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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杂俎/卷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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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五杂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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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江油有左担道,为其道至险,担其左者,不得易至右也。《汉书·西南夷传》:“滇池,秦时尝破,略通五尺道。”谓其险厄,才五尺也。《西域传》:“乌托国,其西则有县度。”谓悬绳而度也。今天下莫险于栈道,然直指使者行部肩舆安稳,岂复王阳回驭时乎?

闽中自浙之江山入度仙霞岭,亦自险绝。北人度,汗津津下矣。余己丑夏下第,适天欲雨,瞑云四合,与徐惟和自绝顶真趋至平地,而后雨作。要其险岂能敌白鹤岭之半乎?若登山游眺,险尚有什百于此者。韩昌黎恸哭不足为奇也。

平生游山,所历当以方广岩,灵羊谷为第一险。仰倚绝壁,下临无际,既无藤葛可攀,途仅尺许,而又外倾。且为水帘所喷,崎岖苔滑,就其傍睨之,胆已落矣。余与诸友奴仆六七人,仅一小奴过之,然几不能返,面无人色矣。武夷折笋,余少时登之,殊不为意,盖梯干甚伟,险处又有铁ㄌ可攀,自不至失足耳。但既过险,龙脊上甚难行,亦强弩之末势也。

华山,余未之登,读王恒叔游记,知其险甲于诸岳,亦在龙脊上难行耳。天台石梁不过独木桥之类,人自气慑耳,无崩朽之虞也。闽鼓山白云洞,石磴七百级,望之如登天然;不过苦诸缙绅公子,体腯骨弱者耳。许掾得此,自当无苦也。

新安黄山深处,由石牌楼达海子,有积沙岸丈许,人疾过之则济,少驻足,沙便崩,余不敢度也。潘景升笑而践之,行二三步而崩,大呼求救,土人掖之以还,面如死灰云。余笑谓:“不尔,几作嬴政崩沙丘矣!”友人王玉生过灵羊谷亦然,归家病几一月。如此奇僻,可作昌黎后身,然食肉不食马肝,未为不知味也。

余游四方名山,无险不届,并未失足。壬子秋过吕亭驿一板桥,去地二丈馀,中道而折,四舆人及余皆殒地,其不为薤粉者,以下皆积沙也。始知人不ㄨ于山,而ㄨ于垤,祸每生于所忽也。

南昌滕王阁序既云:“星分翼轸”,又云“龙光射斗牛之墟”。翼轸、斗牛,相距甚远,必有一谬。

荆州黄牛峡,下有查波滩。宋寇莱公谪巴东,舟经此滩,闻水中人语,出视之,见一裸体者为之挽舟,公叱之,曰:“我黄魔神也,公异日当大用,故为公挽舟耳。但裸体不敢相见。”公以锦袱投之,神即披袱,再拜,冉冉而去。

夷陵龙角山有石穴,窅黑无际,其中有二巨石,相对而立,中间丈许,名阴阳石。阴石常湿,阳石常燥。每水旱不调,居民具仪从入穴中,旱则鞭阴石,潦则鞭阳石,无不应时而止。但鞭者不出三年必死,故人不敢为也。

松滋县南九十里有竹泉,宋政和初,有僧浚井得竹笔。后黄庭坚谪黔过之,视笔,曰:“此吾过峡中虾蟆背所坠也。”后其笔忽成竹,始知此泉与峡水通也。

荆州济江西岸有地肺,洪潦常浮不没,其状若肺焉,故名。骆宾王吸金丹于地肺,即此也。或云:终南山,亦曰地肺。一云:太一山。

《山海经》:“鲧窃帝之息壤,以湮洪水。”今江陵南门有息壤祠云。息壤,石也,而状若城郭。唐元和中,裴宇牧荆州,阴雨弥旬不止,有道士欧阳献谓宇曰:“公曾得一石室乎?瘗之则雨止矣。”宇惊曰:“有之,但已弃竹篱外矣。”觅而瘗之,雨即止。后人有发之者,辄致淋雨。苏轼序云:“今江陵南门外有石状若宅,陷地中,而犹见其脊,旁有石记云:‘不可犯畚锸以致雷雨。’后失其处。”万历壬午,新筑南门城,乃复得而瘗之,置祠其上。

匡续,字子孝,周武王时人,庐于浔阳山中。后威烈王以安车迎续,续仙去,惟庐存,故命其山为庐山,亦曰匡山也。

黄州东百里有孔子山,相传孔子适楚,尝登此山。上有坐石,草木不侵。有砚石,每雨辄有墨水流水。

汴有老圃纪姓者,一锄庇三十口,病笃,呼子孙,戒曰:“此二十亩地,便是青铜海也。”此与舌耕、研田何异?

《洞天福地记》所言里数多诞,如云:“泰山周回三千里,霍林洞天亦三千里之数。”今计其地才百分之一耳。或以列真所居分治之域论耶?其说殆不可晓。

杜少陵文:“九天之云下垂,四海之水皆立。”坡诗:“天外黑风吹海立。”余从祖司农公杰以大行奉使过海中流,有龙见焉,倒垂云际,距水尚百许丈,而水涌起如炊烟,直与相接。人见之历历可辨也。始信水立之语非妄。

正德中,顺天文安县水忽僵立。是日,天大寒,遂冻为冰柱,高五六丈,四围亦如之,中空而旁有穴,凝结甚固。逾数日,流贼刘六、刘七等杀掠过此,民大小老弱相率入冰穴中避之,赖以全活者甚众。此亦古今所未见之异也。

金陵钟山有八功德水,相传梁天监中胡僧昙隐所甃也。其泉,一清,二冷,三香,四柔,五甘,六净,七不馌,八蠲屙,故名“八功德”。

《七发》云:“观涛于广陵之曲江。”广陵,今扬州也。扬州之涛,殊不足观。汉时吴越钱塘皆属扬州。或者曲江之涛即指西陵之潮耳。况广陵之江,一望而尽非曲江也。

成都有天涯、海角二石。天涯石在中兴寺。故老传云:“人坐其上,则脚肿不能行。”至今人不敢践履。诲角石在罗城内西北隅角,高三尺馀,旧有庙,王均之乱,为守门者所坏,今不复存矣。

刘𬴊之采药至衡山,深入忘返,见有一涧水,水南有二石囷,一囷闭,一囷开,水深广不得过,欲还失道,遇伐弓人问径,仅得还家。或说囷中皆仙灵、方药诸杂物。𬴊之欲更寻索,终不知处也。此与王烈、嵇叔夜事相类。名山、洞府,信有之。

宋崇宁中,铸九鼎,用金甚厚,取九州水土内鼎中,既奉安于九成宫,车驾临幸,遍礼焉。至北方之宝鼎,忽漏,水溢于外。刘炳谬曰:“正北在燕山,今宝鼎但取水土于雄州境,宜不可用。”其后竟以北方致乱。

建炎三年,吉州修城,役夫得髑髅,弃水中。俄浮一钟,有铭五十六字云:“唐兴元年吾子没,痊卢陵西垒,后当火德五九之际,世衰道败,浙梁相继丧乱,章贡康昌之日,吾亦复出是邦,东平鸠工,复使君子同河伯听命水官。”郡守命录其词,录毕而钟自碎。

张唐英谓姚天璹乃与洛水进赤石者同等。杨用修引唐语林:“武后时争献祥瑞,洛滨居民,有得石而剖之,中赤者,献于后,曰:‘是石有赤心。’李日知曰:“此石有赤心,其余岂皆谋反耶?唐英所引盖此事。语林罕传,人亦鲜知。余按此事载《唐书·李昭德传》中甚明,固非语林,亦非李日知事也。余髫时读史即知有此,用修乃以为新闻耶?

济南有二奇焉:趵突泉从地中涌起六七尺者数处,冬夏不竭,流而成河。华不注山亦从地中突起,傍无丘陵绵亘,远望之若浮图焉。其上乱石纵横,如人工所堆叠,皆奇观也。

峄山多石,黝黑色,从下望之,簇簇如笋;然山径皆缘石行,或俛出其下。石之下皆沙也,石附以沙自固。久之,沙为风雨摧剥渐尽,窟穴竞开,石亦不能自立,常有自山巅陨至田中者,譬之米中鸡子,米尽则蹶矣。叶福唐相君为南宗伯时游此,政值石坠,滚至前,仅丈余而止,稍进则薤粉矣。此亦游者所当戒也。

秦始皇泰山立无字碑,解者纷纭不定,或以为碑函,或以为镇石,或以为欲刻而未成,或以为表望,皆臆说也。余亲至其地,周环巡视,以为表望者近是。盖其石虽高大而厚,与凡碑等,必非函也。此石既非山中所产,又非寻常勒字之石,上有芝盖,下有跌坐,俨然成具,非未刻之石也。考之《史记》,始皇以二十八年上泰山,立石封祠祀下,风雨暴至,休于树下,因封其树为五大夫。禅梁父刻所立石,其辞云云,则泰山之石已刻矣。今元君祠旁公署中尚有断碑二十九字,此疑即所刻之石也,然则片石之树,其巅为祠祀,表望明矣。

泰山之称雄于江北,亦无佛处称尊耳。齐鲁之地,旷野千里,冈陵丘阜,诧以为奇,而岱宗巍然,障大海而控中原,其气象雄伟,莫之与京,固宜为群岳之宗也。又岱为东方主发生之地,故祈嗣者必祷于是,而其后乃传会为碧霞元君之神,以诳愚俗。故古之祠泰山者,为岳也;而今之祠泰山者,为元君也。岳不能自有其尊,而令它姓女主偃然据其上,而奔走四方之人,其倒置亦甚矣!

有死而后有生,故泰山之有蒿里山也,酆都城也,十王殿也,皆为受生而设也。余窃以为东方主生,西方主杀,各有司存,岂宜并用?酆都业在西方,则受死之籍,当归金天。华岳虽相去万里,而造化视之,不过左右手耳。愚民贪生而又畏死,故祝延者与求胤者,香火相望。要之,生可祈也,死亦可祈也。死不可免也,则生亦不必祷也。况不知寡欲而求生子,不知行善而求延年,民之大惑也。

《藏经》云:“泰山为天帝之孙,为五岳祖,主掌人间生死修短。”此俗说之鼻祖也。然天帝岂应有孙?不过以东方震旦之地,有“帝出乎震”之说,而附会之耳。

渡江以北,齐、晋、燕、秦、楚、洛诸民,无不往泰山进香者。其斋戒盛服,虔心一志,不约而同,即村妇山甿,皆持戒念佛,若临之在上者云,稍有不洁,即有疾病,及颠蹶之患。及祷祠以毕,下山舍逆旅,则居停亲识皆为开斋,宰杀狼籍,醉舞喧呶,娈童歌倡,无不狎矣。夫既不能修善于平日,而又不能敬谨于事后,则其持戒念佛,不过以欺神明耳,曾谓泰山不如林放乎?

均州之太和山,万方士女,骈阗辐凑,不减泰山,然多闽、浙、江右、岭蜀诸人,与元君雄视,无异南北朝矣,而均州诸黄冠千数,放纵无忌,此则岱宗所无也。

武当、元君二祠,国家岁籍其香钱,常数万缗。官入之,以给诸司俸禄。不独从民之便,而亦籍神之贶矣。然官吏饩禀,自当有惟正之供,取足于此,似为不经。似当入之本州,以为往来厨传之费,免加派之丁粮则善矣。今泰山四、九二月之终,藩省辄遣一正官至殿中亲自检阅,籍登其数,从者二人,出入搜索,如防盗然,谓之“扫殿”,而袍帐、化生、俚亵之物,皆折作官俸,殊不雅也。武当亦然。

齐云僻处万山之中,故进香者少,所入则黄冠橐中物耳。其轩𬨎供应之费,亦道官主之,故邑人差不累也。然齐云实无奇,奇者,天门与石桥严耳,而游者又多未之及也。

游山不藉仕宦。则厨传舆儓之费无所出,而仕宦游山,又极不便。侍从既多,不得自如,一也;供亿既繁,彼此不安,二也;呵殿之声,既杀风景,冠裳之体,复难袒跣,三也;舆人从者,惮于远涉;羽士僧众,但欲速了。崄巇之道,恐舁夫之谇语;奇绝之景,惧后来之开端。相率隳引于常所经行而止,至于妙踪胜赏,十不能得其一二也。故游山者,须藉同调地主,或要丘壑高僧;策杖扶藜,惟意所适。一境在旁,勿便错过;一步未了,莫惮向前。宁缓毋速,宁困毋逸。宁到头而无所得,毋中道而生厌怠。携友勿太多,多则意趣不同;资粮勿太悭,悭则意兴中败。勤干见解之奴,常鼓其勇;富厚好事之主,时借其力。勿偕酒人,勿携孱伴。每到境界,切须领略。时置笔砚,以备遗忘。此游山之大都也。

天下丘壑,无如闽中之多者,即生长其中,不能尽识也。闻粤西山水之奇,甲于宇内,每问其土人,云:“出门皆山,而山皆洞,委蛇屈曲里许者,不可数计也。”吾闽城内外诸山皆有之,但无好事者搜剔之耳。

山川须生得其地,若在穷乡僻壤,轮蹄绝迹之处,埋没不称者多矣。如姑苏之虎丘,邹之大峄,培𪣻何足言?而地当舟车之会,遂令游咏赞赏,千载不绝。岂非有幸不幸耶?

山莫高于峨眉,莫秀于天都,莫险于太华,莫大于终南,莫奇于金山华不注,莫巧于武夷,其它雁行而已,峨眉之巅,有积雪,武夷半壁有仙舟,华不注地中崛起,天都面面莲花,茍不亲见以语人,未必信也。

雁荡瀑布无声,故自奇绝。闽中水帘数处皆无声,盖岩腰凹而水喷空则为水帘,自不能奔号也。水帘奇于瀑布。吾闽四山皆瀑也。而黄岩峰瀑布,数百里外皆望见如疋练焉。余又在黄山见九龙潭水从绝顶分为三而下,至半腰合流,又三分之,如是者三,始至地,望之如杂佩然,亦一奇也。

峨眉,虽六月,必具单夹絮衣而登,其下犹炎暑也;至半山,则御夹衣;绝顶则著絮衣矣。过十月则不可登,道为雪封,且寒甚也。其山本以两峰相对,如蛾眉然,故名。蛾字当从虫,不当从山也。

峨眉之巅,四望无与颉颃者,惟正东有一点青色如烟,相传匡庐山也。然庐山未必便高于诸岳,又况九江地下即高不能敌西北方也。西北地势,视东南已高,与山齐矣,此非臆说也。山东济宁分水闸,北距临清仅三百七十里,地高九十尺,南距徐州仅四百里,地高一百十有六尺。以川江之势度之,其建瓴之势,一日千里,岂直千仞而已哉!

吾闽俗谓延平之水高与鼓山平,然未有以试也。万历己酉夏,大水骤至,城中涨溢,水从南门出,高二丈许,门圜仅露一抹,如蛾眉然。余居距门百余武,庭中水仅四五尺,东折至鳌峰,下则无水矣。相距半里许,而地形高下已逾二丈,寻常行路殊不为觉,始信人言不诬也。昔人谓桂林之壤视长沙、番禺高千尺,理固然耳。

水固常有𨶜者。《春秋》书:“谷洛𨶜,毁王宫。”《竹书纪年》载:“洛伯用与河伯冯夷斗。”《竹书》或诞妄不经,《春秋》圣人之笔,不可诬也。《宋史·五行志》载:“高宗绍兴十四年,乐平县河决,冲田数百顷,田中水自起立,如为物所吸者,高地数尺,不假提防而水自行。里南程家井水亦高数尺,夭矫如虹,声若雷霆,穿墙毁楼而出,二水𨶜于杉墩,且前且却,十余刻乃解,各复其故。”《说海》纪:“贵州普定卫有二水,一曰滚塘寨,一曰闹蛙池,相近前后。吴人从军至此,夜闻水声搏激,既而其响益大。居人开户视之,波涛喷面,不可逼近,坐以伺旦。及明声息,二水一涸一溢,人以为水斗。”此亦古今所有,不足异也。按《纪年》所纪洛伯、河伯乃二诸侯也,而后世传会之,遂以冯夷为河伯之名,井识于此。

天下海潮之来,皆以渐次。余家海滨,每乘潮汐,渡马江,舟中初不觉也。监官潮来,则稍拍岸,激石成声,与长溪松山下潮相似。惟钱唐则不然,初望之一片青气,稍近则茫茫白色,其声如雷,其势如山吼掷;狂奔一瞬,至岸,如崩山倒屋之状,三跃而定,则横江千里,水天一色矣。近岸一带人居,潮至浪花直喷屋上,檐溜倒倾,若骤雨然,初观之,亦令人心悸,其景界甚似扁舟犯怒涨下黯淡滩时也。

海中波浪,人所稀见,即和风安澜时,其倾侧簸荡,尤胜洞庭、扬子怒涛十倍也。封琉球之舟,大如五间屋,重底牢固。其桅皆合抱坚木,上下铁箍,一试海上,半日,板裂箍断,虽水居善没之人,未习过海者,入舟辄晕眩,呕哕狼籍。使者所居,皆悬床,任其倾侧,而床体常平,然犹晕悸不能饮食。盖其旷荡无际,无日不风,无时不浪也。观海者难为水,讵不信然?

浙之宁、绍、温、台,闽之漳、泉,广之惠、潮,其人皆习于海,造小舟仅一圭窦,人以次入其中,暝黑不能外视一物,任其所之,达岸乃出之。不习水者,附其舟,晕眩几死;至三日后,长年以篙头水饮之始定。盖自姑苏一带,沿海行,至闽、广,风便不须三五日也。

海上操舟者,初不过取捷径,往来贸易耳;久之,渐习,遂之夷国。东则朝鲜,东南则琉球、吕宋,南则安南、占城,西南则满剌迦、暹罗,彼此互市,若比邻然。又久之,遂至日本矣。夏去秋来,率以为常;所得不赀,什九起家。于是射利愚民,辐辏竞趋,以为奇货,而榷采之中使,利其往来税课,以便渔猎。纵令有司给符𦈡与之,初未始不以属夷为名。及至出洋,乘风挂帆,飘然长往矣。近时当事者虽为之厉禁,诛首恶一二人,然中使尚在,祸源未清也。老氏曰:“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上既责以税课方物,而又禁其贩海,其可得乎?

贩海之舟,所以无覆溺之虞者,不与风争也。大凡舟覆,多因斗风。此辈,海外诸国既熟,随风所向,挂帆从之,故保其经岁无事也。余见海盐、钱唐,见捕鱼者,为疏竹筏,半浮半沈水上,任从风潮波浪,舟皆戒心,而筏永无恙者,不与水争也。小人诚有意智,然因之悟处世之法。江南遣徐铉聘宋,词锋才辩,廷臣无出其右者,而宋太祖遣一不识字殿侍接之,即是此意。

海外之水,不知还靠天乎?还有地乎?今之高处望日似从海中生者,盖亦远视云然。如落日之衔山,非真从山落也。所云海外诸国,如琉球、日本之类,皆海中,非海外也。北方沙漠之外,不知道还有海否?若果有之,则中国与北虏亦在海中矣。水土合而成地,大段水犹多于土也。

潮汐之说,诚不可穷诘,然但近岸浅浦,见其有消长耳,大海之体固毫无增减也。以此推之,不过海之一呼一吸,如人之鼻息,何必究其归泄之所?人生而有气息,即睡梦中形神不属,何以能吸?天地间只是一气耳。至于应月者,月为阴类,水之主也。月望而蚌蛤盈,月蚀而鱼脑减,各从其类也。然齐、浙、闽、粤,潮信各不同,时来之有远近也。

苏州东入海五六日程,有小岛,阔百里馀,四面海水皆浊,浊此水清无风,而浪高数丈,常见水上红光如日。舟人不敢近,云:“此龙王宫也。”而西北塞外人迹不到之处,不时闻数千人砍树拽木之声,及明,远视,山木一空,云:“海龙王造宫也。”余谓龙以水为居,岂复有宫?即有之,亦当鲛宇贝阙,必不藉人间之木殖也。愚俗之不经,一至于此。

天下之桥以吾闽之洛阳桥为最,盖跨海为之,似非人力。相传蔡君谟遣吏持檄海神,及归,得一醋字,遂以廿一日酉时兴工,至期,潮果不至。今世所传四喜杂剧者本此也。事有无不可知。计桥长三百六十丈。若当怒潮,必难驻足耳。吾郡台江大桥亦百馀丈,跨大江而度,三十九门,江涛澎湃,亦自恐人,不知当时何以建址。大抵闽人工于此伎,亦不烦神力耳。

江南无闸,江北无桥。江南无茅屋,江北无混圊。南人有无墙之室,北人不能为也;北人有无柱之室,南人不能为也。北人不信南人有架空之楼,行于木杪;南人不信北人有万斛之窖,藏于地中。

地窖,燕都虽有,然不及秦、晋之多,盖人家颛以当蓄室矣。其地燥,故不腐;其上坚,故不崩。自齐以南不能为也。三晋富家,藏粟数百万石,皆窖而封之;及开,则市者坌至,如赶集然。常有藏十数年不腐者。至于近边一带,常作土室以避虏其中,若大厦,尽室处其中,封其隧道,固不啻金汤矣,但苦无水耳。

闽、广地常动,浙以北则不恒见。说者谓滨海水多则地浮也。然秦、晋高燥,无水时亦震动,动则裂开数十丈,不幸遇之者,尽室陷入其中。及其合也,浑无缝隙,掘之至深,而不可得。王太史维桢实遭此厄。则闽、广之地,动而不裂者,又得无近水滋润之故耶?然大地本一片生成,而有动不动之异,理尤不可解也。

万历己酉夏五月廿六日,建安山水暴发,建溪涨数丈许,城门尽闭。有顷,水逾城而入,溺死数万人。两岸居民,树木荡然。如洗驿前石桥,甚壮丽,水至时,人皆集桥上,无何,有大木随流而下,冲桥,桥崩,尽葬鱼腹。翌日,水至福州,天色清明而水暴至,斯须没阶,又顷之,入中堂矣。余家人集园中小台避之,台仅寻丈,四周皆巨浸矣。或曰:“水上台,可奈何?”然计无所出也。少选,妹婿郑正传,泥淖中自御肩舆迎老母暨诸室人至其家,始无恙,盖郑君所居独无水也。然水迄不能逾吾台而止,越二日始退。方水至时,西南门外白浪连天,建溪浮尸,蔽江而下,亦有连楼屋数间泛泛水面,其中灯火尚荧荧者;亦有儿女尚闻啼哭声者;其得人救援,免于鱼鳖,千万中无一二耳。水落后,人家粟米衣物为所浸渍者,出之,皆霉黑臭腐,触手即碎,不复可用。当时吾郡缙绅,惟林民部世吉捐家赀葬无主之尸凡以千计,而一二巨室大驵,反拾浮木无数以盖别业,贤不肖之相去远矣。

闽中不时暴雨,山水骤发,漂没室庐,土人谓之出蛟,理或有之。大凡蛟蜃藏山穴中,岁久变化,必挟风雨以出,或成龙,或入海。闽乌石山下瞰学道公署,数年前,邻近居民常见巨蟒,长数百尺,或蹲山麓,或蟠官署觚棱之上,双目如炬。至己酉秋八月,一夜,大风雨,乌石山崩,自后蟒不复见云,先是阮中丞一鹗以退倭,全城庙食山巅,舆论未尽释,是日山崩,政当其处,祠宇尽为洪水漂流,片瓦只椽杳不可见,时以为异云。

吴兴水多于由间暴下,其色殷红,禾苗浸者尽死,谓之“发洪。”晋中亦时有之。岢岚四面皆高山,而中留狭道,偶遇山水迸落,过客不幸,有尽室葬鱼腹者。州西一巨石,大如数间屋,水至,民常栖止其上。一日,水大发,民集石上者千计,少选,浪冲石转,瞬息之间,无复孑遗,哭声遍野。时固安刘养浩为州守,后在东郡为余言之,亦不记其何年也。

水柔于火,而火之患惨于火。火可避而水不可避,火可扑灭而水无如之何,直俟其自落耳。若癸卯山东之水,丁未南畿之水,己酉闽中之水,壬子北都之水,皆骸骨蔽野,百里无烟,兵戈之惨,无以逾之。然北方之水,或可堤防而障,或可沟浍而通,惟南方山水之发,疾如迅雷,不可御也。

火患独闽中最多,而建宁及吾郡尤甚:一则民居辐凑,夜作不休;二则宫室之制,一片架木所成,无复砖石,一不戒则燎原之势莫之遏也;三则官军之救援者,徒事观望,不行扑灭,而恶少无赖利于劫掠,故民宁为煨烬,不肯拆卸耳。江北民家,土墙甓壁,以泥苫茅,即火发而不然,然而不延烧也。无论江北,即兴泉诸郡,多用砖甃,火患自稀矣。

周辉《清波杂志》谓:“人生不可无田,有则仕宦出处自如,可以行志,故福字从田从衣,谓之衣食足为福也。然必税轻徭简,物力有馀之地,差足自乐;若三吴之地,赋役繁重,追呼不绝,只益内顾之忧耳”。彼但知福之从田,而不知累之亦从田也。按福字傍从示,不从衣。

吴、越之田,苦于赋役之困累;齐、晋之田,苦于水旱之薄收;可畜田者,惟闽、广耳。近来闽地殊亦雕耗,独有岭南物饶而人稀,田多而米贱,若非瘴蛊为患,真乐土也。

燕、齐萧条,秦、晋近边,吴、越狡狯,百粤瘴疠,江右蠲瘠,荆、楚慓悍,惟有金陵、东瓯及吾闽中尚称乐土,不但人情风俗,文质适宜,亦且山川丘壑足以娱老,菟裘之计,非蒋山之麓则天台之侧,非武夷之亭则会稽之穴矣。

《书》言:“天下有九福:京师,钱福,病福,屏帷福;吴越,口福;洛阳,花福;蜀川,药福;秦陇,鞍马福;燕赵衣裳福。”今以时考之,盖不尽然:京师直官福耳;口福则吴、越不及闽、广;衣裳福则燕、赵远逊吴越;钱福则岭南、滇中,贾可倍蓰,宦多捆载。

楚中如衡山、宝庆亦一乐土也:物力裕而田多收,非戎马之场,可以避兵,而俗亦朴厚。长沙则卑湿而儇,不可居矣。

国家自采榷之使四出,虽平昔富庶繁丽之乡,皆成雕敝,其中稍充裕者,岭南与滇中耳。然五岭瘴乡,不习者有性命之虞,滇南远隔绝侥,山川阻修,黔巫之界,苗獠为梗,过客辎重,时遭抄掠,不但商旅稀少,即仕宦者亦时时戒心也。

滇中沃野千里,地富物饶,高皇帝既定昆明,尽徙江左诸民以实之,故其地,衣冠文物,风俗言语,皆与金陵无别。若非黔筑隔绝,苗蛮梗道,诚可以卜居避乱。然滇若不隔万山,亦不能有其富矣。

富室之称雄者,江南则推新安,江北则推山右。新安大贾,鱼盐为业,藏镪有至百万者,其它二三十万则中买耳。山右或盐,或丝,或转贩,或窖粟,其富甚于新安。新安奢而山右俭也。然新安人衣食亦甚非啬,薄糜盐薤,欣然一饱矣。惟娶妾,宿妓,争讼,则挥金如土。余友人汪宗姬家巨万,与人争数尺地,捐万金娶一狭邪如之,鲜车怒马,不避监司前驱,监司捕之,立捐数万金,不十年间,萧然矣。至其菲衣恶食,纤啬委琐,四方之人皆传以为口实,不虚也。

天下推纤啬者,必推新安与江右,然新安多富,而江右多贫者,其地瘠也。新安人近雅而稍轻薄,江右人近俗而多意气。齐人钝而不机,楚人机而不浮。吴、越浮矣,而喜近名;闽、广质矣,而多首鼠。蜀人巧而尚礼,秦人鸷而不贪。晋陋而实,洛浅而愿;粤轻而犷,滇夷而华。要其醇疵美恶,大约相当,盖五方之性,虽天地不能齐,虽圣人不能强也。今之宦者,动欲择善地,不知治得其方,即蛮夷可化,况中国哉?

仕宦谚云:“命运低,得三西。”谓山西、江西、陜西也。此皆论地之肥硗,为饱囊橐计耳。江右虽贫瘠而多义气,其勇可鼓也。山、陜一二近边苦寒之地,诚不可耐,然居官岂便冻饱得死?勤课农桑,招抚流移,即不毛之地,课更以最要,在端其本而已。不然,江南繁华富庶,未尝乏地也,而奸胥大驵,舞智于下,巨室豪家,掣肘于上,一日不得展胸臆,安在其为善地哉?

仕小邑,驭疲民,居官者每郁郁不乐,此政不必尔。小邑易于见才,疲民易于见德。且“不见可欲,则心不乱”。尝见江南大地,败官者十常八九,择地者固无益也。

避塞苦寒之地,有唾出口即为水者;五岭炎暑之地,有衣物经冬不晒晾即霉湿者。天地气候不齐乃尔。然南人尚有至北,北人入南,非疟即痢,寒可耐而暑不可耐也。余在北方,不患寒而患尘,在南方不患暑而患湿。尘之污物,素衣为缁;湿之中人,强体成痹。然湿犹可避,而风尘一至,天地无所容其身,故释氏以世界为尘,讵知江南有不尘之国乎?

丹阳有奔牛坝,相传梁武帝有人于石城掘得一僧,瞑目坐土中,奏于帝。帝问志公。志公曰:“此入定耳,可令人于其傍击磬,则出定矣。”帝命试之,果开目,问之不答。志公乃话其前事云云。其僧一视志,即起身向南奔去,帝遣人逐之,至此地,化为牛,故因以名也。近时樵阳子亦类此。

蜀有火井,其泉如油,热之则然。有盐井,深百馀尺,以物投之,良久皆化为盐,惟人发不化。又有不灰木,烧之则然,良久而火灭,依然木也。此皆奇物,可广异闻。鲁孔林闻亦有不灰木,取以作炉,置火辄洞赤,但余未之见耳。

闽中郡北莲花峰下有小阜,土色殷红,俗谓之胭脂山。相传闽越王女弃脂水处也。环闽诸山无红色者,故诧为奇耳。后余道江右,贵溪、弋阳之山,无不丹者,远望之如霞焉。因思楚有赤壁,越有赤城,蜀有赤岸,北塞外有燕支山,想当尔耳。

由江右抵安庆,山多童而不秀,惟有匡庐,数百里外望之天半,若芙蓉焉。自德安至九江,或远或近,或向或背,皆成奇观。真子瞻所谓“傍看成岭侧成峰”者,岱、岳不及也。

秦筑长城以亡其国,今之西北诸边,若无长城,岂能一日守哉?秦之长城,自榆中并河以东属之阴山,以今长城计之,仅及其半,而燕代近胡之塞原有长城,又不自始皇始也。今九边惟辽东不可城,而政当女直之冲,蓟镇之城,则近时戚大将军继光所筑,其固不可攻,虏至其下,辄引去,其有功于边陲若此,而犹不免求全之毁,何怪书生掳纸上之谈而轻诋嬴政也!

九边惟延、绥兵最精,习于战也。延、绥兵虽十馀人,遇虏数千,亦必立而与战,宁战死,不走死也,故虏亦不敢轻战,虑其所得不偿失耳。辽左兵极脆弱,建酋时,时有轻中国之心,所赖互市羁縻之耳。然互市盟好,边境虽偷目前之安,而武备废,士卒惰窳,久而上下相蒙,不知有战矣。夫初立互市,本欲偷闲以缮治守御,生聚教训也,今反因之而废战具,不亦惑之甚耶!

宁夏城,相传赫连勃勃所筑,坚如铁石,不可攻。近来哱拜之乱,官军环而攻之,三月馀,至以水灌,竟不能拔,非有内变,未即平也。史载勃勃筑城时蒸土为之,以锥刺入一寸,即杀工人,并其骨肉筑之。虽万世之利,惨亦甚矣。近时戚将军筑蓟镇边墙,不僇一人,期月而功就,城上层层如齿外出,可以下瞰,谓之“瓦笼成”,坚固百倍,虏终其世不敢犯,则又何必以杀僇为也?

女直兵满万则不可敌,今建酋是也,其众以万计不止矣。其所以未暇窥辽左者,西戎、北达为腹背之患,彼尚有内顾之忧也。防边诸将诚能以夷攻夷,离间诸酋,使自相猜忌,保境之不暇,而何暇内向哉?不然,使彼合而为一,其志尚未可量也。

河套之弃,今多追咎其失策,然亦当时事势不得不弃也。何者?我未有以制其死命,令彼得屯牧其中,纵驱之去,终当复来。至于今日,则拓跋焘所谓“我发未燥,已闻河南是我家地”者,事愈不可为矣。

曾铣欲复河套,卒为严嵩所尼,至不保要领。然使曾策果行,河套果复,不过一时可喜,而后来边衅一开,兵革何时得息?羊祜所谓“平吴之后,尚烦圣虑”者也。赵普谓曹翰攻幽州:“得之何人可守?翰死,何人可代?”此不易之论也。盖我之兵力,不加于彼,而彼盘据已久,一旦失之,势所必争耳。

西戎茶马之市,自宋已然,盖土蕃湮酪腥膻,非茶不解其毒,而中国藉之,可以得马,以草木之叶易边场之用,利之最大者也。但茶禁当严,马数当核。今之茶,什五为奸商驵狯私通贸易,而所得之马又多尫病残疾,不堪骑乘者。直与之耳,非市也。

江北俵马之役最称苦累,而寄养之户尤多败困,要其所以,则侵渔多而费用繁也。山东大户,每签解马,编审之时,已有科派,俵解之时,又有使用,轮养有轮养之害,点视有点视之费,印烙有印烙之弊,上纳有上纳之耗,无不破家亡身者,然而马必不可少也,得贤守令监司,弊或稍差减耳。

马之入价也,漕之改折也,虽一时之便,而非立法之初意也。太仆之马价,原为江南有不宜马之地而入价,于北地市之也。漕粮之改折,亦为一时凶荒之极,米价腾涌而入价,以俟丰年之补籴也。今公然以佐官家不时之用矣。舍本色而征银,甚便也;马粮有余,而见镪不足,甚利也;然而马日减少,太仓之粟无一年之积者,折价误之也。承平无事犹可,一旦缓急,必有执其咎者。

唐李蠙判度支,以每年江、河、淮运米至京,脚钱斗计七百,议以七百钱代之。王铎曰:“非计也。京国籴米既耗积食,而七百之费兼济贫民。”时议不从。既而都下米果大贵,卒罢不行,则今日之治漕,动称改折者,其非久远之计可知矣。

古今幅员户口,莫盛于隋之大业,唐之开元。考之《隋书》:户八百九十万七千五百四十六,口四千六百一万九千九百五十六。唐开元时,户八百四十一万二千八百七十一,口四千八百一十四万三千六百九二。主富盛亦略相当,然盛未几而祸败即随之矣。宋庆历间,户至一千九十万四千四百三十四。国朝嘉、隆之时,户共一千一百一十三万四千,口共五千五百七十八万三千,而熟夷不与焉,视隋、唐、宋盛时固已过之矣。使东胜不徙,安南不弃,金瓯尚无缺也。抱杞人之忧者,能无戒于衣袽如乎?

户口生息甚难,而雕耗甚易。盖治日常少,而乱日常多。兼以治平之时,不无盗贼之窃发,水旱之流移,而杂离之世,即欲一日无事,不可得也。况乱离之后,数十年养之而不足,而承平之世,一旦败之而有余。周自东迁以及刘项之世,分裂战争者,三四百年,长平一坑四十余万,即虫蚁蚊蚋,宁能当此惨劫耶?汉至文景,盛矣,而武皇耗之;明章治矣,而桓灵覆之;赤眉董卓之乱,黔首宁有种耶?至于典午失权,胡羯肆烈,南北分朝,兵连祸结,又二百余年,春燕巢于林木,亦可哀也。唐自贞观至开元,拊养生息,渐称繁庶,而渔阳鼙鼓一动,宗社为墟,至于黄巢之变,杀人如麻,流血成川。浸淫至于五季,其间承平无事者,可以日计也。宋之盛时,已日与契丹元昊构隙,而燕云不复,淮北中失,偏安忍耻,仅抚遗民,女直侵其半,蒙古凶其终,其视汉唐规模固已不逮,而其受害之惨,使天地反复,日月无光,三皇五帝以来之人民土地,一旦沦于夷狄,亦宇宙所未有之事也。盖自三代以来,战国至于刘项,是一劫;三国至于五胡,是一劫;中唐至于黄巢、石晋,是一劫;女直至于蒙古,是一大劫:中国之人,无复孑遗矣!故我太祖皇帝之功,谓之劈开混沌,别立乾坤,当与盘古等,而不当与商、周、汉、唐并论也。二百四十年来,休息生养,民不知兵,生齿繁盛,盖亦从古所无之事;故未雨绸缪,忧时者不得不为过计矣!

国家近边之民常苦北虏,滨海之民时遭倭患,然虏寇频而倭患少,故塞上村落萧条,有千里无复人烟者。倭自嘉靖末,钞掠浙、直、闽、广,所屠戮不可胜数,既以吾闽论之,其陷兴化、福清、宁德诸郡县,焚杀一空,而兴化尤甚,几于洗城矣。刘六、刘七破残七藩,而山东、河南为最,其他若萧乾养之乱广,蓝廷瑞之乱郧,邓茂七之乱闽,叶宗留之乱浙,阿克之乱滇,杨应龙之乱蜀,哱拜之乱宁夏,皆小劫也。而水旱灾疫,则无岁无之矣!

吴之新安,闽之福唐,地狭而人众,四民之业,无边不届,即遐陬穷发,人迹不到之处,往往有之,诚有不可解者;盖地狭则无田以自食,而人众则射利之途愈广故也。余在新安,见人家多楼上架楼,未尝有无楼之屋也。计一室之居,可抵二三室,而犹无尺寸隙地。闽中自高山至平地,截截为田,远望如梯,真昔人所云“水无涓滴不为用,山到崔嵬尽力耕”者,可谓无遗地矣,而人尚什五游食于外。设使以三代井田之法处之,计口授田,人当什七无田也。

古者,一夫百亩,无赋役租税也,故中原硗确之地,上农夫足食九人;若以今燕、齐之地论之,一望千顷,常无升斗之入者,不知当时授田之制,肥硗高下,必适均乎,抑惟其所值也?当时天子诸侯既各有疆界,不相逾越,十分之中,取其一为公田,仕者之家又有世禄之田,小国不过五十里,城郭、村落、山川之外,田之所余,亦寥寥矣。使生齿日繁,而地不加广,何以给之?吾窃意古之授田者,亦只如今佃种之类,一夫耕百亩,而世家巨室收其所入耳,未必便为世业也。

江南大贾,强半无田,盖利息薄而赋役重也。江右荆、楚五岭之间,米贱田多,无人可耕,人亦不以田为贵,故其人虽无甚贫,亦无甚富,百物俱贱,无可化居,转徙故也。闽中田赋亦轻,而米价稍为适中,故仕宦富室,相竞畜田,贪官势族,有畛隰遍于邻境者。至于连疆之产,罗而取之,无主之业,嘱而丐之,寺观香火之奉,强而寇之,黄云遍野,玉粒盈艘,十九皆大姓之物,故富者日富,而贫者日贫矣。

俗卖产业与人,数年之后,辄求足其直,谓之“尽价”,至再至三,形之词讼,此最薄恶之风,而闽中尤甚。官府不知,动以为卖者贫,而买者富,每讼辄为断给。不知争讼之家,贫富不甚相远,若富室有势力者,岂能讼之乎?吾尝见百金之产,后来所足之价,反逾其原直者。余一族兄,于余未生之时,鬻田于先大夫,至余富户,犹索尽不休,此真可笑事也。

闽田两收,北人诧以为异,至岭南,则三收矣。斗米十余钱,鱼虾盈市,随意取给,不甚论值。单袷之衣,可过隆冬,道无乞人,户不夜闭,此真极乐世界。惜其天多瘴雾,地多虫蛇,屋久必蛀,物久必腐,无百年之室,百五十年之书,无二十年之衣,故上不及闽,下不及滇也。

北人不喜治第,而多畜田,然硗确寡入,视之江南,十不能及一也。山东濒海之地,一望卤泻,不可耕种,徒存田地之名耳。每见贫皂村氓,问其家,动曰有地十余顷,计其所入,尚不足以完官粗也。余尝谓:不毛之地,宜蠲以予贫民,而除其税可也。

九边如大同,其繁华富庶不下江南,而妇女之美丽,什物之精好,皆边塞之所无者。市款既久,未经兵火故也。谚称蓟镇城墙,宣府教场,大同婆娘,为“三绝”云。迤西榆林、庆阳渐有夷风,至临洮、巩昌,苦寒之极,其土人亦与戎狄无别耳。

临边幸民,往往逃入虏地,盖其饮食语言既已相通,而中国赋役之繁,文罔之密,不及虏中简便也。虏法虽有君臣上下,然劳逸起居,甘苦与共,每遇徙落移帐,则胡王与其妻妾子女,皆亲力作,故其人亦自合心勇往,敢死不顾,干戈之暇,任其逐水草畜牧自便耳,真有上古结绳之意。一入中国,里胥执策而侵渔之矣。王荆公所谓“汉恩自浅胡自深”者,此类是也。

汉,中行说不得志于中国,遂入匈奴,为之谋主,大为汉患。宋韩范不用张元,而令走佐曩宵,兵连祸结,不得安枕者五十年。近来如倭酋关白,亦吴越诸生,累不第而入海。使非天戮鲸鲵,辽左之祸尚未艾也。故边民之处而入虏,它不足虑,惟恐有此辈一二在其中耳。

倭之寇中国也,非中国之人诱之以货利,未必至也。其至中国也,非中国之人为之乡导,告以虚实,未必胜也。今吴之苏、松,浙之宁、绍、温、台,闽、之福、兴、泉、漳,广之惠、潮、琼、崖,驵狯之徒,冒险射利,视海如陆,视日本如邻室耳。往来贸易,彼此无间。我既明往,彼亦潜来。尚有一二不逞,幸灾乐祸,勾引之至内地者。败则倭受其僇,胜则彼分其利,往往然矣。嘉靖之季,倭之掠闽甚惨,而及官军破贼之日,倭何尝得一人支马生归其国耶?其所虏掠者,半归此辈之囊橐耳。故近来贩海之禁甚善,但恐未能尽禁也,盖巨室之因以为利者多也。

嘉靖之季,倭奴犯浙、直、闽、广,而独不及山东者,山东之人不习于水,无人以勾引之故也。由此观之,则倭之情形断可识矣!

御倭易于御虏,十百不啻也。倭奴舍大海而登陆,深入重地,已不能无疑惧,而步行易乏,其势四散,非有阵法埋伏之类,直斗力耳。若得智勇之家,帅节制之师,一鼓可平也。即闽、广乡兵,训练之,皆可用,亦不必借浙兵耳。比虏大漠之地原,自其胜场,中国之兵马脆弱,已自不敌,而悍犷之性,不惧死,不畏寒,败而复至,散而复合。及其鸟柝鼠散,不可踪迹,虽以卫、霍,不能穷其部落,况今日之孱兵庸帅哉?戚少保继光守蓟、辽日,以意制大烦,每发血毙千馀人,血肉枕籍,而终不肯退,然虏亦畏之甚,不敢窥边者二十馀年云。

夷狄诸国,莫礼义于朝鲜,莫膏腴于交阯,莫悍于鞑靼,莫狡于倭奴,莫醇于琉球,莫富于真腊,其他肥硗不等,柔犷相平,要其叛服,不足为中国之重轻,惟有北虏、南倭震邻可虑,其次则女直耳。

元之盛时,外夷朝贡者千馀国,可谓穷天极地,罔不宾服,而惟日本崛强不臣,阿剌罕等率师十万往征,得返者三人耳。国朝洪武初,四夷王会图共千八百国,即西南夷经哈密而来朝者,三十六国。永乐中,重译而至,又十六国。其中如苏禄、苏门答刺、彭亨、琐里、古里、班卒、白葛达、吕宋之属,二十余国,皆前代史册所不载者,汉唐盛时所未有也。然其中惟朝鲜、琉球、安南及朵颜、三卫等,受朝廷册封,贡赋,惟谨,比于藩臣。其他来则受之,不至亦不责也。可谓最得驭夷之体。

太祖之绝日本朝贡、知其狡也。文皇之三犁虏庭,知其必为边患也。舍此二者,中国可安枕而卧矣。固知创业之主,其明见远虑,自非寻常所及也。

今诸夷进贡方物,仅有其名耳,大都草率不堪。如西域所进祖母禄、血竭、鸦鹘石之类,其真伪好恶皆不可辨识,而朝廷所赐缯、帛、靴、帽之属尤极不堪,一著即破碎矣。夫方物不责,所以安小夷之心,存大国之体,犹之可也;赐物草率充数,将令彼有轻中国之心而无感恩畏威之意。且近来物值则工匠侵没于外,供亿则厨役克减于内,狼子野心,且有谇语;谇语不已,且有挺白刃而相向者,甚非柔远之道也。蜂虿有毒,祸岂在小?而当事者漫不一究心,何耶?

西南海外诸蕃,马八儿、俱蓝二国最大而最远,自泉州至其国约十万里,元时曾一通之,而来朝贡计,其所得不足偿所费之百一也。国朝西蕃、天方、默德那最远,盖玄奘取经之地,相传佛国也,其经有三十六藏,三千六百余卷,其书有篆、草、楷三法,今西洋诸国多用之。又有天主国,更在佛国之西,其人通文理,儒雅与中国无别。有琍玛窦者,自其国来,经佛国而东,四年方至广东界。其教崇奉天主,亦犹儒之孔子,释之释迦也。其书有天主实义,往往与儒教互相发,而于佛、老一切虚无苦空之说皆深诋之,是亦逃扬之类耳。琍玛窦常言:“彼佛教者窃吾天主之教,而加以轮回报应之说以惑世者也。吾教一无所事,只是欲人为善而已。善则登天堂,恶则堕地狱,永无忏度,永无轮回,亦不须面壁苦行,离人出家。日用所行,莫非修善也。”余甚喜其说为近于儒,而劝世较为亲切,不似释氏动以恍惚支离之语愚骇庸俗也。其天主像乃一女身,形状甚异,若古所称人首龙身者。与人言,恂恂有礼,词辩扣之不竭,异域中亦可谓有人也已,后竟卒于京师。

天竺古称佛国,盖佛所出之地耳。如鲁生孔子,岂其地皆圣人耶?但闻其国人质实尚义,不为淫盗。其问刑有四,曰水,曰火,曰称,曰毒,皆所以谳疑狱也。水则以石与人衡而投之,石浮者曲,人浮者直;火则灼铁,令人抱持,曲者号呼,直者无损;称则人石适均,较之秤上,虚则石轻,实则人轻;毒则以毒人羊髀中食之,曲则毒发,直者无恙。盖终未免夷俗耳。

琉球国小而贫弱,不能自立,虽受中国册封而亦臣服于倭,倭使至者不绝,与中国使相错也。盖倭与接壤,攻之甚易,中国岂能越大海而援之哉?其国敬神,以妇人守节者为尸,谓之女王,世由神选以相代云。自国王以下,莫不拜祷惟谨。田将获,必祷于神。神先往,采数穗茹之,然后敢获。不者,食之立死。御灾捍患,屡显灵应。中国使者至,则女王率其从二三百人,各顶草圜,入王宫中,视供臆厨馔,恐有毒也。诸从皆良家女,神特摄其魂往耳。中国人有代彼治庖者,亲见神降,其声呜呜如蚊焉。

万历乙未,浙帅刘炳文提舟师,从海道趋登州以备倭,四阅月始至。炳文自为记,甚繁,予为略之,以识其程云:“乙未上元,从台州开帆百里,至金鳌山,高宗南渡避金处也。历老鼠屿,出琛门,风适猛烈,两礁夹起东西矶。牛头、圣堂两门,尤为险阻。而五屿、羊屿、昏山、黄珠,茶盐、两山皆四面𡽡剥,总莫系泊。飘逐空洋,夜半飓发,船各涣散。诘旦,于灵门山聚合,出金齿门,因潮,浮至箬竿山,复依南田嶴,夜解韭山,船多破损。收回五爪山修艌,至点灯礁,犯及乱礁。洋为藏龙薮,倏尔惊触,震荡翻激,水赤天昏。龙须卷水至半空而倒泻,船皆碎毁,几为鱼鳖。出白马礁,过大漠坑,依险而泊,由浪擂头转历升罗屿,得登普陀山。傍有金钵盂,俨然峙焉。出此渡横水洋,入五爪湖,移住庙子湖,随风逐浪,直蹴陈钱山。其下有大毒,信宿而往,面颜尽变,且多患疟疾。及下八山、浪岗、马碛、李婿嶴,举皆砂石乱列。其水有绿,有黑,有淡,有辛,有苦,有臭,有清澈见底,虾鱼可数,有浅滩如湖,蛟龙鳞角显著。俄为飓风打出穷洋,直抵倭国五岛山,转经渔山,假泊沙俟。风息驱滩山,过鼠狼湖,及上川下川,鹰巢头诸山,再入西洋嶴,则谓之落际船,凡撇入,十无一回,乃乘飓西逐羊山。上有圣姑礁,盘礴巍峨,宛如装砌。许山联脉,金山卫其柘林,乍浦、澉浦、延袤千馀里,又皆控扼三吴者也。复顺流而东,七丫诸港,岐分错杂,窒碍莫前。崇明县孤悬海外,而大阴、新安诸沙,生聚甚夥。福山直对三爿沙,傍通扬子江,与狼山相望。若东洲河、七星港、竖河口、黄泾河,不下十余口。海潮灌浸,直达维扬,转而西行,有三槿、大横、深汫、非予四口,张方、大楼、沥水、姜系、掘港五港,一望无山。其川山洼、川渔洼、三寨洼,狂澜澎湃,殊甚险剥。水纹斑斓,因号虎斑。水仅得开山,无嶴可泊。至射洋湖之云梯关宿焉。适反风解揽,自辰至申,浤浤颓波,极目无际。漏下三鼓,得抵莺山之湾,问其程,则余五百里。越明日,朔风举帆,踊跃碧虚,蹀璟于黄混水,号曰望昊洋,依凭延真岛。此皆从来人迹不到之乡,但见灵鳅老龟,三五喷沫相豗,大者方丈,高厚六尺,壳背乱缨,长目虎口,就矶舒伏。迤逦于白山、高公诸岛,登竹岛之巅,四顾寥廓,惟东海所城甚迩。其夜三面受风,避入杜林山,因陟云台山,古三元修道上升处也。翌日,西北真人煮炼于此,骑白鹤飞升,有云光宫在焉。傍多山茶,名子心,香馥袭人,舟井碧泉,峥嵘犄角,天然云房石室也。登舟,行于马大嘴,见一巨鱼,横于乱礁上,长百余丈,其脊如山,口阔无鳞。令刃其脊,总数百人,仅开一肋。肉不堪烹,可熬油。栋骨一节,计千馀斤。而肉内小刺亦逾寻丈。潮回日落,携刺数根而西,遇飓风,至宁津所,戍卒萧条,烟火不过百余家。西有岩石,参差十数里,乃西杨舍人之墓,每每作崇,覆雨翻云,秋则远去掠人田禾,春夏于此妖劫过船,捩舵放舟。越三百里,遥望大洋,突起数丈,如银砌玉妆,近如喷雪筛粉,俗呼为白蓬头者是也。其山脉绵亘,暗藏水底,密迩成山,郁嵂几百里,皆雄崖剑峰,万里海涛,冲注会集。秦始皇造石桥渡海观日,神人驱石,鞭之见血,至今山石皆红。内有成山,冲出此险道。泄泄宵行至威海卫,所开泊刘公岛。其岛尚有居址似旧,有辽人在焉。不移时,入大空岛。岛多浮石,即顽钝碔砆,浮水不沉。转入作云,东南吼食;巨浪掀翻,桅樯断折。凡三日夜,不知疾行几千里,㶀㵧呀呷。风虽少平,颇波尤涌。东方既白,迸崖滴水之湾,隶山东境上矣。去安东卫仅百里,须臾潮至,开行二三日,海天一色,并无岛屿可以停舟。野宿洋飘,如浮萍无定。泊栽堂山,至柘沟、塔埠、杜家港诸洋。越日入胶港,补缮坏船,过东岛,依田横岛,夜泊福山岛。而山若有神,上无草木,中无穴洞,悲鸣有声。翌日至草岛嘴,去大嵩三五十里,风湿弥漫,海面愈赊,仅有巨高岛、棘簪岛、灵井山依傍海阳所,且咫尺莫能跻焉。夜将半,犁入渔网上,探水不过十余丈,乃莫耶岛也。与辽东连界,海运所经。故道至聿青岛明光山,不半,潮已达塔岛,觅泉取水,相望佛山,涛沫潠洒,宛似一挂珠帘,石槛礁栏出数百丈,盘错密布,潮急风猛。顷刻抵渚里,去查山仅几里,上有古迹,路甚崎岖,附葛攀藤,一步一蹶,得造其绝顶焉。其上复有南天门,Лヴ秀拔,凌接云际。东隈一洞,幽雅修洁。昔王阳宁海州外洋盘旋,落子窝之裹,若清泉寨奇山所。又其扡屏递过福山县,入龙山港,至栲ㄡ岛,乃云晴雨止,转泊八角山,则见斜曛凝耀,矶屿烟笼,始若楼台错列,继若城郭周围,俄而人马纵横,又俄而旌帜掩映,出没无定,变换不常。或告曰:“此海市也。”傍有长山岛,有黑岛,上多巨蛇,产金砂,少选,抵蓬莱阁矣。追思海波汹险,几不免者数数,而兹得出苦海,登彼岸,至荡漾于鼋鼍之窟,蛟龙之薮,岑㟼之峰,左衽之国,或因萍流而回,或因归风而返,俾不至于殒逝,再得与人间事,岂非侥天幸哉?自浙适齐,计日四越月,计程七千里:由浙江达直隶,延袤二千七百里,自直隶金山卫抵东海所,计一千八百里;自东海抵登莱,计二千四百里。若夫环转倒流于波漾,则又不止万里有奇矣。

封琉球之役,无不受风涛之险者。万历己卯,予从祖大司农公杰以大行往,至中流,飓风大作,雷电雨雹,一时总至,有龙三,倒挂于船之前后,须卷海水入云,头角皆现,腰以下不可见也。舟中仓皇无计。一长年曰:“此来朝玺书耳。”令扶使者起,亲书“免朝”示之,应时而退。天子威灵,百神效顺,理固有不可诬者。若非亲见,鲜不以为妄矣。至丙午夏,给事子阳往,其险尤甚。先是舟侧一巨鱼,狎扰不去,舟人谓可脍也,饵而获之,其大专车,未及下箸,而风涛大作,舵裂桅折,自分必死矣。尽舟中所得宝物,投水中,仅得免。有金香炉百余,两宫中祀天之用,亦为中国取去,至是尽入水府矣。琉球小而贫,虽受中国册封为荣,然使者一至其国,诛求供亿,为之一空,甚至后妃簪珥皆以充数。盖从行者携货物往而高贵其售直也。然向者皆严行禁约,少知敛戢,至丙午,称狼籍矣。闻其国将请封,必储蓄十余年而后敢请。堂堂天朝,何忍以四夷为壑,而饱驵狯之欲哉?可为长太息者,此也。

往琉球海道之险,倍于占城,然琉球从来无失事者,占城则成化二十一年,给事中林荣、行人黄乾亨,皆往而不返,千馀人,得还者,麦福等二十四人耳。盖亦物货太多,而不能择人故也。

海上有天妃神甚灵,航海者多著应验。如风涛之中,忽有蝴蝶双飞,夜半忽现红灯,虽甚危,必获济焉。天妃者,言其功德,可以配天云耳,非女神也,闽郡中及海岸广石皆有其祠,而贩海不逞之徒往来恒赛祭焉,香火日盛,金碧辉煌,不知神之聪明正直,亦吐而不享否也。

孔子当衰周,欲居九夷,此非戏语也。夷狄之不及中国者,惟礼乐文物稍朴陋耳。至于赋役之简,刑法之宽,虚文之省,礼意之真,俗淳而不诈,官要而不繁,民质而不偷,事少而易办,仕宦者无朋党烦嚣之风,无讦害挤陷之巧,农商者无追呼科派之扰,无征榷诈骗之困。盖当中国之盛时,其繁文多而实意少,已自不及其安静,而况衰乱战争之日,暴君虐政之朝乎?故老聃之入流沙,管宁之居辽东,皆其时势使然。夫子所谓“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无”者,其浮海居夷,非浪言也。

鞑靼之狞犷,而敬信佛法,爱礼君子,得中国冠裳皆不杀,即配以部落妇女,见一僧至,辄膜拜顶礼,不敢亵慢。倭奴亦重儒书,信佛法,凡中国经书,皆以重价购之,独无《孟子》,云:“有携其书往者,舟辄覆溺。”此亦一奇事也。

宋政和间,有于阗国进玉,表章其首云:“日出东方,赫赫大光,照见西方五百里国。五百里国内条贯主黑汗王表上:日出东方,赫赫大光,照见四天下。四天下条贯主。阿舅大官家。”又元丰四年,于阗国上表,称于阗国偻㑩:“大福力量知文法,黑汗王书与东方日出处,大世界田地主汉家阿舅大官家”云。其可笑如此。考汉文帝时,单于遗《汉书》曰:“天地所生,日明所照,匈奴大单于。”隋文帝时,沙钵略致书曰:“从天生大突厥天下圣贤天子伊利俱卢设莫何始波罗可汗致书大隋皇帝。”又倭国有“日出天子致书日入天子”之语。我朝四夷表章皆颁有定式,不敢逾越,其间有悖慢之语者,不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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