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潮 (郁达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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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潮 (郁达夫)
作者:郁达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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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中旬一天的午后,和丽的阳光,同爱人的微笑似的,洒满在一处静僻的乡村里,这乡村的前面,流著清沧的钱塘江水,后面有无数的青山,纵横错落的排列在蓝苍的天空里。三五家茅檐泥壁的农家,夹了一条如发的官道,散点在山腰水畔。农家的前后四周,各有几弓空地围著,空地里的杂树,系桑柘之类,地上横著的矮小的树影,有二三尺长。大约已经是午后三点钟了,几声鸡叫的声音,破了静寂的空气,传到江水的边上来。一家农家,靠著江边的高岸。从这农家的门前,穿过一条在花坛里躺著的曲径,就是走下江水边上去的一条有阶段的斜路。这斜路的阶段,并非用石子砌成,不过在泥沙的高岸中,用了铁耙开辟出来的。走下了这泥路的十一二级的阶段,便是贴水的沙滩。沙滩上有许多乱石蚌壳,夹在黄沙青木的中间。日夕的细浪狂潮,把水边的沙石蚌壳,洗涤得明净可爱,一个个在那里返射七色的分光。

  在这沙滩的乱石中间,拖著两个小小的影儿,有两个七八岁的小孩,在那里敲磨圆石子。几声鸡叫的声音,传到江水边上的时候,一个蹲近水边的小孩子,仰起头来向高岸上看了一眼,他的小小的头上养著一个罗汉圈。额下的两只眼睛,大得非常,从这两只大眼睛里放出来的黑晶晶的眼光,足可使我们大人惭愧俯首,因为他的这两只眼睛,并不知道社会是怎么的,人与人的纠葛是怎么的,人间的罪恶是怎么的。一个狮子鼻,横在他的红黑的两颊中间。上翻下跷的两条嘴唇的曲线,又添了他一层可爱的样子,一排细密的牙齿,微微的露现在嘴唇中间。他穿的是一件青花布衫。从远处看去他和他旁边蹲著的那女孩子,并无分别;身上穿的青花布衫,身材的长短,全是一样的,但是从他们的前面看来,罗汉圈和丫角不同,红黑的脸色和细白的肉色不同,他的扁圆的面形同她的长方的相貌不同。她虽则也有黑晶晶的两只大眼睛,但她那一副常在微笑的脸色却和他那威猛的面貌大有不同的地方。她比他早生一个月,但是她总叫他“三哥”的,他回头向高岸上一看,看见一只美丽的雄鸡,呆呆的立在桑树的阴影里,他就叫她说:

  “秋英!你们的那只雄鸡立在那里。嫚母说,这是给我的,真的么!”

  “不给你的,我们家里有六只鸡娘,要它生蛋哩!”

  “你别太小气了,雄鸡又不会生蛋的,要它做什么?不如给了我的好,年底下就好杀倒米吃。”

  “你只想吃的,没有这雄鸡,鸡娘怎么生蛋呢?”

  “你怎么会这样的小气,不肯给我就罢了;我们的谷也不粜给你们了。你把圆石子还我,不要你磨了。”

  “给你……给你……给你……”

  “不要不要。你快把圆石子还我!”

  “…………”

  他把秋英手里在那里替他磨的圆石子夺了去之后,秋英就伏在他那小小的手臂上哭了起来。他一声也不响,呆呆的把秋英的身体抱住了。秋英的一声一声的悲泣,与悲泣同时起来的一次一次的身体的微颤,都好像是传到他自家的心里去了的样子。他吊了两颗眼泪呆呆的立了一忽,看看秋英的气也过了;便柔柔和和的对她说:

  “这几颗圆石子都给了你吧。”

  一边这样的说,一边他那粗圆的小手,便捏了一把圆石子递给秋英。秋英还是哭得不已,用了右手揩著眼泪,伸了左手去接他交来的圆石子去。他因为秋英那只小手一时拿不起许多圆石子,所以就用了两手去帮她。秋英揩干了眼泪,向他的捧住的两手看了一眼,就对他笑了起来。太阳斜到西面去了。天空的颜色,又深了一层,变成了一种紫蓝色。清沧的钱塘江水,反映著阳光和天宇,起起深红的微波来,好像在那里笑他们两个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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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英的父亲,本是一个读书人。当秋英三岁的时候,他染了急病死了。她的父亲在日,秋英的一家原是住在县城里的,在祖遗的许多市房出租,每月的租钱,足足可以支援一家中流人家的费用,所以秋英家里的收入,常被县城里的贫民所欣羡。他父亲死了之后,他的母亲因为秋英的外祖母孤冷不过,所以就带了秋英迁住到这离县十里的穷僻的乡村里来。秋英并无兄弟,所以她母亲非常疼爱她。她家里除了她和她母亲之外,还有一个忠心的老仆,是她祖父时候的佣人,今年已经六十一岁了。秋英和她的母亲,搬到这乡下来的时候,她的外祖母还强健得很,去年的冬天,外祖母由伤风得了重症,竟也死去了。秋英虽则说是八岁,其实还未满七岁,因为她是六月二日生的。她的家便是江边高岸上的那一家农家。门朝著钱塘江,风景好得很。她的母亲最爱种花,所以她们的屋前屋后都编著竹篱,满种了些青红的花。她家里本来是小康度日的,自从搬到乡下来之后,更加觉得收入多开支少了,所以她家里颇有一点积蓄。

  和秋英在江边游玩的那男孩,是山脚下陈国梁的三儿。陈家和秋英的外祖母家是一家人,所以诗礼——这就是那男孩的名字——和秋英也可算是远房的表姊弟。乡间的习俗每喜欢向富裕人家攀亲,陈国梁也不能脱离这种习气,所以老上秋英家里去说她外祖母长外祖母短的。诗礼的长兄二兄都是务农的,只有诗礼有些聪明的地方,因此诗礼三岁的时候,国梁特进县城去,请秋英的父亲替他起了一个风雅的名字,名叫诗礼。这是秋英的父亲死的前一个月。

  诗礼和秋英又是同年,又是表姊弟。所以天晴的时候,他们两人老在江边沙滩上,高岸的草地上,或花园里游玩;天雨的时候,诗礼每跑到秋英的家里来,和秋英两个开店,画菩萨,做戏的。秋英的亲的表弟兄,都已长大,是以秋英反和诗礼相亲相爱,和自家的亲的表弟兄,却不时常在一处。

  秋英的母亲,因为秋英没有同伴,所以诗礼上她们家里去玩的时候,也非常喜欢。有糕饼的时候,秋英的母亲每平分给他们,由他们两个坐在屋角的小椅上不声不响的分食。有一次秋英从她母亲处得了六个蛋糕,因为诗礼不来,所以秋英也不愿一个人吃。用了纸包好,藏在那里。后来诗礼来了,秋英把蛋糕拿了出来与诗礼两个拿到花底下去请菩萨,请了菩萨就分来吃,秋英还没有吃完一个的时候,诗礼却早把三个都吃完了,秋英把剩下的又分一个给他,他却不再吃了,红了脸就跑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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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烂熟的春光,带著了沉酣的和热,流露在钱塘江的绿波影里,江上两岸的杂树枝头,树下的泥沙地面,都罩著一层嫩绿的绒衣,有一种清新的香味蒸吐出来。四月初的午后的阳光,同疾风雷雨一般,洒遍在钱塘江岸村落的空中。澄明的空气里波动著的远远的蜂声,绝似诱人入睡的慈母的歌唱,这正是村人野老欲伸腰偷懒的时候,这也是青年男女为情舍命的时候。

  吃了午饭,看看他的哥哥们都上田里去耕作去了,诗礼就一个人跑上秋英家来。在这似烟似梦的阳春景里,今日诗礼不晓为了什么缘因,他的小小的眉间带著几分隐忧。一路上看看树头的青枝绿叶,听听远近的小鸟歌声,他的小小的胸怀,终觉得不能同平日一样的开畅起来。走到了秋英的家里,他看见秋英正在那里灌庭前园里的草花。帮秋英灌了一忽花,诗礼就叫秋英出来上后面山上去采红果儿去。从绿荫的底下穿绕了一条曲径,走到山腹的一块岩石边上的时候,诗礼回转头来,看见澄清如练的一条春水中间,映著一张同海鸥似的白色的风帆,呆看了一刻,他就叫秋英说:

  “你看那张风帆,我不久也要乘了那么大的船上杭州去。”

  “杭州?你一个人去么?”

  “爸爸同我去的,他说我在家里没用。要送我上杭州纸行里学生意去。”

  “你喜欢去么?”

  “我很喜欢去,因为我听爸爸说,杭州比这里热闹得多。昨天晚上,我们正在那里讲杭州的时候,妈妈忽然哭了起来,爸爸同她闹了一场。我见妈妈一个人进房去睡,所以也跟了进去,她放下了洋灯,忽然把我紧紧的抱住,说:‘你到外边去可要乖些,不要不听人的话’。我听了她的话,也觉得难过,所以就同她哭了一场。”

  秋英听了这话,也觉得有些心酸,她的眼睛,便红了一圈,呆呆的对江心的风帆看了一忽,她就催诗礼回去,说:

  “我们回到家里去吧,怕妈妈在那里等我。”

  秋英听了诗礼的话,见了江心浮著的那载人离别的飞帆,就也想起她家里的母亲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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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不声不响的转换了,原上的青草,渐渐儿郁茂起来,树木的枝叶也从淡淡的新绿变成了苍苍的深色。钱塘江的水量在杀信的时候,一直的减了下去。平时看不见的蛤蚌的躯壳,和贴近江底的玲珑的奇石,都显现出来。晴天一天一天的连续过去,梅雨过后的炎热,渐渐儿增加起来了。

  五月将尽的一天早晨,诗礼同太阳同时起了床。他母亲用了细心替他洗了手脸,又将一件半新的竹布长衫替他穿上。他乘他父亲在那里含著了怒气问答的时候,就偷了空闲跑上秋英家里来。

  诗礼的家住在后面山脚下,从他家里走上秋英的地方,足有五六分钟的路程,要走过一处草地,一条大路。走过草地的时候,诗礼见有几棵蒲公英,含著了珠露,黄黄的在清新的早晨空气里吐气。他把穿不惯的长衫拖了一把,便伏倒去把那几棵蒲公英连根的掘了起来。走到秋英家里的时候,他见秋英呆呆的立在竹篱边上,看花上的朝阳。他跑上秋英身边去叫了一声,秋英倒惊了一跳,含著微笑对他说:

  “你今天起来得这样早?”

  “你也早啊。”

  “衣兜里捧著的是什么?”

  “你猜!”

  “花儿。”

  “被你猜著了。”

  诗礼就把他采来的蒲公英拿出来给她看,这原来是她最喜欢的花儿,所以秋英便跑近他的身来抢著说:

  “我们去种它在园里吧。”

  两人把花种好之后,诗礼又从他的袋里拿出了几颗圆洁滑润的石子来给她说:

  “我要上杭州去,用不著这些圆石子了,你拿著玩吧。”

  秋英对他呆看了一眼说:

  “你几时上杭州去?你去了,我要圆石子做什么,和谁去赌输赢呢?”

  诗礼把圆石子向地上一丢,也不再讲话,一直的跑回家去了。秋英呆呆的看他跑回去的影子渐渐儿的小了下去,她的眼睛忽而朦胧起来,诗礼刚讲的“我要上杭州去”的那句话同电光似的闪到她那小小的脑里的时候,她只觉得一种凄凉寂寞的感觉,同潮也似的压上她的心来。

  呆呆的立了一会,她竟放大了声音,啼哭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