祚是問乎!

  先是,王實鼎有「復社巨魁聚斂」一疏。大鋮語士英曰:『孔門弟子三千,而維斗聚徒至萬,不反何待』!至欲陳兵於江以為防禦;心知無是事,而意在盡殺復社之主盟者。時沈士柱、陳貞慧皆就逮系,錢秉鐙、沈壽民亡命得脫;假令王師下江南稍緩,難平免於白馬之禍矣。

  「防亂公揭」有云:『杲等讀聖人之書,明討賊之義。事出公論,言與憤俱。但知為國除奸,不惜以身賈禍』!

  初九日(辛酉)

  黃得功駐軍荻港。

  得功提兵入援,命於『荻港暫住,有警前進』。

  史可法三報邊警;『命上游急則赴上游、北兵急則御北兵,自是長策』。可法又奏:『上游左良玉不過清君側之奸,原不敢與君父為難。若北兵一至,宗社可虞。不審輔臣何意朦蔽若此』!又移書士英;〔士英〕惟以左兵為慮,不應。

  遣內奄分守十三門,禁各官家眷不許出城。

  大清〔兵〕入淮安,總兵劉澤清遁。澤清聞北兵至,遂大掠淮安,席捲輕重西奔;沿河竟無一人守御。北兵從容渡河,至淮安少休,即拔營南下。

  福王命副使馬鳴霆駐江陰、仰司奇駐鎮江,凡逃兵南渡,用炮打回,不許一騎過江。

  馬士英奏:『水陸諸軍必直抵湖口,與九江、安慶呼吸相通,乃知上游消息。乞敕催阮大鋮、朱大典督諸軍前進,不得稽延』。

  初十日(壬戌)

  封常澄為襄王,命居汀州(常澄,翊銘子)。

  御史劉勷奏:「緝奸嚴密,下役四出擾害』。

  戶部奏請徽、寧等府預征來年條銀。

  黃斌卿與左兵戰於銅陵,敗之。

  斌卿與左兵戰,大捷;獲其奏檄、書牘甚多,內有致錢謙益一札,問廢置等語。斌卿欲奏聞,恐為諸人禍,乃悉焚之。

  御史何綸疏請禁四六文章並坊刻社稿。

  侍郎申紹芳往浙、直催餉。

  太僕寺丞張如蕙丁艱回籍,着留其行囊充餉。

  十一日(癸亥)

  貢院匯選淑女七十人中,選中阮大鋮侄女一人;太監田成浙中選到五人,〔選〕中王姓一人;又選中周書辦女一人:俱送進王城內。

  太監屈尚忠奏催大婚禮措辦銀兩;有旨:『着該部火速挪借』。

  命戶、工二部各委官一員採辦中宮珠冠,禮冠三萬兩、常冠一萬兩。

  黃斌卿復與左兵戰,沉其舡三十艘。

  前山東提學副使翁鴻業子世維奏求追恤;有旨:『果殉難濟南,何待六年以請?明系潛逃偷生,希圖掩飾。不准』。

  按鴻業逃難為僧;後還家,逾年死(文秉)。

  召桂王子安仁王由櫻、永明王由榔居近京。

  大清兵取泗州,總兵官李遇春等降。

  福王命錢繼登兼撫揚州。

  十三日(乙丑)

  左兵陷安慶,執巡撫張亮。

  是時,郡邑連破,朝無確報,或言左兵、或言牟文綬兵。適御史黃耳鼎家人自武昌至,訛傳良玉坐鎮如故;馬士英大喜,請假視生辰。已知左兵破安慶、黃澍在軍中、張亮被執,士英正在舉觴,忽聞報,卮酒墮地。

  懷寧諸生韓鼎胤妻劉氏,以舅姑雙柩殯於堂,家人盡散,劉獨守不去。賊疑棺內有所藏,欲剖視;劉抱棺號哭,賊惻然釋之。一女年十三,匿別所;見賊去,出就母。賊又入,欲縱火而數盼其女。劉紿之曰:『苟不驚先柩,女非所惜也』!賊喜,投炬,攜女去。劉送女,目門外池視之;女即投池。賊怒,刃劉;劉罵不絕口而死。

  宿松城陷,諸生吳之瑞妻張氏年少,軍士欲污之;張恐與之忤,則禍及夫與二子,紿之曰:『此吾家塾師,攜其子在此;吾丑之。若遣去,則惟命』!夫與二子去已遠,張乃厲聲唾罵,撞石死。

  十四日(丙寅)

  大清兵渡淮,福王命劉良佐提兵入衛。

  馬士英奏江上大捷;賞阮大鋮、朱大典、黃得功、劉孔昭、黃斌卿、黃蜚、鄭鴻逵、鄭采、方國安、趙民懷、卜從善、杜弘域、張鵬翼、楊振宗等銀幣。

  吏部尚書張捷率百官進奏賀捷。時江北信絕,左兵與靖南相持不下;阮大鋮、劉孔昭飛章報捷,捷遂率百官表賀,以愚都人耳目。

  大清兵渡淮報至,人情鼎沸。福王召對群臣,大理少卿姚思孝、尚寶司李之椿、御史喬可聘、成友謙,給事吳適等合詞請無撤江北兵,亟守淮揚。王謂馬士英曰:『良玉雖不該逼南京,然看他本上,原不曾反;如今還該守淮揚』!士英厲聲叱諸臣;對曰:『此皆良玉死黨為遊說,其言不可聽;臣已調得功、良佐等渡江矣。北兵至,猶可議款;左逆至,則若輩高官,我君臣獨死耳!寧君臣同死於清,不可死於左良玉手;有異議者當斬』!王默然,諸臣咋舌而退。

  時朝議俱以北兵為不足慮,甚有欲用北以破左者。方國安、牟文綬名曰御左,實避北兵而西;給事中吳適劾之,疏言:『牟文綬本無寸功,驟列大帥;乃復縱兵嘩掠,摧陷建德、東流,太屬非法。方國安受國厚恩,乃銅陵西關、南陵城外聚兵攻擊。赤子何辜,遭茲塗炭,益之深熱;其與叛逆何異』?蔡奕琛票旨:『左良玉稱兵犯順,連破九江、安慶,文綬、國安方在剿逆;吳適訛言亂政,為逆臣出脫,是何肺腸』?奕琛為具疏特糾。御史張孫振又疏糾適為東林嫡派、復社巨魁,宜速正兩觀之誅。有旨:『着革了職,法司逮問』。遂下適於獄。

  「明季遺聞」云:初,左光先按浙,會鞫蔡奕琛一案,適時為衢州司理,與紹興司理陳子龍共成其獄。及奕琛入,相與阮大鋮同擠光先,以致褫逮並及於適。實借題以快夙恨,而國事封疆俱置不問。

  命王永吉總督防河,兼巡撫鳳、淮、廬三府。

  馬士英自出五千金,委黃金鐘招募健卒;即補金鐘府同知。

  十六日(戊辰)

  命潞王移居湖州。

  王初至杭州,海寧百姓推陳之遴請於撫按擁立。王得其揭,偶向布按三司言之;之遴懼。及起官,同御史彭遇颽召對,力言『當時大臣意在潞王,幸馬士英違眾獨立。今杭州省會,非所宜居,恐有他慮』。乃命徙居湖州。

  給事中錢增疏言:『警報日至,劉澤清、良佐退避近郊,養兵何用』?士民王紹等疏言:『北兵日逼,劉澤清、良佐退避南下,搶掠民間財物,異常慘酷』!

  馬士英薦布衣李毓新即補職方司主事。

  安慶既破,總兵楊鎮宗走桐城,參將羅九武迎之居城中。九武命部兵大掠三日,少婦幼男之被虜五、六千人,相號於道;鎮宗見之,扼腕嘆憤。先是,袁秉華令桐,素聞桐之守兵驕橫,乃求於兵部加兼監紀銜,得以兼制軍民;兩營將士皆怒。乘左兵東犯、安慶戒嚴,羅九武遂掠倉庫,辱秉華;部將李大有諫阻,九武不應,軍士遂殺大有於轅門之外,九武亦不問(見「孑遺錄」)。

  十八日(庚午)

  左夢庚至池州。初,夢庚自立,佯語袁繼咸至池州候旨;既抵池,繼咸密以疏聞,道梗不得達。惠登相者,初為賊,降良玉為副將。諸軍自彭澤下,連陷建德、東流,殘安慶城池,獨池州不破;夢庚遺書登相曰:『留此以待後軍』!登相大詬曰:『若此,則我反不如前為流賊時矣;如先帥未命何』!檄其軍返。夢庚見黑旗舡西上,索輕舸追及之。登相與相見,大慟;以夢庚不足事,引兵絕江而去。

  阮大鋮既殺周鍾、光時亨,即傳旨:『「逆案」二等罪斬者,謫雲南金齒衛軍;三等罪絞者,充廣西邊衛軍;四等以下俱為民,永不敘用』。然解學龍所定「逆案」,亦多漏網;而所擬一等諸犯皆隨賊西行,實未嘗正刑辟也。

  項煜營求助餉例,括近地門生三千金;得釋。

  黃得功率兵擊左夢庚於坂子磯,敗之;夢庚旋師。

  得功身中三矢,破左夢庚兵於採石。夢庚聞北兵信急,引還。阮大鋮等以大捷聞。

  袁繼咸在左軍,遣人語副將鄧林奇、汪碩畫、李士元,毋為不忠事。時三人避皖湖中,遣人陰逆繼咸;繼咸不得脫。

  史可法奉詔入援,抵燕子磯,左兵已為得功所敗;復令速還防。

  大清兵南下,抵天長;檄諸將救盱眙。俄報盱眙已降大清,泗州援將侯方嚴全軍敗歿;可法一日夜奔還揚州。

  十九日(辛未)

  福王命黃得功移家太平。

  大清兵偪揚州,招諭史可法、衛胤文及四總兵、二道官等;不從。訛傳許定國兵將至殲高氏部曲,城中悉斬關出,舟楫一空。可法檄各鎮兵,無一至者;獨劉肇基自白洋河趨赴,過高郵不見妻子。既入城,請乘北兵未集,背城一戰;可法持重,不可。莊子固自徐州率眾馳救,三日而至。

  福王命劉澤清援揚州,而澤清已潛輸款於大清。大清惡其反覆,磔誅之(澤清頗涉文藝,好吟詠,嘗召客飲酒唱和。蓄兩猿於幕中,以名呼之即至。一日,宴其故人子,酌金甌中,甌可容三升許;呼猿捧酒跪送客。猿猙獰甚,客戰掉逡巡不敢取;澤清笑曰:『君怖耶』?命取囚撲死階下,剜其腦及心肝,置甌中和酒;付猿捧之前,飲釂自若。其兇惡多類此。

  澤清進侯爵時,其母賈初開八秩稱觴,極一時之盛。至澤清被戮,賈乃流離道傍,無以朝哺。

  揚州總兵李棲鳳、監軍副使高鳳岐拔營出降,城中勢益單。諸文武分陣拒守;舊城西門險而不固,史可法自守之。作書寄母妻;且曰:『死,葬我高皇帝側』!

  可法知勢不可為,自念無子,以副將史德威素有忠義,可托大事;傳之入內,下拜之,命後嗣。德威伏地泣固辭,可法再拜痛哭曰:『為我祖宗父母計,我不負國、子無負我』!德威不敢再辭,哭拜受命。作書寄母云:『兒在宦途一十八年,諸苦備嘗。不能有益於朝庭,徒致曠違定省;不忠不孝,何以立於天地之間!今以死殉城,不足贖罪。望母親委之天數,勿復過悲;兒在九泉,死無所恨。得副將德威完兒後事,望母親以親孫撫之』!寄妻云:『可法死矣。前與夫人有定約,當於泉下相候也』。寄叔父、兄弟、諸侄云:『揚城旦夕不守,勞苦數年,落此結果!一死以報朝廷,亦復何恨!獨先帝之仇未復,是為恨事耳。副將史德威為我了後事;收入吾宗,為諸侄一輩可也。勿負此言』!又遺史德威書云:『可法受先帝厚恩,不能復大仇;今受上厚恩,不能保疆土;受慈母厚恩,不能備孝養。遭時不偶,有志未伸;一死以報國家,固其分也。獨恨不早從先帝於地下耳。四月十九日,可法遺筆』。

  二十日(壬申)

  暴左良玉罪狀,布告天下:『罪止大憝,脅從罔治』。

  總兵鄭鴻逵奏破亂軍於江中。

  高傑潰卒渡江,鴻逵掩而殺之不下萬人;余卒北走,降於大清。鴻逵乃露布告捷;璽書褒美,賜蟒衣、金幣,開藩京江。民皆頂祝,且為建祠立碑,爭以牛酒犒師。

  大清兵至揚州,屯斑竹園。

  福王追封于謙為臨安侯。

  遣太僕寺主簿陳濟致祭。

  二十三日(乙亥)

  大清兵薄揚州城下,炮擊城西北隅,毀。

  史可法血疏告急,不報。

  福王以霍達為都察院右僉都御史,巡撫蘇、松、常、鎮等處。

  二十五日(丁丑)

  大清兵破揚州,督師兵部尚書大學士史可法等死之。可法自刎不殊,一參將擁之出小東門,遂被執;可法大呼曰:『我史督師也,可速殺我』!勸之降,不從;遂被殺。可法督師,行不張蓋、食不重味,夏不箑、冬不裘,寢不解帶。年四十餘無子,其妻欲置妾;太息曰:『皇事方殷,敢為兒女計乎』!嘗孑處鈴閣或舟中,有言警備者;曰:『命在天』!可法死,覓其遺骸;天暑,眾屍蒸變,不可辨識。踰年,家人舉袍笏招魂,葬於揚州郭門外之梅花嶺。其後,四方弄兵者多假其名號以行,故時謂可法不死雲。

  清兵渡淮,可法退守揚州,猶以好語慰士民;謂『北騎尚阻黃河,豈能絕流飛渡』?迨清兵直抵六合,可法急令開城門,聽士民出城遠避。清兵未至,高、劉三鎮之兵,已恣行劫殺矣。

  豫王人城,可法擁七十騎突圍而出;行至斑竹園,清兵追及之,殲焉(擁可法出小東門者,參將許謹;或雲謹欲執可法獻豫王,被亂箭射死)。

  可法之將誕也,母尹氏夢文天祥入其舍。

  可法內丁押住者,夷種也。豫王下令,募生致之。至則勸之仕,不可;曰:『我受史閣部厚恩,誓於此生,靡敢失節』!豫王不忍殺,羈留半月,終不屈;乃縱之歸。歸即覓史閣部屍不得,慟哭。後賃居邗關前一室,磨麵自給。有叩以往事者,痛哭而已。

  知府任民育緋衣端坐堂上,大清兵欲擁之去,不從;遂見殺。合家男婦盡赴井死。(民育,字時澤,濟寧人;天啟中舉人,官贊畫。福王授亳州知州,以才擢揚州知府;可法倚任之)。

  民育善騎射,真定巡撫徐標請於朝,用為標下贊畫。真定破,南還。

  民育冠帶坐堂上,置印其前;以鐵橛自貫兩掌於案,以示不去。

  總督興平軍務經略開歸、兼撫徐揚衛允文赴水死。

  揚州同知曲從直與其子死東門,王纘爵亦死之。

  從直,遼東人;纘爵,鄞人,工部尚書佐孫。

  江都知縣周志畏、羅伏龍死之(志畏,鄞人,進士。數遭傑將土窘辱,求解職;可法命伏龍代之;甫三日而城陷。伏龍,新喻人)。

  志畏,字抑畏,崇禎十六年進士;謁選南都,得江都知縣。時悍帥奴僕官吏蹂躪百姓;高傑死,兵益暴橫。志畏適下車,取害民者致之法;兵大嘩,謀劫志畏。廷論多志畏,直恐不免,議調歙縣。可法留之曰:『敵且至,孤城無救,民旦夕死;所以不即死者,恃我與子在耳。子即去,其如民何』?志畏遂留。餉匱,往高郵區畫,得糧入城為堅守計。敵至,分守小東門。城陷被執,擁之南都福緣庵,刃於水。數日後,仆覓志畏,見屍浮水上,識其衣。啟視得小鏡,乃志畏平時懷以為鑑者;始殮。子斯仁,甫八歲;慟不止,歿於尼庵。

  伏龍,「殷頑錄」作餘干人;崇禎庚午舉人,守官梓桐。令參可法幕,代志畏。揚州被圍,可法命之亟去;伏龍曰:『大丈夫豈可臨難苟免』!卒死之。

  兩淮鹽運使楊振熙、監餉知縣吳道正、江州縣丞王志端、賞功副將汪思誠,俱死之(振熙;臨海人;道正,餘姚人(「維揚殉節紀略」作管糧通判吳道隆);志端,孝豐人;思誠,字純一,貴池人)。

  志端,字研方,貢生。思誠,可法愛將,血戰死。

  幕客屈渭死之(渭,字渭生;以歲貢當得官,故不受職。久居禮賢館,史可法才之,命監守鈔關;投於河)。

  擬授知推崑山歸昭分守西門,死之。從死者十七人。

  江都諸生何攀龍,以策干可法;可法奇之,留為贊畫。城陷,急還家廟,易巾衫,拜辭先人出;慟曰:『不復見我父母矣』!巷戰死。先是,攀龍父兼俊以揚州當寇賊之沖,廷議乃委之為鴻溝,勢必不支;遂挈家渡江,僑居金壇。每食三嘆,以不能與揚俱存亡為憾。攀龍承父志,卒以死殉城。

  遵義知府何剛投井死。

  兵部左侍郎張伯鯨自剄死(伯鯨,字繩海,江都人;萬曆四十四年進士)。

  伯鯨分任城守,城破被執,不降;身被數創,自剄。妻楊、媳郝俱從死。

  庶吉士吳爾塤守新城,投井死。爾塤,從高傑北征至睢州,傑被殺,爾塤留寓祥符。遇童氏,自言福王妃;爾塤因守臣附疏以進。詔斥其妄言,逮之;可法為救免。至是,殉節。

  左都督太子太保劉肇基守北門,發炮傷圍城者。城破,率所部四百人巷戰,格殺數百人;後騎來益眾,力不支,一軍皆歿。副將乙邦才、馬應魁、莊子固、樓挺、江雲龍、李豫、參將陶國祚、許謹、馮國用、陳光玉、李隆、徐純仁、游擊李大中、孫開忠、都司姚懷龍、解學曾等,皆巷戰死。

  邦才,字奇山,山東青州人;充總兵官。形貌僅及中人,白晢■〈扌勾〉准,猿臂蜂腰。善投壺;本不知書,而進止安雅,敬禮士大夫。自兵興之後,邦才常在行間與賊大小十餘戰,破圍陷陣,俘馘無算。至是,自刎死。

  應魁,字守卿,貴池人;為副將領旗鼓。每戰披白甲,書「盡忠報國」四字於省。子固,字憲伯,遼東人;屯田歸、徐間,募七百人,以「赤心報國」為號。揚州被圍,兼程赴援;遇大清兵,戰死。

  諸生高孝纘,字生伯(一作申伯),書衣衿曰:「首陽志,睢陽氣;不二其心,古今一致」。入學宮,自經先聖座前死。王壬琇,設莊烈帝位泣拜,與其弟並縊死。王纘、王績、王續兄弟,皆死(纘,字伯綿;績,亞綿;續,叔綿)。武生戴之藩、醫生陳天拔、畫士陸瑜、義兵張有德、市民馮應昌、舟子徐某,並自盡。

  江都訓導周之逵,字孺登,松江人,貢生。揚州破,其仆曰:『盍去諸』?之逵曰:『我司訓也,豈可為不義』!遂自投明倫堂之井中。又訓導李自明,亦死之。自明,字先修,嘉興人)。

  兵入張維則家,維則知不免,屢目其青衣王苕卿;苕卿曰:『請先郎君死』!即整衣投池中。兵憐其姿貌,拽之出;乘間,復跳入池死。兵並殺維則。

  江都史箸馨妻張氏,年二十六而夫亡。城陷,撫其子泣曰:『向也,撫孤為難;今也,全節為大。兒其善圖,我不能顧若矣』!遂赴水死。其它婦女死節者,不可勝數。

  六合歸附諸生馬純仁,函書付其妹曰:『吾三日不歸,以此白父母』!乃題名橋柱,抱石投水死。三日後,妹發其函,則殉國永訣語(純仁,字朴公)。

  初,純仁約友同死,而友背之;純仁嘆曰:『死固不可以要人哉』!題詩衣帶曰:『朝華而冠,暮彝而髡;與死其心,寧死其身。一時迂士,千古完人;其人伊誰?朴公純仁』。徽州太學生程繼約聞純仁死,亦投繯死。

  江都諸生程煜節,祖姑適林、姑適李,其叔母劉氏、鄒氏、胡氏;妹程娥,未字。城被圍,與劉約俱死,各以大帶置袖中。城破,理髮更衣,再拜別其母,遂縊死。劉有女甫一歲,啼甚慘;劉乳之,復以糕餌一器置女側,乃死。鄒與胡,亦同死。適林者,投井死。適李者遭掠,紿卒至井傍,大罵投井死:時稱一門六烈。

  孫道升繼妻蘭氏,其前妻女曰四、蘭所生曰七,皆嫁古氏。次曰存、孫女曰巽,皆未嫁。其弟道干、道新,並先卒。道干妻王氏、子天麟、妻丁氏、道新妻古氏、其從弟子啟先妻董氏。江都之圍,諸婦女各手一刀一繩自隨。城破,巽先縊死。蘭時年五十四,與王氏、丁氏投舍後江中死。古時亦五十四,守節三十年;投井死。有女嫁於吳,生女曰睿,方八歲;適在外家,從死於井。董氏以帶系門樞,縊死。存病足,力疾投井死。董氏之娣有祖母曰陳氏,方寄居,與董同處;亦自縊死。四與七,同縊於床死。

  張廷鉉妻薛氏,自縊死。廷鉉妹曰五,遇卒鞭撻使從;已大呼曰:『殺即殺,何鞭為』?遂被執。

  豫王屠揚城,史德威被執,不屈;批發許定國營審放,以全忠臣後嗣。

  同城殉難者,又有兵科施鳳儀、督餉僉事黃鉉、候選知縣胡如瑾、何臨、隨征書記顧啟胤、陸曉、龔之厚、唐經世、隨侍家人史書、千把總吳魁、馮士、富近仁、孟容、張小山、段元、范昌、張應舉、郭蒼、曹登立、范泗、王東樓(范昌一作范蒼)。

  何騰姣自漢陽門躍入江中,漂十餘里,漁舟救之起,則漢前將軍關壯繆侯廟前也。家中懷印者亦至,相視大驚;覓漁舟,忽不見。遠近謂騰蛟忠誠,得神佑,益歸心焉。騰蛟乃從寧州轉瀏陽、抵長沙,集諸屬吏堵胤錫、傅上瑞、嚴起恆、章曠、周大啟、吳晉錫,痛哭盟誓。分士馬、舟艦、糗糧,各任其一:令胤錫攝湖北巡撫,駐常德;上瑞攝湖南巡撫;曠為總督監軍;大啟提督學政;起恆故衡永道,即督二郡軍食;晉錫以長沙推官,攝彬桂道事。即遣曠調故巡撫宋一鶴部將黃朝宣、張光璧、劉承胤兵;朝宣自燕子窩、光璧自淑浦、承胤自武岡先後至,兵勢稍振。

  騰蛟留光璧為親軍,以朝宣戍茶陵。

  二十七日(己卯)

  帝視朝,問群臣遷都計,錢謙益言不可;乃退。

  馬士英請召黔兵入衛,辦走貴陽;工科吳希哲力諫,乃止。

  鎮江龍潭驛探馬至,報北兵編木為筏,乘風而下。又一報至,江中發一炮,鎮江城裂四垛。最後楊文驄令箭至,雲江中有數筏,疑是北兵;架炮城下,火從後炸,震倒城半垛。再放三炮,江筏粉碎矣』。馬士英將前報二人捆責,而重賞後使。自是,探報寂然。

  二十八日(庚辰)

  召對百官於武英殿。自左兵報至,帝日怨馬士英究審王之明事,謀所以自全。是日召對,上下默無一言;良久,帝云:『外人皆傳朕□出去』。王鐸曰:『此語從何而來』?帝指一小奄。鐸正色語奄:『外邊話,不可亂傳』!鐸因請講期,帝曰:『且過端午節』。

  北兵將至,朱國弼屏人密奏;帝慨然曰:『太祖陵寢在此,走將焉往?惟死守耳』!

  大清遣內院大學士洪承疇招撫江南、御史黃熙胤招撫福建。

  五月壬午朔

  福王以李彬為都察院右僉都御史,巡撫河南。

  是早,有書聯於東、西長安門柱者云:『福王沉醉未醒,全憑馬上胡謅;幕府凱歌已休,猶聽阮中曲變』。又云:『福運告終,只看驢(盧九德)前馬(士英)後;崇基盡毀,何勞東捷(張捷)西沾(李沾)』。

  初二日(癸未)

  移惠王於嘉興。

  初五日(丙戌)

  端陽節也;帝因演劇,不視朝。

  加黃得功左柱國,進封靖國公,世襲。

  賞江上功,加黃得功太傅,遣太監王肇基勞之。並加阮大鋮、朱大典俱太子太保,總兵張武、鄭彩、黃蜚各加三級,副將以下各加一級。

  禮部題編修陳之遴、給事中戴英福建主考。

  黃得功收軍屯蕪湖。

  內侍傳御旨(一作中旨),命乞兒捕蝦蟆為房中藥。時目為「蝦蟆天子」。

  初六日(丁亥)

  封鄭鴻逵伯爵。

  鴻逵封靖鹵伯。

  以楊文驄為都察院右僉都御史,巡按常、鎮二府兼察沿海等處軍務(一作兼轄揚州沿海等處軍務)。

  有一騎從金川門入馬士英寓。午後,士英入大內,盧九德、田成傳令各門下閘,辰開、申閉。

  大清兵駐瓜洲,列營北岸;楊文驄駐京口,合鄭鴻逵、黃斌卿、黃蜚等兵於南岸,隔江相持。大清兵編大筏,置燈火,夜放之中流。南岸軍發炮石,以為克敵也,日奏捷。

  大清帥張天祿,故史可法愛將也;鄭鴻逵傷其目一。

  馬士英調黔兵三千入城,駐雞鳴山,踐踏僧房、民舍殆遍;每夜,撥二百名守護私寓。

  初七日(戊子)

  百官集清議堂會議,凡十有六人:馬士英、王鐸、蔡奕琛、張捷、張有譽、錢謙益、李沾、唐世濟、陳盟、李喬、楊維垣、陳於鼎、錢增、張孫振、秦鏞、趙之龍也。坐堂上竊竊偶語,百官集者甚眾,皆不得預聞。臨散,唐世濟、李喬同聲相和曰:『即降志辱身,亦所甘矣』!後有叩之大僚者云:『北信甚急,今已無妨』。蓋所為會議者,藉之龍款之大清也。

  初八日(己丑)

  發黔兵六百人守孝陵,門禁益嚴。

  夜,大清兵乘霧潛濟。迫南岸,諸軍始知;倉皇列陣甘露寺,鐵騎沖之悉潰。

  初九日(庚寅)

  福建援師潰,楊文驄走蘇州、鄭鴻逵以舟師遁入海。時鴻逵鎮京口,有武弁王姓者以三千金賂職方司黃期升,欲得京口;期升遂調鴻逵鎮山東。未發而北兵臨江,鴻逵聞風先遁。兵皆福建人,紅布裹頭,望之如火;善水戰,號黑鬼。然無守江之志,徑由江入海。

  總兵黃斌卿棄軍登舟逃,帝命翁之琪領其軍(之琪,仁和人,崇禎十六年武進士。官副將,隸斌卿標下)。

  是日昧爽,煙霧蔽江。大清兵開閘縛芻置木筏上,蔽江而下;三鎮各揚帆東遁,江南諸帥皆潰。蘇松巡撫霍達尚未到任;聞變,即易服潛奔蘇州。黔兵從楊文驄者,止五百人。傳言大清兵已渡江,鎮江無備,南都大震。

  大清以疑兵遏……。

  初,金華令徐調元擒斬許都謀主房大成,立阻陳子龍撫議;朱大典深恨之,因事羅織,逮下刑部獄。至是,大典兵潰,調元得脫歸(調元,字爾贊,無錫人;崇禎十年進士)。

  初十日(辛卯)

  福王夜奔太平。

  帝傳旨:『三淑女在經廠者,放還母家。縉紳家眷,不許出城』。喚集梨園子弟入大內演劇,帝與盧九德、田成、屈尚忠等雜坐酣飲。二鼓後,帝跨馬與太后、一妃、內奄多人,從通濟門出奔太平府。是日晝晦,大風猛雨,各城門緊閉。

  大清兵薄都城,城中無一卒登陣禦敵者。

  十一日(壬辰)

  馬士英奉王母妃以黔兵四百人為衛,走浙江。

  黎明,錢謙益肩輿過士英寓,門庭寂然。良久,士英前衣小帽出,向錢拱手云:『詫異,詫異!我有老母,不能隨君殉國矣』!即上馬去。後隨婦女多人,皆馬上妝;家丁百餘人擁出城。至孝陵,詭妝其母為太后;以守陵黔兵自衛,走浙江。

  按士英走杭,群書皆謂詭妝其母為後。而「明史」「奸臣傳」云:「士英奉王母妃出走』;「諸王傳」云:『潞王奉母妃降於大清』:則以為真。史家固然傳信,而一時劉宗周、熊汝霖、王思任、趙景和諸賢無不責其棄天子挾母后為詐,似非誣也。姑兩存之,以俟考。

  帝既出,宮門大開,內外鼎沸,宮女雜走。百姓亂擁入宮,搶掠,御用物件,遺落滿街。內庫銀絹、米荳、物玩、弓刀之屬,皆被劫罄盡。文武百官一時隱匿,洗去寓所封示。男女出城者如蟻,有出而復返者。居民又盡殺城內外黔兵,靡有孑遺。

  城門柵門盤詰馬士英中軍八人,送戎政趙之龍斬之。

  亂兵擁立王之明於南京。

  午刻,百姓千餘人擒王鐸至中城獄,令認太子,即群毆之;罵曰:『若偽太子,辜先帝恩』。鐸辨:『非干我事,皆馬士英所使』。百姓曰:『汝舌在士英口中耶』?復毆之,鬚髮俱盡;太子即傳諭止之。百姓隨擁太子上馬,入西華門武英殿;又擁至西宮,取帝所遺冠袍服之,即於武英殿登坐,群呼萬歲。連日天氣陰霾悽慘,是日天日晴朗,眾心歡悅。部寺署官見者,俱行四拜禮;大僚亦間有至者。提督京城趙之龍因民心恨鐸,藏之中城獄中。

  戎政趙之龍出示安民,有「此土已致大清國大帥」之語。

  十二日(癸巳)

  帝至太平府,劉孔昭閉門不納,傍徨江上;不得已,就黃得功營。

  太子詔諭民,略曰:『先帝丕承大鼎,惟茲臣庶,同共甘苦;胡天不佑,慘罹奇禍。凡有血氣,裂眥痛心!泣予小子,分宜殉國。思以君父大讎不共戴天,皇祖基業汗血匪易;忍垢避匿,圖雪國恥。幸文武先生迎立福藩;予惟先帝之哀,奔投南國,實欲泣陳大義。不意巨奸構陷,致攖桎梏;予雖幽囚,無日不痛哭也(一作痛絕)。福王聞兵遠遁,先為民望,其如高皇帝陵寢何?泣予小子,父老人民圍抱出獄,擁入皇宮;予身負重冤,豈南面稱尊之日乎!謹此布告,在京勛舊文武先生、士庶人等念此痛懷,勿惜會議!予當拱聽,共抒皇猷。勿以前日不識予之嫌,靳予經綸之教也』。

  福王至蕪湖,阮大鋮與朱大典入見舟中,共誓力戰;因命大鋮、大典俱兼東閣大學士督師。

  以揚州府同知李繼晟為都察院右僉都御史,巡撫安慶。

  黃得功方收兵屯蕪湖,福王潛入其營;得功驚泣曰:『陛下死守京城,臣等猶可盡力!奈何聽奸人言,倉卒至此。且臣方敵寇,安能扈駕』?王曰:『非卿無可仗者』!得功泣曰:『願效死』!

  得功向帝泣曰:『陛下倉卒行幸,今進退無據;此陛下自誤,非臣等誤陛下也。臣營軍薄如此,其何以處陛下哉』!帝俛首無語,暫留營中。

  十三日(甲午)

  太子令釋王鐸於中城獄,仍命為大學士;釋高夢箕於刑部獄,升禮部右侍郎兼東閣大學士。鐸、夢箕出獄,即遁去。

  趙之龍召勇衛營兵入城,城中乘間而出者甚眾,柵禁稍寬;店肆亦有開張者。

  文武諸官集中府會議,錢謙益太息曰:『事至此,惟有作小朝廷求活耳』。齒及太子,皆有難色。曰:『前日幾番之□,恐有蹈呂、張之咎者。且弘光帝復來,奈何』?趙之龍曰:『此中復有新主,款使北歸,其無辭以善後』!眾皆然之,遂散。各衙門出示安民,但言守城,並不及立新主之事矣。

  百姓焚毀馬士英、馬錫寓並阮大鋮家。士英寓在西華門;錫寓在雞鵝巷,即北門喬都督公署。大鋮家最富,歌姬甚盛,頃刻星散。

  太子敕封中城獄神為王,差官捧敕,二人前導;至獄中,開讀敕文,稱崇禎十八年。兵馬司官素服迎之。

  侍郎陳盟、王一心等逃。

  監生徐瑜、蕭某謁趙之龍,勸其早奏請太子即位;之龍立斬之。推官某自北軍歸,趙之龍入西宮勸太子避位,斬為首擁立太子者趙某等三人。懷遠侯常延齡身自灌園,蕭然布衣以終老。福王時,諸徹侯莫不恣睢,獨延齡以守

  職見稱(延齡,遇春十一世孫)。

  刑部尚書高倬投繯死。

  左副都御史楊維垣驅二妾入井,整衣冠自經死;人以為晚雲。

  吏部尚書張捷,走雞鳴寺投繯死。捷居家孝友,在官有清節,雅為鄉人所稱;以惡東林,終身與匪人比,名因以隳。然其死也,士論咸與之。

  張捷聞太子即位,王鐸被毆幾死,恐以次及己;微行至雞鳴寺,以佛旛帶自縊於僧舍。楊維垣亦懼見討,先勒二妾朱氏、孔氏死;為買棺木三,旁置二妾、中題楊維垣之柩,並埋中堂。身挈一仆夜遁;至土橋,為怨家所殺。數日,仆蹤跡之,屍為犬食過半。

  許譽卿薙髮為僧,久之卒。

  馬士英經廣德州,知州趙景和曰:『彼不奉君而奉母后,詐也』!閉門拒守。士英攻城破,執景和殺之,大掠而去。

  景和,字萬育,天啟六年舉人。崇禎末,官瀘州知州,未赴。弘光立,調廣德。士英帷其母車中,詐稱太后;士卒着紅綺婦人衣,臂釧、髻發重簪,望之若優伶。所過村落,焚掠一空。道過廣德,檄知州備法駕迎皇太后,且獻庫金萬緡犒軍;景和裂其檄,出示毋納賊臣。士英攻城,四門縱火。城陷,景和坐廳事;士英曰:『爾小臣,敢抗命耶』?景和曰:『汝為國元臣,棄君不顧,敢冒太后名,誰不知為若母也者!吾恨不能殲賊臣以謝天下』!士英顧卒兵之,景和罵不絕口而死。妾秦氏,哭之曰:『公為國死,我當從公』!從樓上跳入井中死。

  中書舍人陳爊及子伯俞殉節。爊,字胤業,孟津人,崇禎十六年進士;授青浦知縣。未之任,朝於南京。福王在潛邸時,避兵孟津,識之;因改授中書。聞帝奔太平,欲追駕;慮不及,遂死之。伯俞,崇禎十五年舉人;抱父屍痛死。

  光祿寺卿葛征奇、戶部員外劉光弼,俱殉節死。

  總督京營忻城伯趙之龍具表將出降,入戶部封府庫。郎中劉成治憤甚,手搏之;之龍跳而免(成治,字廣如,漢陽人,崇禎七年進士)。

  誠意伯劉孔昭遁。麾下總兵彭述性合家投水死。李全祿先沉其妾,乃自沉(述性,九江人;全祿,四川人)。

  十四日(乙未)

  無錫知縣林飭遁,內衙搶掠一空;邑紳請教授朱伯連掌印,而印已被林飭挈去。先是,十二日,衙役王喜向庫吏索債,庫吏以喜劫庫告林;即刻殺喜。各衙役大哄,口稱為喜報仇;林遂夜遁。

  十五日(丙申)

  大清兵營於城北,勛臣自趙之龍、湯國祚、柳祚昌等、文臣自王鐸、錢謙益、張孫振等文武數百員、馬步兵二十餘萬,俱迎降。

  大清兵到,戎政府、都察院各遣官二員迎跪道旁,高聲報名。將近豫王前,兵士高聲喝起。文武百官隨即出城迎接,時正大雨淋漓,無一人敢稍後者。豫王頓兵城外,駐天壇中(豫王:名多多)。

  總督京營戎政少保兼太子太保忻城伯趙之龍,以軍士二十二萬迎降。

  太子太保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蔡奕深、太子太保禮部尚書兼翰林院學士錢謙益、太子太保左都御史李沾、太子太保左都御史管右都御史事唐世濟迎降。

  自署掌都察院事兵部右侍郎李喬迎降。

  兵部左侍郎朱之臣、右侍郎梁雲構迎降。

  翰林院掌院事詹事府正詹事陳於鼎、右諭德兼翰林院編修程正揆、翰林院李景濂、劉正宗、張居等迎降。

  右僉都御史鄒之麟迎降。

  給事中錢增、陸朗、丁允元、王之晉等迎降。

  御史張孫振、徐復陽、袁弘勛、王懩等迎降。

  魏國公徐允爵、保國公朱國弼、靈璧侯湯國祚、安遠侯柳祚昌、永康侯徐弘爵、臨淮侯李述祖、鎮遠侯顧鳴郊、隆平侯張拱日、懷寧侯孫維城、寧安侯鄧文郁、南和伯方一元、博平伯郭祚永、寧東伯焦夢熊、寧晉伯劉印吉、惠安伯張承志、大興伯鄒存義、洛陽伯黃中鼎、襄惠伯常應俊等迎降。

  柳祚昌投誠惟恐不及,一隸卒哭止之曰:『侯世受國恩,此行可緩,願自愛』!祚昌叱之,卒牽衣不放。祚昌怒,批其頰。至中河橋,卒曰:『侯不聽我,我死矣』!仰天擗踴,遂投河死。

  錢謙益姬柳如是勸謙益取義全大節,以副盛名。謙益有難色,如是奮身欲沉池水中,謙益持之不得入。長洲沈明倫館於其家,所親見者。後錢、柳游拂水山莊,錢見石澗流泉澄潔可愛,欲濯足其中,而不勝前卻;柳戲語曰:『此溝渠水,豈秦淮河耶』!錢有恧容。

  掌宗人府事太子太保駙馬都尉齊贊元迎降。

  太監高起潛迎降。

  承天守備盧九德迎降。

  安慶鎮將楊振宗降於大清,仍授總兵官。極言羅九武等為江北害,豫王遣卜從善、張天祿擒羅九武、孫得功斬於市而散其所部兵,並釋所掠子女。

  欽天監五官挈壺正陳於階,字瞻一,上海人。聞帝出奔,毅然曰:『主辱臣死,豈獨為公卿大臣詔哉』!往天皇堂禮拜。至夜,自縊死。

  江寧黃金璽聞大臣皆降,大書於壁曰:『大明武舉黃金璽一死以愧人臣之懷二心者』;遂自縊。

  戶部江西司郎中劉成治自縊死。先兩月,有所善僧精「易數」,為成治筮,得大凶兆;成治曰:『事果不測,願自殉以報先皇帝』!遂寄孤於洞庭,訣辭甚愴。

  一乞兒題詩百川橋上云:『三百年來養士朝,如何文武盡皆逃?綱常留在卑田院,乞丐修成命一條』!遂投橋下死。

  十六日(丁酉)

  大開洪武門,趙之龍、李喬率百官獻冊,行四拜禮;隨請豫王入城。豫王問太祖、成祖始末,之龍一一具答。豫王大喜,加封之龍為興國公,賜金鐙銀鞍、八寶滿帽。命中軍設牛酒,席地而飲。又問太子何在?以王之明對。豫王曰:『既避難,自宜更易姓氏;若雲姓朱,不早死耶』?朱國弼、顧鳴郊、齊贊元曰:『太子原不易名;易之者,馬士英也』。豫王笑曰:『奸臣也』!晚間,奉太子出城至營;豫王降席迎之,坐其右。

  李喬進城,賷告示二道:一為攝政王曉諭江南文武官員、一為豫王曉諭江南官民。略云:『福王僭稱尊號,沉湎酒色,信任僉壬,民生日瘁。文臣弄權,止知作惡納賄;武臣要君,惟知假威跋扈:上下離心,遠近銜恨』。人以為實錄。

  馬士英既殺趙景和,迂道至安吉;貽書知州黃翼聖曰:『廣德見拒,故而從權用兵。首先創義,當有不次之擢』。翼聖由是率士民肅迎道左,掃公署以迎偽太后及士英家眷;其隨行者,皆犒酒肉。士英大悅。

  十七日(戊戌)

  文武百官朝豫王於行宮,列營遞職名者如蟻。趙之龍令百姓設香案,每家各貼黃紙書「大清皇帝萬萬歲」。豫王命查百官不朝參者,妻子為俘;差假者,堂官報名註冊。每日點名,百官俱回更往,午後散(一作歸)。

  王鐸投降,豫王以其弟■〈金磨〉在營中,優禮之。

  浙江巡撫張秉真下檄安吉,問太后真偽;黃翼聖啟云:『閣部甚真,太后恐亦非偽』!秉真遂備法駕,迎入杭州。

  大清兵進守皇城,遣降將劉良佐襲太平。

  禮部尚書錢謙益引大清官二員、從五百騎入洪武門,候開正陽門;索匙不得,乃引進東長安門。盤九庫現銀九萬兩,即着錢謙益駐皇城守之。

  文武百官暨坊保進醴酒、牲腥、米麵、熟食等及茶果於營者,絡繹塞路。趙之龍喚梨園十五班進營開宴,逐套點演,獻酒報名。鎮兵至,之龍跪稟豫王;豫王殊不為意,又點戲五出。撒席,發兵三百,遣將將之即行。有頃,擒劉良佐至。良佐叩首,請擒獻弘光以贖罪;王許之,隨發三百人同之行。

  馮小璫投秦淮河死。小璫以色幸,卒以身殉。

  南京布衣陳士達投水死。

  當塗孫士毅妻陶氏守節十年,為亂卒所掠,縛其手,介刃於指之兩間;曰:『從我則完,否則裂』!陶曰:『義不以身辱,速死為惠』!兵不忍殺,稍創其指,血流竟手;曰:『從乎』?曰:『不從』!卒怒,裂其手而下,且剜其胸,寸磔死。陶母奔護,亦被殺。舉人吳昌祚妻謝氏,亂卒得之田間;以手抱樹,大罵不止。卒怒,斷其抱樹之指;乃拾斷指擲卒面,卒磔殺之。

  青浦林鐘,字歸曉,年已八十;聞變即絕粒。家人環跪,請小進茗飲,因雜以參。覺之,並絕飲,積四日死。

  含山諸生張秉純,字不二;絕粒不食。子湘泣曰:『大人不食,合家當盡不食以死』!秉純曰:『兒輩能如是,吾復何恨』!卒不食。家人生祭之,哀請甚迫,啜水一杯而已。積五十一日,賦絕命詞十章乃死。妻劉氏,撫棺一慟而絕。同學生徐正大聞,亦感憤自經死。

  邳州諸生王心翼,字贊明;絕粒死。

  十八日(己亥)

  馬士英擁兵至杭州,巡撫張秉真遣顧咸建往迓;咸建力請駐師城外。頃之,方國安兵亦至;咸建謀於上官,先期遣使行賂,兵乃不入城。四鄉悉被淫掠,而城中得無擾。時,監司及郡邑長吏悉逋竄,咸建散遣妻子,獨守官不去。杭州守臣,以總兵府為母后行宮。

  馬士英屯兵於城南。

  潞王朝母妃於行宮。母妃出,服赭衣,一紫衣宮女侍;令官吏士民皆入見,傳命召用在籍諸臣。時淮陽巡按彭遇颽適奔至,命以僉都御史募兵兩浙。

  「甲乙事案」云:潞王參謁偽太后如常禮,偽太后辭。已而,王令妃具宴送入,復峻辭;人始疑其偽。

  鄭彩等率眾還閩,緣道劫掠;顧咸建出私財迎犒,乃斂兵去。

  大清兵進駐南京城。趙之龍分通濟、洪武、朝陽、太平、神策、金川六門,以大中橋為界。東為兵房,盡讓大清兵居住;西為民舍。於是東北居民日夜搬移,提兒挈女,啼哭滿路;西南民房,一椽直一金。

  大清豫王斬北兵搶掠者八人。

  十九日(庚子)

  劉宗周、熊汝霖朝行宮;汝霖責馬士英棄主,士英無以應。

  馬士英駐杭州,劉宗周曰:『士英亡國之罪,不必言矣;焉有身為宰相,棄天子、挾母后而逃者?當事既不能正名討賊,國人曷不立碎其首乎!賈似道死於鄭虎臣;今求一虎臣亦不可得,可嘆哉』!

  國子生吳可箕,徽州人;題詩於衣衿上,縊於雞鳴山關壯繆祠。

  可箕,字豹生。忽置酒召親友為別,眾莫測其意。乃以三金市殮具,家人詰之;可箕曰:『此乾坤何等時,尚可視息人間耶』?又制白,題詩衿上;有「一心死國難,不作兩朝人」之句。

  無錫興道華姓兄弟五人,在鄉間搶掠,其族叔呈告官府;時縣中止典史何家駒在,何立梟斬二人,縣其首於南、北兩門。然所搶掠不過西瓜幾十、酒二壇而已,不意其遽斬也;呈首者反為之流涕。

  禮部郎中劉萬不朝豫王,被戮。

  兵部侍郎李喬剃頭滿服見豫王,王大罵之。

  二十五日(辛丑)

  大清兵追福王於蕪湖,靖國公黃得功死之;中軍田雄挾福王降。得功戰荻港時,傷臂幾墮。衣葛衣,以帛絡臂,佩刀坐小舟,督麾下八總兵結束前迎敵;而劉良佐大呼岸上招降。得功怒曰:『汝乃降乎』?忽飛矢至,中喉偏左;得功知不可為,擲所拔刀,拾所拔箭刺吭死。其妻聞之,亦自經;總兵翁之琪投江死。中軍田雄,遂挾福王出降。得功粗猛,不識文義;江南初立,詔書指揮,多出群小。得功得詔紙,或對使罵,裂之。然忠義出天性;聞以國事相規誡者,輒屈已改不旋踵。每戰,飲酒數斗;酒酣,氣益厲。喜持鐵鞭戰,鞭漬血,粘手腕,以水濡之,久不得脫;軍中呼為黃門子。始為偏裨,隨大帥立功,未嘗一當大敵。及專政封侯,不及一年終;而南旋北轉(一作南北轉徙),主逃將潰無所一用其力,束手就殪,與國俱亡而已。其行軍紀律嚴,下無敢犯;所至,人感其德。廬州、桐城、定遠,皆為立生祠。葬儀真方山母墓側。

  劉良佐奉豫王令旨追帝,且召得功。得功怒,不甲而出,隔河大罵,揮鞭自誓曰:『我黃將軍豈肯屈膝他人哉』!降將張天從在良佐後,發矢中得功額,得功屹立不動;良佐即殺天從,持其首勞之。得功終不屈,請明日決一死戰。次日,結束將戰,麾下群進曰:『大事已去,徒取戮耳』!得功審視將卒皆無鬥志,乃擲刀於地,撫膺大慟。隨卸甲冑、服冠帶,自向帝再拜,自刎死。

  得功本姓王;當神宗時,同衛黃惟正以軍功累功招練總兵,得功父事之,因冒其姓(「成仁錄」)。

  得功與高傑構斗,時方開宴;諜報高兵至,距城十里矣,又報距城三里矣,得功飲酒自若。三報兵至城下,得功乃上馬,一卒授之弓,執左手;一卒授之槍,掛於肘;一卒授之鞭,跨左腿下;一卒授之鐧,跨右腿下;背後五騎,騎負一箭筩、筩箭百,隨之行。抽箭亂射,疾如猛雨;箭盡擲弓,繼之槍。槍貫二騎,折,旋又斃二騎;再用鞭鐧雙揮之,肉雨飛墮。眾軍歌凱歸,復豪飲如平時(「柳軒叢談」)。

  靖國自刎後,金陵有一人,忽奔真武廟中,跳舞大呼曰:『我靖國公也。上帝命我代岳武穆王為四將,岳已升矣』。言畢,手提右廊岳像於殿中,而己立其位,作握鞭狀;良久乃蘇(「嘯江筆記」)。

  工部尚書何應瑞自縊不死,豫王命縛之;某官代為之請,乃准調理。

  大清豫王出示:『前日搶掠大內諸物,自行交還江寧縣;藏匿者梟示』。

  大清內院學士洪承疇牌諭:『翰林院大小官員,每日入院辦事。仰掌院陳於鼎造冊送進,每日清晨點名』。

  秣陵人爭往孝陵伐木,僧即公宣言於眾曰:『我君雖出,猶有高皇帝在天之靈;吾與若受蔭於茲三百年,安可遽忘其恩澤乎』?靈谷寺一僧,奮身奪眾斧斤;眾擊之死。僧函可埋之,哭以詩曰:『一身殉陵木,國難見孤僧;便與埋松下,千年護祖陵』。是僧既死,無復有事之者;故給事中倪函慶泣告豫王禁止之。而洪承疇又弛其禁,守陵馬內監侄馬二多方護衛,撲殺抵命(?),二毅然抵命。

  張有譽棄官歸,從靈岩弘儲禪師深究宗旨;得傳衣拂,自號「大圓居士」。

  李自成據江夏,改曰瑞符縣。自成率兵東下,武昌虛無人,自成屯五十餘日;賊將劉宗敏、賀錦、李過、高一功、田見秀、袁宗第、劉體仁、劉方亮、張鼐、吳從義、牛萬才等皆從之,眾尚五十萬。尋為大清兵所迫,部眾多降或逃散。自成走咸寧、蒲圻至通城,竄於九宮山。

  大清兵追闖賊至三秦,下河南,趨襄陽。自成南奔辰州,將合張獻忠;而獻忠已入蜀,自成遂留屯黔陽。偕其妻高氏與李過等兵卒數十萬,分為四十八部,居武昌五十日;運銅炭鑄「永昌錢」。謀奪商舟南下取宣、歙,曰:『西北雖不定,東南詎再失』!

  自成將取宣、歙,忽陰霾四塞,烈風暴雨,旗槍盡折;乃由金牛、保安走咸寧、蒲圻,沿途恣行殺掠。

  二十一日(壬寅)

  大清兵入鎮江,知府、推官、丹徒知縣皆死之。

  丹陽荊潹父大澈,為亂兵所殺;妻于氏聞變,知不免,謂潹曰:『請先殺妾』!潹不忍;於怒曰:『君不自殺,欲留為亂兵污耶』?潹慟哭,從之。

  大清命鴻臚寺丞黃家鼒往蘇州安撫。

  豫王遣大理寺劉光斗、鴻臚寺黃家鼒、御史王懩等安撫蘇、松等處,即索取投順冊。

  劉良佐部卒肆掠和州。諸生張侶顏妻王氏,同母匿朝陽洞;卒攻洞急,氏以子付母曰:『賊勢洶洶,我少婦,即苟免,何面目回夫家。此張氏一線,善撫之』!言訖,挺身跳洞外;洞高數十仞,亂石巉岩若鋒刃,碎身死。

  二十三日(甲辰)

  劉孔昭奉母挈家,率總兵十三員由福山塘入,欲據蘇州。南京既陷,總兵徐觀海勸孔昭死守太平,孔昭議守蘇州。至福山塘謝家膠淺,雇小舡駁重至郡;至六月初一,始抵蘇州。而大清兵已屯滸墅,急由閶門過胥門;為大清兵所敗,下太湖去。

  大清安撫使至常州;有石生者,投池中死。

  諸生董元哲痛哭死。

  一鄉人賣柴入城,聞安撫使至,棄船躍入文城壩南龍遊河死。

  中書舍人龔廷祥,字伯興(一作□潛),無錫人;馬世奇門生也。崇禎十六年進士。知國祚必移,寄書與子,預以死自誓;與友人約偕死,其友背之,乃肅衣冠步至武定橋投水死。

  南京陷,廷祥哭聲不絕;搜篋得四金,遣仆持歸供母,書片紙與母訣。至是,豫王大索群臣之不朝者;遂具冠帶至武定橋,望拜孝陵自沉。有女靜昭,能詩,作「鵑紅集」以悲其父;吳中傳之。

  廷祥寄子書云:『吾自正月出門,與母執手相別;意欲得一誥封,以榮父母。四月十八日,果命下,准誥封;吾事濟矣。時方欲一見老母,以殉國事。不意五月十一乘輿播遷,晨同吳年兄到水門欲出去,白刃數重把截回。至十三日早晨,易服出城,又有多兵將刀槍亂加,縛之城上;吾命已該絕,終以不見老母為恨!亦思此心何心,甘事二君乎?汝輩要小心謹慎,奉事祖母。切不可作務外事,切不可得罪於人,致惹災禍!吾雖在地下,有餘榮矣。吾生平事君,欲學古人;所以至此,念之愴然』。中翰沒後百又五年,其曾孫任道錄示。

  二十四日(乙巳)

  戶部主事吳嘉胤投繯死。嘉胤,字絕如,松江華亭人,天啟四年舉人。方奉使出都,聞變亟還,死之。

  大清髡髮令下,嘉胤冠帶謁孝陵,既登雨花台拜方正學像痛哭;乃於宋楊忠襄墓松下自縊。遺書命致豫王,一請善視故君,一請勿伐孝陵樹木,一請擇江南僻地封太祖裔以備大明賓恪。時年七十歲。

  江陰縣知縣林之驥解印綬,泣廟去;參將張宿及陳海防、吳縣丞相繼去。

  金壇王汝紹,字希高;聞燕京陷,哭三日,目盡腫。留都之變,時時泣語其老奴欲死;奴曰:『郎君幼』!希高曰:『人有一半天,吾安能顧渠』。一日,斂鎖鑰付家人曰:『吾暫出;有急,可沉井中』。家人怪之,不敢問。明日,得屍於河,蓋自沉也。

  王鐸點諸降臣名,至鄒之麟,不應;鐸即欲參之。張孫振謂錢謙益曰:『此系老先生同鄉同籍,宜為周旋』!錢頷之,鄒得無恙。孫振每對人夸云:『非我,鄒衣老幾乎弄出來』。鄒厚謝之。而鄒猶揚揚自稱不屈。

  二十五日(丙午)

  執福王至南京。

  劉良佐以帝至南京,宿兵於天界寺。諸降臣頓首豫王前,請赦其死,且求往見;豫王曰:『惟弗行君臣禮,可矣』!帝戴僧帽,着藍布衣褲。諸臣見之,一揖一叩首;帝泣,諸臣亦泣。

  時諸臣皆拜,獨王鐸直立戟手,數其罪惡;且曰:『余非爾臣,安所得拜』?遂攘臂呼叱而去。錢謙益乃伏地痛哭,不能起;曾王佐為扶出之。

  大清安撫使至蘇州,巡撫霍達、巡按周元泰、知府陳師泰、同知王文輔、推官萬適、長洲知縣李賓、吳縣知縣吳夢白等皆遁(「海角遺編」)。

  霍達於北兵渡江後到任,泊舟河下,不入城;令大開各門,縱婦女出避。錢謙益既投誠於大清,以招降江南為己任;致書撫按及鄉紳勸降,有「名正言順,天與人歸」等語。屬其門客周荃與黃家鼒等充安撫,來蘇時官府皆遁,士大夫爭入山;家鼒等入城,民皆執香以迎。城中大姓,亦有設香案於門外者。

  周荃,滸墅關布衣也;投降於大清,錢謙益薦其才,豫王署為安撫使,招降蘇屬州縣。至常熟,知縣曹元芳已逃;縣丞馬天錫出降,獻本邑戶口、地圖、錢糧、冊籍。典史杜某曰:『吾官雖小,嘗食君祿矣;縱不能死,敢事二姓乎』?遂率妻子匿於某鄉民舍(「海角遺編」)。

  二十六日(丁未)

  帝坐小轎入城,首帔包頭、身衣藍袍,油扇掩面;太后及妃金氏乘驢隨後。夾路百姓吐罵,甚有投瓦礫者;以其任馬、阮等而囚東宮也。至南門,易馬進內守備府;見豫王叩首,王坐受之。命設宴於靈璧侯府,坐帝於太子位下;趙之龍等八人侍宴,樂戶二十八人侑酒。酒半酣,豫王問帝曰:『汝先帝自有子,汝不奉遺詔擅自稱尊,何居』?又曰:『汝既擅立,徒聽奸臣報復私怨,不遣一兵討逆,於心何安』?又曰:『崇禎遺體,止有太子逃難遠來;汝既不讓位,又輾轉磨滅之,何為』?又曰:『我兵尚在揚州,汝何為便走?自主之耶?抑人教之耶』?帝汗流沾背,終無一語。席散,令羈候於江寧縣署(「牧齋遺事」謂幽之司禮監韓贊周之私第)。

  帝與太后及妃同居一室,惟安遠侯柳祚昌、侍郎何楷侍之。帝嬉笑自如,但問馬士英何在。

  弘光既失國,時人咸恨不立潞王。太常少卿張希夏語大理寺丞李清曰:『吾嘗奉敕獎諭潞王,亦中人耳;未見彼善於此也。王居杭時,常命內官下郡邑,廣求古玩。又指甲長六、七寸,以竹筒護之:其為人可知矣』。大理少卿沈因培常曰:『使潞王立而錢謙益為相,其敗壞與福王、馬士英何異』?人是其言。

  「明詩綜」云:『甲申猶自可,乙酉怕殺我』二語,南宋時即有之;見范石湖詩注。江南至今傳之,不意卻成亡國之讖。

  時迎降諸臣,致禮幣有至萬金者;錢謙益獨薄,蓋表己之廉潔也。柬端細書「太子太保禮部尚書兼翰林〔院〕學士臣錢謙益百叩首,謹啟上貢。計開:□金銀壺一具、法琅銀壺一具、蟠桃玉杯一進、宋制玉杯一進、天鹿犀杯一進、夔龍犀杯一進、葵花犀杯一進、芙蓉犀杯一進、法琅鼎杯一進、文王鼎杯一進、法琅鶴杯一進、銀鑲鶴杯一進、宣德宮扇十柄、真金川扇十柄、弋陽金扇十柄、戈奇金扇十柄、百子宮扇十柄、真金杭扇十柄、真金蘇扇四十柄、銀鑲象箸十雙:右啟上貢」。又署「順治二年五月二十六日,太子太保禮部尚書兼翰林院學士臣錢謙益」。時郡人張滉與豫王記室,諸暨曾王佐善同得見謙益送禮帖子,記之以歸。又語滉云:『是日謙益捧帖入府,叩首墀下,致詞於王前;王為色動,接禮甚歡』。

  禮部主事黃端伯不出,大清豫王遣使捕系之。屢諭之降,不從。

  大清兵至,百官皆洗去寓所封字(一作示);獨端伯大書於門曰:「大明禮部儀注司主事黃端伯不降」。豫王遣騎邀之,不赴,因執。見豫王,左右趣之跪;端伯南面趺坐。令書職名,則書「大明臣子黃端伯」。王曰:『爾以弘光為何如主』?曰:『天王聖明』!曰:『馬士英何如臣』?曰:『忠臣也』!眾皆大嘩。曰:『士英何得為忠』?曰:『士英不降,而率兵三千奉皇太后出居浙,扈從艱勞;何謂不忠』?因遍指左右降臣趙之龍、錢謙益、王鐸等曰:『此皆反面事仇,不忠不義者也』!王曰:『素聞先生耿介孤直,今薦先生為弘文內院如何』?弗應。又曰:『聞爾好佛,今以善知識禮相持,如何』?亦不應。王拔刀而起,端伯伸頸曰:『頭在此』!王釋刀嘆曰:『南來硬漢,僅見此人』!乃送之江寧獄。

  豫王加太子龍興國公,賜金鈴鞍馬、貂裘、寶帽,設牛酒於軍中宴之。

  二十八日(己酉)

  趙之龍、朱國弼等傳檄直省,諭令降順大清。略曰:『自遼、金、元以來,由沙漠入主中國者,雖以有道伐無道,靡不棄好而構釁、問罪以稱兵;曾有以討賊興師、以救援奮義、逐我中國不共戴天之賊、報我先帝死不瞑目之讎、雪恥除凶高出千古如大清者乎?有肅清京闕、修治山陵、安先帝地下之英魂、慰臣子域中之哀痛如大清者乎?有護持我累朝陵寢、修復我十廟宗祧、優恤其諸藩、安輯其殘黎、擢用其遺臣、舉行其舊政、恩深義重、義盡仁至如大清者乎?權奸當國,大柄旁落;初遣魏公韓而不奉詞,繼遣陳洪範而不報命。然後興師問罪,猶且頓兵不進,迂迴淮、泗,以待一介之來;自古王師,未有以禮以仁、雍容揖讓如大清者也!助信佑順,天與人歸,渡大江而風伯效靈、入金陵而天日開朗。千軍萬馬,寂無人聲;白叟黃童,聚觀朝市:三代之師,於斯見之。靖南覆沒,誰提一旅之師?故主挾歸,彌崇三恪之祀。凡我藩鎮督撫,誰非忠臣?誰非孝子?識天命之有歸,知大事之已去;投誠歸命,保全億萬生靈,此仁人志士之所為,大丈夫以之自決者也。幸早圖之!謂予不信,有如皦日。順治二年(乙酉)五月,南京文武趙之龍等謹白』。

  守安慶都督蔣若來自殺。若來,字龍江,長洲婁門外人。本名家子,有大力;與故將角,故將負,妻以女,以故隸籍軍伍中。數與張獻忠戰,歷官至右都督府都督。南京破,若來竄走,欲為航海計;有副將陰散其兵,劫使歸順。若來曰:『我以匹夫受天子厚恩,安能事兩朝、作再醮婦耶』?召諸將至,與痛飲;曰:『諸公好為之,各人做各事不相強也』!呼愛妾出,手刃之;遂自刎於座上(沈德潛)。

  江陰士民推主薄莫士英署縣事,士英繳印冊於大清安撫劉光斗,獻帑金、良馬,備極諂諛。回署揚揚色喜,以縣令自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