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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翼/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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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老子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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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学无忧。唯之与阿,相去几何?善之与恶,相去何若?人之所畏,不可不畏。荒兮其未央哉。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怕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乘乘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馀,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独若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忽兮若晦,寂兮无似所止。众人皆有以,我独顽似鄙。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

唯,上声。阿,乌何反。皆应声,唯恭而阿慢也。荒,广远也。怕,古泊字,静也。兆如龟兆之坼,动之微也。孩,小儿笑也,笑则情动而识生矣。有归必税驾而不乘,乘乘兮无所归,无住著也。马巨济曰:性无馀欠,有馀皆分外也。享太牢,登春台,则所得皆分外,故曰众人皆有馀。遗,失也。“沌如浑沌”之“沌”,无知也,一作“纯”。小明为昭。察,苛细也。闷,莫奔反。顽,不知痛痒也。古谓都为美,郊为鄙。食,音嗣,食母,乳母也,见《礼记·内则篇》。
苏注
为学日益,为道日损,不知性命之正,而以学求益,增所未闻,积之不已而无以一之,则以圜害方,以直害曲,其中纷然不胜其忧矣。患夫学者之至此,故曰绝学无忧。若夫圣人未尝不学,而以道为主,不学而不少,多学而不乱,廓然无忧,而安用绝学邪?学者溺于所闻而无以一之,则唯之为恭,阿之为慢,不可同日言矣,而况夫善恶之相反乎?夫唯圣人知万物同出于性,而皆成于妄,如画马牛,如刻虎竞,皆非其实,湣焉无是非同异之辨,孰知其相去几何哉?苟知此矣,则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无足怪矣。圣人均彼我,一同异,其心无所复留,然岂以是忽遗世法,犯分乱理而不顾哉?人之所畏,吾亦畏之,人之所为,吾亦为之,虽列于君臣父子之间,行于礼乐刑政之域,而天下不知其异也。其所以不婴于物者,惟心而已。人皆狗其所知,故介然不出畦吵。圣人兼涉有无,无入而不可,则荒兮其未可央也。人各溺于所好,其美如享太牢,其乐如春登台,嚣然从之而不知其非。唯圣人深究其妄,遇之泊然不动,如婴儿之未能孩也,乘万物之理而不自私,故若无所归。众人守其所知,各自以为有馀。圣人包举万物而不主于一,超然其若遗也。沌沌,若愚而非愚也。世俗以分别为知,圣人知群妄之不足辨也,故其外若昏,其中若闷。忽焉若海,不见其津涯。漂然无定,不见其宿止也。人各有能,故世皆得而用之。圣人才全德备,若无所施,故疑于顽鄙。道者,万物之母。众人徇物忘道,而圣人脱遗万物,以道为宗,譬如婴儿无所杂食,食于母而已。
笔乘
人之为学,忧不得善也。吾能绝学,则奚忧之有?然非强绝也,知性本无善也,彼为学者虽异于恶,而离性则一,其少异者如唯与阿之间耳。夫以善恶之同,而圣人亦不废善者,盖人之所畏,不得不畏,所谓吉凶与民同患也。至其心游于性初,方且荒兮未央,而岂若善之有涯涘可限量哉?故人之乐善,如享太牢,春登台,而我独泊兮如婴儿之未孩,无朕兆也。乘乘者,无所归,无栖泊也。人之得善皆有所止,而我独若遗,若愚人之沌沌,无知识也。人皆昭昭察察皆若有所以,而我独昏也,闷闷也,忽兮若海,漂兮无所止也,此岂圣人真顽且鄙哉?以众皆逐其子,我独贵其母,不能不与众异耳。盖性无善恶,而善恶万法皆从此而生,故谓之食母。

孔德之容,唯道是从。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阅众甫。吾何以知众甫之然哉?以此。

孔,大也。窈,乌了反。恍惚、窈冥皆不可见之意。邓锜云:恍惚便是、物,非恍惚之中更别有物,经云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悦惚是也。窈冥便是精,非窈冥之中更别有精,张平叔云窈冥莫测是真精是也。王辅嗣曰:信,验也。阅,自门出者一一而数之,言道如门,万物皆自此往也。《汉书》此如传舍所阅多矣,陆机赋川阅水而成川,世阅人而为世,其用字之义并同。一训经历,亦同此义。甫,美也,又始也。
苏注
道无形也,及其运而为德,则有容矣,故德者道之见也。自是推之,则众有之容,皆道之见于物者也。道非有无,故以恍惚言之。然及其运而成象,著而成物,未有不出于恍惚者也。方有无之未定,恍惚而不可见。及夫有无之交,则见其窈冥深眇,虽未成形,而精存乎其中矣。物至于成形,则真伪杂矣。方其有精,不容伪也。真伪既杂,自一而为二,自二而为三,纷然错出,不可复信矣。方其有精,不吾欺也。古今虽异,而道则不去,故以不去名之。唯未尝去,故能以阅众有之变矣。甫,美也,虽万物之美不免于变也。圣人所以知万物之所以然者,以能体道而不去故耳。
笔乘
道无形容,不可形容即属之德,然知德容,则道亦可从而识,如所谓恍惚窈冥是也。人之学道,喜于有作,至恍惚窈冥类,若其芒荡难于凑泊矣。不知惚恍无象即象也,恍惚无物即物也,窈冥无精即精也。如释典云: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也。暂为假,常为真,恍惚窈冥则不以有而存,不以无而亡。夫孰真且信于此?故曰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也。昧者乃谓恍惚窈冥之中真有一物者。夫恍惚窈冥,则无中边之谓也,而物奚丽乎?况有居必有去,又何以亘古今而常存乎?然则曷谓阅众甫也?甫,始也。人执众有为有,而不能玄会于徼妙之间者,未尝阅其始耳。阅众有之始,则知未始有始,则众有皆众妙,而其为恍惚窈冥也一矣。是所以知众有即真空者,以能阅而知之故也。释氏多以观门示人,悟入老子之言,岂复异此。故阅众始则前际空,观其徼则后际空,万物并作,观其复则当处空,一念归根,上际永断,而要以能观得之。学者诚有意乎知常也,则必自此始矣。

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不自见故明,不自见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古之所谓曲则全者,岂虚言哉,诚全而归之。

洼,乌瓜反。夫,音符。
苏注
圣人动必循理,理之所在,或直或曲,要于通而已。通故与物不逢,不迕故全也。直而非理,则非直也。循理虽枉,天下之至直也。众之所归者,下也。虽欲不盈,不可得矣。昭昭察察,非道也。闷闷,若将敝矣,而日新之所自出也。道一而已,得一则无所不得。多学而无以一之,则惑矣。抱一者,复性者也。盖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皆抱一之馀也,故以抱一终之。目不自见,故能见物。镜不自照,故能照物。如使自见自照,则自为之不暇,而何暇及物哉?不自见,不自是,不自伐,不自矜,皆不争之馀也,故以不争终之。世以直为是,以曲为非,将循理而行于世,则有不免于曲者矣,故终篇复言之曰此岂虚言哉,诚全而归之。夫所谓全者,非独全身也,内以全身,外以全物,物我兼全而复于性,则其为直也大矣。
笔乘
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凡以明少则得也。一,少之极也。抱一而天下式,则其得多矣。故一国三公不知谁适,十羊九牧讵可得刍。丧生者繇其多方,亡羊者苦于岐路。

希言自然。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故从事于道者,道者同于道,德者同于德,失者同于失。同于道者,道亦乐得之;同于德者,德亦乐得之;同于失者,失亦乐得之。信不足,有不信。

飘风,疾风也。骤雨,暴雨也。自旦及哺为终朝,自早及莫为终日。风雨震荡飘忽,必不能久,岐伯所谓亢则害承乃制也。乐入声。
苏注
言出于自然,则简而中,非其自然而强言之,则烦而难信矣。故曰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用之不可既,此所谓希言矣。阴阳不争,风雨时至,不疾不徐,尽其势之所至而后止。若夫阳亢于上,阴伏于下,否而不得泄,于是为飘风暴雨,若将不胜,然其势不能以终日。古之圣人言出于希,行出于夷,皆因其自然,故久而不穷。世或厌之,以为不若诡辩之悦耳,怪行之惊世,不知其不能久也。孔子曰:苟志于仁也,无恶也。故曰仁者之过易辞。志于仁犹若此,而况志于道者乎?夫苟从事于道矣,则其所为合于道者得道,合于德者得德,不幸而失,虽失于所为,然必有得于道德矣。不知道者,信道不笃,因其失而疑之,于是益以不信。夫唯知道,然后不以得失疑道也。
笔乘
道以自然为至,而世希言之者,喜于作也。有作必有辍,恶能久乎?即飘风骤雨之不能久焉,亦可见也。从事于道者不然,从事于道则自然矣,自然则本无所得,亦复何失?无得无失,而随世之得失,故为德为失,皆信其所至而无容心焉,无不同矣。无不同亦无不乐,乃其理也。夫无不同,则求其信且不可得,况不信乎?苟离道而为德,不能同于失矣。离德而为失,不能同于德矣。不能同于德、同于失而欲其同于道者,未之有也。所谓信不足焉,有不信也,皆飘风骤雨之类也。或曰《首楞严》言非因缘非自然,而老氏以自然为宗,有以异乎?余曰:无以异也。夫所恶夫自然者,有所自而自,有所然而然也。有所自而自,有所然而然,则是自然也。在有物之上,出非物之下,是释氏之所诃也。老聃明自然矣,独不曰无名天地之始乎?知无名则其自也无自。其自也无自,则其然也无然。其自无自,其然无然,而因若缘曷能囿之?故曰精觉妙明,非因非缘,非自然非不自然,离一切相,即一切法,盖所谓不可道之常道如此。

跂者不立,跨者不行,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其在道曰馀食赘行,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

跂与企同,薛云:举踵曰跂,张足曰跨。立欲增高,则反害其立。行欲增阔,则反害其行。赘,疣赘也。行当作形,古字通也。食馀,人必恶之。形赘,人必丑之。左氏人将不食吾馀,庄子附疣县赘出乎形而侈乎性是也。恶,去声。处,上声。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混浑通。先,悉荐反。强,上声。介甫云:寂,止也。寥,远也。罗什曰:妙理常存,故曰有物。万道不能分,故曰混成。锺会曰:廓然无偶曰独立,古今常一曰不改,无所不在曰周行,所在皆通曰不殆。
苏注
夫道非清非浊,非高非下,非去非来,非善非恶,混然而成体,其于人为性,故曰有物混成。此未有知其生者,盖湛然常存,而天地生于其中耳。寂兮无声,寥兮无形,独立无匹而未常变,行于群有而未尝殆,俯以化育万物,则皆其母矣。道本无名,圣人见万物之无不由也,故字之曰道。见万物之莫能加也,故强为之名曰大。然其实则无得而称之也。自大而求之则逝而往矣,自往而求之则远不及矣,虽逝虽远,然反而求之,一心足矣。由道言之,则虽天地与王皆未足大也。然世之人习知三者之大,而不信道之大也。故以实告之,人不若地,地不若天,天不若道,道不若自然。然使人一日复性,则此三者人皆足以尽之矣。

重为轻根,静为躁君。是以圣人终日行不离辎重。虽有荣观,燕处超然。奈何万乘之主而以身轻天下。轻则失根,躁则失君。

根,本也。躁者,动之甚而烦扰也。君,主也。韩非云:“制在己曰重,不离位曰静。重则能使轻,静则能使躁,故曰重为轻根,静为躁君。”管子曰:“动则失位,静则自得。”离,去声。辎,庄持反。古者凡吉行乘乘车,师行乘兵车,皆有辎车在后。辎车,衣车,前后有蔽,所以载行者之衣食器械,以其累重,故称辎重。荣观,纷华之观也。《公羊传》曰:“常事曰视,非常曰观”。处,上声。燕处犹燕居。超然,高出而无系著也。奈,如也。乘,去声。“失根”,一作“失本”,一作“失臣”,非,今从王辅嗣本。
苏注
凡物轻不能载重,小不能镇大,不行者使行,不动者制动,故轻以重为根,躁以静为君。行欲轻而不离辎重,荣观虽乐而必有燕处,重静之不可失如此。人主以身任天下而轻其身,则不足以任天下矣。轻与躁无施而可,然君轻则臣知其不足赖,臣躁则君知其志于利,故曰轻则失臣,躁则失君。

善行无辙迹,善言无瑕谪,善计不用筹策,善闭无关楗而不可开,善结无绳约而不可解。是以圣人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常善救物,故无弃物。是谓袭明。故善人,不善人之师;不善人,善人之资。不贵其师,不爱其资,虽知大迷,是为要妙。

瑕,玉玷也。谪,直革反,责也。筹策,计数者所用之筭,以竹为之。楗,其偃反,拒门木也,横曰关,坚曰楗。结,系也。绳,索也。约,束也。袭,相传袭也,一作“掩袭”之袭,言密用也。傅奕云:“‘是以圣人常善救人’二十字独见河上本,古本无之。”
苏注
乘理而行,故无迹。时然后言,故言满天下无口过。万物之数,毕陈于前,不计而知,安用筹筭。全德之人,其于万物,如母之于子,虽纵之而不去,故无关而能闭,无绳而能约。彼方挟策以计,设关以闭,持绳以结,其力之所及者少矣。圣人之于人,非特容之,又善救之。我不弃人,而人安得不归我乎?夫救人于危难之中,非救之大者也。方其流转生死,为物所蔽,而推吾至明以与之,使暗者皆明,如灯相传相袭而不绝,则谓善救人矣。圣人无心于教,故不爱其资。天下无心于学,故不贵其师。圣人非独吾忘天下,亦能使天下忘我故也。圣人之妙,虽智者有所不喻,故曰要妙。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为天下谿,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朴散则为器,圣人用之则为官长,故大制不割。

守,保守也。复,并扶又反。谿,谷,众水所注。天下,极言之也。式,法也。忒,爽也。足,全也。长,上声。制,裁断也。割,分裂也。
吕注
雄动而雌静,雄刚而雌柔,雄倡而雌和。知其雄,守其雌,则笃静政柔,和而不倡者也,故为天下谿。谿之为物,受于谷而输于江海,受而不拒,输而不积,物之能通而无迕者也。能通则常德不离矣。人之生也,常德内全,与物无连,反为物之所迁,则日益以离。唯能笃静致柔,和而不倡,则常德不离而复归于婴儿矣。白于色为受采,于物为明,于行为金,于数为四。黑于色为不受染,于物为晦,于行为水,于数为一。知其白,守其黑,不受万物之染,若晦若水,终之于抱一。抱一则能曲能枉,能洼能蔽,故可以为天下式。为天下式,无往而非一,则常德不忒矣。不离者,不离其故处而已,而未必能不忒也。不忒则不差矣。婴儿之为物,专气致柔,不失其一体之和而已。复归于无极,则婴儿不足以言之也。草木之蕃也为荣,其谢也辱,人之所以为荣辱,亦若是而已。知其荣,守其辱,去华归根,虽被以天下之所甚恶而不能累焉,故为天下谷。谷之为物,虚而能盈,应而不藏,而江海之源所自出者也。能为天下谷,则反乎其源矣,故常德乃足,则又非特不忒而已,复归其朴。朴者,真之全而物之混成者也。唯其混成而未为器,故能大能小,能曲能直,能短能长,能圜能方,无施而不可,则无极不足以言之也。然则守其雌,守其黑,守其辱足矣,安用知其雄与白与荣哉?盖守之以为母,知之以为子,守之以为经,知之以为变也。朴散则为器,器之为物,能大而不能小,能曲而不能直,能短而不能长,能圆而不能方,故圣人用之为官长而已。非容乃公,公乃王之道也。若夫抱朴以制天下,其视天下之理,犹庖丁之视牛,未尝见全牛也,行之于所无事而已,恢恢乎其于游刃有馀地矣,何事于割哉?故曰大制不割。

将欲取天下而为之,吾见其不得已。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故物或行或随,或呴或吹,或强或羸,或载或隳。是以圣人去甚,去奢,去泰。

取如左氏取我田畴而伍之、《史记》取高帝约束纷更之之取。为,治之也。司马温公曰:为之则伤自然,执之则乖通变。呴音许,一音虚。赢,力为反。载,始也,又任载也。隳,许规反。去,上声。陆农师云:去甚,慈也。去奢,俭也。去泰,不敢为天下先也。三者圣人所以取天下也。
苏注
圣人之有天下,非取之也,万物归之,不得已而受之。其治天下,非为之也,因万物之自然而除其害耳。若欲取而为之,则不可得矣。凡物皆不可为也,虽有百人之聚,不循其自然而妄为之,必有龃龉不服者,而况天下乎?虽然小物寡众,犹有可以力取而智夺者,至于天下之大,有神主之,不待其自归则叛,不听其自治则乱矣。阴阳相荡,高下相倾,大小相使,或行于前,或随于后,或呴而暖之,或吹而寒之,或益而强之,或损而羸之,或载而成之,或隳而毁之,皆物之自然,而势之不免者也。世之愚人,私己而务得,乃欲拒而违之,其祸不覆则折。唯圣人则知其不可逆,顺以待之,去其甚,去其奢,去其泰,使不至于过而伤物,而天下无患矣,此不为之至也。尧汤之于水旱,虽不能免,而终不至于败者,由此故也。《易》之泰曰:后以财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三阳在内,三阴在外,物在泰极矣。圣人惧其过而害生,故财成而辅相之,使不至于过,此所谓去甚、去奢、去泰也矣。

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其事好还。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兵之后,必有凶年。善者果而已,不敢以取强。果而勿矜,果而勿伐,果而勿骄,果而不得已,果而勿强。物壮则老,是谓不道,不得早已。

好,去声。还,旋通。《易》曰:师,众也。处,上声。善即有道者也。不得已,为之难也。庄子曰:不得已而后动。又一宅而寓于不得已,又托不得已以养中,皆与老子语合。果而勿矜以下五而字,当读如于字。人方果于彼,我独果于此也。矜,自恃也。伐,夸大也。骄,恣肆也。已,止也。早已言不久也。
苏注
圣人用兵,皆出于不得已。非不得已而欲以强胜天下,虽或能胜,其祸必还报之。楚灵、齐湣、秦始皇、汉孝武,或以杀其身,或以祸其子孙。人之所毒,鬼之所疾,未有得免者也。兵之所在,民事废,故田不修。用兵之后,杀气胜,故年谷伤。凡兵皆然,而况以兵强天下者邪?果,决也。德所不能绥,政所不能服,不得已而后以兵次之耳。勿矜、勿伐、勿骄,不得已四者,所以为勿强也。壮之必老,物无不然者。惟有道者成而若缺,盈而若冲,未尝壮,故未尝老,未尝死。以兵强天下,壮亦甚矣,能无老乎?无死乎?

夫佳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澹为上。胜而不美,而美之者,是乐杀人。夫乐杀人者,不可得志于天下矣。吉事尚左,凶事尚右。偏将军处左,上将军处右。言居上势,则以丧礼处之。杀人众多,以悲哀泣之。战胜以丧礼处之。

佳谓佳之也。温公曰:兵愈佳则害人愈多。恶,去声。处,上声。下并同。左为阳为生,右为阴为死。恬澹,安静也。美即佳也。乐,去声。纯甫云:此章自兵者不祥之器以下似古之义疏浑入于经者,详其文义可见。
苏注
以之济难而不以为常,是谓不处。

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不敢臣。侯王若能守,万物将自宾。天地相合,以降甘露,人莫之令而自均。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将知止,知止所以不殆。譬道之在天下,犹川谷之于江海。

苏注
朴,性也。道常无名,则性亦不可名焉。故其为物,舒之无所不在,而敛之不盈毫末,此所以虽小而不可臣也。故匹夫之贱,守之则尘垢秕糠足以陶铸尧舜;而侯王之尊,不能守则万物不宾矣。冲气升降而合为一,而降甘露,吻然被于万物,无不均遍。圣人体至道以应诸有,亦露之无不及者,此所以能宾万物也。圣人散朴为器,因器制名,岂其徇名而忘朴,逐末而丧本哉?盖亦知复于性,是以乘万变而不殆也。江海,水之锺也。川谷,水之分也。道,万物之宗也。万物,道之末也。皆水也,故川谷归其所钟。皆道也,故万物宾其所宗。
笔乘
道常,首章所谓常道也。无名,首章所谓无名也。以其未雕未琢,故谓之朴。以其曰希曰微,故谓之小。然能见小而守之者鲜矣。侯王若能守,是见小曰明者也,知子守母者也。如此则静为动君而动为之臣,一为万主而万为之宾,又孰有臣朴者哉?始即无名天地之始,制者,裁其朴而分之也。始本无名,制之则有名矣。苟其逐于名而莫止,则一生二,二生三,将巧历不能筭,而种种名相皆以为实,与接为构,穷万世而不悟,阴阳之惨,殆孰甚焉,所谓不知常,妄作凶也。诚知无可以适有,则有亦可以之无,是故贵其止。止者,镇以无名之朴也。知止则不随物迁,淡然自足,殆无从生矣。此非强之也,物生于道生,物灭以道灭,万物皆作于道,万物皆归于道。我之性宅我自复之,夫何难之有?故江海,水之宗也。川谷,水之派也。异派必会于宗,殊名秘统于道。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知足者富,强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

不失其所,即《易》之止其所也。罗什曰:在生而不生曰久,在死而不死曰寿。
苏注
分别为智,蔽尽为明。分别之心未除,故止于知人而不能自知。蔽尽则无复分别,故能自知,而又可以及人也。力能及人而不能及我,能克己复性则非力之所及,故可谓之强也。知足者所遇而足,则未尝不富矣。虽有天下而常挟不足之心以处之,是终身不能富也。不与物争而自强不息,物莫能夺其志也。物变无穷,而心未尝失,则久矣。死生之变亦大矣,而其性湛然不亡,此古之至人能不生不死者也。

大道汎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以生而不辞,功成不名有。爱养万物而不为主,常无欲,可名于小。万物归焉而不知主,可名于大。是以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

汎,无系著也。
苏注
汎兮无可无不可,故左右上下周旋无不至也。世有物而不辞者,必将名之以为己有。世有避物而不有者,必将辞物而不生。生而不辞,成而不有者,唯道而已。大而有为大之心,则小矣。
笔乘
可名于小尔,言不可名小。可名于大尔,言不可名大。既云可左可右,所以非小非大,非小非大,所以成其大。

执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泰。乐与饵,过客止。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用之不可既。

林希逸云:大象者,无象之象也。天下往者,执此而往行之天下也。既,尽也。
苏注
道非有无,故谓之大象。苟其昭然有形,则有同有异。同者好之,异者恶之。好则来之,恶则去之,不足以使天下皆往矣。有好有恶,则有所利有所害。好恶既尽,则其千万物皆无害矣。故至者无不安,无不平,无不泰。作乐设饵,以待来者,岂不足以止过客哉。然而乐关饵尽,彼将舍之而去。若夫执大象以待天下,天下不知好之,又况得而恶之乎?虽无臭味形色声音以悦人,而其用不可尽矣。

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柔胜刚,弱胜强。鱼不可脱于深渊,邦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歙音吸也,聚也。张,开大也。深渊原作渊,邦原作国,今从韩非本。
苏注
未尝与之而遽夺,则势有所不极,理有所不足。势不极则取之难,理不足则物不服,然此几于用智也,与管仲、孙武无异。圣人与世俗,其迹固有相似者也。圣人乘理而世俗用智,乘理如医乐巧于应病,用智如商贾巧于射利。圣人知刚强之不足恃,故以柔弱自处。天下之刚强,方相倾相轧,而吾以不校坐待其毙,此所谓胜也。虽然,圣人岂有意为此以胜物哉,知势之自然而居其自然耳。鱼之为物,非有爪牙之利足以胜物也,然方托于深渊,虽强有力者,莫能执之。及其脱渊而陆,则蠢然一物耳,何能为哉?圣人居于柔弱,而刚强者莫能伤,非徒莫能伤也,又将以全制其后,此不亦天下之利器也哉?鱼惟脱于渊,然后人得制之。圣人唯处于柔弱而不厌,故终能服天下,此岂与众人共之者哉?

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万物将自化。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无名之朴,亦将不欲。不欲以静,天下将自正。

道常言道之大常也。介甫云:言道之主,故曰万物将自宾。言道之变,故曰万物将自化。作,动也。镇者,压定之使不动也。罗什曰:心得一空,资用不失。万神从化,伏邪归正。
苏注
道常者,无所不为而无为之之意耳。圣人以无为化物,万物化之,始于无为而渐至于作,譬如婴儿之长,人伪日起。故三代之衰,人情之变,日以滋甚,方其欲作,而上之人与天下皆靡,故其变至有不可胜言者。苟其方作而不为之动,终以无名之朴镇之,庶几可得而止也。圣人中无抱朴之念,外无抱朴之迹,故朴全而用大。苟欲朴之心尚存于胸中,则失之远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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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翼

本明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远远超过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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