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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林诗文集 (四部丛刊本)/文集卷第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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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集卷第二 亭林诗文集 文集卷第三
清 顾炎武 撰 孙毓修 编诗集校补 景上海涵芬楼藏原刊本
文集卷第四

亭林文集卷之三

  与友人论学书

比往来南北颇承友朋推一日之长问道于盲窃叹

夫百馀年以来之为学者往往言心言性而茫乎不

得其解也命与仁夫子之所罕言也性与天道子贡

之所未得闻也性命之理著之易传未尝数以语人

其答问士也则曰行已有耻其为学则曰好古敏求

其与门弟子言举尧舜相传所谓危微精一之说一

切不道而但曰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呜呼

圣人之所以为学者何其平易而可循也故曰下学

而上逹颜子之几乎圣也犹曰博我以文其告哀公

也明善之功先之以博学自曾子而下笃实无若子

夏而其言仁也则曰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今之

君子则不然聚宾客门人之学者数十百人譬诸草

木区以别矣而一皆与之言心言性舍多学而识以

求一贯之方置四海之困穷不言而终日讲危微精

一之说是必其道之高于夫子而其门弟子之贤于

子贡祧东鲁而直接二帝之心传者也我弗敢知也

孟子一书言心言性亦谆谆矣乃至万章公孙丑陈

代陈臻周霄彭更之所问与孟子之所答者常在乎

出处去就辞受取与之间以伊尹之元圣尧舜其君

其民之盛德大功而其本乃在乎千驷一介之不视

不取伯夷伊尹之不同于孔子也而其同者则以行

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不为是故性也命也天

也夫子之所罕言而今之君子之所恒言也出处去

就辞受取与之辨孔子孟子之所恒言而今之君子

所罕言也谓忠与清之未至于仁而不知不忠与清

而可以言仁者未之有也谓不忮不求之不足以尽

道而不知终身于忮且求而可以言道者未之有也

我弗敢知也愚所谓圣人之道者如之何曰博学于

文曰行已有耻自一身以至于天下国家皆学之事

也自子臣弟友以至出入往来辞受取与之间皆有

耻之事也耻之于人大矣不耻恶衣恶食而耻匹夫

匹妇之不被其泽故曰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

呜呼士而不先言耻则为无本之人非好古而多闻

则为空虚之学以无本之人而讲空虚之学吾见其

日从事于圣人而去之弥远也虽然非愚之所敢言

也且以区区之见私诸同志而求起予

  与友人论易书

承示图书象数卜筮卦变四考为之叹服仆尝读刘

歆移太常博士书所谓辅弱扶微兼包大小之义而

讥时人之保残守缺雷同相从以为师说未尝不三

复于其言也昔者汉之五经博士各以家法教授易

有施孟梁邱京氏尚书欧阳大小夏侯诗齐鲁韩毛

礼大小戴春秋严颜不专于一家之学晋宋巳下乃

有博学之士会稡贯通至唐时立九经于学官孔颕

逹贾公彦为之正义即今所云疏者是也排斥众说

以申一家之论而通经之路狭矣及有明洪武三年

十七年之科举条格易主程朱传义书主蔡氏传诗

主朱子集传俱兼用古注疏春秋主左氏公羊榖梁

胡氏张洽传礼记主古注疏犹不限于一家至永乐

中纂辑大全幷本义于程传去春秋之张传及四经

之古注疏前人小注之文稍异于大注者不录欲道

术之归于一使博士弟子无不以大全为业而通经

之路愈狭矣注疏刻于万历中年但颁行天下藏之

学官未尝立法以劝人之诵习也试问百年以来其

能通十三经注疏者几人哉以一家之学有限之书

人间之所共有者而犹苦其难读也况进而求之儒

者之林群书之府乎然圣人之道不以是而中绝也

故曰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昔之说易

者无虑数千百家如仆之孤陋而所见及写录唐宋

人之书亦有十数家有明之人之书不与焉然未见

有过于程传者且夫易之为书广大悉备一爻之中

具有天下古今之大而注解之文岂能该尽若大著

所谓此爻为天子此爻为诸侯此爻为相此爻为师

盖本之崔憬解系辞二与四三与五同功异位之说

然此特识其大者而已其实人人可用故曰君子所

居而安者易之序也所乐而玩者爻之辞也故夫子

之传易也于见龙在田而本之以学问宽仁之功于

鸣鹤在阴而拟之以言行枢机之发此爻辞之所未

及而夫子言之然天下之理实未有外于此者素以

为绚礼后之意也高山景行好仁之情也诸姑伯姊

尊亲之序也夫子之说诗犹夫子之传易也后人之

说易也必以一人一事当之此自传注之例宐然学

者举一隅而以三隅反可尔且以九四或跃之爻论

之舜禹之登庸伊尹之五就周公之居摄孔子之历

聘皆可以当之而汤武特其一义又不可连比四五

之爻为一时之事而谓有飞龙在天之君必无汤武

革命之臣也将欲广之适以狭之此举业以来之通

弊也是故尽天下之书皆可以注易而尽天下注易

之书不能以尽易此圣人所以立象以尽意而夫子

作大象多于卦爻之辞之外别起一义以示学者使

之触类而通此即举隅之说也天下之变无穷举而

措之天下之民者亦无穷若但解其文义而已韦编

何待于三绝哉子所雅言诗书执礼诗书执礼之文

无一而非易也下而至于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之行

事秦汉以下史书百代存亡之迹有一不该于易者

乎故曰易有圣人之道四焉以言者尚其辞以动者

尚其变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愚尝劝

人以学易之方必先之以诗书执礼而易之为用存

乎其中然后观其象而玩其辞则道不虚行而圣人

之意可识矣不审高明以为然否

  与友人论易书二

小过之五其辞曰公公亦君也归妹之五辞曰其君

帝女之贵以侄娣视之则亦君也若曰必天子而后

谓之君此后人之见耳三代以上分土而治尊卑之

埶无大相远天子诸侯并称曰后书曰三后成功先

儒以为象称先王者惟施于天子称后者兼诸侯然

则后与君公一例也今谓凡五必为王者而小过之

五为群阴胁制乃贬其号曰公然则益之三四其辞

何以不曰告王而曰吿公乎岂周公系爻之前先有

一五为天子之定例乎物之不齐物之情也六十四

卦岂得一一齐同易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执事徒

见夫五之为人君也而不知剥明夷旅之五不得为

人君也徒见夫比家人涣之五之言王也而不知离

之上九升之六四特言王用而非五也随之上六益

之六二兼言王用而非五也记曰 言岂一端而已

夫各有所当也必欲执一说以槩全经所谓固哉高

叟之为诗而咸丘𫎇疑瞽瞍之非臣者与之同失矣

  与友人论父在为母齐衰期书

承教以处今之时但当著书不必讲学此去名务实

之论良获我心惟所辨父在为母服一事则终不敢

舍二礼之明文而从后王之臆制徇野人之恩而忘

严父之义也夫为父斩衰三年为母斩衰三年此从

子制之也父在为母齐衰期此从夫制之也仪礼丧

服传曰何以期也屈也至尊在不敢伸其私尊也问

丧篇曰父在不敢杖尊者在故也丧服四制曰资于

事父以事母而爱同天无二日土无二王国无二君

家无二尊以一治之也故父在为母齐衰期者见无

二尊也所谓三纲者夫为妻纲父为子纲夫为妻之

服除则子为母之服亦除此严父而不敢自专之义

也奈何忘其父为一家制礼之主而论异同较厚薄

于其子哉伯鱼之母死期而犹𡘜夫子闻之曰谁与

𡘜者门人曰鲤也夫子曰嘻其甚也伯鱼闻之遂除

之伯鱼之母孔子之妻也孔子为妻之服既除则伯

鱼不敢为其母之私恩而服过期之服所谓先王制

礼不敢过也丧服子夏传曰禽兽知母而不知父野

人曰父母何算焉都邑之士则知尊祢矣丧服小记

曰祖父卒而后为祖母后者三年是则父在而不得

伸其三年者厌于父也祖父在而不得伸其三年者

厌于祖父也服之者仁也不得伸者义也品节斯斯

之谓礼虽然传曰父必三年然后娶逹子之志也然

则十五月而𧝓之外为之子者岂忍遂食稻衣锦而

居于内乎志之为言即心丧之谓以父之尊厌之而

又以父之三年不娶者逹之圣人所以处人父子之

间者仁之至义之尽矣自礼教不明丧纪废坏而徒

以衰麻之服为丧宐执事之疑而不敢安也经传言

三年之丧不谓之三年之服也夫三日不怠三月不

解期悲哀三年忧者此三年之丧也练而慨然祥而

廓然者此三年之丧也泣血三年未尝见齿者此三

年之丧也丧云丧云衰麻云乎哉且执事谓今之父

在为母者果能服三年之服乎卒𡘜之后固有屈于

父而易为缟白浅淡之衣者矣是则幷其衰麻之服

亦有所不尽行然而二十七月之内不听乐不昏嫁

不赴举不服官则自周公以来固已如此矣且夫礼

有母为长子三年之文先儒以为不得以父在屈至

期何也从乎父也父除则虽子之为母而不敢不除

父未除则虽母之为子而不敢除故子有为母期者

母有为长子三年者孟子曰礼之实节文斯二者是

也若但曰父母之亲同其爱同其服同则孩提之童

无不知之者矣何待圣人为之制哉曾子问曰并有

丧如之何何先何后孔子曰葬先轻而后重其奠也

先重而后轻以父为重以母为轻苟非斯言之出于

圣人则亦将俗儒之所议矣若夫上元洪武改革之

繇卢履冰元行冲褚无量驳正之说当亦执事旧闻

不烦更述惟祈详詧

  与友人论服制书

增三年之丧为三十六月起于唐宏文馆直学士王

元感已为张柬之所駮而今关中士大夫皆行之丧

服小记曰再期之丧三年也三年问曰至亲以期断

然则何以三年也曰加隆焉尔也焉使倍之故再期

也古人以再期为三年而于其中又有练祥之节杀

哀之序变服之渐以其更历三岁而谓之三年非先

有三年之名而后为之制服也今于礼之所繇生者

既已昧之抑吾闻之君子之所贵乎丧者以其内心

者也居处不安然后为之居倚庐以致其慕食旨不

甘然后为之疏食水饮以致其菲去餙之甚然后为

之袒括衰麻练葛之制以致其无文今关中之士大

夫其服官赴举犹夫人也而独以冠布之加数月者

为孝吾不知其为情乎为文乎先王之礼不可加也

从而加之必其内心之不至也其甚者除服之日而

有贺夫人情之所贺者其不必然者也得子也拜官

也登科也成室也不必然而然斯可贺也故曰婚礼

不贺人之序也以其为人事之所必然故不贺也丧

之有终人事之必然者也何贺之有抑吾不知其贺

者将于除服之日乎君子有终身之丧忌日之谓也

是日也以丧礼处之而不可以除将以其明日乎则

又朝祥暮歌之类也贺之为言稍知书者已所不道

而王元感之论则尚遵而行之使有一人焉如颜丁

子羔之行其于送死之事无不尽也而独去其服于

中月而𧝓之日其得谓之不孝哉虽然吾见今之人

略不以丧纪为意而此邦犹以相沿之旧不敢遽变

是风俗之厚也若乃致其情而去其文则君子为教

于乡者之事也

  与友人论门人书

伏承来教勤勤恳恳闵其年之衰暮而悼其学之无

传其为意甚盛然欲使之效曩者二三先生招门徒

立名誉以光显于世则私心有所不愿也若乃西汉

之传经弟子常千馀人而位高者至公卿下者亦为

博士以名其学可不谓荣欤而班史乃断之曰盖禄

利之路然也故以夫子之门人且学干禄子曰三年

学不至于榖不易得也而况于今日乎今之为禄利

者其无藉于经术也审矣穷年所习不过应试之文

而问以本经犹茫然不知为何语盖举唐以来帖括

之浅而又废之其无意于学也传之非一世矣矧纳

赀之例行而目不识字者可为郡邑博士惟贫而不

能徙业者百人之中尚有一二读书而又皆躁竞之

徒欲𨒪成以名于世语之以五经则不愿学语之以

白沙阳明之语录则欣然矣以其袭而取之易也其

中小有才华者颇好为诗而今日之诗亦可以不学

而作吾行天下见诗与语录之刻堆几积案殆于瓦

釜雷鸣而叩以二南雅颂之义不能说也于此时而

将行吾之道其谁从之大匠不为拙工改废绳墨羿

不为拙射变其彀率若徇众人之好而自贬其学以

来天下之人而广其名誉则是枉道以从人而我亦

将有所不暇惟是斯道之在天下必有时而兴而君

子之教人有私淑艾者虽去之百世而犹若同堂也

所著日知录三十馀卷平生之志与业皆在其中惟

多写数本以贻之同好庶不为恶其害已者之所去

而有王者起得以酌取焉其亦可以毕区区之愿矣

夫道之污隆各以其时若为已而不求名则无不可

以自勉鄙哉硁硁所以异于今之先生者如此高明

何以教之

  与友人辞祝书

昨见子德云明府将以贱辰光临赐祝窃惟生日之

礼古人所无小弁之逐子始说我辰哀郢之故臣乃

言初度故唐文皇以劬劳之训垂泣以对群臣而近

时孙退谷张篑山著论次废此礼彼居常处顺者犹

且辞之况鄙人生丁不造情事异人流离四方偷存

视息若前史王华王肃陆襄虞荔王慧龙之伦便当

终身布衣疏食不听音乐不参喜事即不能然而又

以此日接朋友之觞炫世俗之目岂不于我心有戚

戚乎知我者当闵其不幸而吊慰之不当施之以非

礼之礼使之拂其心而夭其性也用是直摅衷曲布

诸执事惟祈鉴之

  病起与蓟门当事书

天生豪杰必有所任如人主于其臣授之官而与以

职今日者拯斯人于涂炭为万世开太平此吾辈之

任也仁以为已任死而后已故一病垂危神思不乱

使遂溘焉长逝而于此任已不可谓无尺寸之功今

既得生是天以为稍能任事而不遽放归者也又敢

怠于其职乎今有一言而可以活千百万人之命而

尤莫切于秦陇者苟能行之则阴德万万于于公矣

请举秦民之夏麦秋米及豆草一切征其本色贮之

官仓至来年青黄不接之时而卖之则司农之金固

在也而民间省倍蓰之出且一岁计之不足十岁计

之有馀始行之于秦中继可推之天下然谓秦人尤

急者何也目见凤翔之民举债于权要每银一两偿

米四石此尚能支持岁月乎捐不可得之虚计犹将

为之而况一转移之间无𧇊于国课乎然恐不能行

也易曰牵羊悔亡闻言不信至于势穷理极河决鱼

烂之后虽欲徴其本色而有不可得者矣救民水火

莫先于此病中巳笔之于书而未吿诸在位比读国

史正綂中尝遣右通政李畛等官粜米得银若千万

则昔人有行之者矣特建此说以待高明者筹之

  与李湘北书

关中布衣李君因笃顷承大疏荐扬既徴好士之忱

尤羡㧞尤之鉴但此君母老且病独子无依一奉鹤

书相看哽咽虽趋朝之义已迫于戴星而问寝之私

倍悬于爱日况年逾七十久困扶床路隔三千难通

啮指一旦祷北辰而不验回西景以无期则缾罍之

耻奚偿风木之悲何及昔者令伯奏其愚诚晋朝听

许元直指其方寸汉主遣行求贤虽有国之经教孝

实人伦之本是用溯风即路沥血叩阍伏惟执事宏

锡类之仁悯向隅之泣俯赐吹嘘仰徼俞允俾得归

供菽水入侍刀圭则自此一日之斑衣即终身之结

草矣若炎武者黄冠蒯屦久从方外之踪齿豁目盲

已在废人之数而以生平昆弟之交理难坐视辄敢

通书辇下布其区区

  答汤荆岘书

两函并至深感注存足下有子产博物之能子政多

闻之敏而下问及于愚耄不知臣精销亡少时所闻

十不记其二三矣闻之前辈老先生曰太祖实录凡

三修一修于建文之时则其书巳焚不存于世矣再

修于永乐之初则昔时大梁宗正西亭曾有其书而

⿰氵𠔏水滔天之后遂不可问今史宬所存及士大夫家

讳实录之名而改为圣政记者皆三修之本也然而

再修三修所不同者大抵为靖难一事知弃大宁而

幷建立之制及一切边事书之甚略是也至于颍宋

二公若果不以令终则初修必巳讳之矣闻之先人

曰实录中附传于卒之下者正也不系卒而别见者

变也当日史臣之微意也王元美先生作信国公诗

曰所以恩泽终颍宋乃反是盖谓二公之不得其死

而不可谓之诛且以汉事言之武帝之于刘屈牦谓

之诛可也成帝之于翟方进谓之诛不可也是史臣

之所以微之也今观卒后恩典之有无隆杀则举一

隅而三可反矣至于即主位之月日当如来论以实

录为正耳自万历以还是非之𡍼樊然殽乱姑以目

所尝见之书其刻本则如辛亥京察记事辽事实录

王在清流摘镜傃庵野钞同时尚论录二书并悫书蒋德

钞本则如酌中志刘若恸馀杂记史惇之类皆不可阙

而遽数之不能终也搜罗之博裁断之精是在大君

子而已

  与叶讱庵书

去冬韩元少书来言曾欲与执事荐及鄙人已而中

止顷闻史局中复有物色及之者无论昏耄之资不

能黾勉从事而执事同里人也一生怀抱敢不直陈

之左右先妣未嫁过门养姑抱嗣为吴中第一奇节

𫎇朝廷旌表国亡绝粒以女子而蹈首阳之烈临终

遗命有无仕异代之言载于志状故人人可出而炎

武必不可出矣记曰将贻父母令名必果将贻父母

羞辱必不果七十老翁何所求正欠一死若必相逼

则以身殉之矣一死而先妣之大节愈彰于天下使

不类之子得附以成名此亦人生难得之遭逢也谨

此奉闻

  与史馆诸君书

视草北门䌷书东观一代文献属之钜公幸甚幸甚

列女之传旧史不遗伏念先妣王氏未嫁守节断指

疗姑立后训子及家世名讳并载张元长先生传中

崇祯九年巡按御史王公具题奉旨旌表乙酉之

夏先妣时年六十避兵于尝熟县之语濂泾谓不孝

曰我虽妇人身受国恩义不可辱及闻两京皆破绝

粒不食以七月三十日卒于寓室之内寝遗命炎武

读书隐居无仕二姓迄今三十五年每一念及不知

涕之沽襟也当日间关戎马越大祥之后乃得合葬

于先考文学之兆今将树一石坊于墓上藉旌门之

典为表墓之荣而适当修史之时又得诸公以卓识

▫▫膺笔削之任共姬之葬特志于春秋漆室之言

独传于中垒不无望于阐幽之笔也炎武年近七旬

旦暮入地自度无可以扬名显亲敢沥陈哀恳冀采

数语存之简编则没世之荣施即千载之风教矣

  与公肃甥书

修史之难当局者自知之矣求藏书于四方意非不

美而西方州县以此为苦宪檄一到即报无书所以

然者正縁借端泒取解费时事人情大抵如此窃意

此畨纂述止可以邸报为本粗具草稿以待后人如

刘昫之旧唐书可也唐武宗以后无实录忆昔时邸报至崇祯十

一年方有活板自此以前并是写本而中秘所收乃

出𣵠州之献岂无意为增损者乎访问士大夫家有

当时旧钞以俸薪别购一部择其大关目处略一对

勘便可知矣吾自少时先王父朝夕与一二执友谈

论趋庭拱听颇识根源但年老未免遗忘而手泽亦

多散轶史稿之成犹可辩其泾渭今日作书正是刘

昫之比而诸公多引洪武初修元史故事不知诸史

之中元史最劣以其旬月而就故舛谬特多如列传

八卷速不台九卷雪不台一人作两传十八卷完者

都二十卷完者㧞都一人作两传几不知数马足何

暇问其骊黄牝牡耶然此汉人作𫎇古人传今日汉

人作汉人传定不至此亦有如谷林苍以张延登张华东为两人者惟是奏章是

非同异之论两造并存而自外所闻别用传疑之例

庶乎得之此虽万世公论郤是家庭私语不可告人

以滋好事之腾口也

  又

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吾甥宐三复斯言

不贻𮗸于后世则衰朽与有荣施矣此中自京兆抵

二崤皆得雨陇西上郡平凉皆旱荒恐为大同之续

与其赈恤于巳伤孰若蠲除于未病又有异者身为

秦令而隔河买临晋之小儿阉为火者以𠑽僮𥪡至

割死一人岂非自陜以西别一丗界乎诚欲正朝廷

以正百官当以激浊扬清为第一义而其本在于养

廉故先以俸禄一议附览然此今日所必不行留以

俟之可耳说经之外所论著大抵如此丗有孟子或

以之劝齐梁我则终于韫匵而已

  答原一公肃两甥书

老年多暇追忆曩游未登弱冠之年即与斯文之会

随厨俊之后尘步杨班之逸躅人推月旦家擅雕龙

此一时也已而山岳崩颓江湖沸𣺷酸枣之陈词慷

慨尚记臧洪睢阳之断指淋漓最伤南八重泉虽隔

方寸无暌此又一时也已而奴隶鸱张亲朋澜倒或

有闻死灰之语流涕而省韩安览穷鸟之文抚心而

明赵壹终凭公论得脱危机此又一时也凡此三者

之人骑箕化鹤多不可追哲嗣闻孙往往而在此即

担簦戴笠陌路相逢犹且为之叙殷勤陈夙昔班荆

郑国之野贳酒黄公之垆而况吾甥欲以郡中之园

为吾寓舍寻往时之息壤不乏同盟坐今日之皋比

难辞后学使鸡黍蔑具干糇以愆既乖良友之情弥

失故人之望且吾今居关华每年日用约费百金若

至吴门便须五倍吾甥能为办之否乎又或谓广厦

之欢可以大庇寒士九里之润亦当施及吾侪而曰

吾尔皆同声气同患难之人尔有鼎贵之甥可无挹

注之谊因罤觅菟见弹求鸮有如退之诗所云偶然

题作木居士便有无穷祈福人者吾甥复能副之否

乎虽复田文无忌不可论之当今假使元美天如当

必有以处此而如其不然则必以觖望之怀更招多

口之议况山林晚暮已成独往之踪城市云为终是

徇人之学然则吾今日之不来非惟自适亦所以善

为吾甥地也

  与彦和甥书

万历以前八股之文可传于丗者不过二三百篇耳

其间𨚫无一字无来处偶为门人讲吴化事君数一

节文中有謇谔二字楚辞离骚余固知謇謇之为患

兮忍而不能舎也此謇字之所出也史记商君传千

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武王谔谔以昌殷纣墨

墨以亡此谔字之所出也陆机辨亡论左丞相陆凯

以謇谔尽规韩文公郾城聨句九迁弥謇谔则古人

已用之矣今欲吾甥集门墙多士十数人委之将先

正文字注解一二十篇来以示北方学者除事出四

书不注外其五经子史古文句法一一注之如李善

之注文𨕖方为合式此可以救近科杜𢰅不根之弊

  与施愚山书

理学之传自是君家弓冶然愚独以为理学之名自

宋人始有之古之所谓理学经学也非数十年不能

通也故曰君子之于春秋没身而已矣今之所谓理

学禅学也不取之五经而但资之语录校诸帖括之

文而尤易也又曰论语圣人之语录也舍圣人之语

录而从事于后儒此之谓不知本矣高明以为然乎

近来刊落枝叶不作诗文敬拜佳篇未得酬和而音

学五书之刻其功在于注毛诗与周易今但以为诗

家不朽之书则末矣刊改未定作一书与力臣先印

诗经幷广韵奉送有便人可往取之

  答汪苕文书

远惠手书奖挹过甚殊增𢙀愧至于悯礼教之废坏

而望之斟酌今古以成一书返百王之季俗而跻之

三代此仁人君子之用心也然斯事之难朱子尝欲

为之而未就矣况又在四五百年之后平弟少习举

业多用力于四经而三礼未之考究年过五十乃知

不学礼无以立之旨方欲讨论而多历忧患又迫衰

晚兼以北方难购书籍遂于此经未有所得而所见

有济阳张君稷若名尔岐者作仪礼郑注句读一书

根本先儒立言简当以其人不求闻逹故无当丗之

名而其书实似可传使朱子见之必不仅谢监岳之

称许也向见五服异同之书已相叹服窃意出处升

沉自有定见如得殚数年之精力以三礼为经而取

古今之变附于其下为之论断以待后王以惠来学

岂非今日之大幸乎弟方纂录易解程朱各自为书

以正大全之谬而桑榆之年未卜能成与否不敢虚

期许之意而仍以望之君子也

  答俞右吉书

所论春秋诸家及胡文定作传之旨极为正当在汉

之时三家之学各自为师而范甯注榖梁独不株守

一家之说至唐啖赵出而会通三传独究遗经至宋

孙刘出而掊击古人几无馀蕴文定因之以痛𡘜流

涕之怀发标新领异之论其去游夏之传益以远矣

今陆氏之纂例刘氏之权衡意林并有其意惟尊王

发微未见而后儒之辨春秋其散见于志书文集者

亦多钞录未得会稡成帙若鄙著日知录春秋一卷

且有一二百条如君氏卒禘于太庙用致夫人当从

左氏夫人子氏薨当从穀梁仲婴齐卒当从公羊而

三国来媵则愚自为之说盖见硕人诗云东宫之妹

正义以为明所生之贵而非敢创前人所未有也因

乏写手一时未得奉寄惟就来书所问二事敬录以

上未知合否祈为正之

  与戴枫仲书

大难初平宐反已自治以为善后之计昔传说之吿

高宗曰惟干戈省厥躬而夫子之系易也曰山上有

水蹇君子以反身修德孟子曰行有不得者皆反求

诸已左传载夫子之言曰臧武仲之智而不容于鲁

有由也作不顺而施不恕也苟能省察此心使克伐

怨欲之情不萌于中而顺事恕施以至于在邦无怨

在家无怨则可以入圣人之道矣以向者横逆之来

为他山之石是张子所谓玉女于成者也至于臧否

人物之论甚足以招尤而损德自顾其人能如许子

将方可操汝南之月旦然犹一郡而已未敢及乎天

下也不务反巳而好评人此今之君子所以终身不

可与适道不为吾友愿之也

  与李星来书

今春荐剡几遍词坛虽龙性之难驯亦鱼潜之孔炤

乃申屠之迹竟得超然叔夜之书安于不作此则晚

年福事关中三友山史辞病不获而行天生母病涕

泣言别中孚至以死自誓而后得免视老夫为天际

乏冥鸿矣此中山水绝佳同志之侣多欲相留避世

愚谓与汉羌𤇺火但隔一山彼谓三十年来在在筑

堡一县之境多至千馀人自为守敌难遍攻此他省

之所无即天下有变而秦独完矣未知然否

  答李紫澜书

常叹有名不如无名有位不如无位前读大教谬相

推许而不知弟此来关右不干当事不立坛宇不招

门徒西方之人或以为迁或以为是而同志之李君

中孚遂为上官逼迫舁至近郊至卧操白刃誓欲自

裁关中诸君有以巨游故事言之当事得为谢病放

归然后国家无杀士之名草泽有容身之地真所谓

威武不屈然而名之为累一至于斯可以废然返矣

或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何欤曰君子所求者没

丗之名今人所求者当丗之名当丗之名没则已焉

其所求者正君子之所疾也而何俗士之难寤欤城

郭沟池以为固甲兵以为防米粟刍茭以为守三代

以来王者之所不废自宋太祖惩五季之乱一举而

尽撤之于是风尘乍起而天下无完邑矣我不能守

贼亦不能据而椎埋攻剽之徒乃尽保于山中于是

四皓之商颜刘阮之天姥凡昔日兵革之所不经高

真之所托迹者无不为戎薮盗区故避丗之难未有

甚于今日推原其故而艺祖韩王有不得辞其咎者

矣读书论丗而不及此岂得为开拓万古之心胸者

  答曾庭闻书

南徐州别三十六年足下高论王霸屈迹泥涂读严

武隗嚣之句未尝不为之三叹弟白首穷经使天假

之年不过一伏生而已何敢望骐骥之后尘而希千

里之步然以用丗之才如君者而犹沦落不偶况硁

鄙如弟率彼旷野死于道涂固其宜也奚足辱君子

勤而之问乎宣尼有言自南宫敬叔之乘我车也而

道加行今之人情则异乎是即有敬叔之车而季孟

之流不问杏坛之字然一生所著之书颇有足以启

后王而垂来学者日知录三十卷已行其八而尚未

惬意音学五书四十卷今方付之剞劂其梨枣之工

悉出于先人之所遗故国之馀泽而未尝取诸人也

君子之道或出或处君年未老努力加

  复陈蔼公书

山史西来得接赐札并读井记一门尽节风教凛然

诚彤管之希闻中垒所未记者矣弟久客四方年垂

七十形容枯槁志业衰𬯎方且逃名寂寞之乡混迹

渔樵之侣不改效百泉二曲为讲学授徒之事亦乌

有所谓门墙者乎若乃过汝南而交孟博至高密而

访康成则当世之通人伟士自结发以来奉为师友

者盖不乏人而未敢存门戸方隅之见也诗曰风雨

如晦鸡鸣不已又曰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榖

他山之石可以攻五是则君子所以持巳于末流接

人于广坐者必有不求异而亦不苟同者矣辱承来

教实获我心率此报谢



亭林文集卷之三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