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定远方氏所藏《岳忠武奏草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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跋定远方氏所藏《岳忠武奏草卷子》
作者:胡适

  我上次在上海时,定远方毓麐先生把他家藏的《岳忠武奏草手卷》(商务印书馆有影印本)送给我看,要我题跋。我因为心理想怀疑,不敢题跋。

  我当时怀疑的是,这些真迹,从十二世纪流传到清朝,何以没有收藏家的题记?何以只有梁兴的一颗图章?

  最使我奇怪的是最后一篇的“不出三日,扫金必矣”的狂言。当时手头无书,不能决定此长卷的真伪,我只能把影印本带回北平来。

  今天早起,取《金陀粹编》内的《岳飞文集》与此卷对勘,不到半点钟,我就断定此卷全是伪造,全是清朝人伪造的。

  试举最后一篇为例。此篇文集中题为“乞止班师诏奏略”,分明是岳珂没有原文,只存节略。此卷也只有节略,从“契勘”以下到“惟陛下图之”。与文集相同。但后面加上了这些:

  谨奏乞止班师,不出三日,扫金必矣。绍兴十年十月。

原来我最怀疑的那句狂言是原文没有的,是作伪的人加上去的。集中只有“奏略”,此卷既是奏草,应该是全文了。何以止多十四个字呢?何以多出的十四个字又恰恰是一句最可疑的狂言呢?

  我校此最后一篇时,发现一个更可疑的现象,就是《文集》中的“虏”字,此卷中都改掉了!

  “金虏重兵”此卷作“金人重兵”。

  “虏欲弃其辎重”此卷“虏”作“敌”。

  我因此细校其他各篇,全是这样的。例如:

  第一件(南京上皇帝书略)

  “已足以伐虏人之谋”此卷“虏”作“敌”。

  “虏穴未固之际”此卷“虏穴”作“敌垒”。

  第二件(措置曹成事宜奏)

  “四向虏掠”此卷作“四下掳掠”。

  第六件(画守襄阳等郡札子)。

  “金贼刘豫”此卷作“金人刘豫”。

  “金贼累年之间贪婪横逆”。此卷“贼”作“人”;“横逆”作“侵陵”。

  “虽番伪虏马势重,臣定竭力剿戮”。此卷“虏”作“敌”,“剿戮”作“御战”。

  第七件(陈州颖昌捷奏)

  “逢贼马军三千馀骑”此卷“贼”作“敌”。

  “差来贼马”此卷“贼”作“兵”。

  “其贼败走”此卷“贼”作“众”。

  “生擒到番贼王太保”此卷“番贼”作“金将”。

  “番贼取长葛县略”此卷“番贼”作“金兵”。

  “邪也孛董贼马六千馀骑”此卷“贼”作“兵”。

  “径入贼阵”此卷“贼”作“敌”。

  “其贼败走”此卷“贼”作“众”。

  第八件(乞号令归一奏)

  “掩杀贼人”此卷“贼”作“金”。

  “捍敌金贼”此卷“贼”作“人”。

  我们看了这些有意讳避“虏”“贼”字样的证据,当然可以断定这卷子是据乾隆时代的钦定《岳忠武王文集》抄写的。作伪的人不知道这个本子是满洲统治下的讳避改本,所以留下作伪的痕迹来了。

  我们现在可以明白为什么此卷没有道光以前收藏的题记,也可以明白倪元璐、黄道周的题字都是假的了。

  此卷首尾两件,文集中皆题为略本,而此卷全抄《文集》,其“南京上皇帝书略”只在末尾多一“矣”字,其“乞止班师诏奏略”只多末尾十四字,此可证此卷决不是奏草。

  此卷中第四件为“再乞褒赠张所申省札子”。而衔名称“臣岳飞”,《金陀粹编》无“臣”字。此为“申省”的札子,末称“欲望更赐敷奏”,又云“冒渎钧严”,都是对宰臣说的话,岂可称“臣岳飞”?又末段《文集》作:

    庶使天下忠义之士皆知所劝。

  此卷作伪者不知“所”字不是指张所,误改为:

    庶使天下忠义之士皆知所之褒美,向风慕德,争先勇跃者多多矣。

  这么一改,文义就不通了。此二误不但可以证此卷非岳飞真迹,又可证作伪的人不是通人,故作伪而不能自圆其伪,甚可笑也。

  廿六、五、廿五

  (原载1937年6月27日《中央日报·文史副刊》第3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