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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报纸小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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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报纸小史
作者:姚公鹤
本作品收录于《东方杂志
载于《东方杂志》第十四卷第六、七、十二号

  公鹤曰:“自书籍印板以来,学者求学,较前而易,故后世称道冯道不衰矣。”(据〔宋〕高承《事物纪原》引《笔谈》曰:“板印书籍,唐人尚未盛为之,自冯道始印五经,嗣后典籍皆为板本。”则印板并不始于冯道,特冯道首印五经,故后人或以印板原始于冯乎?)报纸滥觞于邸抄,邸抄原始于时政记及起居注,为专门政治上传达消息之用,与书籍自印板而后,公诸社会,其效用尤各别也。中国报纸,近人谓始于香港之某日报、上海之《申报》,其实《海国图志》及林文忠公奏疏时有引澳门刊行之各报,则中国报纸当以澳门为最早,特创办者系外人且西文耳;然香港某报及上海之《申报》,亦均系外人首创。至报纸体例,开首由本报刊登自著论说一篇,名曰“社论”,(社论二字,系东洋名词而我国报纸承袭其各称者。)而世俗称之曰“论头”,此能于邸抄体例外自成一主体者。若仅仅以上谕刊载报首,则依然未离邸抄科臼耳。

  中文报纸,上海当以《申报》为最先,(后《申报》数年出版之报纸亦有多家,特今已不存在耳,余于《上海闲话》曾详考之。就现存各报论,则《申报》之后,当以光绪十九年开办之《新闻报》为最早矣。)然其初筚路蓝缕,每日仅印数百纸,即内容所辑材料,非燕京春色,即歇浦秋潮,梁任公《中国报纸存佚考》称彼时报纸论说,大多数均“西学原本中国考”“中国亟宜自强说”等类文字,为中国新闻事业幼稚之明证。此犹甲午之后,我国受国际间之打击,始有此进步耳;若甲午以前,刵幷此无之。世界报纸有制造时势之权能,我国报纸乃为时势所构成,两两相较,殊有愧色。

  今日无论何项日报,其内部均划分三部:(此据上海各报言,若别埠之报,则鲜有自设印刷所者。)一、编辑部,撰著社论、编辑新闻属焉;二、营业部,发售报纸、收发款项及报务行政属焉;三、印刷部,印刷事宜属焉,此为各报共同之组织。盖近十数年来,报纸日见发达,报社业务,亦日以丛杂,故事实上遂不能不分部承办,完全为不成文之规定也。若在昔日,每日发行之报,无过数百份,每份仅一纸,事务之简单可知,而偏有一种雇用人,为今日之所无须,乃为昔日之所必有,其人为何?则每日挨门送报之人是也。缘今日各报,其发行本埠之报纸,均由贩报者先时订定,或由一人承包,已为今沪上一种专业,(其详另见后。)若彼时则无有也。而社会间又不知报纸为何物,父老且有以不阅报纸为子弟勗者,(一则虑其分心外骛,一则以报纸所载多不切用之文字也。彼时社会以帖括为唯一学问,而报纸所载多琐碎支离之记事,故双方愈无接近之机。犹忆公鹤八九岁时,先族伯嘉彦先生自英伦回,敦促先君子购阅《申报》,盖其时上海祗有《申报》一家,开设最久,故先生云云,先君子大韪其议,然乡俗间颇已骇怪不置矣。)故每日出报,外埠托信局分寄,(外埠销报历史另详后。)而本埠则必雇有专人,于分送长年订阅各家者外,其有剩馀之报,则挨门分送于各商店,然各商店并不欢迎,且有厉声色以饷之者,而此分送之人,则唯唯承受惟谨,及届月终,复多方以善言乞取报资,多少即亦不论,几与沿门求乞无异。惟中有一事,至可为吾人纪念者,报馆每日所出之报,其总数无过于数百份,而社会之不欢迎报纸,又如上述,则所谓长年订阅之各家,究系何人?盖大率洋商开设之洋行公司及与洋商有关系之各商店为多。噫!中西人知识之不侔,于此可见矣。

  昔左文襄在新疆,由胡雪岩介绍,向洋商借款一千二百万,沪上报纸颇有非难。(光绪间,上海不仅《申报》一家,有《汇报》,有《益报》,又有中西文合刊之报,其详已见拙著《上海闲话》《上海小史》,兹不赘。特各报时开时闭,均不若《申报》之经久耳。左借款在前清光绪初年,其时现存之报若干家,是何报名,或不可考,然不止《申报》一家,则可必也。)夫兵事借债,最为非计,特彼时朝野上下,知此者鲜。无论借者不明斯义,即反对者亦祗知以中国向外国贷款为有失体面,直不过无的之矢,双方均属蒙昧而已。(吾乡沈某,于光绪初元,即在沪上主持报务,当时反对情形,沈知之甚悉,上述即沈所告也。)然文襄闻有反对者,即大怒不止,故其与友人书,有“江浙无赖文人以报馆为末路”之语,其轻视报界为何如。惟当时并不以左之诋斥为非者,盖社会普通心理,认报纸为朝报之变相,发行报纸为卖朝报之一类,(卖朝报为塘驿杂役之专业,就邸抄另印,以出售于人,售时必以锣随行,其举动颇猥鄙,而所传消息亦不尽可信,故社会轻之。今乡僻尚有此等人。)故每一报社之主笔、访员,均为不名誉之职业,不仅官场仇视之,即社会亦以搬弄是非轻薄之,宜文襄之因事,大肆其讥评也。至主笔与访员,是否于取憎于人之外,果有不道德之行为,则此为另一问题,固不能以社会之轻重为断,此实吾人事后之定论矣。

  全国报纸以上海为最先发达,故即在今日,亦以上海报纸为最有声光。北京称上海报纸为“南报”,而广东及香港、南洋群岛称上海报纸为“沪报”,凡事非经上海报纸登载者,不得作为征实,此上海报纸足以自负者也。虽然,此等资格,报纸自力造成之欤?抑别有假藉欤?以吾人平心论之,一、历史上之地位,则上海报为全国之先导也;二、交通上之地位,则水陆交会,传达消息灵便是也;三、大商埠之地位,则上海一隅为全国视线所集,因别种关系而报纸亦随以见重于世也。惟以上三者,第一层取得之历史资格,则上海各报,其初均由外人创办,即第二层第三层之交通、商埠,亦何一非外人经营有效之后,而吾国人席其势以谋发展者,是上海报纸发达之原因,己全出外人所赐。而况其最大原因,以托足租界之故,国内政治上之暴力不得而施。然则吾人而苟以上海报纸自豪于全国者,其亦可愧甚矣。

  甲午以后,为吾国社会知有报纸之始,然乙未台湾之役,适当《新闻报》创办之第三年,“夜壶阵”“大纸炮”之战事新闻,络绎不绝于纸,而社会之信用,乃此大增。吾不责报纸,报纸以营业为性质,则不得不投合时好;吾独责当时之社会,何竟卡卧薪尝胆之馀,犹喜闻此消息而不一为审度也。然毕竟上海报纸较各处,终是进步。甲午而后,不数年有戊戌之变,而戊戌政变,上海报纸已能一致指斥旧派,指斥不效,变本加厉。又两年而有庚子之役,北方陷于匪域,在朝王公大臣,多半为狂毒所中,然江南半壁,卒能保守联盟,则事前上海报纸一致主张剿团,不为无功。暨乎李文忠自粤督电召入京议和,时有某国坚持异议,上海报纸复一致致其反对,而和局卒底于成,此则沪报有功于国家之最著者。盖自甲午以迄庚辛之交,全国蒙昧,虽不异畴昔,而上海一隅,则与外人接触较繁,或受国际间之激刺亦较早,故能悉易其顽劣之头脑,以跻于世界文明之域。上海报界之功,亦上海报界所处之地位有以致之耳。

  上海报界之有政治意味,当以前清季世某上海道购卖某报始,继是官僚购报之风盛行,其不能全部购买者,则又有津贴之名,报纸道德,一落千丈矣。惟以今日世界报纸论,机械作用,本非所讳,顾在彼为发表政见之用,而在此乃庇护私党之助。于是上海报纸始有党派,然对于政治上大问题,犹能牺牲其平时之恶感,以谋一致之进行,吾于苏浙两路之拒款风潮见之。惟余以上海报界有私党而无政见,为报界惜,不知仅有私党,不争政见,故大问题发生,尚不致互相水火。无何,辛亥革命,国内号为政党之团体,波蹶云拥,更迭以兴,而各藉政见之门,以斗私智,虽国家兴亡,且复不顾,俨藉报纸为党争之利器,则愈演愈进,愈况愈下。举全埠报纸而能脱离此旋涡者,已不数数矣。回首前尘,能增无感。民国二年,与日友井上氏邂逅于沪上,旧同学也,偶以私人谈话,渠则云:“此后中国人将不能有办报资格,异日中国舆论且寄于外报矣。”盖有鉴于中国之党争,凡著名之报,无一不落党阱,而无党之报,又奄奄如不欲战,故以此言为警也。痛哉斯言!国人念诸。

  上海报纸于不受政治暴力之外,尤得一大助力,则取材于本埠外报是也。查本部外报,以《字林》《太晤士》为最早,继之者为《文汇报》《大陆报》,(《文汇》为晚报。)皆英文也。此外有法文报、德文报、日文报,皆各国殖民政策中之一手段也。沪上华报所得消息,其始既无本报专电,即路透电亦仅代外人为喉舌,(按路透电,每报每月给费百元,欧战起后,加给一百元。华报与该社订定通信合同,距今不过十年。最近又有日本人组织之东方通讯社,则两年前事耳。)而各外报则均受各该本国政治上之委任,即各方面之消息,亦较为灵通,故十数年前华报所得紧要消息,十八九均自外报转译而来,且一经登载,声明由某外报译录,即有错误,本报可不负责。盖其时报纸为不正当营业之一,偶有误闻,无所谓具函更正之手续,小而起诉,大而封闭,此更办报者之所寒心,故转登外报,既得灵便之消息,又不负法律之责任,其为华报之助力者大矣。

  昔日之报馆之主笔,不仅社会上认为不名誉,即该主笔亦不敢以此自鸣于世。吾乡沈任佺君,光绪初年即就沪上某报之聘,辗转蝉联,至光绪末年而止,然对人则嗫嚅不敢出口也。惟清时科举盛行,每当直省乡试之年,则各报必延聘一科甲者,于放榜之前,拟作江浙两省闱题文,登之报首,以代论说,此风不知始于何时?其后乃相沿成例,盖举世为科举梦所浸灌也。犹忆丁酉江南乡试,首场第一题为《文学子游》四字,《申报》既延某太史拟作闱墨,登之报端矣,嗣于九月初旬,俞曲园自苏州寄来拟作一篇,嘱登报端,其破题为“殿四科以文学,圣道南行矣”云云,通篇即以此为骨,一时士子轰传,未几该报邮寄南京,监临某携达主考官,时距放榜之期尚有两旬,两主考官见曲园拟作如是云云,即就以“习礼”作骨之阅定各卷,重行去取,而以“圣道南行”作骨之各卷补其额。吾友孙君霆锐,即被摈于此者,孙其时即主《申报》之笔政者。揭晓后,其荐卷房师某过沪,以语霆锐,幷询曲园之文之所自来,幷为孙惋惜不置。此则报纸之用,本不在科举之末政,而影响反中于是,亦上海自有报纸以来之异闻矣。

  报纸之有访员,其初仅本埠延聘一二人,外埠则除京师照登邸抄外,各省会则摘录一二督抚辕门抄而已。即本埠访事,亦大抵以沪上各衙门之房吏充之,故报纸所登事实,无过于官厅中日行寻常公事,社会新闻,则更绝无仅有矣。间有一二斗殴、拆梢、囘禄之记载,亦必曾经保甲委员或总巡之处分,而始经披露者,故访员资格如是而止矣。至戊戌维新,乃为上海报界放一异彩,其时康南海、梁新会以《时务报》提倡社会,社会之风尚既转,而日报亦因之生色,加以添设之日报加多,政见上虽无争执,而营业上颇有比较,暨乎新党当国,政治上之秘密,日以揭破,前此贱视新闻业,因而设种种限制之惯习,复悉数革除。各报社内部受营业上之竞争,外部受社会间之督促,于是新闻业遂卓然成海上之新事业。而往者文人学子所不惜问津之主笔、访事,至是亦美其名曰新闻记者、曰特约通信员,主之者既殷殷延聘,受之者亦唯唯不辞。盖吾国社会知识之发达,以此数月为最,而新闻纸之雏形毕具,且日日以进步为会归,则亦以此数月为最矣。

  报纸之有“专电”,有“特别通信”,皆戊戌以来之进步,其原因悉如上述矣。顾二者为发展报纸之利器,而二者之办法,今昔亦各自不同。即如专电一顶,在今日有电局之特别减价(按照普通商电减价四分之三)。而事实上,以政治首都为中心点,近十年来,京津一带报馆林立,故每日通电,仅取材于彼间每日发行之报纸,已无虑其间歇。若在曩时,第一消息必由发电人自行探得,故发一电信,确否不啻由本人自负其责;第二电费不减,一字有一角馀之耗费,该新闻苟无特别之价值,即不便贸然发电。有此二因,故在昔虽有专电之名,而专电实不能每日而有,此与今日不同者一也。自上海言之,北京亦外埠之一,特别通信亦访员之事,故彼时于二者尚不甚分析,概名之曰外埠访员可矣,胡为以特别通信名?盖“特别”对于“普通”言,通信则就发生之新闻贯串己意而成之,此今日二者之所以各别也。惟彼时延聘之特别访员,能就公署中摘抄一二紧要文件,即为上选,其次则摭拾彼中琐事以实报纸,皆当时所谓特别通信矣,此与今日不同者二也。惟进步有阶级,时局有异同,此不得据今日之报纸以议前报,即不能限今日之报以为已臻文明之域也。

  戊戌八月政变以后,己亥为复古时代,庚子则排外矣,此两年有馀,亦为上海报纸大受打击之期。当戊戌四五月间,朝旨废八股,改试经义策论,士子多自濯磨,虽在穷乡僻壤,亦订结数人,合阅沪报一份,而所谓时务策论,主试者以报纸为蓝本,而名题不外乎是,应试者以报纸为兔园册子,而服习不外乎是。书贾坊刻,亦间就各报分类摘抄,刊售以侔利。盖巨剪之业,在今日用之办报,以与名山分席者,而在昔日则名山事业且无过于剪报学问也。及八月以后,新政根本推翻,其冬八股恢复,士子应岁科试,有夹带报纸入场者,即遭摈斥。自己亥至庚子,海上报纸销数大减,其不能支持者,停闭先后相望,(梁任公有各报《存佚考》。)即资格稍旧之《申》《新》各报,于营业上既深感痛苦,而词锋亦稍稍敛抑矣。至庚子夏间,京津拳乱蜂起,南北隔绝,长江上下游,土匪复乘机思动,报纸所得消息,除一二转译外报外,已奄奄无复生气,然持论严正,不为排外潮流所激奡,实亦全国真正舆论之所寄,中国一线不亡之机,庶乎在是。故就主观言,报纸不得自以为功,而就客观言,则挽回危局,文字之力居多焉。

  辛丑壬寅而后,国内大乱初平,而国际间之均势已成,我国独立资格岌岌失坠,于是报纸立言,既督促内政之进行,亦益懔外交之危险。于此时期中,报纸与时局之关系愈密切,乃发生两大现象,而上海报纸实当其冲。其一为乐观现象。时则中央政府鉴于排外之非计,乃有预备立宪之事。夫预备立宪,特满清涂饰人民之一种计画,岂真有实事求是之心。然当时热心国事者,因势利导,对于宪政,或设所研究,或开会演说,或以犇走号召人民,或以文字鼓吹舆论,而上海报纸实居喉舌之司,而任传播之责。即其时每报社论,亦必延聘政法名流以司撰者,其次则复选择东西名著,译登报端,以饷学子。盖我国各种世界学问之得有门径,皆上海报纸为之首先提倡,而造成风气者。此其乐观也。其一为悲观现象。我国向不知何者为舆论机关,无已则报社当之;惟在昔报社,知识幼稚,不足任代表之责。观乎中日之役,报纸记载战事,多有对于敌国肆其谩骂以为快者,此岂国际常轨所宜者。然此等错误,在我入自反则可,出于国际干涉,则失我人言论之自由。简言之,我国辛壬以前,国势虽甚孱弱,民智虽甚闭塞,而言论自由权则完全无缺。自美禁华工之案起,我国以抵制美货为对于抗之策,斯时舆论中坚,实为报纸。及中央与美协商,而美首先提起取缔报纸之议,中政府漫然应之,遂为国际干涉报纸之开始。由是而后,偶偶交涉,则相手国第一件要求,必先自箝制舆论始,变本加厉,今为烈矣,而作俑实在此时期中,此其悲观也。乐观之宪政运动,迄今国体已更,仍属虚悬无望,而悲观之取缔报纸,今反成为数见不鲜之事,报纸与时局关系之密切,其结果乃如是哉!

  至最近辛亥数年之间,政府以预备立宪餂人民,而内幕之腐败愈甚,其尤著者,在官僚亦知舆论之不可终遏,乃设法沟通报馆,以为私人作辩护。斯时报纸之道德,固已坠落,达乎极度,而真正舆论无可发泄,则激成反动力,主张根本改革之反对报纸,乃应时发生焉。自此类报纸盛行,全国为之风靡,清政府一方以政治上压力制止之,不效则别组反对报纸以反对之。所惜者,此中有一极大机会,政府未能利用以和缓反对派之势力。则当时立宪派与革命派,其所主张之政见,本自不同,立宪派之言曰:“国体无善恶,视乎政治,就原有之基础以谋改良,其事较根本政革为易。”革命派之言曰:“清政府决无立宪之望。不能立宪,惟有亡国,故根本改革宜。”此两派之所争持,其以立宪为前提则一也。使彼时清政府果能实行宪政,则根本问题即已解决,革命派之消融,或在意中,(革命有两派:光复派以民族为主义,而立宪为辅义;同盟派则以立宪为主义,而民族乃辅义。然比较上,则光复派之持义,不若同盟派之正大,故其势力较微。夫其势力之所以微薄,此中虽尚有种种原因,然党纲之偏,为舆论之所不属,实其最大主因。故虽谓全国一致所要求者为立宪,无不可也,以立宪消融革命,或为可能之事。)即不然者,事实上并可倚重立宪派以与革命派互持,未始非政治上之作用。惜乎满清不足语此,名为立宪,违宪之政,日出不穷,而结果上立宪派亦殊有爱莫能助之隐。至庚戌辛亥间,即立宪派之报纸,悉已一折而入于革命运动,此则清运存亡绝续之大关键,尤上海报纸党见离合之一段落矣。迄乎辛亥之后,国体既更,时局倏变,党争之剧,别开新幕,除略见前述外,悉为现世事实,无当于历史旨趣,不及焉。

  以上所述,为上海报界实体上变迁沿革盛衰兴废之大要,继此当言报界手续上之历史。

  第一、报社经济。此当分作两截论,其一为非营业之报社。黑幕中既有别种关系,自不能以普通营业赅之,而根本上之关系,无过于财政。其报纸性质,若明若昩,视主动者之性质以为准;经济时盈时绌,视出资者之经济以为度,此为报社之又一类。(至一部分受津贴之报社,则负一部分机关之义务,如对于某人或某事,不能加以非毁是;又有积极义务消极义务之别,如积极则倡为崇拜之论,消极则代任辩护之责,种种条件,不一而足,此真左文襄所谓无赖文人之末路矣,此等报社,亦衹可认为非营业之又一类。)盖即前所述,名为有政治意味,而实则代私人作鹰犬者也。其一为营业之报社。论上海创办报社之历史,其始均为外人所经营,本无一而以非营业为性质,然辗转售卖,积久遂悉入于华人之手,又积久遂成为机械之用。就自有上海以来之报纸论,曾否有完全营业之报社,此在办报人之自知,而局外人则苟非该报自外于营业,(如去年某报之自利声明为某种机关。)决不以逆臆之词测之。忠厚论人之道固当如是,且报社亦实有可以营业为活之道存也。兹特就报社普通经济言之,而上海之独异于各内地者可见矣。

甲、收入项下:
  (一)售报收入。售报分本埠外埠,而在本埠则每报均由贩卖报纸者订定包销,其收入较内地各报之零星发售者,尤为可恃。盖上海于报馆、阅报人两方之外,其间已有贩卖报纸一种仲介人,而今且成为专业,故凡居沪各人,虽密迩报馆,而购阅报纸,绝少向报馆订定者。一则报馆派送,均交邮局,到达时间必在贩报者后。一则向贩报人定阅,各报均有,而价目反较报馆订购为廉。职是之故,贩报人向报馆趸购,既不患销路之减少,而报馆则以趸售之故,价虽稍廉,收入乃确有把握矣。至外埠销报,则沪报每有分馆之设,其实分馆仅司销售报纸,近或兼揽广告,名义本不相符,然因此责有所专,而收数不致虚悬,此沪报之特别情形也。
  (二)广告收入。报馆于售报之外,其大宗收入,本以广告为首。且沪报少则三张,多则四五张,即在数年前,仅供纸本,已虞不敷,故报馆营业之盈绌,实以广告之多少为衡。而在上海,则以全国大商埠之故,有特别之广告凡四类:一、戏馆,闻之伶界中人言,其初戏馆及初到艺员,按日刊登广告,其用意或虑报纸之讥毁,故借此以为联络之具,而今已成为巨款之月收。二、医药,医药之销场,全在广告之传播。三、书籍,新出书籍,非广登启事,购者无从知悉。四、杂项,商界往来出入及人事上之声明陈述,此事在沪上,几与别国之登录,吾国之存案,有同等之效力。故荟萃全埠一岁之所入,其数亦至为不少,此又沪报之特别情形也。
乙、支出项下:
  (一)报务支出。此赅全社用费言之,无特异之点,不过沪上生活较高,沪报设备较完,故支出亦较他处为增加耳。
  (二)购料支出。报馆需要之物料,纸为大宗,次则油墨,惟二者吾国均不能自行供给。犹忆庚辛之际,吾国报界开全体大会于沪上,时则上海龙章造纸厂、湖北造纸官局开办伊始,报馆与纸厂双方接近,乃有改用国货之决议,宁非挽回利权之一举。然事实上互相比量,价值较瑞典纸昂五分之三,(彼时报纸均用瑞典国所制者。)而货质仍不若瑞纸之坚洁。据业纸者言,世界产纸,无逾于瑞典者,盖瑞典利用天然之森林,各国莫之与京也。因此之故,该议决案遂无形废弃,可见实业不发达,空言爱国,虽以提倡舆论之报纸当之,即亦不能贯澈其意。唯瑞典以蕞尔小邦,乃能利用森林以独擅纸业,吾终不信以地大物博之中国,而竟让瑞典专美于前,则仍政治为之矣。自改用国货之议作罢,纸厂营业愈以奄忽,而外货愈以充塞,迄欧战开始,瑞纸不至,今又相率购用日货。每年名片所用之日纸,岁达二百万元,则报纸一项,其输出金钱又可以数计耶!其次则印刷所用油墨,在昔亦均购德货,盖油墨为颜料之一种,德固世界颜料总产所也,近以欧战滞运之故,亦几全数折用日货。此二者为报纸最需要之物料,而中国无一产焉。因附论及之。
  (三)薪资及运输支出。报馆内部支给编辑、发行、印刷各员司之薪资,可于第一类之报务支出中赅之,至本、外埠访员、驻京特别访员、新闻通信社(如路透社、东方通信社等是)、北京官电津贴(前清时,电传上谕,由本埠各官署与报界分任之电费是)、本报电信邮信各费,亦为支出之一大部分。而薪资之钜者,尤以驻京特别访员为最,按月支给,有在一二百元外者,按件支给,有每通信十元以外者。近年来黄远庸实此中翘楚,盖通信体例及访员资格,经黄之提倡者为不少也。至运输报纸外达之费,在昔邮局举办以前,传达全赖民局,民局规例不一,运送濡滞,于是各报乃有自设分馆之举,及邮政开办,始仍按照普通印刷物计算,后经全国报界呈请,于电局减收电价四分之三外,邮局亦另订专章,寄费较前大减矣。然轮路未通地方,运送仍分等级,最近报界复有呈部核减之请。盖运一纸之报与购一纸之报,其价相等,而邮局论重量,每份四五纸之报章,报价且较运价而廉焉。此亦报纸支出之大宗也。至外埠个人直接向沪上订阅者,分为逐日、隔日邮寄之数种,其寄费仍由本人在报价内加算,于报馆支出固无影响也。

  综上收入支出之两大类,各类中又各有其子类目,上海报社经济之大略,如是而止矣。

  第二、报务行政。沪上报馆,内部办事,分为三部:即编辑、营业、印刷是,而总司其事之一人,名曰总经理,社会上亦称之曰“买办”,盖犹沿外人创办时之名称也。全报由总经理负责,其下分设三部,复各有主任一人,而营业部之主任,每由总经理自兼,则经济之关系也。兹更就三部之职务言之:

一、编辑部。编辑部专司编辑新闻,主任一人,名曰总编辑,负编辑全部之责,其下管理紧要新闻者一人,管理地方新闻者一人,管理本埠新闻者一人,管理杂俎者一人,复有专司撰著论说、翻译外报者若干人。(论说多延聘能文者数人,分日撰著,不必尽驻馆中也。翻译则每报至少英文、日文各一,缘近年沪报资料,多取之英文、日文各报也。)译电、校对、收发信报者若干人,此编辑之人数也。每日自下午一二时,群集编辑房开始办事,至编辑完了时间,此殊有今昔不同之点,而报纸之进步亦于此见焉。盖十数年前,京沪间始有专电,然不能按日而有也,即电信到达时间,至迟亦无过下午五六时,故报纸全稿告竣,均在下午六七时间。今则每日专电有迟至夜间十二时而到达者,即各外埠添设访员,每日多数之快信,亦迟至下午九时而达,因之平均计算,全稿发刊,每日必至一二时之后,此编辑之时间也。每报开首必登社论一首,此为表示本报宗旨及自成一主体,以示与邸抄、辕门报之有别;(此为东西各报通例。近年有一二报纸删去社论者,此亦我国修词学不振之朕兆,西人訾为失去报纸之眉目,大多数阅报者所不欢迎也。)其次本报专电、特约通信社专电、外报译电、中央命令电传、各大埠逐日分条快信,各报排列虽互有先后,然大致不外是也;其次为紧要新闻,为报纸之第一张。其次则地方新闻及琐闻,为报纸之第二张。其次则本埠新闻,为报纸之第三张。其次杂俎,则诗词、小说、谐文、笔记等文字,或倂刊于第三张之又一面,或另刊第四张,盖报馀消遣品也。综上体例,各报总有不同,今昔亦或互异,惟由简而繁,由散而整,则不啻趋于同式之记载矣。至时评一项,亦报纸宗旨之所寄,故第一时评,每为总编辑自著之文字,此编辑之体例也。总之报纸宗旨之纯正,记载之真确,对于政治,则军事外交有当然之秘密,对于社会,则个人阴私负绝对之责任。在法律上虽以更正为临时之救济,而在道德上则实编辑部全体所当负责者也。
二、营业部。营业部重要之职务,无过于经济上之收入支出,既如第一类之报社经济所述矣。此外于用人,于行政,尤为全社总务之所彚,而关涉一部分之报务,复有可记之历史。一、代负访员之秘密。报纸全稿,除论说时评、特别通信,自署名号者外,其馀访稿,既不署名,即其对外责任,亦由报馆自负。故遇有记载失实,或有势者故意寻衅,局外查询访员姓名,报馆除依法更正外,绝不负告知之义务,其结果有宁受报务上之损失而不顾者。(数年前,沪报长沙访员某,为军署逮案,判处徒刑十五年,及此次共和囘复,各报电请开释,事前且集资以赡其家属,比又沪上各报之道德也。)一、代任公益之提倡。各地方水旱偏灾之募集捐项,此为沪上各报向所热心者,近则凡属公共事业,如卫生,如学务,如交通,其性质便利于公众者,或录入新闻,或送登广告,均认为报纸之义务而代任传播之责,此不得谓非沪报之进步也。最近各报又有特辟人事介绍栏,以便利人事通信者,如介绍职业、声明遗失、招寻亲友等事,虽略略收费,而其数甚微,则仍公益性质矣。一、代登公布之文件。元首命令刊登报首,本亦公布之一,惟此为政治上互有关系者,故一方为报纸之义务,一方亦报纸之新闻也。若近年来各报特辟公布一栏,就官厅公文批答次第登录,不与新闻相混,则实以《时事新报》之公布上海地方审判检察各厅文件开其端,嗣是而各报间有效之者,则亦官民两利之道也。若夫报馆对外交涉,其事多起于所登载之新闻,以更正为第一救济方法,而每每不满于要求者之意,则诉讼之事时起焉。惟沪上各报,其历史上既多引渡于外人之手,而欲避去政治上之暴力,仅仅开设租界,尚不足以谋保障,故新旧各报遂多悬挂洋商牌号,偶遇诉讼,乃不得不受领事之裁判,此沪报至可羞之一事。盖日日以爱国提倡舆论,而自身乃未取得一完全国民资格,虽然,我国政治不能容纳一言论自由之报馆,于以营业为性质之报馆何多尤矣。
三、印刷部。沪上初设报馆,日出报纸仅数百份,有用石印者,有用铅印者,类皆委托另一印刷所代印,与今北京各日报同。迨后销路渐广,代印价昂,则自设印刷所焉,然所用印机,则仍人工为之,所谓手摇机器是也。手摇机用地力多而出货少,时则报纸愈以推广,租界电气事业亦推用尽利,于是手摇者悉用电机,即向之以引擎印者,今亦渐用马达发力矣,此为印刷上之进步。若近者《新闻报》购置大机,自铸版后交印,全报每份四大张,一小时可出报一万份,则又尽运用机器之能事矣。报纸初用铅印时,因铅字大小不全,且同样之字无多,则仍不得不借资于木刻之字模,而每日匆促添刻,雇书手,雇刻手,事既繁难,于是报纸中遂不时有空白及以○代以∆代之字,此亦排印上一大缺陷也。(今南洋华侨开设之日报,仍有此事,盖亦未置铜模之故也。)后经叠次改良,今则各报多已自置铜字模,即无力自置者,而海上各大印刷所亦均备有铜模,临时添购,亦复甚易,较前此于每夕两三小时间书写刊刻者不侔矣,此为排刻上之进步。前此所用印报之纸为油光纸,仅有一面之用,自《中外日报》(现已停闭)、《时报》开始,用报纸两面排印,各报风从,今则书籍亦已照刊,所惜吾国不能自做报纸(已见前),而报纸所刊字样之大少,仍不能若日本报纸之均用五六号字排印。则用字大小,实有文化进步之关系,此则各成面阅报者之咎,于报馆用纸方面不得谓非进步矣。至于出报时间,前者因种种设备之不完,虽以发稿加早,终夕勤勤,而出报每在明日上午九十时,今则以运用机器之得宜,除《新闻报》之巨机不论外,其馀亦均能于每日第一班火车开行前,赶办出报,则既系营业上之竞争,亦善事必先利器之一证也。若夫印刷部与编辑部相互间之负责,则排印之责任在印刷部,而校对之责仍属之编辑部,各稿虽由各编辑员直接交排,而全稿排竣之后,非经编辑部中以朱笔签字发印,印刷部不负其责,此亦一不成文之规例,即各书店亦同一办法也,然而报纸发现重大错误,论理应由编辑部负责者,而登报更正,或仍诿为“手民之误”,余尝戏谓某报记者曰:“编辑均系先生们,排印均系工人们,中国重士轻工,故凡事均系小的着错乎?”某报记者无以难也。

  综上三部分之职务,为报务行政之大要,合之报社经济,实为报纸手续上渐次进步及其所以发达之原因。至上海报纸之定价,其初每份五文,每月一百二十文,倂无本埠外埠之分,盖其时外埠阅报者本居少数,即间有之,民局递寄,寄费由本人自给,与今之由邮局代寄,寄费归报馆先给者本异,故办法不必尽同也。由五文而进为十文,由十文而进为十二文,至十二文时,洋价受铜元之影响,乃改作洋价一分二厘,而报纸两面排印,工事改良,不逾年而进为一分四厘、一分六厘矣。由是以降,物价愈昂,生活程度愈高,今且进为二分以上也。各报名定价,不尽相同,而大致则不外乎是,此虽琐事不足道,然社会经济与个人生活盈虚消息之理,亦正于此寓焉矣,固不仅历史沿革问题耳。

  继此犹有一报界大问题焉,则报界公会是也。上海报界公会之组织,近在数年前,分子虽以上海各日报社为限,然内部不能结合一致,除每报勉力供给月费外,实亦无所事事。非公会之果无事也,患在各报无共同利害,而普通商业,共利害以营业上之经济为限。报馆独不能以此为限者,盖现今报馆,是否以营业为目的,抑以达其黑幕中之机械性质为目的,此虽一报社之闲散服务人员所不能深知,而况欲与同业作连鸡之共栖?此固事实上所万万不能者矣。是故各业之有公所,其团结力亦甚坚固,其最大原因,乃各该同业营业上对外之利害本为一致,故内幕虽甚竞争,决与结合之要素不相背驰。独报馆则各报设立之宗旨,已各有其独到之处,或竟不以营业之得失为衡,而团体之结合,即不能以此为根本上之条件,上海报界公会之作用视此矣!故前者袁项城未毙之前,上海各报,有民气为之后盾,或一致致其反对,抗袁之电,犹能各报刊登,则以顶城为全国目标所在也。及袁氏既亡,黄陂正位,国民想望太平,全国一致,独上海报界反以党派关系,致启冲突之渐,而公会独不能提一议案,发一通告,藉以警省报界同人,则可为浩叹者莫若此矣。彼以要求减短邮电各费为公会无上之能力者,是否有效,且不可知,而公会设立之必要亦仅矣,此又因报纸历史而连类及之者也。

公鹤附志:本篇为记述上海华文各日报历史,故各西报、各华文小报(戏报、花丛报,普通名之曰小报。)、星期报、月报、季报、年报、不定期之专门艺术报不与焉。又上海开设报社,自前清同治季年始,中间盛衰兴废之迹,或停办,或续行,久暂不一,固为历史之所必及,然随在与现存之各报有沿革关系,故本篇除有历史上必要之记载,如上海报纸之创办于《申报》、《新闻报》之购用巨机、《中外日报》之两面刊印、《时事新报》之登载公布,不能不详细叙述外,其馀则概以浑括言之。近数十年间事,固由吾人回首一记忆焉得之矣,现史之略,昔人有为之者,公鹤将沿用其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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