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牺牲 (陈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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牺牲
作者:安东·契诃夫
1924年9月10日
原文发表于1886年2月22日
译者:陈嘏 (民国)
本作品收录于《小说月报

本文今通译作《安纽达》。原作者安东·契诃夫,此译文署作“柴霍夫”(或“柴霍甫”)。

在有家具的某大客寓的最便宜的房间里,三年级的医学生斯蒂磅·克罗乞哥夫发狠的背诵解剖学,在房间里徘来徘去。因为拼命的想把他记下去,嘴唇都枯了;一额头都是汗。这屋子里面被霜打得斑斑迹迹的窗户处,和他同居的女姑娘叫阿尼郁妲的——长的一双温和的灰色眼睛,异常青黯黯的颜色,今年二十五岁,瘦瘠瘠的,黑黑色小脸庞儿——坐在那里。她靠在椅子上,用红绒线,在一件男子小褂领上,用心用意的挑绣,一刻也不松手……过厅的钟,懒懒的敲了两点了。但是这小房间,连早上收拾打扫的事,还没有办。稀皱的寝衣、枕头,原样子抛在那里。书,上衣,装着满满肥皂水、纸烟头子飘在上面的大垃圾桶,一样一样摆在那里。睡觉的地方,有个台床——一切东西,尽像是故意把他弄得乱七八糟的……

“右边肺脏,由三部分组成……”克罗乞哥夫念一遍又一遍。“他的分界线,就是:上部,在胸廓内壁,一直达第四,第五肋骨。侧面为肩胛骨遮住的……第四肋骨……”

克罗乞哥夫竭力想把方才所读的话,拟出一个形象,仰着眼向天花板,但是总描摹不出一个明白的形象,于是他用手从自己领衣裳,探上面的肋骨。

“这些肋骨,和钢琴上的键子是一样呵。”他这般说。“人既然不把身体看贱,那末,无论如何,像这等事,总不能不透澈。总得藉骸骨,或活着的肉体,把这等事研究一下。阿尼郁妲,给我检查下子看。”

阿尼郁妲把针线放下,脱掉上衣,把身子伸的壁直的。克罗乞哥夫贴她面前坐下,绉着脸,数她的肋骨。

“哼!第一肋骨,手摸不着;被肩胛骨遮住了……这是第二肋骨无疑……是啦,这是第三……这是第四……哼!为什么你身子就是掣?”

“你的指头冷咧!”

“什么话……指头冷,也到不了把你冷死。身子不要弯哪。这是第三肋骨吧……那末,这就是第四了……你虽瘦得这个样儿,你的肋骨,还分不清楚……这个第二,这个第三,那末……哎哎,混在一起,分不清楚……不画上线不行……木炭等在那儿?”

克罗乞哥夫取出木炭笔,在阿尼郁妲胸上,照肋骨原样,画了几根平行线。“这就好啦。这样一来,全都明白了……那末,现在要敲了瞧瞧了。你站起……”

阿尼郁妲站起,侧转面去。克罗乞哥夫开始敲诊。他一心只在这件事,什么都忘了,也不曾留意阿尼郁妲的嘴唇,鼻子,手指,都已冻青。阿尼郁妲身子直抖;心里又挂虑着,怕这学生觉察,可不要停止不画线了,不敲诊了,可不妨碍他的研究。

“这就清楚明白了。”克罗乞哥夫敲诊完了的时候说。“莫动,就这样坐下。莫把木炭擦脱。还得稍为检查检查。”

于是学生回环往复的背诵,又来往的徘徊起来了。胸面前画着十字形黑道子的阿尼郁妲,简直成了受了墨刑的模样,冻得缩手缩脚的,浑身抖动着,沈沈儿的坐在那里凝想。她和平常一样,什么话也没得。沉默不语,是她的常态。她常是那样文丝不动的沈想……

这六七年里面,她搬了好多次的房间。像克罗乞哥夫样子的学生,结识了五个。现在他们都学成业就,在社会上做事了。那末,何消说阔老官们都是这样的,老早就把她丢在脑后了。其中一人现在巴黎。两个做了医生。第四个是美术家。第五个说是马上就要当大学教授了。克罗乞哥夫是第六个……他马上也要毕业了,也要出去做事了。不消说,前程远大。他一旦得发,也许成一个大人物。可是现在只能讲前途有望,此外却什么也没有。克罗乞哥夫现在烟草也没有,茶也没有,砂糖块子剩下的只有四块了。她趁着把绣挑起来,拿到所托的女人家那块去,好赚二十五个哥贝克(Kopeck 俄罗斯小铜币),将来买茶,买烟草。

“可以进来么?”有人在门口问。

阿尼郁妲忙把羊毛披肩搭在肩上。画家费奇梭夫进来了。

画家从那额上披下来的老长的鬈发下面野兽一样把那亮灿灿的眼睛,光芒四射着,向克罗乞哥夫开言道:“我有件事找你来的。恳求你把你的年幼贵相知,借我一下,也不过两个钟头的事。我在画一张画儿,没得模型画不成。”

“啊!那有何不可。”克罗乞哥夫点头,“替他去一趟,阿尼郁妲。”

阿尼郁妲小声说:“我有事不能分身,怎好。”

“昏蛋!这不是为艺术么。也不是做无聊的事去。为什么不肯到他那块去?”

阿尼郁妲在穿衣了。

“画的什么画儿?”克罗乞哥夫问。

“爱神,是好画题吧。但是总难得好。使过种种模型了。昨天用一个长绿色脚的模型画了呢。问她‘怎么你的脚是绿的?’回道是‘袜子染的。’这且不讲,你照常还在研究么。好耐性。”

“医生这行事,少研究便不中用。”

“哼!失礼,克罗乞哥夫。可是瞧起你的生活来,简直是猪吗。怎么糟到这个样儿,这房间的样子!”

“这有什么说的……有什么法子呢。家父一个月只给我十二卢布。这点钱想过好日子,那如何能行。”

画家胸中怪恶心的样子,绉着眉头说:“那……也不错。可是,虽是这样讲,也得略为过好一点的生活才对咧……有教养的人,应分要有趣味(Taste),不是么?而且这种样生活,是好是坏,也不消说得。卧床是没有,垃圾,灰尘,满满的……盘子里昨天残粥还在……呒!”

“正是这样。”学生忸怩的说。“不过今天阿尼郁妲没有工夫收拾,被活计赶着来了。”

等到阿尼郁妲和画家走过了,克罗乞哥夫躺在长椅子上,带睡着带复习功课。这当儿不在意里就睡着了。过了有一点钟才醒,把拳骨支着头,沈沈然作幽想。他想起画家的话来了,有教养的人,应分要有趣味。那末,自己周围的样子,老实说,现在也觉着非常恶心。他把自己心里所幻想的未来的情境,虚拟着在眼前。自己的诊察室里,来了病人。自己在大食堂里吃茶,和真正的贵妇人自己的太太,在一块儿。虚拟着这样的未来,在眼睛面前。却又想起了飘着纸烟头子的垃圾桶,恶心的受不得。阿尼郁妲丑陋的,忠厚可怜的形姿,也浮现眼前……于是他拿定主意,无论怎样,马上要和他分离了。

一会儿阿尼郁妲从画家那里回来,刚把外套脱下。他爬起身来,正言正色的说:“喂!……你坐下,听我讲,我们不能不分离了。对你讲吧,我不愿再和你在一块儿了。”

阿尼郁妲往画家那里去了来的,真个累够了。因为长时间站着做模型,容颜憔悴;面颊搭了来了;下腮比先前显得更尖了。她听了学生的话,什么也没有回答,不过嘴唇颤动起来了。

“我们终久是要分离的。”学生说。“你是好孩子,不是糊涂人,该明白这道理吧……”

阿尼郁妲复从把外套穿上。依旧一言不发,把她挑的绣包在纸里。针线检在一处看见窗户地方,装着四块砂糖的匣子,摆在那里,她拿来放到桌上书的旁边。

“这是你的砂糖哟……”她小声气说。背转面去,遮住眼泪。

“哭些什么?”克罗乞哥夫说。他在房间里四面乱转,后来说:“你真是古怪的女人……你不是知道我们不能不分别的么?我们那有永久在一块儿的道理?”

她把自己的东西,一齐收检在一处,预备告别,对他扯过身来。他觉得她可怜。

“再教她在这里过一礼拜吧。”他心里这样想。“其实何必教她就走,对她说一个礼拜内走就得了吧。”也觉得自己太无刚气,怪不痛快的狂叫道:

“喂!你竖在这儿干什么?走就走,不想走么就把外套脱下,那就在这儿,就在这儿才行!”

阿尼郁妲不做声,悄悄的把外套脱了,又悄悄的鼻子里哝了哝,吐了口气。轻轻的走到窗边椅子,她一向起坐的地方去了。

学生拿起教科书,又在房间里这拐下到那拐下,徘徊起来了。“右边肺脏,由三部分组成……”他念一遍又一遍。“上部,在胸廓内壁,一直达第四,第五肋骨……”

过厅里有人大声嚷着:“古黎葛力!茶壶哟!”

 本译文与其原文有分别的版权许可。译文版权状况仅适用于本版本。

原文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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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

这部作品在1929年1月1日以前出版,其作者1956年逝世,在美国以及版权期限是作者终身加60年以下的国家以及地区(包括两岸四地、马来西亚),属于公有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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