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葫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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葫芦生
作者:宣鼎 
本作品收录于《夜雨秋灯录

  神居山有张君十三,年将古稀,因贫以授徒为业。然性好客,慕孔北海而力不逮。尝自书一联云:“销磨升斗狂彭泽,慷慨交游穷孟尝。”意气可想也。

  是年,应安宜某富室聘教诸子。来去应由秦邮,顾宝应湖可径渡,较便易。年终,先生撤帐,居停预订明年馆,置酒为别曰:“岁事毕矣,盍即寒家贸易船送君归。”遂打桨过湖。半日犹偎岸行,忽一行路客,伞一裹一,赤足立浅水边,哀舟子挈带,允丰酬。舟子扬帆置不理,张见其瑟缩歌卬须貌文秀,操燕腔,意必非暴客,良不忍,遂代乞舟子行方便。

  乃就近使登鹢首,曰:“此张先生好意也,微先生言,终不敢孟浪。”客向张谢。问:“何适?”曰:“有急赴扬州,岁近,取捷径,讵水天一色,竟无片帆,微先生,当临河返耳。”旋向舟子曰:“饥渴甚矣,有闲粥饭,不吝偿。”舟子窘之,张以茶果赠,又呼与同饭。饭已,倚舷曝背,解裹出青鞋布袜著之,腰下露一葫芦,极光泽。又探囊取花骨头,即北方所谓骰者,赌具也。假碗,揎袖呼而掷之,色色皆应所呼。张心异之,问乡贯,曰:“南越北燕,萍水人耳。”问姓氏,曰:“葫。”曰:“安定后乃有此俊人。”曰:“某非古月者,因常宝一葫芦,人多呼为葫芦生。”曰;“足下可谓壶公矣!”曰:“先生莫过誉,如有缩地法,曷有今日厄。虽然,壶中亦别有他法,容献博一哂,请俟诸异日可乎?”天暮,张不忍其露宿饱风霜,呼进舱,谦逊始入。拨炉火,温浊醒对饮。客谈古今,于《汉书》尤熟。张曰:“壶腹中本有《汉书》。”客曰:“是不过溷俗人耳,非真敢称博雅也。”张钦佩,颇恨相见晚。明日风逆,再纵谈,遂订交,日则抵掌,夜则抵足,均愿石尤来打头。翌将登彼岸,忽私语张曰:“公能否过门不入,先与我过扬一游,或与公有小裨益。”询若何?以骰示曰:“此绝技也。邗上为肥商大贾所麋集,藉以破铿囊。”曰:“仆年来修羊薄,不足供母金。”曰:“无虑也。”壶中抽出蒜条、瓜子等金堆满案。张惊曰:“葫芦些些大,何藏得如许?”曰:“法也,且不止于此也。”及收入,仍乌有。

  张本不羁士,乃登陆,遣舟返谢主人,命仆人舁行李回神居村,嘱家人无悬悬,当新春归也。事毕,与客携手徒步抵扬。入城赁极大空宅,天已暮,倾壶,出小几榻帷帐盘孟等物,咒之使大,又倾出小男女廿馀人,如婢仆庖舆之流,咒之成真人。曰:“此中无不有,惟饮之食之者,则仍购于市。”一瞬间,则已酒沸于鼎,香焚于罏,灯火明如白昼,刀砧响庖厨,奔走满前,布置贴妥,居然阀阅矣。张惊喜,大呼曰:“葫芦生真神人也!”客急摇手曰:“此三字非可以告人者,仆已假得贵人名氏来。”言已,壶中抽一名刺示张,则大字峨峨,依稀识是京中某显者公子。因笑曰:“张禄非子虚先生,是亦仙人夺舍法也。”旋呼酒为张洗尘,珍错腥膻,悉非凡味。壶中人一中年妇,貌极妍,名日解人怜,善弋腔。两垂髫婢极窈窕,曰筝筝,曰瑟瑟,善以管弦和。丝肉互奏,张乐极,渐觉玉山颓。客曰:“公请休息乎?”即命筝、瑟择厅事西斗室,为张布锦衾角枕侍寝。张起,客亦拥妇自他室宿。张听诸仆阖户下键,往来扫除,炊许方阅寂。两婢为张司按摩,小嘲谑。惟一涉淫念,则色变如夜叉。收摄心神,不敢轻薄。明晨,筝、瑟不见,又两婢以紫貂袍帽朱履来,为张易旧衣。一名袅袅,一名娜娜,貌胜前。比客来,如朝长上,礼极恭,亦鲜衣砑帽,顿改旧观。盖亦自壶中出也。

  谓张曰:“昨宵婢子恶,已遣去矣。若二子者,或稍胜一筹。”又奴子三四辈分进盥具者,皆郑樱桃之流,苍头传朝餐者,不少长须昆仑诸状。少顷,客起告暂别,云谒诸当道。果盛服出,盐政府道令尹始到门,其馀丞簿诸鹾商,则飞一纸,不屑看倒屣迎。张独居,携小史偶于门首一瞻瞩,则蛇鞭雉帽排两行,皤腹男子多人,咸鹄立门条,煌煌朱红能耀眼。正详睨其冰衔,而阍人已传呼主人归也。果见四人舁高轩如飞,狡童二三策怒马追逐,烈焰飊至,阖市皆惊。张急退避,而客已挥汗坐中堂。约略三四言,阶下应者如旱雷聒耳。旋闻鸣钲呵导声,陆续在门,是皆上大夫来答拜者。客随意出迎,毫无伛偻状。

  略寒暄,大夫曰:“君家长上前有书来,云公子早出京,何岁暮始至?”曰:“山左勾留有日矣,拟来春往看两浙好云山,故先至广陵,聊以卒岁。”旋袖出鲤鱼笺数十函,分致诸大夫,皆代述朝绅语问起居。

  诸大夫去,又诸商冠服来。客惟裼裘拖履以接,略问讯,即互炫声伎之美。商作媚态曰:“容洁诚领教东山丝竹。”笑应之。商去则又持函以书画屏幅来,求客赐翰墨,皆如意挥洒,尾押玉印,即刺上贵公子名,称谓亦极斟酌。由此杯酒往来,日无宁晷。客厌恶,似以为苦。

  秋风客亦乘隙至,以一瞻颜色为荣,客均有所赠不吝也。忽私嘱张曰:“公于客至时,须怒骂僮仆炫济辈,须官腔,莫土语。”明日,商猬集,张果如所嘱。商惊听,客故作嗟叹曰:“此老性气犹未平,然奴子亦太不可人。”即命他伻往伺应。商问伊谁?曰:“君等不知耶,此即张侍御之封翁,素慕竹西风景,家长上命随侍来,诚不得已耳。”曰:“能容瞻韩乎?”曰:“大不易,容介绍,定可否。”即诣张室,语移时,出曰:“有缘哉!然此老素憨,乞包容,幸勿贻罪戾。”

  众商随之肃然入,拜伏于地,张惟援以手,而略加额也。倾谈见烛跋始退。由是具觞饮者兼邀张,以一顾为祥瑞。元旦交贺讫,客渐与诸商博,孤注一掷常千金。商私喜曰:“此雏也,当倾其槖,免渠作两浙游。”惟碍张封翁,计维诱与同博,免饶舌。

  由是张亦胁入局,暗与之金,使之败北无吝容。三四日,宾主负万金,张私对客曰:“只见蚨飞,尚未璧返,奈何?”客笑置之。一日,诸商挟多金来,谓客曰:“公子退三舍,不其馁与?”笑应曰:“诸君子是定不欲我回燕台矣。虽然,张太父执尚有两质库在山左,容可通融。”即出骰开围场。客与张又大败。忽推如厕,私语张曰:“是其时矣。当看我意向步趋之,可一战而捷。”午餐后,客又负,故搔鬓干急曰:“奇矣!奇矣!”旋入内呼僮迭舁黄金五六块出,皆大如阶砌石,曰:“拼以此馈,然非诸君现资一阅不可。”商眼炫,亦大呼“取阿堵物来。”须臾,黄白者充牣于庭。曰:“是尚不足作公子赆耶?”曰:“善。”遂再博,渐反负为胜。商正惊愕,已开夜宴,客尽出壶中美妓歌舞侑觞。座上皆醉,客故订明日约。商不服,坚请联夜战。客目张曰:“太父执高年,恐不惯数更筹。”张亦掀髯大噱曰:“是何言与?仆即囊罄,亦当为诸君典筹,作壁上观。”众曰:“甚善。”比通宵,客竟大获,一会计,庭所堆积者,皆适如数,不放珠还矣。商四散,旋呼金肆中执事者辇去,预储之。一连数日博,获无算,计除母金,前后已得白镪十余万。

  一夕,博者去,客急呼肆人来,全换金条,咒而藏入壶。复咒诸男女各器皿均收入壶,以零星白银酬房主人。堂上锦绣全空,仍著来时衣履,两人夤夜携手出绿杨城,缓缓投西山深处。旭日上三竿,抵一临歧酒肆中,沽饮话别。张乞过从,曰:“可无须矣。”问:“何术之神?”曰:“此鹅笼教也。公义可薄云,非首蓿盘边𫖯首者,请以五千金为寿,俾小康。”乃约计其直,倾壶出黄金若干锭,代置腰缠。张固辞,不可,曰:“区区不腆,不过酬同舟一饭之德耳。”问后会,曰:“天涯海角,不能定也。”因拱手,郑重分路而别。

  张归,遂致富,辞安宜馆。时有郭孝子,自金齿卫万里寻亲归者,张偶语其事,未述其名。孝子已审,曰:“其葫芦生耶?”问:“何以知之?”曰:“是曾于大梁赠某数百金作路费。尝曰:某于贪者则破之,忠孝义侠者则资助之,无他法也。”张益信客为非常人,但不知鹾商于次日重到门首,见人物杳然,将又作何丑状耳!

  懊侬氏曰:圣贤仙佛所谓利己利人者,无他,一方便诀耳。俗云:“与人方便,即与己方便”,惟张十三有焉。葫芦生遇贪则攫,遇德则报,术士云乎哉,直侠义人耳。或云渠既术神,何不临流效杯渡故事?噫!水云空阔之区,正仙灵往来之地,恐未容若辈横行。若鹾商者,胸无墨、目无瞳、家有鬼妻、厩有鬼马,魍魉辈且揶揄之矣,况葫芦生哉!

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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