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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刊詁訓唐柳先生文集/卷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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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楊誨之書[編輯]

(一雲「與楊誨之再說車敦勉用和書」。誨之。憑之子也。公集有與憑書。此元和五年作。)

  足下幼時,(公楊氏婿,故識誨之幼時。)未有以異於眾童,仆未始知足下。及至潭州,(貞元十八年九月,以太常卿楊憑為潭州刺史、湖南觀察使。)乃見足下氣益和,業益專,端重而少言,私心乃喜,(永貞元年九月,公貶邵州刺史,十一月,再貶永州司馬,過潭州,見誨之。)知舜之陶器不苦窳為信然。(《史記》:舜陶河濱,器皆不苦窳。窳,音庾。病也。)然而舜之德,可以及土泥,而不化其子,(《孟子》:舜之子亦不肖。)何哉?是又不可信也。則足下本有異質,而開發之不早耳。然開發之要在陶煦,(呼句切。溫也。)然後不失其道。則足下亦教諭之至,固其進如此也,自今者再見足下,文益奇,藝益工,而氣質不更於潭州時,乃信知其良也。中之正不惑於外,君子之道也。然而顯然翹然,秉其正以抗於世,世必為敵仇,何也?善人少,不善人多,故愛足下者少,而害足下者多。吾固欲其方其中,圓其外,今為足下作《說車》,(《說》在集中。)可詳觀之。車之說,其有益乎行於世也。

  足下所持韓生《毛穎傳》來,仆甚奇其書,恐世人非之,今作數百言,知前聖不必罪俳也。(公有題《毛穎傳》。)及賀州,所未有者文又三篇。(元和四年七月,憑自京兆尹貶臨賀尉。)此言皆不欲出於世者,足下默觀之,藏焉,無或傳焉,吾望之至也。

  今日有北人來,示將籍田敕。(按《憲宗紀》:元和五年十月,詔以來年正月十六日東郊籍田。)是舉數十年之墜典,必有大恩澤。丈人之冤聞於朝,(先是御史中丞李夷簡彈憑為江西觀察使時贓罪,以是貶。)今是舉也,必復大任,丑正者莫敢肆其吻矣。甚賀甚賀!仆罪大不得與於恩澤,然其喜不減之足下者,(「然」下,無「其」字,「減」下,無「之」字。)何也?喜聖朝舉數十年墜典,太平之路果辟,(音辟。)則吾之昧昧之罪。(「吾」下,無「之」字。)亦將有時而明也。方築愚溪東南為室,耕野田,圃堂下,以詠至理,吾有足樂也。(一無吾字。)足下過今年,當侍從北下,仆得掃溪上,設肴酒,以俟趨拜。足下發南州,當先示仆,得與獵夫漁老,上下水陸,擇味以給膳羞,雖不得久,亦一時之大願也。過是無可道。

  福來辭行急,(福來,誨之之隸。)不可留。言不盡所發,不具。宗元頓首。

與楊誨之第二書[編輯]

(一雲「與楊誨之疏解車義第二書」。此元和六年作。)

  張操來,致足下四月十八日書,始復去年十一月書,(復前書也。)言《說車》之說及親戚相知之道。是二道,吾於足下固具焉不疑,又何逾歲時而乃克也?(一無「而」字。)徒親戚,不過欲其勤讀書,決科求仕,不為大過,如斯已矣。告之而不更則憂,憂則思復之;(「思」,一作「冀」。)復之而又不更則悲,悲則憐之。何也?戚也。安有以堯、舜、孔子所傳者而往責焉者哉?徒相知,則思責以堯、舜、孔子所傳者,就其道,施於物,斯已矣。告之而不更則疑,疑則思復之,復之而又不更,則去之。何也?外也。安有以憂悲且憐之之志而強役焉者哉?吾於足下固具是二道,(公娶憑弟凝之女。)雖百復之亦將不已,況一二敢怠於言乎?

  仆之言車也,以內可以守,外可以行其道。今子之說曰「柔外剛中」,子何取於車之疏耶?果為車柔外剛中,則未必不為弊車;(「弊」,一作「敗」。)果為人柔外剛中,則未必不為恆人。夫剛柔無恆位,皆宜存乎中,有召焉者在外,則出應之。應之咸宜,謂之時中,(《記·中庸》曰:君子而時中。)然後得名為君子。必曰外恆柔,則遭夾谷武子之台。(《左傳》定公十年,公會齊侯於夾谷,孔子相。齊侯使萊人以兵劫魯侯。孔丘以公退,曰:「士兵之。兩君合好,而裔夷之俘以兵亂之,非齊君所以命諸侯也。」齊侯聞之,遽避之。又十二年,仲由為季氏宰,將墮三都,公山不狃、叔孫輒帥費人以襲魯。公與三子入於季氏之宮,登武子之台。仲尼命申句須、樂頎下伐之,費人北,二子奔齊。)及為蹇蹇匪躬,(《易》:王臣蹇蹇,匪躬之故。)以革君心之非。(《孟子》:大人格君心之非。)莊以蒞乎人,(《語》:知及之,仁能守之,不莊以蒞之,則民不敬。)君子其不克歟?中恆剛,則當下氣怡色,(《禮記》:子事父母,婦事舅姑,下氣怡聲。)濟濟切切。(《禮記·祭義》:子之言祭,濟濟漆漆然。今子之祭,無濟濟漆漆,何也?註:漆漆,讀如「朋友切切」。濟濟、切切,皆容貌。)哀矜、淑問之事,(《書》:皇帝哀矜,庶戮之不辜。《詩》:淑問如皋陶。)君子其卒病歟?吾以為剛柔同體,應變若化,然後能志乎道也。今子之意近是也,其號非也。(號,名也。)內可以守,外可以行其道,吾以為至矣,而子不欲焉,是吾所以惕惕然憂且疑也。  今將申告子以古聖人之道:「(聖」,一作「賢」。)《書》之言堯,曰「允恭克讓」;言舜,曰「溫恭允塞」;禹聞善言則拜;(出《孟子》。)湯乃改過不吝;(與吝同。)高宗曰,啟乃心,沃朕心」;惟此文王,小心翼翼,(《詩·大明》之文。翼翼,恭謹貌。)日昃不暇食,(《書》:文王自朝至於日中昃,不遑暇食。)坐以待旦;(《孟子》: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仰而思之,夜以繼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武王引天下誅紂,而代之位,其意宜肆,而曰「予小子,不敢荒寧」;(《書》:高宗諒陰,三年不言;言乃雍,不敢荒寧。非武王也。)周公踐天子之位,捉發吐哺;孔子曰,「言忠信,行篤敬」;其弟子言曰:「夫子溫良恭儉讓以得之。」今吾子曰:「自度不可能也。」然則自堯、舜以下,與子果異類耶?樂放弛而愁檢局,雖聖人與子同。聖人能求諸中,以厲乎己,久則安樂之矣,子則肆之。其所以異乎聖者,(一作「聖人者」。)在是決也。若果以聖與我異類,則自堯、舜以下,皆宜縱目騫鼻,(縱目,謂非橫目。鼻,謂鼻向上。「」,即「仰」字。又五剛切。)四手八足,鱗毛羽鬣,飛走變化,然後乃可。苟不為是,則亦人耳,而子舉將外之耶?若然者,聖自聖,賢自賢,眾人自眾人,咸任其意,又何以作言語立道理,千百年天下傳道之?是皆無益於世,(一有「間」字。)獨遺好事者藻繢文字,以矜世取譽,聖人不足重也。(「重」,一作「道」。)故曰:「中人以上,可以語上,唯上智與下愚不移。」吾以子近上智,今其言曰「自度不可能也」,則子果不能為中人以上耶?吾之憂且疑者以此。

  凡儒者之所取,大莫尚孔子。孔子七十而縱心。彼其縱之也,度不逾矩而後縱之。今子年有幾?自度果能不逾矩乎?而遽樂於縱也!傅說曰:「惟狂克念作聖。」(《書·多方》之辭,非傅說之言也。)今夫狙猴之處山,叫呼跳梁,其輕躁狠戾異甚,然得而縶之,未半日則定坐求食,唯人之為制。其或優人得之,加鞭,狎而擾焉,跪起趨走,咸能為人所為者。未有一焉,狂奔掣頓,(掣,尺列切。)踣弊自絕,(踣,滿北切,仆也)故吾信夫狂之為聖也。(一無「故」字。)今子有賢人之資,反不肯為狂之克念者,而曰我不能我不能。(一本無下三字。)舍子其孰能乎?是孟子之所謂不為也,非不能也。

  凡吾之致書,為《說車》,皆聖道也。今子曰:「我不能為車之說,但當則法聖道而內無愧,乃可長久。」嗚呼!吾車之說,果不能為聖道耶?吾以內可以守,外可以行其道告子。今子曰:「我不能翦翦拘拘,以同世取榮。」吾豈教子為翦翦拘拘者哉?子何考吾車說之不詳也?吾之所云者,其道自堯、舜、禹、湯、高宗、文王、武王、周公、孔子皆由之,而子不謂聖道,抑以吾為與世同波,工為翦翦拘拘者?(一無「者」字。)以是教己,固迷吾文,而懸定吾意,甚不然也。聖人不以人廢言。吾雖少時與世同波,然未嘗翦翦拘拘也。又子自言「處眾中Τ側擾攘,欲棄去不敢,猶勉強與之居。」苟能是,何以不克為車之說耶?(一無「克」字。)忍污雜囂嘩,尚可恭其體貌,(「可」,一作「能」。)遜其言辭,何故不可吾之說?吾未嘗為佞且偽,其旨在於恭寬退讓,以售聖人之道,及乎人,(一作「及乎生人」。)如斯而已矣。堯、舜之讓,禹、湯、高宗之戒,文王之小心,武王之不敢荒寧,周公之吐握,孔子之六十九未嘗縱心,彼七八聖人者所為若是,豈恆愧於心乎?慢其貌,肆其志,(一作「支」。)茫洋而後言,偃蹇而後行,道人是非,不顧齒類,人皆心非之,曰「是禮不足者」,甚且見罵。如是而心反不愧耶?聖人之禮讓,其且為偽乎?為佞乎?

  今子又以行險為車之罪。夫車之為道,豈樂行於險耶?度不得已而至乎險,期勿敗而已耳。(一作「矣」。)夫君子亦然,不求險而利也,故曰「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國無道,其默足以容」。(《禮記·中庸》之文。)不幸而及於危亂,期勿禍而已耳。且子以及物行道為是耶,非耶?伊尹以生人為己任,(《孟子》:伊尹曰:「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覺後知,使先覺覺後覺,予天民之先覺者也。」孟子曰:「其自任以天下之重如此。」)管仲浴以伯濟天下,(「」,通作「釁」。《國語》:齊桓公使人請管仲於魯,比至,三釁三浴之。注云:以香塗身曰釁。《論語》:管仲相桓公,伯諸侯,一匡天下。)孔子仁之。(《論語》: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凡君子為道,舍是宜無以為大者也。今子之書數千言,(「子」下一無「之」字,)皆未及此,則學古道,為古辭。ζ然而措於世,其卒果何為乎?是之不為,而甘羅、終軍以為慕,棄大而錄小,賤本而貴末,夸世而釣奇,苟求知於後世,以聖人之道為不若二子,仆以為過矣。彼甘羅者,左右反覆,得利棄信,使秦背燕之親己而反與趙合,以致危於燕。(《史記》:甘羅年十二,事秦相文信侯呂不韋。時燕王喜使太子丹入質於秦,秦使張唐往相燕,欲與燕共伐趙以廣河間之地。甘羅使趙,說趙王曰:「王聞燕太子入質秦歟?」曰:「聞之。」曰:「聞張唐相燕歟?」曰:「聞之」。「燕太子丹入秦,張唐相燕者,燕、秦不相欺也;燕、秦不相欺者,伐趙危矣。王不如齎臣五城,以廣河間,請歸燕太子,與強趙攻弱燕。」趙王立割五城以廣河間。秦歸燕太子。趙攻燕,得上谷三十城,令秦有十一。)天下以是益知秦無禮不信,視函谷關若虎豹之窟,羅之徒實使然也。子而慕之,非夸世歟?彼終軍者,(《漢書》:終軍,字子云,濟南人,武帝時為諫議大夫。)誕譎險薄,(譎,古穴切。)不能以道匡漢主好戰之志,視天下之勞,若觀蟻之移穴,玩而不戚;人之死於胡越者,赫然千里,不能諫而又聳踴之。(縱踴,獎勸也。)己則決起奮怒,掉強越,挾氵㸒夫,以媒老婦,(初,南越文王遣其太子嬰齊入宿衛,取邯鄲つ氏女,生子興。文王卒,嬰齊立。嬰齊卒,興立,尊其母為太后。太后自未為嬰齊姬時,嘗與霸陵人安國少季通。元鼎四年,武帝使少季往諭興,令入朝,比內諸侯,而令終軍等宣其辭,勇士魏臣等輔其決。少季往,復與太后私通。國人多不附太后。五年,南越相呂嘉反,攻殺興、太后及軍等。)欲蠱奪人之國,智不能斷,而俱死焉。是無異盧狗之遇嗾,(盧,田犬。《詩》有《盧令》是也。冀、隴間謂使犬曰嗾。《左傳》宣二年,公嗾夫獒,音叟。)呀呀而走,不顧險阻,唯嗾者之從,何無已之心也?子而慕之,非釣奇歟?二小子之道,吾不欲吾子言之。孔子曰:「是聞也,非達也。」使二小子及孔子氏,(一孔下無「氏」字。)曾不得與於琴張、牧皮狂者之列,(《孟子》:「敢問何如斯可謂狂矣?」曰:「如琴張、曾皙、牧皮者,孔子之所謂狂矣。」琴張,琴牢也。)是固不宜以為的也。

  且吾子之要於世者,處耶,出耶?主上以明聖,(一作「聖明」。一無「以」字。)進有道,興大化,枯槁伏匿縲錮之士,(縲,倫追切。)皆思踴躍洗沐,期輔堯、舜。萬一有所不及,丈人方用德藝達於邦家,為大官,以立於天下。吾子雖欲為處,何可得也?則固出而已矣。將出於世而仕,(一無「而仕」二字。)未二十而任其心,吾為子不取也。馮婦好搏虎,卒為善士;(《孟子》:晉人有馮婦者,善搏虎,卒為善士。)周處狂橫,一旦改節,(《晉書》:周處,字子隱,義興人,縱情肆欲,州里患之。處自知為人所惡,謂父老曰:「何苦不樂?」父老曰:「三害未除。」處曰:「何也?」答曰:「南山白額虎,長橋下蛟,並子為三矣。」處乃入山射猛虎,投水搏蛟,勵志好學,志存義烈克己。期年,州府交辟。)皆老而自克。今子素善士,年又甚少,血氣未定,而忽欲為阮咸、嵇康之所為,守而不化,不肯入堯、舜之道,此甚未可也。

  吾意足下所以云云者,惡佞之尤,而不悅於恭耳。觀過而知仁,彌見吾子之方其中也,其乏者獨外之圓耳。屈子曰:「懲於羹者而吹齏。」(屈原《九章》:懲於羹者而吹齏兮,何不變此之志也。)吾子其類是歟?佞之惡而恭反得罪。聖人所貴乎中者,能時其時也。苟不適其道,則肆與佞同。山雖高,水雖下,其為險而害也,要之不異。足下當取吾《說車》申而復之,非為佞而利於險也明矣。吾子惡乎佞,而恭且不欲,今吾又以圓告子,則圓之為號,固子之所宜甚惡。方於恭也,又將千百焉。(「千」,一作「十」。)然吾所謂圓者,不如世之突梯苟冒,(屈原《卜居》:突梯滑稽。王逸云:轉隨俗也。)以矜利乎己者也。(「矜」,一作「務」。)固若輪焉:非特於可進也,銳而不滯,亦將於可退也,安而不挫;欲如循環之無窮,不欲如轉丸之走下也。乾健而運,離麗而行,夫豈不以圓克乎?而惡之也?  吾年十七(貞元五年,公年十七。)求進士,四年乃得舉。(貞元九年,公中進士第。)二十四求博學宏詞科,(貞元十二年,公年二十四。)二年乃得仕。(貞元十四年,公得集賢正字。)其間與常人為群輩數十百人。當時志氣類足下,時遭訕罵詬辱,不為之面,則為之背。積八九年,日思摧其形,鋤其氣,雖甚自折挫,然已得號為狂疏人矣。及為藍田尉,留府庭,旦暮走謁於大官堂下,與卒伍無別。居曹則俗吏滿前,更說買賣,商算贏縮,又二年為此,度不能去,益學《老子》,(一無老子二字。)「和其光,同其塵」,雖自以為得,然已得號為輕薄人矣。及為御史郎官,自以登朝廷,利害益大,愈恐懼,思欲不失色於人。雖戒勵加切,然卒不免為連累廢逐。猶以前時遭狂疏輕薄之號既聞於人,為恭讓未洽,故罪至而無所明之。至永州七年矣,(「至」,一作「到」。)早夜惶惶,追思咎過,往來甚熟,講堯、舜、孔子之道亦熟,益知出於世者之難自任也。今足下未為仆向所陳者,宜乎欲任己之志,此與僕少時何異?然循吾向所陳者而由之,然後知難耳。今吾先盡陳者,不欲足下如吾更訕辱,被稱號,已不信於世,而後知慕中道,費力而多害,故勤勤焉云爾而不已也。子其詳之熟之,無徒為煩言往復,幸甚!

  又所言書意有不可者,令仆專專為掩匿覆蓋之,慎勿與不知者道,此又非也。凡吾與子往復,皆為言道。道固公物,非可私而有。假令子之言非是,則子當自求暴揚之,(一無「揚」字。)使人皆得刺列,(一無「得」字。)卒采其可者,以正乎己,然後道可顯達也。(一無「可」字。)今乃專欲覆蓋掩匿,是固自任其志,而不求益者之為也。士傳言,庶人謗於道,(《左傳》襄十四年所載師曠之言。)子產之鄉校不毀,(《左傳》襄三十一年,鄭人游於鄉校,以論執政。然明曰:「毀鄉校何如?」子產曰:「何為?夫人朝夕退而游焉,以議執政之善否,其所善者吾則行之,其所惡者吾則改之,是吾師也,若之何毀之?」)獨何如哉?君子之過,如日月之蝕,又何蓋乎?是事,吾不能奉子之教矣!幸悉之。

  足下所為書,言文章極正,其辭奧雅,後來之馳於是道者,吾子且為蒲捎、是,(《史記》:武帝伐大宛,得千里馬,號蒲捎。《漢書》:蘇秦相燕,人惡之燕王,燕王食以是。孟康云:駿馬也,生七日而超其母。捎,所交切。是,音決題。)何可當也?其說韓愈處甚好。其他但用《莊子》、《國語》文字太多,反累正氣,果能遺是,則大善矣。

  憂憫廢錮,悼籍田之罷,(元和五年十一月九日,敕罷來歲籍田。)意思懇懇,誠愛我厚者,吾自度罪大,敢以是為欣且戚耶?但當把鋤荷鍤,(一本作「」,同「鍬」也。)決溪泉為圃以給茹,其巢(與「隙」同。)則浚溝池,藝樹木,行歌坐釣,望青天白雲,以此為適,亦足老死無戚戚者。時時讀書,不忘聖人之道,己不能用,有我信者,則以告之。朝廷更宰相來,(元和六年正月,以李吉甫為相。)政令益修。丈人日夕還北闕,吾待子郭南亭上,期口言不久矣。至是,當盡吾說。今因道人行,粗道大旨如此。宗元白。

答貢士沈起書[編輯]

(沈不詳其何所人,所謂見於興化里,當是貞元末年在京時作。)

  九月,某白:沈侯足下無恙。蒼頭至,(《蕭望之傳》:出入從蒼頭廬兒。顏師古曰:官府給賤役者也。)得所來問,志氣盈牘,博我以風賦比興之旨。(《論語》:謂「博我以文」也。一有「甚厚」二字。)仆之朴專魯,(朴,音朴。,語駭切。)而當惠施、鍾期之位。(《莊子》:惠施多方,其書五車。《列子》:伯牙鼓琴,意在山。鍾子期曰:「巍巍乎。」意在水。子期曰:「湯湯乎。」子期死,伯牙遂絕弦,以世無知言也。)深自恧也。(恧,女六切。)又覽所著文,宏博中正,富我以琳琅璧之寶甚厚。仆之狹陋蚩鄙,而膺東阿、昭明之任,(《魏志》:曹植,字子建,武帝第三子,初封東阿王。左太沖《魏都賦》:才若東阿。昭明,謂梁昭明太子統,梁武帝之子,嘗集《文選》三十卷。東阿、昭明,皆善論文。)又自懼也。烏可取識者歡笑,以為知己羞?進越高視,仆所不敢。然特枉將命,猥承厚貺,豈得固拒雅志默默而已哉!謹以所示,布露於聞人,羅列乎坐隅,(「乎」,一作「於」。)使識者動目,聞者傾耳,幾於萬一,用以為報也。

  嗟乎!仆嘗病興寄之作,堙郁於世,辭有枝葉。(《禮記》:天下有道,行有枝葉;天下無道,辭有枝葉,)盪而成風,益用慨然。(慨,口蓋切。)間歲興化里蕭氏之廬,睹足下《詠懷》五篇,仆乃拊掌愜心,吟玩為娛。告之能者,誠亦響應。今乃有五十篇之贈,其數相什,(與「十」同。)其功相百。覽者嘆息,謂予知文。此又足下之賜也,幸甚幸甚!勉懋厥志,以取榮盛時。若夫古今相變之道,質文相生之本,高下豐約之所自,長短小大之所出,子之言云又何訊焉?

  來使告遽,不獲申盡,輒奉草具,以備還答。不悉。宗元白。

賀進士王參元失火書[編輯]

(王參元,史不得而祥。書雲「吳武陵謫永」,在元和四年。此書當四年後永州作。)

  得楊八書,知足下遇火災,家無餘儲。仆始聞而駭,中而疑,終乃大喜,蓋將吊而更以賀也。(《左傳》:其可吊也而又賀之。公采其語。)道遠言略,猶未能究知其狀,若果盪焉泯焉,(一無「泯焉」字。)而悉無有,乃吾所以尤賀者也。

  足下勤奉養,寧朝夕,唯恬安無事是望也。(「望」下,一無「也」字。)乃今有焚煬赫烈之虞,(煬,音漾。暴也。)以震駭左右,(一無「駭」字。)而脂膏氵瀡之具。(氵、瀡以滑之,脂、膏以膏之。見《禮記·內則篇》。氵,息有切。瀡,息委切。)或以不給,吾是以始而駭也。凡人之言,皆曰盈虛倚伏,(《老子》: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去來之不可常。或將大有為也,乃始厄困震悸,於是有水火之孽,(衣服歌謠草木之怪謂之妖,禽獸蟲蝗之怪謂之孽。孽,魚列切。)有群小之慍,(《詩》:憂心悄悄,慍於群小。)勞苦變動,而後能光明,古之人皆然。斯道遼闊誕漫,雖聖人不能以是必信,是故中而疑也。以足下讀古人書,為文章,善小學,其為多能若是,而進不能出群士之上,以取顯貴者,無他故焉。京城人多言足下家有積貨,士之好廉名者,皆畏忌,不敢道足下之善,獨自得之,心蓄之,銜忍而不出諸口,以公道之難明,而世之多嫌也。一出口,則嗤嗤者以為得重賂。(嗤,音蚩。)仆自貞元十五年見足下之文章,蓄之者蓋六七年未嘗言。是仆私一身而負公道久矣,(「身」,一作「己」。)非特負足下也。及為御史尚書郎,自以幸為天子近臣,得奮其舌,思以發明天下之鬱塞。然時稱道於行列,猶有顧視而竊笑者,仆良恨修己之不亮,素譽之不立,而為世嫌之所加,常與孟幾道言而痛之。(幾道,名簡。)乃今幸為天火之所滌{湯皿},(音盪。「天」,一作「大」。)凡眾之疑慮,(「疑」,一作「所」。)舉為灰埃。黔其廬,(黔,音鈐。)赭其垣,(「赭」,一作「赫」。)以示其無有,而足下之才能乃可顯白而不污。(「可」下,一有「以」字。)其實出矣,是祝融回錄之相吾子也。(《左傳》:昭二十九年,顓頊氏有子黎,為祝融,是為火正。又十八年,禳火於玄冥、回錄。註:回錄,火神。)則仆與幾道十年之相知,(一無「相」字。)不若茲火一夕之為足下譽也。宥而彰之,使夫蓄於心者,鹹得開其喙,(許穢切。)發策決科者,(《揚子》:須以發策決科。漢之明經,必為問難疑義,書之於策,量其大小,署為甲乙之科,列而置之,不使彰顯。有欲射之,隨其所取得而釋之。故云。)授子而不栗,雖欲如向之蓄縮受侮,其可得乎?於茲吾有望乎爾!(一作「於子」。)是以終乃大喜也。古者列國有災,同位者皆相吊;許不吊災,君子惡之。(《左傳》昭十八年:宋、衛、陳、鄭災,陳不救火,許不吊災,君子是以知陳、許之亡也。)今吾之所陳若是,有以異乎古,故將吊而更以賀也。(元和二年,參元中第。「更」下一無「以」字。)顏、曾之養,其為樂也大矣,又何闕焉?

  足下前章要仆文章古書,(一本,「文章」二字作「學」字。)極不忘,候得數十篇乃並往耳。吳二十一武陵來,言足下為《醉賦》及《對問》,大善,可寄一本。仆近亦好作文,(一無亦字。)與在京城時頗異。思與足下輩言之,桎梏甚固,未可得也。因人南來,致書訪死生。不悉。宗元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