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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演論/導言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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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論謂治化進則物競不行固矣,然此特天行之物競耳。天行物競者,救死不給,民爭食也,而人治之物競猶自若也。人治物競者,趨於榮利,求上人也。惟物競長存,而後主治者可以操砥礪之權,以礱琢天下。夫所謂主治者,或獨具全權之君主;或數賢監國,如古之共和;或合通國民權,如今日之民主。其制雖異,其權實均,亦各有推行之利弊。案:今泰西如英、德各邦,多三合用之,以兼收其益,此國主而外所以有爵民二議院也。要之其群之治亂強弱,則視民品之隆污,主治者抑其次矣。然既曰主治,斯皆有導進其群之能。課其為術,乃不出道、齊、舉錯,與夫刑賞之間已耳。主治者懸一格以求入,曰必如是,吾乃尊顯爵祿之,使所享之權與利,優於常倫焉,則天下皆奮其才力心思,以求合於其格,此必然之數也。其始焉為競,其究也成習。習之既成,則雖主治有不能與其群相勝者。後之衰者馴至於亡,前之利者適成其弊。導民取捨之間,其機如此。是故天演之事,其端恆娠於至微,而為常智之所忽。及蒸為國俗,淪浹性情之後,悟其為弊,乃謀反之。操一葦以障狂瀾,釃杯水以救燎原,此亡國亂群,所以相隨屬也。不知一群既渙,人治已失其權,即使聖人當之,亦僅能集散扶衰,勉企最宜,以聽天事之抉擇。何則?天演之效,非一朝夕所能為也。

  是故人治天演,其事與動植不同,事功之轉移易,民之性情氣質變化難。持今日之英倫,以與圖德之朝相較,自顯理第七,至女主額勒查白,是為圖德之代,起明成化二十一年至萬歷三十一年。則貧富強弱,相殊遠矣。而民之官骸性情,若無少異於其初。詞人狹斯丕爾之所寫生,狹,萬歷間英國詞曲家,其傳作大為各國所傳譯寶貴也。方今之人,不僅聲音笑貌同也,凡相攻相感不相得之情,又無以異。苟謂民品之進,必待治化既上,天行盡泯,而後有功,則自額勒查白以至維多利亞,此兩女主三百餘年之間,英國之兵爭蓋寡,無熾然用事之天行也。擇種留良之術,雖不盡用,間有行者。刑罰非不中也,害群之民,或流之,或殺之,或錮之終身焉。又以遊惰呰窳者之種下也,振貧之令曰:凡無業仰給縣官者,男女不同居。凡此之為,皆意欲絕不肖者傳衍種裔,累此群也。然而其事卒未嘗驗者,則何居?蓋如是之事,合通國而計之,所及者隘,一也;民之犯法失業,事常見諸中年以後,刑政未加乎其身,此凶民惰民者,已婚嫁而育子矣,又其一也。且其術之窮不止此,世之不幸罹文網,與無操持而惰游者,其氣質種類,不必皆不肖也。死囚貧乏,其受病雖恆在夫性情,而大半則緣乎所處之地勢。英諺有之曰,糞在田則為肥,在衣則為不潔。然則不潔者,乃肥而失其所者也。故豪家土苴金帛,所以揚其惠聲;而中產之家,則坐是以凍餒。猛毅致果之性,所以成大將之威名;仰機射利之奸,所以致駔商之厚實。而用之一不當,則刀鋸囹圄從其後矣。由此而觀之,彼被刑無賴之人,不必由天德之不肖,而恆由人事之不詳也審矣。今而後知絕其種嗣俾無遺育者之真無當也。今者即英倫一國而言之,輓近二百年治功所進,幾於絕景而馳,至其民之氣質性情,尚無可指之進步。而歐墨物競炎炎,天演為爐,天擇為冶,所駸駸日進者,乃在政治、學術、工商、兵戰之間。嗚呼,可謂奇觀也已!

  復案:天演之學,肇端於地學之殭石古獸。故其計數,動逾億年,區區數千年數百年之間,固不足以見其用事也。曩拿破侖第一入埃及時,法人治生學者,多挾其數千年骨董歸而驗之,覺古今人物,無異可指,造化模笵物形,極漸至微,斯可見矣。雖然,物形之變,要皆與外境為對待。使外境未嘗變,則宇內諸形,至今如其朔焉可也。惟外境既遷,形處其中,受其逼拶,乃不能不去故以即新。故變之疾徐,常視逼拶者之緩急。不可謂古之變率極漸,後之變率遂常如此而不能速也。即如以歐洲政教、學術、農工、商戰數者而論,合前數千年之變,殆不如輓近之數百年。至最後數十年,其變彌厲。故其言曰:耶穌降生二千年時,世界如何,雖至武斷人不敢率道也。顧其事有可逆知者,世變無論如何,終當背苦而向樂。此如動植之變,必利其身事者而後存也。至於種胤之事,其理至為奧博難窮,誠有如赫胥氏之說者。即如反種一事,生物累傳之後,忽有極似遠祖者,出於其間,此雖無數傳無由以絕。如至今馬種,尚有忽出遍體虎斑,肖其最初芝不拉野種者。或謂此即《漢書》所云天馬。驢種亦然,此二物同原證也。芝不拉之為驢馬,則京垓年代事矣。達爾文畜鴿,亦往往數十傳後,忽出石鴿野種也。又每有一種受性偏勝,至牉合得宜,有以相劑,則生子勝於二親,此生學之理,亦古人所謂「男女同姓,其生不蕃」,理也。惟牉合有宜不宜,而後瞽瞍生舜,堯生丹朱,而漢高呂後之悍鷙,乃生孝惠之柔良,可得而微論也。此理所關至鉅,非遍讀西國生學家書,身考其事數十年,不足以與其秘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