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尔和译《到田间去》的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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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尔和译《到田间去》的序
作者:胡适

  我在这十二年之中大概做了三四十部书的序文,总是我读了原书之后才敢写的。今天我给汤尔和先生写《到田间去》的序子,我要特别声明,我不曾先读他的译本。一来呢,商务印书馆至今不曾把译本送来;二来呢,汤尔和先生的译书是我完全信任的;三来呢,他在自序里有意和我挑衅,我这篇序只是跋他的自序,所以译本的读了没有,不生多大问题。

  开卷第一句话,我要对汤尔和先生脱下帽子深深地鞠三个躬,表示我的敬意。汤先生在北平做了几回大官,穷的不得了,下台之后,有一个时代全靠译书过活。他到商务印书馆订下契约,一年之中要译一百二十万字的医书,每月交十万字。去年高梦旦、王云五先生告诉我:“尔和先生真了不得!每月准交十万字的译稿,一点不含糊!”只可惜商务印书馆的排字工人总赶不上汤先生一支笔的速率!汤先生这样的刻苦,这样的勤奋,真是我们少年人的模范。所以我很诚恳地对他表示敬意。

  第二句话,我要脱下帽子,给全国读书的人道喜:“恭喜!恭喜!汤尔和用白话译书了!”这真是好消息。汤先生译的医书大都是用文言的。他的文言简洁通畅,也很可读。但文言译书的时代是过去的了,欧洲文字和日本新起的文字都不是文言所能流畅表现出来的,费了多大气力译出来,能读的人究竟不多,这叫做“吃力不讨好”,聪明人不应该干这种傻小子的事!汤先生在十年前做了一篇《我也来放一把野火》,用极漂亮的白话发表他的时髦主张。我当时读了那篇文章,就知道白话文得著了生力军。可惜尔和先生十年来还不肯抛弃他的绅士架子,所以他的漂亮白话文始终“不大露脸”。现在好了!他也上了梁山泊了!我代表梁山泊上的朋友高叫三声欢迎的口号:

  白话文不怕“断种”了!(这一句不大像口号,还得请吃口号饭的朋友们斧政)。

  欢迎译学老将汤尔和做白话!

  汤尔和的白话万岁!

  第三句,我要请汤尔和先生更正一段关于我个人的谣言。他说:

  胡适之先生起初在美国学农科,教员拿一篮苹果叫他区别,他不认得的,拿起来吃在肚里。

这句话是冤枉我的。我那时学习一科“种果学”,有一次实习时间做的事是苹果的辨认。每个学生面前堆著一堆苹果,一把小刀;每人自备一本《实习苹果分类法》。辨认的标准是根据每个苹果的大小,颜色,蒂的长短,圆度,脆度,酸甜等项,去查它的俗名和学名。美国学农的学生大都是来自田间,大都认得这些苹果的俗名,他们依据俗名去翻《分类法》的索引,便得学名,再填注每种的颜色,蒂长,等等,便容易了。他们不消半点钟,把二十三个苹果都分类完了,衣袋里装满了苹果,走出去大嚼去了。我同几位中国同学都不认得这些苹果先生姓甚名谁,只好规规矩矩依据各种标准去检查,整整两个钟头还不够辨认一半!眼睁睁地看著别人大嚼苹果,自己面前的苹果又都切开验看,不久都酸化了,不中吃了。这一课的分数自然很低,但前年我重到美国,居然还认得好几种苹果,不能不说是十五年前的一点小成绩。美国同加拿大的苹果大概有四五百种。东三省的黄豆有二百种。这都是很自然的。我们国内的少年,见了麦子说是韭菜,却要高谈“改良农村”,“提高农民生活”,真是痴人说梦!

  前几个月,我的大儿子祖望和他的同学徐君在上海郊外看见一只水牛。这两个孩子就没有见过这种怪物,他们研究的结果,断定这怪物是一只小象!旁边可笑坏了我的七岁小儿子思杜,他说,“这是水牛,你们连水牛都不认得!”思杜去年跟他母亲到徽州乡间住过四五个月,所以那一天便可以夸炫他的“博学了”。这便是到田间去和不到田间去的分别。

  所以我十分赞同汤尔和译这部书的本意。他说:

  我译这部书的意思,要想给人们做一个标准,少讲空话,多知道事实。……用不著开口便是主义,闭口便是国家,且分一点精神,留心苣莴,萝卜,白菜,黄豆,牛粪,马粪。

  他又说:

  乡下人进城,也是莫名其妙。但是乡下人所不知道的,是繁华奢侈;我辈到乡下所不知道的,乃是人类生活根源。到底谁该打,且让良心去判断。

  他告诉我们:

  南满铁路所办的公主岭农场,搜集数十种大豆,想改良豆种。没有几年工夫,已选定改良种第四号,第八十七及八十九号,收量既增加,油分又丰富,而且形式好看。何以我们自己就没有人干这件事?

  他自己的回答是:

  因为我们大家都去讲国计民生大道理,讲主义,讲手段。什么叫做白眉,什么叫做黑脐,什么叫做四粒黄,什么叫做大粒青,满不知道。至于高粱的双心红,喜鹊白,更是江湖上的隐语,不入爱国家的耳朵。

这是很沉痛的控诉,我们平日爱讲国计民生大道理的人听了,应该作何感想?

  我在十年前,便提出“多研究问题,少谈主义”的意见,希望引起一班爱谈大道理的人的觉悟。十年以来,谈主义的人更多了,而具体的问题仍旧没有人过问。只看见无数抽象名词在纸上炫人眼睛,迷人心智,而事实上却仍旧是一事无成,一事不办。谈主义的书报真不在少数了!结果呢,还只是尔和先生说的,“不过纸张倒楣,书坊店走运”!于老百姓的实际苦痛有什么救济?于老百姓的实际问题有什么裨补?

  尔和先生说过,他译这本书的用意是要劝人“少讲空话,多知道事实”。我要替他加几句解释:

  少谈主义,多研究一点有用的科学。

  带了科学知识作工具,然后回到田间去,睁开眼睛看看民众的真痛苦,真问题。然后放出你的本事来,帮他们减除痛苦,解决问题。

  改良得一种豆,或一种棉花,或一种蚕子,胜似一万万吨谈主义的文章。

  发明一个治牛瘟猪瘟的方子,介绍一个除蝗除害虫的法子,胜似一万万张宣传主义的标语。

  胡适  十九,五,二十八  在“奉天”轮船上

  (收入耿云志主编:《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第12册,1994年黄山书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