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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石頭記/第18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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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卻說伯惠隨意和寶玉談天,忽然想起一事,因對寶玉說道:「去年北邊鬧了那麼大的事,多少人南邊亂跑,卻都是受盡了千辛萬苦,才跑回來,還有許不得回來,在半路上斷送了的。你卻安安穩穩的住在裡面,已是一件奇事。這裡南邊各督撫,都和外人呵定了約,照保攎;又得山東撫台,在那邊鎮壓住了。拳匪不能邊來,這南邊應該太平了!這上海的人,卻也搬到上海來,想也令人可笑。誰知南邊果然也鬧出一件事來,幾乎鬧不太平。湖南一個廩生,聽見北邊鬧的不像樣,要在湖北起義勤王,被地方官查著了,就把這位廩生捉去殺了。」寶玉驚道:「勤王是好事,怎麼殺了?」伯惠道:「地方官只說他反叛,所以殺了。內中株連的士類不少。這件事直到此刻不曾明白。官場中都說這班人是匪類,然而輿論卻都說他們是志士。我們此刻也不能定論這裏面的是非曲直,只好等將來操史筆的了。」寶玉道:「公道自在人心,只怕將來的史筆,也逃不出今日的……」

  一句話沒有說完,只見伯惠的家人黃福,匆匆走來遞過一封電報。伯惠接來一看,卻是武昌來的,連忙取《電報新編》翻了出來,便嘆道:「才說的這件事,便是這件事找我來了。」寶玉道:「什麼事?」伯惠道:「我要到漢口走一次,最好是即刻動身。」一面,一面順手把電報放在衣袋裡,取出表一看道:「已經十二點鐘了,要走還來得及,只是收拾一切,怎樣呢?」寶玉道:「什麼事這般要緊?」伯惠道:「就是為的才說年湖北那案子,我一個朋友無端的被他們牽連及了,提到了衙門裡去。此刻打電報來叫我去代他設法,這也是義不容辭的。然而電報到得太達,只好明日再走的了。」說著便叫黃福先去,交代家裡預備行李,明日我要動身。黃福答應去了。

  寶玉道:「怎麼去年的案子,此刻還在那裡鬧?」伯惠道:「官場的事情,有什麼憑據!他要各你作對時,便一千年也可以鬧不了,左右憑他一面之罷了。他此刻不各我作對,要是一定和我對時,我又是個安分守己的,他無可設法,不難憑空的說我是吳三桂子孫,要謀為不軌,也可以使得。」寶玉笑道:「這樣說,做百姓的險得狠呢!」伯惠道:「可不是險得狠麼。此刻有了個新舊黨界,格外利害!官場最恨的是新黨,只要你帶著點新氣,他便要想你的法子。」寶玉道:「以時勢而論,這維新也是不可再緩的了。難道官場中人,是一點也見不到?」伯惠道:「你不知道,維新本是一件好事,但是維新兩個字之下,加上一個黨字,這裡的人類就狠不齊,所以官場舊,就藉為口實了。戊戍四月之後,那一個不說要進京去伏闕上書,那一個不說就條陳呈請督撫代奏。及至政變了,這一班人嚇的連名字都改了,翻過臉來,極力的罵新黨。推他前後的用心,那一回不是為的升官發財!這個裡頭的奇形怪狀,一時也說他不盡呢。內中我說一個人給你聽,這個裡頭的奇形怪狀,一時也說他不盡呢。內中我說一個人給你聽,這個人叫章柏繩,自己也有了個四品的功名,向在上海一個什麼局裡當差,去年湖北那案子也有他的。你想以草莽英雄要建議勤王,這也可算新極了罷!他附在裡面,自然也是新人了。事發之後,被他躲過了,旁人看著那維新黨都是蓋世英雄,正人君子。你道他的行止是什麼樣子?他在那局裡有了幾年,局裡的弊病也略知一二了;看見那總辦出脫了一票廢料,把那廢料價上了腰,他便要去分贓。總辦不肯,兩個人抬了槓子。他便打了一個稟帖,把件事稟到兩江去。總辦知道了,便收了手腳,要同他說和,分給他多少銀子。無奈他的稟帖已經出去了,兩江已經要委員查辦。你道他得了銀子,又怎麼個辦法?他重新又打一個稟帖上去,說前頭那個稟帖不是他上的,不知何人架名冒稟,倒要請兩江查架名的人。這種人的品行怎麼叫人看得起呢?」寶玉默默尋思了半晌道:「只怕維新黨裡,不見得個個如此罷!」伯惠道:「自然不能一概而論,然而內中有了這種人,也就歡了。」說罷,便要辭去,道:「本來要再陪作一名清談,因為明日有事要動身,必要回去打點打點。」寶玉也不強留,只送到樓梯口上,伯惠便別去。走到問口,正在等那看門的開門,寶玉卻趕了出來,問道:「你明日還來不來?」伯惠道:「你有事麼?我得便就來。」寶玉道:「不是這樣說,我明日打算同你一起到湖北去逛一回,所以約你。」伯惠道:「如此,我明日便來。」說罷各散。

  到了次日什後,伯惠果然來了,只見寶玉已收拾過行李,因笑道:「你好性急,要到晚上下船呢。」寶玉道:「早點收拾好了,也是一樣。」伯惠道:「我這回去,不定要耽擱多少日子,你沒有事麼?」寶玉道:「我沒有事,任憑你耽擱多少子,都可以使。」兩人量停當,晚上下船。一路無話。

  不日到了漢口,泊了碼頭。要依了伯惠,便即刻叫了划子到武昌去,因為有寶玉主僕兩個,恐怕招呼不便,因此先上了岸。到鴻安棧歇下,安頓好了他兩個,然後帶了黃福,渡江而去。這一夜竟沒有回來,次夜仍舊不同。寶玉悶著到外面逛了一遍。這天下午,伯惠回來了,寶玉道:「正事想己辦妥了。」伯惠道:「妥還沒有妥,只是查出了門路了。明日便放手辦去,只怕還可以無事。你沒有到外面去走走麼?」寶玉道:「罷,罷!我素仰的漢口天下四大鎮之一,所以巴巴的來走一走。上半天,外頭去望了一望,真是百聞不如一見!那個骯贓勁兒,我看倒可以算得天下第一。我幾乎沒叫那毛廁熏死了。」伯惠笑道:「本來『臭漢口』是有名的。我和你商量,我辦的事,是在武昌,住在這邊不便;丟你在這邊,也寂寞得狠,不如搬到武昌去,閑了時,我們同出來訪訪古蹟。這裡不比上海,狠有點名騰呢!」寶玉道:「我本是個無可無不可的,就到武昌也是一樣。」

  於是歇了一宿,次日一早便叫了划子船,搬過武昌去。劃了斗級營一家「連陞棧」住下。伯惠又出去幹事去了。過了一大會,方纔回來。說事情已經有了眉目,只等回信了。於是帶了寶玉去逛「黃鶴樓」、「卓刀泉」;又到漢陽去登「晴川閣」,游「伯牙臺」,弔衡魯肅墓。一連逛幾天,伯惠又有事去了。

  寶玉一個人悶著,便在那公眾堂上閑坐。恰好有一個同寓的人,是斈生打扮,走過來扳談。寶玉不免問了些武昌斈務事情,那斈生也略略說了點。又道:「今日下午,斈堂督演說,各斈堂斈生都去聽呢。」寶玉道:「這監督的斈問,自然好的了。所以才引動了各斈堂的斈生。」那斈生道:「那還消說得!這武昌城裡的督撫司道,那一個不佩服他!就是闔省的斈生,都是他教出來的。所以我們都稱他為先生,也有稱他老師的。」寶玉道:「我們不是斈生,不知可去聽得?」那斈生道:「只要穿上一套斈生衣服,也可以混著去。」寶玉道:「這衣服我可沒有,不知外頭可有得賣?」那斈生道:「你只暫時穿一穿,我可以借給你。」寶玉大喜。等吃過午飯,伯惠仍不見回來。寶玉便換了衣服,和那斈生一起出去。

  到得斈堂時,只見到的人已經不少了。講堂上,當中投了講臺,底下密密層層都是椅子。兩人挨著坐下。歇了一會,那監督到了,眾人一律起立相迎。監督到了臺上,向眾人呵了呵腰,眾人仍舊坐下。寶玉細看他,倒也生得軒昂,冰盤大的胖臉兒,掛了兩腮的黑鬍子,沒縫的眼睛上,帶了個茶碗口大的眼鏡;穿的袍子,總有九寸多寬的衣袖;頭上戴了一個簇新的暗藍頂子。站在當中伸了伸腰,便大聲念了一句「大斈之道」,又歎了一口氣道:「單是這『大斈之道』四個字,我們講一輩子也講他不完。我且就一個極粗淺易明的,說給諸生聽。這『大斈,外之可以齊家治國平天下,內之可以修身正心誠意致知格物。』」寶玉聽到這裡,忍不住幾乎要笑了出來。以後便不把耳朵去聽他。心中暗自懊悔:多此一來!我以為他有多大經濟斈問,原來同村斈究講書一般。我小時候,也聽不要聽了,只管胡思亂想。那監督又咕噥了多半天,寶玉只管低下頭,想要磕睡。猛聽得一聲拍桌子的聲響,嚇的抬頭一望,只見那督又說道:「近來一班後生小子,拾了日本人的唾餘,動輒自命維新,指斥人家守舊。我們中國向來那裡有這種字眼!都是那一班人,跟著日本人斈出來,久而久之,就牢不可破的有了這兩個名目了。我卻立定了一個主意,也不維新,也不守舊,只揀最中最正的道理做去。你諸生也要如此。此時用功讀書,將來出身做官,辦起事來,也要揀中正的做去。什麼維新、守舊,都要抹倒他的,那才是名教功臣呢!」說罷,昂然下臺而去。這一班聽的人,也都紛紛散了。

  寶玉同那斈生回到連陞棧。伯惠早回來了,見寶玉改了裝扮,便問問何故。寶玉說道:「去聽演說呢。誰知演說不曾聽著,倒聽了好些笑話。」那斈生詫道:「聽了什麼笑話?」寶玉一面叫焙茗取了自己衣服出來,在客堂裡換。伯惠也問:「是甚笑話?」寶玉道:「只他所演說的是笑話!是一位督演說,我當是講什麼大經濟、大斈問,誰知和坐冷板凳的講書一般。講了一句『大斈之道』,還要說一輩子也講不完呢。到了後來,更發出奇議論來了:說什麼『維新』、『守舊』的字眼,都是日本來的,為我們中國向來所無。他竟是不曾讀過書的,你說奇怪不奇怪。這不是笑話麼?」那斈生道:「依你說,這『維新』、『守舊』兩個名目,不是日本的,就足以說這句話。」那斈生道:「不必多辯!我只問你這維新、守舊出於何經何典?」寶玉道:「《尚書》的『舊染汙俗,咸與維新』;《詩經》的『周雖舊邦,其命維新』,難道也是日本來的麼?其餘代詔書上引用的『維新』二字,也不知多少,一時只還數不完呢。」那斈生漲紅了臉道:「守舊難道也有出處麼?」寶玉低頭想了一想道:「『因陋守舊,論卑氣弱』,是出在《歐陽修傳》的,只怕《宋史》也是日本來的了。」那斈生啞口無言,怏怏的回房而去。

  寶玉叫焙茗把那一套斈生衣服,送還給他,便和伯惠到房裡來,問道:「你的事情了結麼?」伯惠道:「差不多了,三五天裡面,就可以出來了。」閑談一會,天色已夜,一宿無話。

  次日起來,那同寓的斈生已經搬去了,寶玉也心上。伯惠仍去幹他的事。過了兩天,這一天晚上,正在那裡挑燈對談,伯惠說起事情已經完了,打點了上千金之譜,大約明天就可以放人了,話言未畢,只見闖進來了兩個公人,問:「那一個姓賈的?」寶玉道:「我便姓賈。有什麼事?」那公人取出一張票子來,在燈底照了一照,也不曾看出是那一個衙門的,更不曾看出為什麼事提人。那公人便沉下了臉,惡狠狠的拉了寶玉便走。

  正不知為著甚事,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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