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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告副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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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告副手
作者:蕭紅
寫作時間、首發何處不詳,收入1933年10月五日畫報印刷社出版的《跋涉》,署名悄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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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種紅色不太明顯,不太好看。」

  穿旗袍的女人早已挽起他的胳膊,不許再停留一刻。

  「醫生不是說過嗎,你頭痛都是常到廣告室看廣告被油氣熏的。以後用不着來看,總之,畫不好憑錢不是什麼都可以做到嗎?畫廣告的不是和街上的乞丐一樣多嗎?」

  門扇沒給關上,開着,他們走了。他們漸去漸遠的話聲,渺茫的可以聽到:

  「……女人為什麼要做這種行道?真是過於笨拙了!……過於想不開了……」

  那個青年搖着肩頭把門關好,又搖動着肩頭在說:「叫你鑑賞着我們的血吧!就快要渲染到你們的身上了……」

  他說着,並且用手拍打自己的膝蓋。

  芹氣得喘不上氣來,在木凳上痴呆茫然的立着,手裡紅顏色的筆溜到地板上,顏料罐子倒傾着;在將畫就的大牌子上,在她的棉袍上爬着長條的紅痕。

  青年搖起昏黃的影子向着芹的方面:

  「這可怎樣辦?四張大牌子明天就一起要。現在這張又弄上紅色,方才進來的人就是這家影院的經理,那個女人就是他的姨太太。」

  芹的影子就像釘在大牌子上似的,一動不動。她在失神地想呵:

  「這就是工廠啊!方才走進來的那個長小胡的男人不也和工廠主一樣嗎?別人,在黑暗裡塗抹的血,他們卻拿到光明的地方去鑑賞、玩味!」

  外面廣茫的夜在流。前樓又是笑聲拍掌聲,帶着刺般傳來,突刺着芹的心。

  廣告室里機器響着,老木匠流着汗。

  老木匠的汗為誰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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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門大開着,碗和筷子散散亂亂的攤在爐台上,屋子充滿黃昏的顏色。

  蓓力到報館送稿子回來一看着門扇,他臉就帶上了驚疑的色彩,他心不平靜的在跳:

  「臘月天還這樣放空氣嗎?」

  他進屋摸索着火柴和蠟燭。他的手驚疑地在顫動,他心假裝平靜無事的跳。他嘴努力平靜着在喊:

  「你快出來,我知道你又是藏在門後了!」

  「快出來!還等我去門後拉你嗎!」

  臉上笑着,心裡跳着,蠟油滴落了滿手。他找過外屋門後沒有,又到裡屋門後:

  「小東西,你快給我爬出來!」

  他手按住門後衣掛上的衣服,不是芹。他臉上為了不可止的驚疑而憤怒,而變白。

  他又帶着希望尋過了床底,小廚房,最後他坐在床沿,無意識的掀着手上的蠟油,心裡是這樣的想:

  「怎麼她會帶着病去畫廣告呢?」

  蠟油一片一片的落到膝蓋上,在他心上翻騰起無數悲哀的波。

  拿起帽子,一種悲哀勇敢的力量推着他走出房外,他的影子投向黑暗的夜裡。

  門在開着,牆上搖顫着空虛寂寞的憧影,蠟燭自己站在桌子上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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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帽子在手裡拿着,耳朵凍得和紅辣椒一般,跑到電影院了。太太和小姐們穿着鑲邊的袍子從他的眼前走過,只像一塊骯髒的肉,或是一個裡面裹着什麼齷齪東西的花包袱,無手無足的在一串串的滾。

  但,這是往日的情形,現在不然了!他恨着咬得牙齒作響,他想把這一串串的包袱肚子給踢裂。

  電影院裡,拍手聲和笑聲,從門限射出來,蓓力手裡擺着帽子,努力抑止臉上急憤的表情,用着似平和的聲音說:

  「廣告室在什麼地方?」

  「有什麼事?」

  「今天來畫廣告的那個女人,我找她。廣告室在什麼地方?」

  「畫廣告的人都走了,門關鎖了!」

  「不能夠,你去看看!」

  「不信把鑰匙給你去看。」

  站在門旁那個人到裡面,真的把鑰匙拿給蓓力看了。鑰匙是真的,蓓力到現在,把方才憤怒的方向轉變了。方才的憤怒是因芹帶着病畫廣告,怕累得病重;現在他的憤怒是轉向什麼方向去了呢?不用說,他心內衝着愛和忌妒兩種不能混合的波浪。

  他走出影院的門來,帽子還是在手裡拿着,有不可釋的無端的線索向他拋着:

  「為什麼呢?她不在家,也不在這裡?」

  滿天都是星,各個在閃耀,但沒有一個和蓓力接近的。他的耳朵,凍得硬了!他不感覺,又轉向影院去,坐在大長椅上。電影院裡擾嚷着噪雜的煩聲,來來去去高跟鞋子的腳,板直的男人褲腿,手杖,女人牽着的長毛狗。這一切,蓓力今天沒有罵他們,只是專心的在等候。他想:

  「芹或者到裡面看電影去了,工作完了在這裡看電影是方便的。」

  里門開放了,走出來麻雀似的人群,吱吱的鬧着騷音。蓓力站起來,眼睛花了一陣在尋找芹。

  芹在後院廣告室里,遙遠縹渺的聽着這騷音了。蓓力卻在前房裡尋芹。

  門是開着,屋子裡的蠟燃燒得不能再燃燒了!盡了!蓓力從影院回來的時候,才發覺自己是忘掉把蠟吹滅就走出去。

  屋子給風吹得冰冷,就和一個冰窖似的。門雖是關好,門限那兒被風帶進來的雪霜凜凜的仍在閃光。僅有的一支蠟燭燒盡了!蓓力只得在黑暗裡摸索着想:

  「一看着職業什麼全忘了!開着門就跑了!」

  冷氣充滿他的全身,充滿全室,他耳朵凍得不知道痛,躬着腰,他倒在床間。屋子裡黑黝黝的,月光從窗子透進來,但,只是一小條,沒有多大幫助。蓓力用他僵硬的手掠着頭髮在想。

  門口間被風帶進來的雪的沙群,凜凜的閃着淚水般的光芒:「看到職業?什麼全忘了!開着門就跑了!可是現在為什麼她不在影院呢?到什麼地方去了?除開職業之外,還有別的力量躲在背後嗎?」

  他想到這裡,猛然咒罵起自己來了:

  「芹是帶着病給人家畫廣告去,不都是為了我們沒有飯吃嗎?現在我倒是被別的力量擾亂了!男人為什麼要生着這樣出乎意外懷疑的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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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蓓力的心軟了,經過這場憤恨,他才知道芹的可愛,芹的偉大處!他又想到影院去尋芹,接她回來,伴隨着她,倚着肩頭,吻過她,從影院把她接回來。

  這不過是一刻的想象,事實上他沒那麼做。

  他又接着煩惱下去,他不知道是愛芹還是恨芹。他手在捶着床,腳也在捶床。亂捶亂打,他心要給煩惱漲碎了,煩惱把一切壓倒。

  落在門口間地板上的雪,像刀刃一樣在閃着凜凜的光。

  蓓力蓬着頭髮,眉梢直豎到伏在額前的髮際,慌怔的影子從鐵欄柵的大門投射出來,向着路南那個賣食物的小鋪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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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影院門又是鬧着騷音,芹同別的人,同看電影的小姐少爺們,從同一個門口擠出來。她臉色也是紅紅的,別人香粉的氣味也傳染到她的身上。

  她同別人走着一樣暢快的步子,她在搖動肩頭,誰也不知道她是給看電影的人畫廣告的女工。街旁沒有衣食的老人,他知道凡是看電影的大概都是小姐或太太;所以他開始向着這個女工張着向小姐們索錢的手,擺着向小姐們索錢的姿勢。手在顫動,板起臉上可憐的笑容,眼睛含着眼淚,嗓子喑啞,聲音在抖顫。

  可憐的老人,只好再用他同樣的聲音,走向別一群太太、小姐,或紳士般裝束的人們面前。

  在老頭子只看芹的臉紅着,衣服發散着香氣,他卻不知道衣服的香味是別人傳染過來的。臉紅是在廣告室里被油氣和不流通的空氣熏的。

  芹心跳,她一看高懸在街上共用的大鐘快八點了。她怕蓓力在家又要生氣,她慌忙地搖着身子走,她肚子不痛了,什麼病也跑開。

  她又想蓓力不會生氣的,她知道蓓力平時是十分愛她。她興奮得有些多事起來。往日躲在樓頂的星星,現在都被她發見了:紅色的,黃色的,白色的,但在星星的背後似乎埋着這樣的意義:

  「這回總算不至於沒有柈子燒了。米袋子會漲起,我們的肚子也不用憂慮了。屋子可以燒得暖一點,腳也不至於再凍破下去,到月底取錢的時候,可以給蓓力買一件較厚的毛衣。臘月天只穿一件夾外套是不行呢!」

  她腳雖是凍短了,走路有些歪斜,但,這是往日的情形,現在她理由充足地在搖着肩頭走。

  在鐵柵欄的大門前,蓓力和芹相遇了。蓓力的臉,沒有表情,就像沒看着芹似的,蓬着頭髮走向路南小鋪去。

  芹方才的理由到現在變成了不中用。她臉上也沒有表情,跟住蓓力走進小鋪去;蓓力從袖口取出玻璃杯來,放在櫃檯上,並且指着擺在格子上的大玻璃瓶。

  芹搶着他的手指說:

  「你不要喝酒!」

  純理智的這話沒有一點感情。沒有感情的話誰肯聽呢?

  蓓力買了兩毛錢酒,兩支蠟燭。

  一進門,摸着黑,他把酒喝了一半,趁着蓓力點蠟的機會,芹把杯子舉起,剩餘的一半便吞下她的肚裡去。

  蓓力坐下,把酒杯高舉,喝一口是空杯,他望着芹的臉遙遠並隔離的笑了笑。因為酒,他臉變得通紅:又因為出去,手拿着帽子,耳朵更紅了。

  蓓力和芹隔着桌子坐着,蠟燭在桌上站立,一個影子落在東牆,一個影子落在西牆,兩個影子相隔的搖晃呀!

  蓓力沒有感情的笑着說:

  「你看的是什麼影片呀?」

  芹恐惶的睜大了眼睛,她的嗓子浸進眼淚去,喑啞着說:

  「我什麼都不能講給你,你這話是根據什麼來路呢?」

  蓓力還用着他同樣的笑臉說:

  「當我七點鐘到影院去尋你,廣告室的門都鎖了!」

  芹的眼淚似乎充滿了嗓子,又充滿了眼眶,用她喑啞的聲音解辯:

  「我什麼時候看的電影?你想我能把你留家,自己坐在那裡看電影嗎?我是一直畫到現在呀!」

  蓓力平時愛芹的心現在沒有了。他不管芹的聲音喑啞,追根,確定的用手作着絕對的手勢說:

  「你還有什麼可說?鎖門的鑰匙都拿給我看了!」

  芹的理由沒有用了,急得像個小孩子似的搖着頭,瞪着眼,臉色急得發青,酒力衝上來,臉色發着紅。

  蓓力還像有話要說似的,但是他肚子裡的酒,像要起火似的燒着,酒的力量叫他把衣服脫得一件不留,光着腳在地板上走來走去。一會他又把衣裳、褲子、襪子一件一件的攤在地板上,最後他坐在衣服上,用被風帶進來的霜雪擦着他中了酒通紅的腳,嘴在唱着說:   「真涼快呀,我愛的芹呀,你不來洗個澡嗎?」

  他躺在地板上了,手捉抓着前胸,嘴裡在唱,同時作嘔。

  他又歪斜的站起,把屋門打開,立時又關上了。他嚷着中國人送灶王爺的聲調:

  「灶王爺開着門上西天!」

  他看看芹也躺在地板上了,在下意識里他愛着芹,把他攤在地板上的衣服,都撳起來給芹蓋好。他用手把芹的眼睛張開說:

  「小妹妹,你睜開眼睛看看,把我的衣服脫得一件不留給你蓋上,怕你着涼,你還去畫廣告嗎?」

  芹舌頭短了,不能說話了。

  蓓力反覆的問她,她不能說話,蓓力持着酒氣,孩子般地惱了。把衣裳又一件件地從芹身上取下來,重鋪到地板上,和方才一樣,用霜雪洗着腳,蠟燭昏黃的影子,和醉了酒的人一致的搖盪。夜深寂靜的聲音在漂漾着。蓓力被酒醉得用下意識在唱:   「看着職業,開着門就跑了!」

  「連我也不要了!」

  「連我也不要了!開着門就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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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蓓力病了,凍病了。芹耐着肚子痛從床上起來,蓓力問她:

  「你為什麼還起得這樣早?」

  芹回答:

  「我去買柈子!」

  在這話後面,卻是躲着別的意思:

  「四個大牌子怕是畫不出來,要早去一點。」

  芹肚子痛得不能直腰,走出大門口去,一會柈子送來了,她在找錢,蓓力的幾個衣袋找遍了。她驚恐地問蓓力:

  「昨天的五角錢呢?」

  蓓力想起來了:

  「昨晚買酒五角錢給了小鋪了!」

  送柈子的人在門外等着,芹出去,低着頭說:

  「一時找不到錢,下午或是明天來拿好嗎?」

  那個人帶着不願意的臉色,掮起柈子來走了。芹是眼看着柈子被人掮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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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是九點一刻,蓓力的朋友(畫廣告的那個青年)來了。他說:「昨夜大牌子上弄的那條紅痕被經理看見了。」他說芹當廣告副手不行,另找來一個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