爝火錄/卷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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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編輯]

  江陰雲墟散人李本天根氏輯

  庚寅(一六五○)、大清順治七年(明永曆四年、魯王監國五年)春正月乙卯朔

  帝在肇慶,群臣朝賀。魯王在舟山。

  初三日(丁巳)

  南雄府陷,總兵楊傑暨董洪信、鄭國材等五人、副蕭起等二十四人俱死之。閆可義力戰死,羅成耀預遁。

  大清兵於除夜過梅嶺,遂克南雄;南、韶守將寶豐伯羅成耀棄州遁,南雄被屠。

  初六日(戊申)

  清陷韶州。

  清既屠南雄西上,羅成耀棄韶走廣。會何吾騶輦餉至行在,成耀中途劫掠;乃密敕李元胤斬之席間,以正棄城縱掠之罪。

  初七日(辛酉)

  南雄報至,帝將幸梧,召對群臣;僉謂車駕不宜輕動,給事中金堡、御史彭佺爭之尤力。帝命金堡同戎政侍郎劉遠生往廣州,敕諭諸將;諸將初欲棄城航海,為颶風折回,始定死守計。遠生同堡復泝流清遠,聞南、韶雖望風奔潰而北兵尚未至也。

  廣督杜永和聞北兵過嶺,與三司江槱等於十四日登舟,泊海珠寺側;俟烽火照影,即掛帆虎頭門。候至月終,杳無音耗;永和復率三司官屬入城,各派汛地守城(或雲李元胤馳檄責之,永和復還廣州)。

  郝尚久以潮州降於大清。先是,尚久之子囚於南京,通內院馬國柱;至是,降。

  時北師平南王尚可喜、靖南王耿繼茂久頓江西吉安府,未發兵。潮惠道李士璉與鎮將郝尚久密往投誠,自陳迫脅歸明,實非得已;乃繳敕印,受北官。潮、惠兩郡久為大清有,而朝臣不知;士璉日以國情輸敵,督兩邵餉接應北軍,導之入關。

  凡江右宗族依士璉寓惠州者盡殺之,沒其家;執郡王十三人以獻。北兵遂長驅而進(士璉,吉安人;故田仰中軍)。

  初九日(癸亥)

  永明王赴梧州,黃士俊髦耄不能決事,數被劾,辭歸;李元胤留守肇慶。

  初,李成棟疏有「廠衛不得干機務」之語;馬吉翔恨之刺骨。又與元胤共事,外合中離。及聞南雄之報,急欲移蹕,棄粵東如敝屣;嗾夏國祥趣帝,以初九日登舟,百官倉皇就道。粵東人皆奔回,惟輔臣黃士俊獨坐閣中不去;帝念其年且九十,不能從行,敕令回籍,候亂定再召,乃去。袁彭年亦請隨駕。南陽伯李元胤奏曰:『百官皆去,將委空城以待敵耶?上以西來,今日仍歸西;元胤留之,恐有宵小謂我有異志。「一朝不戒,生劫入舟」;至今思此語,猶背負芒刺。但廣東一塊土,臣父成棟立功於此、殞命於此,何忍棄之!皇上猶顧念東土,臣願留督肇慶一帶與江寧伯杜永和互相堵御,以壯聲援:此元胤職也』。帝遂發肇慶,命元胤留守,督理各營軍務。

  是時上下奔潰,武弁家丁大肆搶掠;如冢宰晏清、吏科丁時魁等無不被劫者。瞿式耜疏言:『粵東水多於山,雖良騎不能野合;自成棟歸順,始即寧宇。財賦繁盛,二十倍粵西衣甲糧餉,內可自強、外可備敵。材官士兵南北相雜,制勝、致王可操券而求;難得而易失,莫此雲急。且韶州去肇慶數百里,強弩乘城,堅營固守,亦可待勤王之師四至。以天下之大,止存此一隅;退寸失寸、退尺失尺。今乃朝聞警而夕登舟,不知將退至何地』!疏再上,而帝已移德慶、抵梧州矣。

  陳邦傅中軍胡執恭矯敕印封孫可望秦王;趙昱後至,可望怒,辭敕使,遣使至梧州詰問。武康伯胡執恭者,慶國公陳邦傅中軍也;守泗城州,與雲南接壤。欲自結可望,言於邦傅,先矯命封可望秦王曰:『藉其力,可制李赤心也』!邦傅乃鑄金章曰「秦王之寶」,填所給空敕,令執恭齎行。可望大喜,郊迎。亡何,楊畏知等至,可望駭不受;曰:『我已封秦王矣』!畏知曰:『此偽也』!執恭亦曰:『彼亦偽也!所封實「景國公」,敕印故在』。可望怒,辭敕使,下畏知及執恭獄;而遣使至梧州問故,廷臣始知矯詔事。

  執恭詗知堵、趙之謀,語邦傅曰:『忠貞據有賓州、橫州,勢與潯迫;何不結強援於滇以抗之乎』?邦傅然之,遂矯敕遣執恭往,由間道先入滇。可望大喜,謄黃布告,受賀三日而畏知等至(或雲邦傅矯敕,承馬吉翔密指也)。時邦傅駐南寧,與雲南、廣州府相錯;中間止間一田州,兩日可達。可望遣使時,有「不允封號,即提兵殺出南寧」之語。邦傅引滇使至肇慶,金堡力持卦議,數月未定;邦傅謂「滇不得封,則己先受兵」,乃先假敕使封可望秦王。可望肅然就臣禮,五拜三叩首,舞蹈稱臣;率定國、文秀等並三軍士卒嵩呼萬歲,然後升座,受定國、文秀等賀畢,即欲繕表覆奏,而畏知等至。可望大怒,毀敕棄地,遂不上謝表、亦不改「秦」封。

  初十日(甲子)

  大清帥孔有德差官持咨文、書啟十餘函,詣留守及焦、滇諸勛鎮,陳說天命、指麾人事為劫降之語。瞿式耜焚其書、斬其使以聞。

  崇禎朝,嘉定舉人孫楚陽與瞿式耜善:式耜薦之,官薊遼守備。先是,孔有德與耿仲明、尚可喜俱在毛文龍麾下;文龍被誅,俱隸楚陽麾下。有德目不知書,然虎項多刀,楚陽拔為聽用依。楚陽升登萊巡撫,後任者以有德行伍中人,輕之。有德去之歸楚陽,楚陽拔為游擊。聞邊警,遣有德赴援。道中市酒相哄,酒家白房主王宦;王宦訴縣,擒其卒鞭之。有德怒,遂殺知縣並王宦,全家遁入海,招楚陽偕去;楚陽以炮擊之,有德遂走朝鮮。以叛事聞,逮楚陽下獄論死,式耜亦因是罷官。有德歸大清,卦定南王;與耿、尚同征廣。有德過蘇州,念楚陽以己累見殺,遣使詣嘉定致祭;且邀其子出仕。楚陽孫某往辭,有德出見,止設席奉酒三爵後,不陪(蓋王體如此);厚贈金帛遣之。

  十三日(丁卯)

  帝舟過德慶,鎮將安定伯馬寶領兵扈駕,軍容甚肅(寶,陝西人,亦賊中自拔來降者;頗恭順知禮,好與士大夫交)。

  十四日(戊辰)

  韶州陷。

  瞿式耜疏請斬胡執恭;王不納。

  金堡疏請殺胡執恭以正國法。

  內推太常寺少卿余心度為廣西巡撫。舊撫魯可藻久不離任,瞿式耜劾其『久駐平樂,戀任不解。且既聞母憂,日以墨衰從事;但征錢糧,不理兵政:致新撫余心度觀望不前』。有旨切責。

  劉湘客、丁時魁、金堡、蒙正發失李元胤援,並辭職;王許之。以張孝起掌吏科印,代時魁。

  時李赤心等十三營跋扈不法,孝起疏劾其罪,直聲大振;高必正尤驕蹇,孝起責以大義,卒懾服焉(「觚剩」)。

  二月甲申朔

  高有才據府谷一年,城中食盡,不降。婦女數千緋衣盛妝,悉投河死;有才亦投河死。平德至汾州,聞有才敗,退屯紫柏。

  帝至梧州。自元年至此,帝凡三至梧州,俱蹕水殿。

  尚書吳貞毓等合疏劾袁彭年、劉湘客、丁時魁、金堡、蒙正發把持朝政、罔上行私罪。王以彭年有功,免議;下堡等於獄,欲置之死。大學士嚴起恆跪王舟力救,貞毓等並惡之;乃請召還王化澄,而合攻起恆。給事中雷德復劾起恆二十餘罪,比之嚴嵩;王不悅,奪德復官。起恆力求罷;王挽留之不得,放舟竟去。

  貞毓等久欲劾金堡等,畏元胤,不敢發;至是,帝駐梧州、元胤留肇慶、陳邦傅率兵援廣州,貞毓遂合禮部郭之奇、兵部程源、萬翔、禮科李用楫、戶科張孝起、李日煒、吏科朱士鯤、御史朱統■〈金筒〉、王命來、彭佺、陳光胤等十二人合疏參彭年等素號五虎者。龍舟甫駐,即相率請對,極言其罪;有旨:『下錦衣衛獄,敕掌衛事張鳴鳳嚴加鞫問』!閣臣嚴起恆請對,不得入;跪沙濱申救,不允。先是,有呂爾璵者為馬吉翔門下士,冒入台班;堡劾逐之。爾璵亦有疏奉旨;堡駁參云:『臣,何人也!以仁傑之袍、賭昌宗之裘,志士猶為怏怏!顧且肆言無忌也,語甚不倫』。蓋是時吉翔得幸於上,時窺太后;堡惡之甚,故有是語。惡堡者,業以是語構於兩宮;是日,程源在舟側揚言曰:『金堡即「昌宗之寵方新,仁傑之袍何在」兩語,便該萬死』!其聲達慈寧舟中(慈寧,帝嫡母王皇太后也)。於是鳴鳳奉密旨,必致堡死;故堡受刑獨酷。

  馬吉翔本北金吾起家,恨五虎甚,照廠衛故事嚴刑勘問;各招贓十五、六萬,皆受刑不過,誣服也。拷問時,全副刑具縱送乘落,極盡酷法;堡僅呼「二祖列宗」,丁、蒙、劉則叩頭不計,頻呼「老爺饒命,萬代公侯」而已。向之附五虎得志者,大懼;傾家掩蓋,猶懼不免焉。帝三年恭默,言笑無聞;至是,始露聲色。

  時朝士分吳、楚兩局:凡於湖南、廣西隨駕至、出於督師留守門下者,大半歸楚;而反正諸人如耿獻忠、曹曄、洪天擢、潘曾煒、毛毓祥、李綺實與楚人氣脈不通,吳人結吉翔、邦傅蹤跡秘密,不似時魁等招搖人耳目。至於吳璟、施召征皆吳人、晏清楚人,俱浮沉吳、楚間,不得為局中人者也。金堡等既下獄,錢秉鐙謂嚴相公曰:『此輩素攻公者;公宜竭力救之,方得大臣體』!公曰:『是也』!遂竭力申救。攻五虎者指公為虎黨,且側目秉鐙矣(「所知錄」)。

  晉封焦璉宣國公、趙印選開國公、胡一青衛國公、曹志建保(一作永)國公。西粵諸帥喪師失地,朝廷不能問,惟寬假之。萬翔請於帝,一概晉封。先是,魯可藻既為留守劾罷,因附吳、萬之黨,冒升樞貳;晉封之議,實可藻倡之,欲以結援於諸勛也。識者謂上公之爵,祗以賞敗;則百戰之將,將何以酬功哉?

  初四日(丁亥)

  大清兵圍廣洲。羊城東、南二面距珠江,北城濠外有二里許污田,兵馬不可站立。惟西門一帶為山麓;成棟在時,復築兩翼附於城外為炮台,水環其下。北兵駐營城北,珠江以南五縣錢糧輸納不匱;攻圍十閱月,凡三戰,卒不得拔。

  永明王再召朱天麟;天麟疏言:『年來百爾構爭,盡壞實事。昔宋高宗航海,猶有退步;今則何地可退?當奮然自將,文武諸臣盡擐甲冑,臣亦抽峒丁、擇土豪、募水手,經略嶺北、湖南為六軍倡。若徒事票擬,以為主持政本;今政本安在乎』?時大清兵日逼,王不能從;召天麟入直進官而已。

  三月甲寅朔

  三翊朝魯王於行在,升兵部左侍郎。王視翊軍容甚整,大悅;特擢是官。翊出曰:『吾豈受定西侯鈐鍵者哉』!

  永明王改中書科吳霖為給事中。霖,歙人。在中書司告敕着勞已久,輔臣許以清華酬之,為堡等所抑;至是,始受給事。

  廣西巡撫魯可藻以丁艱去職;登舟將發,永國公曹志建榷稅官劉成玉劫其資。宣國公焦璉聞之怒,即遣兵討成玉;成玉奔永國軍,兩國治兵相攻。前行人司瞿其美時在恭城聞之,致書永國曰:『方今天子蒙塵,強敵四逼;惟藉公等固廉、藺之交,繼桓、文之烈!乃忘君父之大仇,修細人之微隙;後世以此為何等舉動耶』?志建悟,即杖殺成玉;兵始解。

  十一日(甲子)

  帝欲宣諭平南王尚可喜、靖南王耿繼茂而難其人;總兵馮耀慷慨請行,帝遣之。至廣州,杜永和止之勿往;耀曰:『吾設不往則欺君;吾今惟知君之不可欺,不知敵之不可說也』!永和與諸將餞之於鎮江樓;耀年已七十餘,須鬢皓然,意氣凌厲,引滿數十杯,謂諸將曰:『從此出郊一里至越王台,即是天山朔漠。吾老矣,奮三寸之舌宣布天威;但得丁零歸命,亦何必蘇武生還哉』!緋衣玉帶,導鼓吹、旌旗而出。既抵北營,宣敕云:『立轉南來之甲,旋為北伐之師;封可喜為北平侯、繼茂為靖北侯』。二王大怒;耀厲聲訶責,諭以大義。二王亦甚壯之,即命捧繳還說;耀不從。以劍擬之,欣然引領;行刑者欲去其冠,曰:『吾頭可斷,冠不可去』!以手扶冠,坐而受刃。

  十九日(壬申)

  大清兵破龍虎關,曹志建戰敗,闌入恭城、陽朔地方,將入桂林;焦、滇二營皆洶洶。留守發犒金五千兩,命兵科吳其靁往營撫諭;而大清兵亦退札衡州,志建遂營於恭城、灌陽。

  焦兵、曹兵以劉成玉之故,各立門戶如水火。猺獞以何圖復之故,恨志建刺骨;而大清兵即借猺獞之力以攻曹破關、襲平樂,尚疑為焦兵也。

  夏四月甲申朔

  督師瞿式耜疏論救丁時魁等。

  式耜疏言:『中興之初,宜保元氣,不可濫刑』。時陳邦傅方擁兵入朝,帝敕邦傅暫駐兵三水,防北兵西突。式耜再上疏,辨五人罪;且云:『就使其罪狀一如疏中所指,處分豈無時日;而汲汲於倉皇移蹕之頃?又且不先、不後,恰當邦傅到梧之日;能無「我雖不殺伯仁」之疑乎』?

  輔臣何吾騶輦餉至行在,羅成耀邀劫之。

  初五日(戊子)

  帝復起王化澄入直。初,吳貞毓等以閣臣嚴起恆數為丁時魁等所指摘,意其必乘此下石,不料其反力為申救。江西王化澄素貪庸,比王坤、馬吉翔夤緣入閣。戊子李成棟迎駕,自南寧東來;命化澄留南寧扈三宮,特賜手敕以便宜行事。化澄因賣官鬻爵,帝頗聞之。既至行在入直,屢被堡參劾醜詆;帝亦厭其所為,因請假注籍,久之不召。貞毓等思起用化澄以排起恆,必殺五人而後已;遂合流請起化澄入直。

  五月癸丑朔

  金堡、丁時魁並謫戍,劉湘客、蒙正發贖配追贓。

  帝知堡無死法,與時魁俱謫戌金齒衛;湘客、正法贖徒追贓,彭年以反正功免議。瞿式耜再上疏曰:『詔獄追贓,乃熹廟時魏忠賢弄權,鍛練楊、左者;胡可祖而行之』?帝頒敕布四人罪狀。式耜知敕出忌者之手、非帝意,卦還之;謂『法者,天下之至公也;不可以蜚語彈章,橫加考按,開天下之疑。且四人得罪,各有本末;臣在政府,若不言,恐失遠人望,其何辭於後世』!疏凡七上,不聽;而馬吉翔與貞毓等並恨式耜,思中傷之。

  陳邦傅遣兵入衛,高必正入覲,與相仇殺。

  十三日(乙丑)

  高必正入覲,吳貞毓欲籍其力以傾嚴起恆;言『朝事壞於五虎,主之者起恆也。公入見,請除君側奸,數言決矣』!必正許之。有為起恆解者,謂必正曰:『五虎攻嚴公,嚴公反力救五虎;此長者,奈何為奸』?必正見王,乃力言起恆可任;請手敕邀與俱還。

  貞毓因邦傅遠駐三水,外無大援,欲排起恆,恐帝不聽。聞忠貞營高必正、黨守素帶兵五千人入觀,大喜;於五月十三日傾朝郊迎四十里外,牛酒犒師,鄖國大悅。貞毓等極言五虎、起恆之罪:『公但入見,請除君側奸;不過數語而決,公功在社稷矣』!高頷之。起恆聞其謀,即注籍移舟去;五人皆惴惴待命。到梧之次日,請對水殿;必正意中變,見帝言:『閣臣嚴起恆宜專委任,金堡等處分過當』!化澄、貞毓等皆大失望。越二日,復召對;李元胤自肇慶至,同對。慈寧皇太后垂簾,帝東向坐;元胤奏事畢,忽伏地請死曰:『金堡等非臣私人,有罪何不處分於端州;必俟到此地處分,是以臣與堡等為黨也?向以封疆事急,不敢請罪;今事稍定,請正臣罪』!帝慰勉之曰:『卿極忠孝,朕豈疑卿』!元胤曰:『皇上既不疑臣,何以處四臣之故賜臣敕書,令臣安心辦事』?皇太后曰:『卿莫認金堡等是好人!卿如此忠義,他卻謗卿謀反』!元胤曰:『說臣謀反,還是本、還是面奏,還是傳言』?帝不答。必正曰:『皇上重處堡等,亦是;但許堡等之人看來不如堡等,處堡等之後也不見有勝於堡等之事』!復面質化澄徇私植黨;化澄窘急,申訴不能成語,帝為解釋之。科臣張孝起、李用楫與御史廖應亨互相糾訐,皇太后語帝:『傳諭中書科:以後科道本章,不許封進』!帝曰:『科道是言官,以言為職;若本章不許卦進,是絕言路也。但令有言軍國大事,許非時進;其餘是非,本章不許擅封可耳』。對罷,帝忽問群臣曰:『金堡畢竟是君子、是小人』?再問,無有對者;遂罷朝。次日,詞臣錢秉鐙上疏,言『臣昨侍班次,聞皇上再問「金堡為君子、為小人」?惡堡者皆在列,無有對者;則良心難昧、天理難欺,堡之不為小人可知!且堡受刑特重,左腿已折;僅相隨一仆,復墮水死。今遠戌金齒,以孑然殘廢之身、■〈敝〉■〈辟〉於蠻荒絕域之外,去必不到、到亦必死;雖名生之,猶殺之也。伏乞量改近邊,以全堡命』!得旨:『改清浪衛』。必正以百金為堡藥資,不受;馬寶亦自德慶來朝,親為洗創,堡竟不死。起恆仍留用,化澄亦不求退。

  「所知錄」云:高必正與戎政侍郎劉遠生同鄉,召籌之辰,過遠生舟飯;湘客為還生之弟,與彭年聯舟,強出與見。高厲色責之,意甚不善。而予適至,高詢知為詞員,揖坐。高固賊帥,然為人聰慧,善談吐。坐定,向遠生言嚴公過,袖出掌科雷德復疏參起恆二十四大罪,目為嚴賊;付遠生讀與聽訖,變色曰:『此疏太過。但舉朝人皆說此人不好,想應不是好人』。予以知其不喜揭中稱賊也。因問曰:『公見過朝中幾人』?高曰:『恐見過一半,無人說他好者』!予嘆曰:『為要說他不好,故來見公耳。朝班人甚多;若某等不要說他不好,便不來見公矣!且說嚴公不好者,為其救五虎也』。因指彭年、湘客笑曰:『此兩虎現在。去歲此時,五虎攻嚴公,無所不至;若是別人,趁此下石報仇,亦不為過。嚴公不害他,反去救他;據公看來,好人乎?是歹人乎』?高悟曰:『君言是也。然如孔夫子,也就沒有人參他了』。予曰:『孔夫子專有人參,到齊國被晏子參、到楚國被子西參』;歷舉伐檀削跡、困陳蔡事。高喜曰:『孔夫子亦有人參』!遂起候對。到班次,先與諸人大辨,盡反前說。遠生使人竊聽;雲『聽不清楚,但聽講孔夫子常被人參』。遠生笑曰:『語投機矣』!及入對,悉如予言。於是,郊迎諸公大失所望。嚴公聞之,亦不知局之何以頓翻也。次日,嚴公移舟平浪,兩勛用小舟追及之;予後至,笑曰:『往時蕭何追韓信,今見韓信追蕭何耶』!高大笑,攜手還朝。不數日,再對;對罷,予遂上疏,得旨:『堡改戍』。此疏一出,不惟攻堡者大恨,與堡同難者亦忿忿;問『何以獨稱堡非小人』也。

  廣州城守甚急,總兵吳文獻以舟師守東、南門,北兵不敢近。張月、李建捷等屢出城戰,多有斬獲;非時捷聞,行在是以少安。

  改戍金堡清浪衛、丁時魁靖州衛。時湖廣已為大清所有,赴戍無地。堡具呈瞿留守,留守代為報明;有旨:『就近收管;俟烽煙稍息,即令該地方官轉解』。吏科朱士鯤封還前旨。堡作「赴衛遵例說」曰:『堡伏讀「大明會典」,如同戍丁時魁所編靖州衛,楚地也;堡所編清浪衛,亦楚地也。自增設貴州省以通雲南孔道,始割四衛以益黔地;而衛所官軍,仍轄於湖廣都司。前府僉解公文既遵典例行湖廣都司矣,不知何地是朝廷之湖廣、何人是朝廷之湖廣都司也!堡與時魁則在此矣。諺曰:「小兒尚未有母」;此典例所不載也。使堡奉典例以往湖廣,湖廣皆敵;敵惟不奉典例而敢於據我之兩京,又欲窺我之兩粵也。堡奉典例而往,曰:「我大明之軍也,當赴大明之衛」;敵其遵之乎?持帖飲酒登堂而無主人,此典例所不載也。且非獨此也,敵不遵我之典例,且欲我遵敵之典例矣!堡自乙酉倡義棄家,今六年矣;當在辰溪,敵折柬招之、堡折柬拒之,其不能如士鯤之迎敵於武、宣也必矣,則必為敵所殺矣!以軍罪而得斬罪,非典例也。敵不還我衛地而又戕我衛軍,非典例也。敵入中國殺我兵數百萬,我未能報;今未常交戰爭鋒,無故而解一衛軍赴敵地借敵刀:非典例也。敵殺堡,堡為忠臣:敵不殺堡,堡猶得從梅福、謝翱之流槁於山澤,亦不失為義士。然必不能為朝廷生出一湖廣都司,下該衛官取「着伍」回文以銷前件;則堡雖為忠臣、義士,亦與例不合也!如何哉?如何哉?然則留守之報明,所以存典例也。堡,罪人也;何敢以此為留守累。惟旦夕恢復,以為堡奉行典例之地。幸而有衛,則廟堂戰守之靈也;不幸而無衛,則非堡之罪也。譬之排場者,有生、旦、淨、丑而後可也。有之而無戲場,不可也。堡則孤軍,猶之獨腳色也。官旗,戲班也;衛所地方,戲場也:今無一焉,且不可出戲房也。姑以此,發當事諸公一笑!莫謂六垣無人,又有力爭典例如士鯤者』。

  六月癸未朔

  文安之謁永明王於梧州。安之,夷陵人;天啟二年進士。崇禎中,歷官祭酒。素敦雅操,淡於宦情;遭國變,絕意用世。福王召為詹事,唐王召為禮部尚書;安之方轉側兵戈間,皆不赴。永明王以瞿式耜薦,與王錫袞並拜東閣大學士;亦不赴。至是,見國勢愈危,慨然思起扶之,乃就職。時嚴起恆為首輔,王化澄、朱天麟次之;起恆讓安之而自處其下。

  潮州人黃海、周全斌導鄭成功入潮州,敗大清兵於潮陽。師還,遂入兩島。兩島向為鄭彩、鄭聯所據,成功師抵廈門,聯方醉臥萬石岩;報至,不得通。詰朝酒醒,出見;成功笑曰:『兄能以一軍見假乎』?聯未及對,諸執銳者前矣,遽麾軍過聯舡;兵士皆讋服莫敢動,遂並聯軍。彩率所部遁於南中。初,成功將至,彩議全軍出避,聯不從;又不設備,故及。成功既入兩島,軍勢益張,海寇皆屬之。

  大清吳三桂兵次田莊,平德逆戰,大潰;三桂遂進營於綏德無定河口。將屠榆林,以暴風雷而止;平德竄入葭州。

  十九日(辛丑)

  陳邦傅嗔高必正不附己,潛遣標將襲其老營;必正請援於桂林留守,留守發滇營總兵劉崇貴等駐柳、慶,遙為聲援。帝聞之,急敕邦傳,諭以和好。

  吏科朱士鯤歸省,全家為盜所殺。

  建昌孔徹元客蔡觀光將起兵南昌,跡露,走鄱陽;為巡卒所執,論死。

  秋七月壬子朔

  文安侯馬吉翔請討孫可望征江王,使者言非「秦王」不敢復命;大學士文安之、嚴起恆持不可,兵部侍郎楊鼎和助之,且請卻所獻白金、玉帶。會鄖國公高必正入朝,召使者言:『本朝無異姓封王之例。我破京師,逼死先帝;滔天大罪,蒙恩宥赦,亦止公爵。爾張氏竊據一隅,罪固減等,封上公足矣;安敢冀王爵!自今當與我同心報國,洗去賊名;毋欺朝廷孱弱,我兩家兵馬足相當也』!又致書可望,詞嚴義正;使者唯唯退,議遂寢。

  可望所遣使至,疏稱於某日接敕封臣秦王、於某日接敕封臣平遼王,莫知所從!絕不及原敕所封及諸臣矯詔事,意在必得「秦」也。於是滇使接踵行在,亦時有貢獻。貴州總督兵部尚書范礦、匡國公皮熊交章論胡執恭罪,留守瞿式耜請斬執恭並正陳邦傅主使□□。滇使候命日久,馬吉翔請於帝,封「澄江」;滇使力陳非「秦」不可,廷議不能決。嚴起恆、楊鼎和、劉堯珍抗疏力爭,錢秉鐙語起恆曰:『何不於「秦」上加一字,或「興秦」、或「定秦」?既不失滇指,要猶是草澤王號耳』。起恆然之。方欲奏聞,而高必正入朝,召滇使至舟次,責以大義;隨致書可望峻拒之,乃止。

  張孝起與廷臣共排去劉湘客等,遂為其黨所疾;高必正尤惡之,怒罵於朝。王為解,乃已。

  潘駿觀升銓部見朝,尚無官帽,以便服行禮;時有「方巾片片潘雙鶴」之口號。未幾,奪職。

  十七日(戊辰)

  晉杜永和爵豫國公,封李元胤弟建捷安肅伯。時廣州被圍,調潯帥陳邦傅及忠貞帥高必正往援。邦傅故與李元胤有隙,意在修怨;又恨高必正等散處賓、橫,屢擾其境,陰令副將姚春登等連結土司襲之。會李來亨等調兵土司,遂相仇殺;必正怒而歸。邦傅駐清遠、馬吉翔駐三水,俱不敢進。帝以永和城守久、連捷力戰有功,故晉封。

  李元胤守肇慶,忠貞裨將劉國昌與高必正相失。清入肇慶,元胤堵御之,受約束而去;肇慶乃安。

  羅成耀逃至肇慶;元胤數其棄城罪,稱詔斬之。

  魯王兵部左侍郎王翊破新昌,拔虎山。

  八月壬午朔

  葭州城破,平德復渡黃河。吳三桂遣將追及之,平德與壯士劉通宇砍殺數十人,被執;不屈,俱死之。

  孫可望遣劉文秀自雲南出四川,大敗武大定兵;長驅至嘉定,大敗袁韜兵,擒韜。嘉定陷,韜與大定皆降。巡撫李干德以其父死於獻賊也,曰:『吾不可以再辱』!驅家人與其弟御史升德俱赴水死。

  可望聞展死,將圖蜀,乃為展訟冤,使王自奇將兵由川南進,而別遣劉文秀、白文選渡金沙江出黎州,敗王祥於烏江河;取曹勛而襲其後,趨嘉定。時袁、武方拒自奇於川南,撤師遠救嘉定;自奇尾其後擊之,袁、武大敗,悉就擒。干德投水死。

  十五日(丙申)

  嚴起恆大書「水殿」二字置一牌坊,送入帝舟;再令群臣上表稱賀。

  皮熊畏孫可望相逼,遣官李之華通好稱盟;可望致書曰:『貴爵坐擁貔貅,戰則可以摧堅、守則足資保障。獨是不肖有司,罔知國本,征派日煩,民生日蹙。黔中多敵兵出入之途,寧無救災恤鄰之念;而疑不榖為假道長發之舉?若黔、若滇,總屬朝廷;留守、留兵,無非綢繆糧糗。惟欲與行在聲息相通,何有一毫私意於其間!若止以一盟了局為燕雀處堂之計,非不榖所望於君侯也』!

  九月壬子朔

  大清兵攻舟山,魯王兵部左侍郎王翊中梗;大清金帥自奉化入、田帥自餘姚入,會師大蘭山,賬房三十餘里,游騎四出,以搜伏聽者。王翊避入於海;馮京第以病不能行,匿鶴頂山,為其降將所執以獻,被害於寧城。

  時周瑞、周崔芝樓舡三百餘艘分屯溫之三盤,以為舟山犄角。亡何,二周有隙,監國使武陵吳明中往解之。明中至三盤,構之益急;瑞遂南依鄭彩、崔芝北依阮進。彩與鄭成功爭中左所,彩大敗,泊沙埕;具表請援。崔芝、進既怨瑞,張名振欲結成功歡,反擊破彩。

  初八日(己未)

  劉文秀兵復東,譚弘、譚詣、譚文盡降;李占春、於大海降於大清。

  文秀既降三譚,乃遣別將盧名臣下涪州,占春敗走;大海在忠州知不能支,引兵出夔入楚,與占春降於大清,文秀遂據蜀。

  大清質於大海之母而招之,大海乃歸命;改授總兵。

  十一日(壬戌)

  大清帥馬蛟麟襲破恭城、灌陽,曹志建敗走。志建自三月屯恭城、灌陽,至是再敗。

  十八日(己巳)

  馬進忠敗於瓜里,走入武岡山中。

  瞿式耜遣孫昌文見帝,陳說粵西民貧食盡、軍情曲折甚悉;閣試,授昌文翰林院簡討。

  大清兵破全州,永明王開國公趙印選居桂林、衛國公胡一青守榕江,與寧遠伯王永祚皆懼不出兵。

  焦璉兵久駐平樂,其大榕江一帶皆滇營汛守地。北兵再薄全州,滇帥自全退榕江、自榕江退甘棠渡,每退必曰:『焦兵來桂林襲老營也』!初,東阿任子於元輝督兵桂林,有女許嫁永祚。趙印選聞之,強求焉;遂更嫁印選,由是王、趙成釁。印選又與一青爭總統,大哄。一青守榕江,從事獨勞;印選居城內守老營,惟酒色是耽,心甚不平:故三帥各有私恨。璉兵在平樂,猝呼不至;故北兵破全州,長驅而入嚴關,莫有堵御者。

  孫可望由雲南東襲貴州,皮熊走清浪;追執之,奪其兵。

  皮、王兩鎮交敗,可望乘虛踰盤江,陷貴陽,入平越;熊兵再戰再敗,同郭承汾走烏龍江黑司坡,調習將士。以張先璧擁重兵捍蔽於外,不設備。可望乃假道,先璧使馮雙禮從間道執熊及承汾,承汾不食死;熊不屈,可望縻系之。黔中院司道官會請都督白文選入黔,可望下教安定之;遂下平越,收其軍。令所屬文武呈繳濫札,武職加授總制、參游,文職加授監軍、督餉,部卿、僉憲概行裁革。

  二十四日(乙亥)

  魯王太傅張名振殺王朝先。初,丁慧生為李長祥牙將,張煌言殺之;人心憤憤,煌言內不自安。朝先為長祥姻家,既殺斌卿,驕矜自大,漸欲吞張、並阮;而長祥又握重兵,煌言心忌之,日譖朝先於名振,謂『朝先本斌卿部將,即圖斌卿;此人可與之同臥榻耶』?名振猶豫未決;煌言曰:『斌卿死,雖由上命;其幸舟山,實兄迎駕。斌卿閩人,閩人必疑兄與朝先同謀;萬一興師問罪,兄能敵之否耶』?名振默然。時煌言與名振聯宗為兄弟,故稱名振兄。煌言又曰:『以愚見,須速殺朝先祭斌卿;聲聞於閩中,以為斌卿報仇乃可耳』。名振從之。夜半,帥師圍朝先第;朝先單身橫刀殺出,無敢阻者。然身被數創,竟死。名振如煌言謀,斬其首以祭斌卿。

  冬十月辛巳朔

  永明王贈堵胤錫潯國公,諡「文忠」。

  錢邦芑「堵文襄公傳」云:贈上柱國、中極殿大學士、大傅兼太子太師、鎮國公,諡「文襄」;蔭一子錦衣衛指揮同知,世襲。

  按贈鎮國、諡「文襄」,「傳」與「史」異。邦芑與胤錫同朝,其撰次必真實可據。

  二十九日(己酉)

  胡一青、王永祚入桂林分餉,榕江無戍兵;大清兵益深入。

  十一月庚戌朔

  初二日(辛亥)

  大清兵取廣州,范承恩降;杜永和奔瓊州。

  偏將范承恩本淮安皂隸,從李成棟入廣。目不識丁,故人以「草包」呼之;派守西外城。十月初十日為帝聖誕,永和會文武官於五層樓拜祝,亦以「草包」呼承恩。承恩以其辱於眾中也,恨甚;因潛通於大清帥,決炮台之水,北兵藉薪竟渡。

  二十八日,攻西外城;承恩退入里城而炮台陷。至是羊城陷,永和率三司官屬航海奔瓊州。李建捷突圍奔肇慶,陳邦傅亦潰於三水。

  廣州右衛指揮為馬承祖與子宗保、宗仁戰死。

  都司崔應龍入文廟自縊死(應龍,燕人)。

  游擊將軍郭瑤冠帶坐庭酌酒,以待北兵入;奮罵被殺。

  昭勇將軍施輝然,字儒弘,番禺人,廣東全衛世襲指揮;分守西城。巷戰,死;家中男婦千餘人從死。子祚基才五歲,亦死;從子廷基被俘,不屈死。

  總兵蘇文光潛兵小舟作農裝,往來慕德里巡司,謀襲北兵;北兵遣數騎誘之,文光棄舟追騎。遇大兵,父子同戰死。

  耿繼茂、尚可喜兵入廣州,屠戮甚慘;城內居民,幾無噍類。其奔出者,急不得渡,擠溺復不可勝計。僧修真募役購薪,聚之於東門隙地焚之,累骸成阜;即於其旁坎地瘞之,名曰「共冢」。亂定後,延侶結壇,設伊蒲之祭;番禺王孝廉有「祭共冢文」(「觚剩」)。

  袁彭年首先投誠,捧犒軍銀八百兩,哭訴『當年迫於李成棟之逆犯,不得已歸明;後則着着仍為清朝,此亦可表天日』。因求降級實授道判、運判;耿、尚二王揮出之。

  黃士俊、何吾騶、楊邦翰、李貞何、吳以連等投誠恐後;士俊年已八十二矣,有嘲之者云:『君王若問臣年紀,為道今年方剃頭』!

  初五日(甲寅)

  桂林陷,留守瞿式耜、總督張同敞被執。

  式耜檄趙印選出,不肯行;再趣之,則盡室逃。胡一青及楊國棟、蒲纓、馬養麟亦逃去,王永祚迎降。城中無一兵,式耜端坐府中,家人亦散;步將戚良勛請式耜上馬速行,式耜堅不聽,叱退之。俄,總督張同敞自靈川至,式耜曰:『我為留守,當死此。子無城守責,盍去諸』!同敞正色曰:『昔人恥獨為君子,公顧不許我同敞共死乎』?式耜喜,乃相對飲酒,一老兵侍。召中軍徐高,付以敕印;囑馳送王。是夕,兩人秉燭危坐。黎明,數騎至,式耜曰:『吾兩人待死久矣』!遂與偕行。至則踞坐於地,諭之降,不聽;令為僧,亦不從。幽於民舍,兩人日賦詩倡和,得百餘首。

  光祿少卿汪皞投水死。

  十月二十九日,胡一青、王永祚俱入城分餉,榕江一帶盡為空壁。初五日辰刻,興安塘報至,知嚴關諸塘於初四日盡掃;留守檄諸將為城守計,俱已逃竄。致遠將軍戚良勛邀式耜速出,再為後圖;式耜曰:『我去,不過多活幾日。自古至今,誰不死者!但須死得明白耳』。張同敞自靈川回,聞知城中止留守在,遂泅水過江,直入府中;曰:『事迫矣!奈何』?留守曰:『皇上以留守命我,我與城存亡。自丁亥三月桂林瀕破,已拚一死:今得死所矣,夫復何言』!兩人張燈飲酒達旦。有數騎腰刀、挾弓矢執二人;留守曰:『我兩人坐待一夕矣,無庸執』!遂與偕行。至靖江王府後門,見大清帥孔有德;有德見二人至,蹲踞於地,舉手曰:『誰是瞿閣部先生』?式耜曰:『某是也。城既破,惟求一死耳』!有德霽色慰之曰:『吾在湖南,已知有留守在城中;吾至此,即知有兩公不怕死,不去。吾斷不殺忠臣,何必求死!今人事如此,天意可知;閣部無自苦!我掌兵馬、閣部掌錢糧,一如在前朝可耳』。式耜曰:『我天朝大臣,為皇上供職,豈為汝供職耶』!有德曰:『我居王位,於閣部亦非輕』。式耜曰:『安祿山、朱泚而自以為王,何王之賤也』!有德又曰:『我聖人之裔,勢會所迫以至今日;閣部何太執耶』!同敞厲聲曰:『爾毋辱先聖!爾不過毛文龍下走耳,乃自以為聖裔耶』?有德怒,叱左右縛之,逼令跪;不屈,折其兩臂、傷一目。式耜曰:『是宮詹司馬張同敞也;與我同難,應與我同死。烏得辱之』!有德命釋其縛,還其衣冠,令坐;式耜曰:『吾中國人,不慣坐,呼椅來』!且曰:『汝何不速殺吾兩人!吾兩人死,天下事定矣』。有德顧笑,召副將全節護之出,幽於民居,雖異室而聲響相達。有德又遣臬司王三元、蒼梧道彭爌勸諭之,令薙髮,不可;令自請為僧,曰:『為僧,即薙髮之漸;發短命長,我不為也』!南冠而囚,賦詩倡和,以明厥志(三元、爌,皆式耜里人也)。

  靖江王出走,世子及次子俱縊於宮中。

  時在桂林者,吳其靁以單騎奔柳州;吳德操被執不受官,盡其橐中裝以免;劉遠生、湘客隱跡猺洞中,金堡先期已投茅坪為僧。惟丁時魁乞降,即日補廣西學道;不數日,死。

  桂林當警報沓至,留守吟嘯如常;對諸幕客曰:『今冬、明春我與諸君衣錦還鄉,且此地那得有憂』!蓋公初奉撫粵之命,湖州山中有松仙者授以錦囊數封,諭臨危始發之;發則其事與年月日時皆預定也,依其策行之。如擒亨嘉、守桂林、用焦璉諸事,具有成效。是年庚寅,祗餘一封,外標「庚寅元旦」;發之有「扶公榮歸」四字,公以「榮歸」必錦旋也。予忽心動,惡其「扶」字;將為扶櫬乎?且僅一封,亦屬可疑。公天性和稚,且深信其術;每當危急之際,輒處之泰然。諸將帥亦服公從容鎮靜,卒以立功。久之,軍心益弛、將益驕,多不用命;而公猶以前事自恃,局外者早憂之矣(錢秉鐙)。

  有德破廣西,獲式耜;思楚陽舊德,敬禮之。每日問式耜:『老爺梳洗否』?蓋諷之薙髮以生全之也。如是數十次,式耜不從;且罵曰:『汝乃聖人後裔,反來勸為不義耶』!有德知不可屈,奏殺之。

  永明王以張孝起為右僉都御史,巡撫高、雷、廉、瓊四府。

  初七日(丙辰)

  永明王自梧州奔南寧;陳邦傅在清遠飛帆先歸,邀劫從官於藤江,殺部郎潘駿觀、童英、許王鳳等。

  帝挽舟梧州城下,聞二省俱陷,梧州適處其中,若合兵而來,則奔竄無路;遂於五鼓發舟,西上南寧。不四、五里,兵弁搶殺遍行。至藤縣,分為二隊:嚴起恆、馬吉翔等隨駕行者,上右江;王化澄等入容縣。上右江者未至潯州,兵各潰散,招之不應;入容縣者於北流境上,為士冠劫掠一空。

  十二日(辛酉)

  黃毓祺之子晞,初與父亡命,挈妻周氏匿窮山。偶出,為邏者所獲,系縣獄;手書與周訣。周大驚,自縊;以婢救,得不死。晞會得解,得釋。及毓祺死金陵獄,晞再就逮;家貲籍入官,周亦在籍中。當行,投池水中,再吞金屑;俱不死。及僉解,陰挾利刃詣府廳事,自劓喉垂斷,血涌仆地;太守大驚,為上其狀於按察司,請免逮。司故嘗求賄於毓祺不得,心銜之;逮愈急。卒自經死,年二十有八(晞字仔薪,諸生;周氏,無錫人,晞繼室也)。後晞坐沒入,輸旗下為奴。同鄉人醵金贖之南歸,布衣終老(邵長蘅「青門剩稿」』。

  廣西既陷,雒容侯龍韜等固守慶遠不下。

  陳邦傅邀帝於藤江,將劫而挾之以為重。帝舟沖雨而過,邦傅謀不及發;而百官及鹵簿之舟在後者盡為所劫,邦傅以帝鹵簿陳列營中。帝及三宮易小舟前行。

  十六日(乙丑)

  帝至潯州。

  二十八日(丁丑)

  帝至南寧,仍以府署為行宮。時陳邦傅為李定國所驅,不知所之。

  馬吉翔、李元胤追從後至,從官稍集,飢凍無人色;括行囊並吉翔所獻,得四千金散給之。

  趙台因陳邦傅強奪其女,遁入土司;聞警迎扈,易大舡兼程入橫州,召忠貞營入衛。高必正聞帝將至,即拔營遁入川中。自此,聲聞遂絕。敕陳邦傅守御潯、梧,趙印選、胡一青守御柳、慶,亦無應者。惟閣臣嚴起恆不忍捨去,同馬吉翔、龐天壽三人班荊對泣而已。

  十二月庚辰朔

  按「明大統歷」作閏十一月;此書十二月者,從「大清時憲書」也。

  初三日(壬午)

  王奔南寧,事勢益急。遣編修劉茞封孫可望冀王;可望仍不受。楊畏知曰:『「秦」、「冀」等爾,假何如真』!可望不聽。李定國等勸可望遣畏知終其事,可望許之。

  帝封可望冀王,遣太監夏國祥賷敕宣諭,可望殺之於養利州。再遣司禮監趙進賷敕印往,中途被劫;可望羈進不遣。又遣御史姜爾文入黔、蜀聯絡諸鎮,道經可望營,亦羈留之:蓋恐朝使宣揚「秦王」之偽也。

  十七日(丙申)

  瞿式耜、張同敞被戮。式耜從容肅衣冠,南面拜訖,就刑。同敞顏色不變;既死,屍直立,首墮躍而前者三,人皆辟易。

  按「明史」「瞿式耜傳」:『閏十一月十有七日,與同敞俱死』;猶准「明大統歷」書之也。

  十四日,式耜語同敞曰:『吾兩人待死已四十日矣;尚隱忍偷生,其為蘇武耶?李陵耶?誰實知之』!同敞曰:『易耳』!即草檄,令老兵間道馳諭焦璉:『城中滿兵無幾,提勁旅疾入,孔有德之頭可立致也』!老兵去八十里,為邏卒所獲,獻諸有德。十七日辰刻,有數騎至系所請留守;式耜曰:『已知之矣』!援筆作詩二首,一自題、一贈同敞。肅衣冠,南向拜訖,以手錄「臨難詩」與「倡和詩」共一百一首,置几上;從容步出。遇同敞於道,同敞曰:『快哉!行也。厲鬼殺賊,詎敢忘之』!行至城隅,見一盤石;式耜曰:『我平生愛佳山水;此石頗佳,可以死矣』!行刑者從之;遂與同敞並死。既死,頃刻大雷、大電,雪花如掌,空中震擊者三;敵人無不股慄(一云:二人戮於城北風洞山下)。

  同敞常藏一白網巾於懷,臨行服之:曰:『為先帝服也;將服此以見先帝』。既死,滇營一卒素怨之,剜其心啖之;定南怒,戮之於市。

  大清將馬蛟麟蒞殺;雅重式耜,以葦席覆其屍,加土其上。

  時同被戮者,旗鼓陳希賢、錦衣衛楊芳齡、家人陳祥。先是,初三日,式耜知桂林必不守,遣坐營徐高賷印及謝表赴行在;道阻,匿陽朔山中,為北兵所獲。至是,亦同殉難;高時掛制勝將軍印。

  越三日,侍御姚端(式耜門下士)、吳江楊藝冒死尋其屍,刃血在頸,身首不殊而如生;兩人撫而哭曰:『忠魂儼在,知某等殮公乎』?忽張目左右視,藝曰:『次子未見耶?長公失所耶』?不瞑。端叩首曰:『吾知師心矣;天子已幸南寧,師徒大集,焦侯無恙』?目始瞑。遂具衣冠殮之,與張司馬同瘞於風洞山之曠地。姚端築室其旁,與清凝上人守墓不去。清凝者,陽羨人;不談禪,能急人難;式耜愛而禮之。桂林陷,清凝在昭平,同式耜次子玄鋗崎嶇赴難;走至永安州,遇兵失玄鋗。清凝倉卒入桂林,而留守已歿。玄鋗自庚寅三月航海覲親,備嘗艱苦;至本年十月,始至粵西。萬里尋親,不獲一見;哀哉!玄鋗或雲入滇、或雲已死,不知所終。

  時故給事中金堡已為僧,名性因、號淡歸;遣人上書定南王,請收瘞式耜、同敞。書曰:『山僧,梧水之罪人也。承乏掖垣,奉職無狀;系錦衣獄,幾死杖下。今夏編戍清浪,以道路之梗,養痾招提,皈命三寶,四閱月於茲矣。車騎到桂,咫尺階前而不欲通,蓋以罪人自處、亦以廢人自棄、又以世外人自恕也。今且有不得不一言於左右者:放督師大學士瞿公、總督學士張公,皆山僧之友也;已為王所殺,可謂得死所矣。敵國之人,勢不並存;忠臣義士殺之而後成名,兩公豈有遺恨於王,即山僧亦豈有私痛於兩公哉!然聞遺骸未殯,心竊惑之。古之成大業者,表揚忠節,如出天性;殺其身而敬且愛其人,若唐高祖之於堯君素、周世宗之於劉仁瞻是也。我明太祖之下金陵,於元御史大夫福壽既葬之矣,復立祠以祀之;其子犯罪當死,又曲法以赦之:盛德美名,於今為烈。至如元世祖祭文天祥、伯顏恤汪立信之家,豈非與中華禮教共植彝倫者耶!山僧閒嘗論之,衰國之忠臣與開國之功臣,皆受命於天,同分砥柱乾坤之任。天下無功臣,則世道不平;天下無忠臣,則人心不正:事雖殊軌,道實同源。兩公一死之重,豈輕於百戰之勛者哉!王既已殺之,則忠臣之忠見、功臣之功亦見矣;此又王見德之時也。請具衣冠,為兩公殮!瞿公幼子,尤宜存恤。張公無嗣,益可哀矜!並當釋付親知,歸葬故里;則仁義之譽,王且播於無窮矣。如其不爾,亦許山僧領屍,隨緣藁葬。揆之情理,亦未相妨。豈可視忠義之士如盜賊寇讎然,必滅其家、狼籍其肢體而後快於心耶?夫殺兩公於生者,王所自以為功也;禮兩公於死者,天下萬世所共以王為德也:惟王圖之!物外閒人,不辭多口;既為生死交情,不忍默默。然於我佛「冤親平等」之心、王者「澤及枯骨」之政、聖人「維護綱常」之教,一舉而三善備矣。山僧跛不能履,敢遣侍者以書獻,敬候斧鉞。惟王圖之』!楊藝遇其使於途,曰:『吾業已收瘞矣,勿更生枝節』!書遂留藝所。

  瞿式耜遺表略曰:『臣本書生,未知軍旅;自永曆元年謬膺留守之寄,拮据四載,力盡心枯。無如將悍兵驕,勛鎮諸臣惟以室家為念。言守、言戰,多屬虛文!逼餉、逼糧,日無寧晷。臣望不能彈壓、才不能駕馭,請督師而不應,求允放而不從;馴至今秋灼知事不可為,呼籲益力。章凡數上,而朝廷漠然置之!近十月十三日,集眾會議,搜括懸賞;方謂即不能戰,尚可以守。忽於十一月初五之辰,開國公趙印選傳興安塘報一紙,知嚴關諸塘盡已掃去;當即飛催印選等星赴危急,而印選躊躇不前,臣竊訝之。詎意其精神全注老營,止辦移營一着;午後臣遣人再偵之,已盡室而行,並在城衛國公胡一青、寧遠伯王永祚、綏寧伯蒲纓、武陵候楊國棟、寧武伯馬養麟各家老營俱去。臣撫膺頓足曰:「朝廷以高爵餌此輩、百姓以膏血養此輩,今遂作如此散場乎」!至酉刻,督臣張同敞從江東泅水過江,直入臣寓;臣告之曰:「城存與存、城亡與亡;自丁亥三月已拚一死,吾今日得所矣!子非留守,可以毋死;盍去諸」!同敞毅然正色曰:「死則俱死耳。古人恥獨為君子,君獨不容我同殉乎」?乃明燈,正襟而坐。時童僕散盡,止一老兵侍立;遙見城外火光燭天,滿城中寂無聲響。雞鳴,守門兵入告曰:「清兵已圍各門矣」!辰刻,噪聲至靖江府前;頃,至臣寓。臣與同敞危坐中堂,忽數騎持弓矢、腰刀突至,執臣與同敞;臣語之曰:「吾兩人坐待一夕矣,毋庸執」!遂與偕行。時大雨如注,臣與同敞至靖江府後門,清定南王孔有德已坐王府;靖江王父子未曾出城,業已移置別室,不加害。惟見甲仗如雲,武士林立。頃之,引見定南;臣等以必死之身,不拜,定南亦不強。臣與同敞立而語曰:「城已陷矣,惟求速死」!定南霽色慰曰:「吾在湖南,已〔知〕有留守在城中;吾至此,即知有兩公不怕死,不去。吾斷不殺忠臣,何必求死!甲申闖賊之變,大清國為先帝復仇,且葬祭成禮;固人所當感激者。今人事如此,天意可知」!臣又言:「吾兩人昨已辦一死;其不死於兵未至之前,正以死於一室、不若死於大庭耳」!定南隨遣人安置一室;不薙髮,亦不強。今清兵已克平樂、陽朔等處,取梧祗旦晚間。臣泣下沾襟,仰天長號曰:「吾君遂至此極乎!當年擁戴一片初心,惟以國統絕繼之間系乎一線,不揣力綿,妄舉大事。四載以來,雖未豎有寸功,庶幾保全尺土。豈知天意難窺、人謀舛錯,歲復一歲,竟至於斯!即寸礫臣身,何足蔽負君誤國之罪。然累累諸勛,躬受國恩,敵未臨城望風逃遁;大廈傾圯,固非一木所能支也!臣泗淚握筆,具述初五至十四十日以內情形,仰瀆聖聽;心痛如割,血與淚俱。惟願皇上勿生短見暫寬聖慮,保護宸躬;以全萬姓之生,以留一線之緒。至於臣等罪戾,自知青史難逃;惟有堅求一死,以報皇上之隆恩、以盡臣子之職分。天地鬼神,實鑒臨之』!

  永明王勇毅將軍林時望以京營潰散、禁旅無人,乃捐貲召幕,收集游兵四千,至是方至。而戎政馬吉翔所部皆失,忌時望獨擁重兵;遂與龐天壽等密奏『時望逗留有異志;不早圖之,變在肘腋』。因矯命犒兵,於十七日早預令健丁即演武場擒時望,以弓弦勒殺之(時望,本黃得功偏將。貌極偉麗,膽力過人。自入行畿,保扈功最着。雖驕悍如郝永忠等,皆嚴憚之)。時望既死,禁旅盆衰弱矣。

  二十一日(庚子)

  大學士文安之念川中諸鎮尚強,欲結之共獎王室;乃自請督師,加諸鎮封爵。王從之,加安之太子太保兼吏、兵二部尚書,總督川、湖諸處軍務,賜劍便宜從事。進諸將王光興、郝永忠、劉體仁、袁宗第、李來亨、王友進、塔天寶、馬雲翔、郝珍、李復榮、譚弘、譚詣、譚文、黨守素等公侯爵,令安之齎敕印行。孫可望聞而惡之,又素銜前阻封議,追兵伺於都勻邀止安之,追奪光興等敕印。留數月,乃令人湖廣。

  任僎率眾推戴,孫可望遂自稱平東王;以僎為禮、兵二部尚書,經營土木、鑄造敕印,設六部、九卿、科道等官,謀僭大號。而李定國、劉文秀等亦各自稱王,不相下;定國尤強悍,議事齟齬不合,可望稱帝之意乃沮。

  吉水故兵部職方郎馬尊生隱於山中,為亂兵所殺。

  庚寅年「大統歷」,兩廣、雲、貴地方帝於己丑年十月朔頒發。閏十一月,廣東、廣西省城俱於前十一月內失陷下,而肇慶、高、雷、潯、梧、平、慶等道府州縣大小官屬則於十一月下旬陸續抵任所,遵奉皆「大清時憲歷」;庚寅年無閏,閏在辛卯二月。一時城中官府子弟軍丁自北來者,悉十二月朔為辛卯之元旦,行拜賀禮;各鄉鎮居民仍守「大統歷」,以辛卯之二月朔為元旦:守除、拜歲,有鄉城之別。直至四月,歲時始同;亦一異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