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程甲本)/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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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宝玉正自发怔,不想黛玉将手帕子甩了来,正磞在眼睛上,倒唬了一跳,问:“是谁?”林黛玉摇着头儿笑道:“不敢,是我失了手,因为宝姐姐要看呆雁,我比给他看,不想失了手。”宝玉揉着眼睛,待要说什么,又不好说的。


一时鳯姐儿来了,因说起初一日在清虚观打醮的事来,约着宝钗、宝玉、黛玉等看戏去。宝钗笑道:“罢,罢!怪热的,什么没看过的戏,我不去的。”鳯姐道:“他们那里凉快,两边又有楼。偺们要去,我头几天打发人去,把那些道士都赶出去,把楼上打扫了,挂起帘子来,一个闲人不许放进庙去,才是好呢。我已经囘了太太了,你们不去,我自家去。这些日子也闷的狠了,家里唱动戏,我又不得舒舒服服的看。”贾母听说,就笑道:“既这么着,我同你去。”鳯姐聼说,笑道:“老祖宗也去,敢仔好!可就是我又不得受用了。”贾母道:“到明儿我在正面楼上,你在傍边楼上,你也不用到我这边来立规矩,可好不好?”鳯姐笑道:“这就是老祖宗疼我了。”贾母因向宝钗道:“你也去,连你母亲也去。长天老日的,在家里也是睡觉。”宝钗只得答应着。

贾母又打发人去请了薛姨妈,顺路告诉王夫人,要带了他们姊妹去。王夫人因一则身上不好,二则预偹元春有人出来,早已囬了不去的。聼贾母如此说,笑道:“还是这么高兴。打发人去到园里告诉,有要逛去的,只管初一跟老太太逛去。”这个话一传开了,别人都还可已,只是那些丫头们,天天不得出门槛儿,聼了这话,谁不要去。便是各人的主子懒怠去,他也百般的撺掇了去,因此李宫裁等都说去。贾母越发心中喜欢,早已吩咐人去打扫安置,都不必细说。

单表到了初一这一日,荣国府门前车辆纷纷,人马簇簇,那底下凡执事人等,闻得是贵妃做好事,贾母亲去拈香,正是初一日乃月之首日,况是端阳节间,因此凡动用的什物,一色都是齐全的,不同往日。少时贾母等出来。贾母坐一乘八人大轿,李氏、鳯姐、薛姨妈每人一乘四人轿,宝钗、黛玉二人共坐一辆翠盖珠缨八宝车,迎春、探春、惜春三人共坐一辆朱轮华盖车。然后贾母的丫头鸳鸯、鹦鹉、琥珀、珍珠,林黛玉的丫头紫鹃、雪雁、春纤,宝钗的丫头莺儿、文杏,迎春的丫头司棋、绣橘,探春的丫头侍书、翠墨,惜春的丫头入画、彩屏,薛姨妈的丫头同喜、同贵,外带香菱,香菱的丫头臻儿,李氏的丫头素云、碧月,鳯姐儿的丫头平儿、丰儿、小红,并王夫人的两个丫头金钏、彩云,也跟了鳯姐儿来。奶子抱着大姐儿,另在一车上。还有两个丫头,一共又连上各房的老嬷嬷奶娘,并跟出门的家人媳妇子,黑压压的站了一街的车。贾母等已经坐轿去了多远,这门前尚未坐完。这个说“我不同你在一处”,那个说“你压了我们奶奶的包袱”,那边车上又说“招了我的花儿”,这边又说“磞了我的扇子”,咭咭呱呱,说笑不绝。周瑞家的走来过去的说道:“姑娘们,这是街上,看人笑话。”说了两遍,方见好了。

前头的全副执事摆开,早已到了清虚观门口。宝玉骑着马,在贾母轿前。街上人都站在两边。将至观前,只聼钟鸣鼓响,早有张法官执香披衣,带领众道士在路傍迎接。贾母的轿刚至山门以内,见了土地本境城隍各位泥塑圣像,便命住轿。贾珍带领各子弟上来迎接。鳯姐儿知道鸳鸯等在后面赶不上,贾母自己下了轿,忙要上来搀,可巧有个十二三岁的小道士儿,拿着剪筒,照管剪各处爉花,正欲得便且藏出去,不想一头撞在凤姐儿怀里,鳯姐便一扬手,照脸一下,把那小孩子打了一个斤斗,骂道:“小野杂种!往那里跑?”那小道士也不顾拾烛剪,爬起来往外还要跑,正值宝钗等下车,众婆娘媳妇正围随的风雨不透,但见一个小道士滚了出来,都喝声叫:“拿,拿!打,打!”

贾母聼了,忙问:“是怎么了?”贾珍忙出来问。鳯姐上去搀住贾母,就囬说:“一个小道士儿剪爉花的,没躱出去,这会子混钻呢。”贾母聼说,忙道:“快带了那孩子来,别唬着他。小门小戸的孩子,都是娇生惯养惯了的,那里见过这个势派?倘或唬着他,到怪可怜见的,他老子娘岂不疼的慌?”说着,便叫贾珍:“去,好生带了来。”贾珍只得去拉了那孩子,一手拿着爉剪,跪在地下乱颤。贾母命贾珍拉起来,叫他:“不要怕。”问他:“几岁了?”那孩子总说不出话来。贾母还说:“可怜见的!”又向贾珍道:“珍阿哥带他去罢。给他些钱买菓子吃,叫人别难为了他。”贾珍答应,领他去了。这里贾母带着众人,一层一层的瞻拜观玩。外面小厮们见贾母等进入二层山门,忽见贾珍领了一个小道士出来,叫人来带去,给他几百钱,不要难为了他。家人听说,忙上来领了下去。

贾珍站在台矶上,因问:“管家在那里?”底下站的小厮们见问,都一齐喝声说:“叫管家!”登时林之孝一手整理着帽子,跑了来,到贾珍跟前。贾珍道:“虽说这里地方大,今儿偺们人多,你使的人,你就带了在这院里罢。使不着的,打发到那院里去。把小幺儿们多挑几个在这二层门上同两边的角门上,伺候着要东西传话。你可知道不知道,今儿姑娘奶奶们都出来,一个闲人也不许到这里来。”林之孝忙答应:“晓得。”又说了几个“是”。贾珍道:“去罢。”又问:“怎么不见蓉儿?”一声未了,只见贾蓉从钟楼里跑了出来。贾珍道:“你瞧瞧他,我这里也没热,他倒乘凉去了!”喝命家人啐他。那小厮们都知道贾珍素日的性子,违拗不得,便有个小厮上来向贾蓉脸上啐了一口。贾珍还眼向着他,那小厮便问贾蓉道:“爷还不怕热,哥儿怎么先乘凉去了?”贾蓉垂着手,一声不敢说。那贾芸、贾萍、贾芹等聼见了,不但他们慌了,亦且连贾琏、贾㻞、贾琼等也都忙了,一个一个从墙根下慢慢的溜下来。贾珍又向贾蓉道:“你站着做什么?还不骑了马跑到家里告诉你娘母子去?老太太同姑娘们都来了,叫他们快来伺候!”贾蓉聼说,忙跑了出来,一叠连声的要马,一面抱怨道:“早都不知做什么的,这会子寻趁我。”一面又骂小子:“捆着手呢么?马也拉不来。”要打发小厮去,又恐怕后来对出来,说不得亲自走一趟,骑马去了。

且说贾珍方要抽身进来,只见张道士站在傍边,陪笑说道:“论理,我不比别人,应该里头伺候。只因天气炎热,众位千金都出来了,法官不敢擅入,请爷的示下。恐老太太问,或要随喜那里,我只在这里伺候罢了。”贾珍知道这张道士虽然是当日荣国公的替身,曾经先皇御口亲呼为“大幻仙人”,如今现掌“道录司”印,又是当今封为“终了真人”,现今王公藩镇都称为“神仙”,所以不敢轻慢。二则他又常往两个府里去,凡夫人小姐都是见的。今见他如此说,便笑道:“偺们自己,你又说起这话来。再多说,我把你这胡子还揪了你的呢!还不跟我进来。”那张道士呵呵大笑着,跟了贾珍进来。

贾珍到贾母跟前,控身陪笑,说道:“张爷爷进来请安。”贾母听了,忙道:“搀他来。”贾珍忙去搀了过来。那张道士先呵呵笑道:“无量寿佛!老祖宗一向福寿康宁!众位奶奶小姐纳福!一向没到府里请安,老太太气色越发好了。”贾母笑道:“老神仙,你好?”张道士笑道:“托老太太的万福,小道也还康健。别的倒罢了,只记挂着哥儿,一向身上好?前日四月二十六,我这里做遮天大王的圣诞,人也来的少,东西也狠干净,我说请哥儿来逛逛,怎么说不在家?”贾母说道:“果真不在家。”一面囘头叫宝玉。谁知宝玉解手去了,才来,忙忙上前问:“张爷爷好?”张道士忙抱住问了好,又向贾母笑道:“哥儿越发发福了。”贾母道:“他外头好,里头弱。又搭著他老子逼著他念书,生生的把个孩子逼出病来了。”张道士道:“前日我在好几处看见哥儿写的字,做的诗,都好的了不得。怎么老爷还抱怨说哥儿不大喜欢念书呢?依小道看来,也就罢了。”又叹道:“我看见哥儿的这个形容身叚,言谈举动,怎么就同当日国公爷一个稿子!”说着,两眼流下泪来。贾母聼了,也由不得满脸泪痕,说道:“正是呢!我养了这些儿子孙子,也没一个像他爷爷的,就只这玉儿像他爷爷。”

那张道士又向贾珍道:“当日国公爷的模様儿,爷们一辈的不用说,自然没赶上。大约连大老爷、二老爷也记不清楚了。”说毕,又呵呵大笑道:“前日在一个人家,看见一位小姐,今年十五岁了,生的倒也好个模様儿。我想着哥儿也该寻亲事了。若论这个小姐模様儿,聪明智慧,根基家当,倒也配的过。但不知老太太怎么様,小道也不敢造次,等请了老太太示下,才敢向人去张口呢。”贾母道:“上囬有个和尚说了,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等再大一大儿再定罢。你如今也讯听着,不管他根基富贵,只要模様儿配的上,就来告诉我。便是那家子穷,不过给他几两银子。只是模様儿,性格儿,难得好的。”

说毕,只见鳯姐儿笑道:“张爷爷,我们丫头的寄名符儿,你也不换去。前儿亏你还有那么大脸,打发人和我要鹅黄縀子去!要不给你,又恐怕你那老脸上过不去。”张道士呵呵大笑道:“你瞧,我眼花了,也没见奶奶在这里,也没道谢。寄名符早已有了,前日原想送去的,不指望娘娘来做好事,也就混忘了。还在佛前镇着。待我取来。”说着,跑到大殿上去,一时拿了一个茶盘,搭着大红蟒縀经袱子,托出符来。大姐儿的奶子接了符,张道士方欲抱过大姐儿来,只见鳯姐笑道:“你就手里拿出来罢了,又用个盘子托着。”张道士道:“手里不干不净的,怎么拿?用盘子洁净些。”鳯姐笑道:“你只顾拿出盘子,到唬我一跳,我不说你是为送符,倒像是和我们化布施来了。”众人听说,哄然一笑,连贾珍也掌不住笑了。贾母囘头道:“猴儿,猴儿!你不怕下割舌地狱?”鳯姐笑道:“我们爷儿们不相干,他怎么常常的说我该积阴隲,迟了就短命呢?”

张道士也笑道:“我拿出盘子来一举两用,却不为化布施,倒要将哥儿的这玉请了下来,托出去给那些远来的道友并徒子徒孙们见识见识。”贾母道:“既这么着,你老人家老天拔地的跑什么,就带他去瞧了叫他进来,岂不省事?”张道士道:“老太太不知道,看著小道是八十岁的人,托老太太的福,倒也健朗。二则外面的人多气味难闻,况是个暑热的天,哥儿受不惯,倘或哥儿中了腌臜气味,倒值多了。”贾母听说,便命宝玉摘下“通灵玉”来,放在盘内。那张道士兢兢业业的用蟒袱子垫着,捧了出去。

这里贾母与众人各处游玩一囬。方去上楼,只见贾珍囘说:“张爷爷送了玉来。”刚说著,只见张道士捧了盘子走到跟前,笑道:“众人托小道的福,见了哥儿的玉,寔在稀罕,都没什么敬贺,这是他们各人传道的法器,都愿意为敬贺之礼。哥儿便不稀罕,只留著顽耍赏人罢。”贾母聼说,向盘内看时,只见也有金璜,也有玉玦,或有“事事如意”,或有“岁岁平安”,皆是珠穿宝嵌,玉琢金镂,共有三五十件。因说道:“你也胡闹。他们出家人,是那里来的,何必这様?这断不能收。”张道士笑道:“这是他们一点敬意,小道也不能阻挡。老太太若不留下,岂不叫他们看著小道微薄,不像是门下出身了。”贾母听如此说,方命人接下了。宝玉笑道:“老太太,张爷爷既这么说,又推辞不得,我要这个也无用,不如叫小子捧了这个,跟著我出去散给穷人罢。”贾母笑道:“这话说的是。”张道士又忙拦道:“哥儿虽要行好,但这些东西虽说不甚稀罕,到底也是几件器皿。若给了乞丐,一则与他们也无益,二则反倒遭塌了这些东西。要舍给穷人,何不就散钱于他们?”宝玉听说,便命:“收下,等晚间拿钱施舍罢。”说毕,张道士方才退出。

这里贾母与众人上了楼,在正面楼上归坐。鳯姐等上了东楼。众丫头等在西楼轮流伺候。贾珍一时来囬道:“神前拈了戯,头一本《白蛇记》。”贾母问:“《白蛇记》是什么故事?”贾珍道:“汉高祖斩蛇方起首的故事。第二本是《满床笏》。”贾母道:“这倒是第二本也还罢了。神佛要这様,也只得罢了。”又问:“第三本?”贾珍道:“第三本是《南柯梦》。”贾母听了,便不言语。贾珍退了下来,至外边,预偹著伸表、焚钱粮、开戏,不在话下。

且说宝玉在楼上,坐在贾母傍边,因叫个小丫头子,捧著方才那一盘子贺物,将自己的玉带上,用手番弄寻拨,一件一件的挑与贾母看。贾母因看见有个赤金点翠的麒麟,便伸手拿起来,笑道:“这件东西,好像是我看见谁家的孩子也带著一个的。”宝钗笑道:“史大妹妹有一个,比这个小些。”贾母道:“原来是云儿有这个。”宝玉道:“他这么往我们家去住着,我也没看见。”探春笑道:“宝姐姐有心,不管什么他都记得。”林黛玉冷笑道:“他在别的上头心还有限,惟有这些人带的东西上,越发留心。”宝钗聼说,便囘头妆没听见。

宝玉听见史湘云有这件东西,自己便将那麒麟忙拿起来,揣在怀里。一面心里又想到怕人看见他听是史湘云有了,他就留著这件,因此手里揣著,却拿眼睛瞟人。只见众人倒都不理论,惟有林黛玉瞅著他点头儿,似有讃叹之意。宝玉不觉心里没意思起来,又掏出来,向着黛玉赸笑道:“这个东西倒好顽,我替你留着,到家穿上你带。”林黛玉将头一扭道:“我不稀罕。”宝玉笑道:“你既不稀罕,我少不得就拿着。”说着,又揣了起来。

刚要说话,只见贾珍之妻尤氏和贾蓉新近续娶的媳妇婆媳两个来了,见过贾母。贾母道:“你们又来做什么,我不过没事来逛逛。”一句话说了,只见人报:“冯将军家有人来了。”原来冯紫英家聼见贾府在庙里打醮,连忙预备猪羊、香烛、茶食之类的东西送礼。鳯姐聼了,忙赶过正楼来,拍手笑道:“嗳呀!我却不防这个。只说偺们娘儿们来闲逛逛,人家只当偺们大摆斋坛的来送礼,都是老太太闹的。这又不得预备赏封儿。”刚说了,只见冯家的管家两个婆子上楼来了。冯家两个未去,接着赵侍郎家也有礼来了。于是接二连三,都聼见贾府打醮,女眷都在庙里,凡一应远亲近友,世家相与,都来送礼。贾母才后悔起来,说:“又不是什么正经斋事,我们不过闲逛逛,没的惊动人。”因此虽看了一天戏,至下午便囬来了,次日便懒怠去。鳯姐又说:“‘打墙也是动土’,已经惊动了人,今儿乐得还去逛逛。”贾母因昨日见张道士提起宝玉说亲的事来,谁知宝玉一日心中不自在,囬家来生气,嗔著张道士与他说了亲,口口声声说从今已后再不见张道士了,别人也并不知为什么原故;二则林黛玉昨日囬家,又中了暑;因此二事,贾母便执意不去了。鳯姐见不去,自己带了人去,也不在话下。


且说宝玉因见林黛玉病了,心里放不下,饭也懒待吃,不时来问。黛玉又怕他有个好歹,因说道:“你只管看你的戏去,在家里做什么?”宝玉因昨日张道士提亲事,心中大不受用,今聼见林黛玉如此说,心里因想道:“别人不知道我的还可恕,连他也奚落起我来。”因此心中更比往日更烦恼加了百倍。若是别人跟前,断不能动这肝火,只是黛玉说了这话,倒又比往日别人说这话不同,由不得立刻沉下脸来,说道:“我白认得了你!罢了,罢了!”林黛玉听说,便冷笑了两声道:“白认得了我?那里像人家,有什么配得上呢。”宝玉聼了,便向前来直问到脸上:“你这么说,是安心咒我天诛地灭!”林黛玉一时解不过这话来。宝玉又道:“昨儿还为这个赌了几囬咒,今儿你到底又重我一句!我便天诛地灭,你又有什么益处?”黛玉一闻此言,方想起上日的话来。今日原自己说错了,又是着急,又是羞愧,便战战兢兢的说道:“我要安心咒你,我也天诛地灭。何苦来!我知道昨日张道士说亲,你怕拦了你的姻缘,你心里生气,来拿我煞性子。”

原来那宝玉自幼生成有一种下流痴病,况从幼时和黛玉耳鬓斯磨,心情相对,及如今稍明时事,又看了那些邪书僻传,凡远亲近友之家所见的那些闺英闱秀,皆未有稍及林黛玉者,所以早存一叚心事,只不好说出来。故每每或喜或怒,变尽法子暗中试探。那林黛玉偏生也是个有些痴病的,也每用假情试探。因你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我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如此“两假相逢,终有一真”,其间琐琐碎碎,难保不有口角之争。即如此刻,宝玉的心内想的是:“别人不知我的心,还可恕难道你就不想我的心里眼里只有你?你不能为我解烦恼,反来以这话奚落堵噎我,可见我心里一时一刻白有你,你心里竟没我了。”宝玉是这个意思,只口里说不出来。那林黛玉心里想著:“你心里自然有我,虽有‘金玉相对’之说,你岂是重这邪说不重我的?我便时常提这‘金玉’,你只管了然无闻的,方见得是待我重,无毫发私心了。如何我只一提‘金玉’的事,你就着急,可知你心里时时有‘金玉’,见我一提,你又怕我多心,故意着急,安心哄我。”

看来两个人原本是一个心,却多生了枝叶,反弄成两个心了。那宝玉心中又想著:“我不管怎么様都好,只要你随意,我便立刻因你死了也情愿。你知也罢,不知也罢,只由我的心,那才是你和我近,不和我远。”林黛玉心里又想著:“你只管你,你好我自好。你何必为我把自己失了?殊不知你失我也失。可见你不叫我近你,竟叫我远你了。”如此看来,却都是求近之心,反弄成踈远之意。此皆他二人素昔所存私心,难以偹述。如今只述他们外面的形容。那宝玉又聼见他说“好姻缘”三个字,越发逆了己意,心里干噎,口里说不出话来。便赌气向颈上摘下通灵玉来,咬咬牙,狠命往地下一摔,道:“什么捞什子!我砸了你,就完了事了!”偏生那玉坚硬非常,摔了一下,竟文风不动。宝玉见不破,便囬身找东西来砸。黛玉见他如此,早已哭起来,说道:“何苦来,你摔砸那哑吧东西?有砸他的,不如来砸我!”二人闹著,紫鹃雪雁等忙解劝。后来见宝玉下砸玉,忙上来夺,又夺不下来。见比往日闹的大了,少不得去叫袭人。袭人忙赶了来,才夺了下来。宝玉冷笑道:“我是砸我的东西,与你们什么相干!”

袭人见他脸都气黄了,眼眉都变了,从来没气得这様,便拉著他的手,笑道:“你合妹妹拌嘴,不犯着砸他。倘砸坏了,叫他心里脸上怎么过的去?”林黛玉一行哭着,一行听了这话,说到自己心坎儿上来,可见宝玉连袭人不如,越发伤心大哭起来。心里一烦恼,方才吃的香薷飮解暑汤便承受不住,“哇”的一声,都吐了出来。紫鹃忙上来用手帕子接住,登时一口一口的,把块手帕子吐湿。雪雁忙上来捶。紫鹃道:“虽然生气,姑娘到底也该保重著。才吃了药,好些,这会子因和宝二爷拌嘴,又吐了出来。倘或犯了病,宝二爷怎么过的去呢?”宝玉聼了这话,说到自己心坎儿上来,可见黛玉不如一紫鹃。又见黛玉脸红头胀,一行啼哭,一行气辏,一行是泪,一行是汗,不胜怯弱。宝玉见了这般,又自己后悔:“方才不该同他较证,这会子他这様光景,我又替不了他。”心里想著,也由不得滴下泪来了。袭人见他两个哭,由不得守著宝玉也心酸起来。又摸著宝玉的手冰凉,待要劝宝玉不哭罢,一则又恐宝玉有什么委屈闷在心里,二则又恐薄了黛玉。不如大家一哭,就丢开手了,因此也流下泪来。紫鹃一面收拾了吐的药,一面拿扇子替黛玉轻轻的搧著,见三个人都鸦雀无声,各自哭各自的,也由不得伤起心来,也拿手帕子拭泪。四个人都无言对泣。

一时,袭人免强笑向宝玉道:“你不看别的,你看看这玉上穿的穗子,也不该同林姑娘拌嘴。”黛玉聼了,也不顾病,赶来夺过去,顺手抓起一把剪子来要剪。袭人紫鹃刚要夺,已经剪了几叚。黛玉哭道:“我也是白效力,他也不稀罕,自有别人替他再穿好的去。”袭人忙接了玉道:“何苦来!这是我才多嘴的不是了。”宝玉向林黛玉道:“你只管剪!我横竖不带他,也没什么。”

只顾里头闹,谁知那些老婆子们见黛玉大哭大吐,宝玉又砸玉,不知道要闹到什么田地,倘或连累了他们,一齐往前头囘贾母王夫人知道,好不干连了他们。那贾母王夫人见他们忙忙的做一件正经事来告诉,也都不知有了什么大祸,便一齐进园来瞧他兄妹。急的袭人抱怨紫鹃:“为什么惊动了老太太、太太?”紫鹃又只当是袭人去告诉的,也抱怨袭人。

那贾母王夫人进来,见宝玉也无言,林黛玉也无话,问起来,又没为什么事,便将这祸移到袭人紫鹃两个人身上,说:“为什么你们不小心伏侍?这会子闹起来都不管了!”因此将二人连骂带说,教训了一顿。二人都没话,只得聼著。还是贾母带出宝玉去了,方才平服。

过了一日,至初三日,乃是薛蟠生日,家里摆酒唱戏,贾府诸人都去了。宝玉因得罪了黛玉,二人总未见面,心中正自后悔,无精打彩的,那里还有心肠去看戏?因而推病不去。林黛玉不过前日中了些暑溽之气,本无甚大病,聼见他不去,心里想:“他是好吃酒看戏的,今日反不去,自然是因为昨儿气著了。再不然他见我不去,他也没心肠去。只是昨儿千不该,万不该,剪了那玉上的穗子。管定他再不带了,还得我穿了他才带。”因而心中十分后悔。

那贾母见他两个都生了气,只说趁今儿那边去看戯,他两个见了,也就完了,不想又都不去。老人家急的抱怨说:“我这老冤家,是那世里孽障?偏生遇见这么两个不省事的小冤家,没有一天不叫我操心!真是俗语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几时我闭了眼,断了这口气,凭这两个冤家闹上天去,我眼不见,心不烦,也就罢了。偏又不嚈这口气。”自己抱怨著也哭了。

这话传入宝林二人耳内,他二人竟未从听见过“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这句俗语,如今忽然得了这句话,好似参禅的一般,都低头细嚼这句话的滋味,都不觉然泣下。虽不曾会面,然一个在潇湘馆临风洒泪,一个在怡红院对月长吁,却不是“人居两地,情发一心”么!

袭人因劝宝玉道:“千万不是,都是你的不是。往日家里小厮们和他的姊妹拌嘴,或是两口子分争,你听见了,还骂小厮们蠢,不能体贴女孩儿们的心肠。今儿你也这么著了。明儿初五,大节下,你们两个再这么仇人似的,老太太越发要生气,一定弄的不安生。依我劝你,正经下个气,陪个不是,大家还是照常一様,这么也好,那么也好。”宝玉听了,不知依与不依。要知端详,下囬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