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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曝闲谈/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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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负曝闲谈
◀上一回 第二十回 学切口中途逢小窃 搭架子特地请名医 下一回▶

  却说黄子文正在为难时候,得了田雁门的一个电报,回复他没有钱了。黄子文赛过顶门上打了一个焦雷。看看时候已是年终,那些派帐条子几乎踏穿门槛。书局里的工匠又闹著要算薪资,厨房里有两天不开饭了。黄子文此时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有咳声叹气而已。

  直到了送灶日子,黄子文的同志叫做王开化的,偶然走过新马路,便踅进了华安里,想去找子文谈几句天。谁想他的印书局两扇门上钉了两块木头,黏著十字式的封皮,是“居安洋行长条谨封”,上边还有许多帐条子,什么一品香大菜馆八十九圆四角,公大马车行六十三圆,外欠酒钱二圆,又是什么外国成衣店、煤炭店、米店、蜡烛店、酒店、洋货店、绸缎店,花花绿绿的,煞是好看。王开化才晓得黄子文是“桃之夭夭,其叶蓁蓁”的了,心内大为诧异。回去告诉那班维新朋友,也有说:“他平日过于荒唐了,以致到这步田地”的,也有说:

  “他如此没出息,连我们面上也少威光”的,七嘴八舌,纷纷议论。

  缩转身来,再说田雁门自从那天上了轮船之后,坐的是头等官舱,汽筒迭连响过了三遍,不多一刻,就起碇开船。一阵铃声,那轮船便如弩箭离弦,前往厦门等处进发。

  田雁门用过晚膳,又抽了几筒鸦片烟,家人们铺好被褥,请他歇宿。田雁门宽衣解带睡了下去。只是满船的人声嘈杂,夹著机器间内的乒乒乓乓一片价响,急切不能入梦。良久,良久,方始朦胧了一会。忽然觉得房门处有个黑影一闪过去,心想:“房门是关著的,为何看得见房门外走路的人呢?”心中一惊,睁开两眼,见房门已是大开的了,家人们却一个不在。

  发了急,直著喉咙叫了几声,始有个家人叫钱升的,远远接应著跑了过来。田雁门骂道:“你们这班王八蛋放著觉不睡,跑到哪里去了?”钱升撅著嘴,一声儿也不敢响。田雁门道:“房门开了,想是有人进来过了。你替我细细的查查看。”钱升道:“箱子是在箱舱里的,不妨事的。只要看看零碎东西就是了。”一面说,一面拿了枝洋蜡烛,在各处照来照去,并不曾失落一件东西。及至照到房门口,脚下踢著一样东西,豁琅一声,钱升倒吓了一跳。捡起来一看,原来是把钥匙,什么样子的都有。钱升拿在手里,问田雁门道:“老爷,这把钥匙可是你的么?田雁门道:“我的钥匙不是高福身上带著么?怎么会到此地来?”说话之间,高福已经暗暗站在钱升背后了。见田雁门问到这句,便抢前一步道:“钥匙在奴才身上呢。况且老爷的钥匙,是一个样儿的,这把钥匙什么样儿都有,不要是轮船上的贼忘记在这里的吧?”田雁门方才恍然大悟。又吆喝了他们几句,吩咐他们:“从今以后,无论什么时候,不许跑开。要是跑开了被我查将出来,卷铺盖替我上岸滚蛋!”家人们连连应了几个“是”。顺手将房门关上。钱升又掇了一张凳子,把门顶住,才从田雁门的床底下,拖出行李来,就在地上摊开,息心静气的睡觉。刚刚躺下,钱升听见有人在门外走来走去,又打了一个唿哨,只听他低低的说道:“我的先生呢?”说了几遍,钱升也不去理会他。

  等到次日天明,钱升起来,到厨房里打水洗脸,只见一个茶房跑过来向他说道:“你们昨天晚上捡著什么东西没有?”

  钱升板著面孔道:“没有捡著什么东西。”那茶房道:“你不要作耍,还了他们吧,他们是不好惹的。”钱升觉得茶房话中有因,便细细的问他。茶房道:“他们的外号叫作水老鼠,专以偷窃扒摸为事,始终也破不了案的。你们昨天晚上捡到的那把钥题,就是他们的衣食饭碗,你要是拿了去,岂不是绝了他们的衣食饭碗么?”钱升这才恍然。舀了脸水回去,便把钥匙带了出来,找到那个茶房,交还了他。又拉住了问他道:“我要打听你一桩事情。”茶房道:“什么事情?”钱升道:“我们昨天晚上,捡到了这把钥匙之后,后来听见有人在房门外连嚷‘我的先生呢?’那时已是三更多天了,满船睡的静悄悄的,不消说总是他们那班人了。不然,谁还放著觉不睡,满到四处的跑来跑去呢?这先生是谁?难道他们也有老夫子么?”茶房扑嗤的一笑道:“你真糊涂!这先生是钥匙的别号。如今你学了乖去,回来又好充内行了。”说罢,忙忙的去了。钱升回到自己舱内,那时不过八点多锺,田雁门正自睡得浓浓的。一直等到十二点锺之后,田雁门方始伸腰而起。用过午膳,闲著无事,便衔了一根吕宋烟去找买办谈天。原来这轮船上的买办叫做杨小汀,是广东顺德县人,与田雁门同乡,田雁门本来也认识他。及至到了买办的房门口,一推门,早紧紧的锁住了。问问荣房,茶房说在帐房里叉麻雀。田雁门再寻到帐房里,见买办杨小汀正和两个帐房、一个副买办叉麻雀哩,见了田雁门,连忙让坐。田雁门坐下,看他叉麻雀,法儿甚是新奇:那时正有了点风浪,轮船一晃一晃的,他们叉麻雀的桌子,用竹丝和插篱笆一样插在上面,却有两面,每人面前二十一张牌,都砌在竹丝里面,当中放了一只升箩,每人十三张牌,都拿在手里。对面一个帐房问道:“一筒要么?”下家道:“不要。”

  就把这一筒望升箩里一丢,无论如何倒不出来。田雁门连说:

  “好法子!好法子!”看了一回,这船越发晃荡了,田雁门有些恶心,便辞了杨小汀,一路扶墙摸壁,回到自己房中,在自己的床上船下。觉得头晕得很,侧耳一听,那边房里呕的一声,这边房里又哇的一声,一时并作。如此约有一昼夜,方才到得广东。

  轮船下了碇,家人们招呼挑夫搬运行李,径奔省城第七铺自己家中。管门的看见了,飞风也似的进去通报。大太太随即带了五个姨太太,站在穿堂门口迎接。他那些姨太太,一半是谷埠紫洞艇上讨来的,与近人做的诗所谓“青唇吹火拖鞋出,难近都如鬼手馨”的一般模样。只有生病的这位三姨太太,却是从上海窑子里讨来的,生得玲珑剔透,所以能够宠冠专房。

  闲话休提。且说田雁门到得家中,先和大太太寒暄了几句,又和各位姨太太招呼过了。洗过脸,用过午餐,便踱到三姨太太的房间里来。却是绣帏深掩,静悄悄的鸦雀无声,但闻一股药香直钻鼻观。丫头们忙向床前通禀,说:“老爷回来了。”

  三姨太太才有声没气的说:“老爷呢?”田雁门走近一步,丫头挂上帐子,只见三姨太太一息恹恹,像书上所说的“西子捧心而颦,愈增其媚。”似的。田雁门问了几句病情,便问请谁瞧的。丫鬓送上一叠药方,田雁门逐张看去,无非是防风、荆芥、甘草、当归之类,有一张用了左牡蛎、夜交藤。田雁门摇头道:“太重了,太重了!”三姨太太接著说道:“我也说太重了,他们都说不妨事的,所以吃了下去,越加不好。”田雁门当下立起身来道:“你安心静养吧,我去请一个有名的医生来替你瞧,包管一帖就好。”三姨太太又微微的应了声。田雁门嘱咐了丫头几句,无非是“好好服侍,倘然违拗了,我要重处你们的。”那些话头。丫头们齐声应诺,田雁门就出去了。

  当夜大太太备酒接风。

  到了次日,便去看了几家亲眷。那些亲眷又来回看他,整整忙了两日。第三日稍稍定了,便要替三姨太太去请名医。无奈那些名医他家都请过了,都不相上下,田雁门甚为纳闷。忽然有个朋友对他说道:“现在太平门外柠溪大街有个医生,叫做胡銮来的,甚是高明。你何不去请他呢?”田雁门听了这话,连忙打发家人,拿了请封,骑了快马,请胡先生随即到来。家人去了大半日,回来回复道:“胡先生说,请封是每趟二十块,轿封每趟是四块;但是多过一重门槛,要多加两块洋钱,要是上楼还得加倍。小的不敢作主,所以前来回复。”田雁门道:

  “混帐东西!只要人病好,哪个计较这些!”那家人答应了一个“是。”骑了马再去。田雁门以为这一下子胡先生总可光临的了,谁知家人回来说:“胡先生已经出诊去了。他们挂号的诊,一共有六十馀家,论不定三更天四更天回来,只好明日的了。”田雁门听了,急的暴躁如雷,骂那家人道:“都是你这王八蛋,二十块、三十块和他讲价钱,要不然,他早已来了。都是你这王八蛋误我的事。明天他细揭你的皮!”家人被骂,吓得一溜烟跑了。

  次日绝早,田雁门打发一个总管去,说是“务请胡先生立刻就来。”总管去了,回来说:“胡先生知道了。”田雁门这日本是要去扫墓的,为等著陪胡先生,祖宗也来不及顾了,在家呆呆坐著。看看日色平了西了,胡先生还是音信全无,急的连连跺脚。直到用过晚饭,才听见大门上擂的一片声响,胡先生坐著蓝呢轿子,四个人打丰火把,照得通明雪亮。胡先生下了轿,气喘吁吁的走到花厅上。田雁门朝著他深深一揖。胡先生拱拱手,嘴里先说:“请坐,请坐!”一屁股蹲在炕床上。

  那时虽是八月天气,广东地气又温和,胡先生却早戴上夹纱帽子,帽子上钉了一块又桃红颜色的披霞宝石。只见他先把帽子除下,在帽筒上一架,又从腰里打子儿的京扇袋内掏出一把名人书画的象牙骨扇子来,捏在手中,扇个不住,又掏出小手巾来擦脑门子上的汗。

  田雁门刚要和他说话,他道:“我们先进去瞧一瞧病人再说。”田雁门只得引了他在前头走,两个家人照著羊角风灯。

  进了中门,就是内堂,上得楼去,才是三姨太太的房间。胡先生走到床前,坐将下来,说:“请出手来诊诊脉看。”丫头们隔著帐子,把三姨太太的一只手捧将出来,用小枕垫著。”胡先生起了三个指头,按在脉上,便歪了头,闭了眼睛,细细的凝了一会神,站起来对田雁门道:“我们外边去说。”田雁门道:“可要看看面色跟著舌苔?”胡先生道:“不消,不消。”

  田雁门只得又把他引到花厅上。

  家人们早在红木嵌螺甸的台子上预备好纸墨笔砚。胡先生更无别话,坐到椅子上,提笔飕飕的便写。写完了,递给田雁门道:“吃一帖再看。要是好了些,就连一帖;不好再来请我。”田雁门道:“请教胡老夫子,小妾究竟是什么病?妨事不妨事?”胡先生道:“方子上写的明明白白的了。雁翁,你自己去看吧!兄弟实在忙得很,出去还有二十几家哩。”一面说,一面拱手道:“再会,再会!”竟自扬长走了。田雁门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一回头,看见胡先生一顶帽子还在帽筒上,便对家人说道“你去赶上胡先生,说他的帽子忘记在这里了。”

  家人答应著,如飞而去。又一个家人赶进来道:“胡先生去远了,不必赶了。他明日想著,自然会来取的。”田雁门点头道:

  “不错,由他去吧。”顺手拿起药方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的是:脉来沉细而数,审是阴血有亏,郁怒伤肝,以致月事愆期,木火上升。故口苦微渴,治以养血疏肝法,即候诸大高明指正

  广木香五分熟地三钱炒枳壳一钱杭

  甘菊钱半川芎钱半

  青陈皮五分酒白芍钱半归身钱半制

  香附五分活水芦根一尺

  田雁门看了一遍,赞叹不置,说:“果然名不虚传!”一会帐房过来说:“胡先生是二十块钱的看封,四块钱的轿封;走了九道门槛,二九十八埠;上了一重楼梯,是四块,一共四十六块洋钱。”田雁门道:“知道了。我只要病人好了就是了。钱是身外之物,算它则甚”当下家人又飞风也似的去打药。打得药来,田雁门亲自监督他们煎煮。三姨太太服了下去,也不见什么效验。问她自己,不过说是略为松动些,田雁门便连赞良医不绝。

  且说这太平门外柠溪大街上胡銮来胡先生,本是个秀才,因为教书没有人要,学了医生。俗谚说的好:“秀才作医,如菜作齑”,这是极其容易的。胡先生天分又好,读了什么《汤头歌诀》,不消二十遍三十遍,便已滚瓜烂热。后来又从了一位名师,据说是叶天士的嫡玄孙,叫作叶礼仁,本领著实高强,自收了这个徒弟之后,悉心指授,拿了许多《笔花医镜》、《金匮秘要》、《仲景伤寒论》,叫胡銮来仔细揣摩。不上三年,居然出手,便挂了招牌。在这广东省里,医活了的人固然不少,医死了的人也实在多。有些胆小的,闻风而惧,以致胡先生生意十分清淡。他便发了个狠,说是要有人请他,非敲他了一个大竹杠不可,不然情愿躲在后面屋子里剔指甲。叫挂号的胡吹乱嚷,说是今天有几十家,明天有几十家,好等人家相信。他的挂号的,是他的表弟,就连四个轿夫,都是他的侄子和他的儿子。出门起来,华冠丽服;回到家中,只剩一件旧棉袍子,肩头上还打了两三个补钉。这天田雁门请了他去,他发了一注小小的横财,满心欢喜不尽。因为要故作匆忙的样子,特为把帽子留在他家。到了第二天,叫大侄子就是当轿班的田雁门家中去取。谁知田雁门的门口作起刁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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