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情麗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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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情麗集
作者:吳敬所 
本作品收錄於《國色天香

(上)[编辑]

  時有辜生者,輅其名,本貫廣東瓊州人氏,丰姿冠玉,標格魁梧,涉獵經史,吞吐雲煙,其士林中之翹楚者也。一日,父母呼而命之曰:「爾有祖姑,適臨高黎氏,乃子奉朝延命而為土官,即爾之表叔也。經今數載,音問杳然,疏間之甚也。孔子云:『親者毋失其為親,故者毋失其為故,』此人道之當然。即辰春風和氣,景物熙明,聊備微貨,代我探訪一度,以將意耳。」生唯唯聽命,收拾琴書,命僕僮佑哥從行。

  生既至,入謁表叔,見之盡禮。乃引赴中堂,進拜祖姑暨嬸並諸兄弟,皆相見畢。於是諸親勞苦,再三詢及故舊,生一答之,盡恭且詳。乃館生於西廡清桂西軒之下。

  明日侵晨,踵春暉堂,揖祖姑,適瑜侍焉,將趨屏後避生,祖姑止之曰:「四哥,即兄妹也,何避嫌之有?」瑜得命,即下階與生敘禮。生奇視之,顏色絕世,光彩動人,真所謂入眼平生未曾有者也。

  厥後,祖姑甚鍾愛生,晨昏命生與瑜侍食左右。一日,謂生曰:「諸生久失訓誨,汝叔屢求西賓無可意者。幸子之來,姑捨此發蒙,一二年間回,不晚矣,」復顧瑜曰:「四哥寒暑早晚但有所求,汝一切與之,勿以吝嗇。」女唯唯聽命。生亦拜謝。然生雖慕瑜娘之容色,及察其動靜有常,言詞簡約,生心知,不敢有犯,又以親情之故,不敢少肆也。

  表叔擇日設帳,生徒日至,雖注意於書翰之間,而眷戀之心則不能遏也,累累行諸吟詠,不下二三十首。不克盡述,特揭其尤者,以傳諸好事者焉。是夜,坐舒懷二律,詩曰:

    連城韞匱已多時,恥效荊人抱璞悲;

    白璧幾雙無地種,靈台一點有天知。

    青燈挑盡難成夢,紅葉飄來不見詩;

    寂寂小窗無個事,娟娟斜月射書幃。

  又:

    多愁多病不勝情,悵味蕭然似野僧;

    綠綺有心知者寡,箜篌無字夢難憑。

    帶寬頓覺詩腰減,身重應知別恨增;

    獨坐小窗春寂寂,感懷傷遇思匆匆。

  一日,生命侍僮佑哥問瑜娘取檳榔,遂以蠟紙封蜜釀者十顆饋生,並標書於其上曰:「進御之餘,敬以五雙奉兄,伏乞垂納。」生但謂其有容色,不意其亦識字也,見之,大悅曰:「西廂之事,可得而諧矣。」乃制《西江月》一詞,命佑哥持以謝云:

   「蠟紙重重包裹,彩毫一一題封。謂言已進大明宮,特取餘甜相奉。口嚼檳榔味美,心懷玉女情濃。物雖有盡意無窮,感德海深山重。」

  生情不能已,復繼之以詩曰:

    有美蘭房秀,嫣然迥不群;

    清才謝道韞,美貌卓文君。

    秋水娟娟月,春空藹藹雲;

    何當階下拜,珍重謝深恩。

  女見之,微微而哂,就以雲箋裁成小簡以復云:「感承佳作,負荷良多,第以白雪陽春,難為和耳。」生得此簡,歡喜欲狂,不覺經史之心頓放,花月之思愈興,他無所願也,惟屬意瑜娘而已。朝夕求間尋便,欲以感動於瑜。然瑜馴謹穩實,生挑之,不答;問之,不應,莫得而圖之。

  一夕,月初出,叔嬸會飲於漱玉亭上,命使女召生。生以手揮之,使先行,生徐徐後至蘭房東軒之隅碧桃樹下,遇瑜獨歸。生曰:「五姐何歸之速耶?」瑜曰:「倦矣,故歸。」生曰:「久懷一事,欲以相聞,不識可乎?」女以他辭拒之,曰:「昨承佳作,健羨,健羨!」生曰:「不為是也。」女不答而去。生大慚,悒悒而赴宴,半酣而回。自是桃下之遇,不果所懷,遂制平韻《憶秦娥》以泄悒快之意云:

   「憶秦娥,憶秦娥,無意奈渠何!一場好事,從此蹉跎茫茫日月如梭,悠悠光景逐流波。花天月地,畢竟閒過。」

  一日,生在外館,女潛入其所居之軒,發其書笥,見所作之詩詞,知生之意有在也,默記歸錄,至「白璧」「靈台」之句。感歎移時,及察見生之容色變常,飲食減少,頗憐之焉。

  一夕,女晚繡綠紗窗下,生行過窗外,偶念周美成詞「些小事,惱人腸」之句,瑜隔窗問曰:「四哥何事惱愁腸也?盍為我言之?」生曰:「子自思之。」女曰:「兄欲歸乎?」生曰:「不然。」女又曰:「兄思兄之情人乎?」生又曰:「非也。」女又曰:「春寒逼兄耶?」生曰:「非寒也,愁也。」女曰:「何不撥之乎?」生曰:「誰肯與我撥之?」女笑而不答。生欲進而與之語,自度不可,於是退居軒間,思向者窗前之言,乃作《花心動》詞以識其事:

   「萬緒千端,惱人腸肚事,有誰共說?多麗多嬌,有意有情,特地為人撩撥。綠紗窗晚珠簾捲,繡牀上描花模月。如簧語,一聲才歇,千愁頓雪。惟恨衷腸未竭。空惆悵,歸來又成間絕,一片乍滅,千種仍生,擁就心頭如結。琴心未必君知否,何日也,山盟同設?休猜訝,不是狂蜂浪蝶。」

  生命侍僮持以示女。女覽之,擲地曰:「我本無此意,四哥何誣人也!」僮歸以告。生殆無以為懷,乃於軒之西壁墨一鶯,後題一絕於上云:

    遷喬公子匯金衣,獨自飛來獨自歸。

    可惜上林如許樹,何緣借得一枝棲?

  見者謂其題鶯,殊不知其托意於其中也。

  一日,瑜之侍妾王皇桃偶過生軒,歸謂瑜娘曰:「向來見西邊軒裡瓊州官人畫一鳥於壁上,甚是可愛。」瑜因伺生出,遂抵生軒,玩索良久,知其意也,乃作一詞,書於片紙之上,置於几間而歸。詩曰:

    金衣今已換人衣,開口如啼卻不啼;

    自是傍牆飛不起,休悲無樹借君棲。

  生歸,見瑜所和之詩,正想象間,忽見絳桃持一簡至。生視之,乃《喜遷鶯》之詞也。

   「嬌癡倦極,御柳困花柔,東風無力。桃錦才舒,杏花又褪,種種惱人春色。不恨佳期難遇,惟恨芳年易。不堪據處,有東流游水,西沉斜日。記得此意,早築盟壇,共定風流策。也不難,愁更休煩夢,務要身親經歷。欲使情如膠漆,失使心同金石。相期也,在西廂待月,藍田種壁。」

  生得此詞,大喜過望,願得之心逾於平昔,每尋間,便思與女一致款曲,終不可得。

  後二日,表叔赴縣,嬸又寧歸,女乃潛出,直抵生軒。生偶輟講而歸,適瑜在焉。揖而謝曰:「往日之詞誠能踐之,雖死無憾。」瑜曰:「前詞聊以寬兄之意耳,豈有他哉?」生曰:「所以『身親經歷』者,果歷何事耶?」女不答,遂欲引去。生掩窗扉而阻之,因謂瑜曰:「輅自二月來抵仙鄉,今則莢已三更矣。自從見卿之後,頓覺魂飛魄散,廢寢忘餐,奈何無間可乘。今蒙下顧寒窗,而輅偶出適歸,抑且不先不後,豈非天意乎?而卿又欲見拒,此輅之所深不識也。」瑜曰:「兄言良是,妾豈不知而為是沽嬌哉?抑以人之耳目長也。」生曰「為之奈何?」瑜曰:「俗言心堅石也穿,但遲之歲月而已。」生曰:「青春易擲,若遲之以歲月,豈不錯過了時節哉!」瑜曰:「妾,女子也,局量偏淺,無有深謀遠慮,在兄之圖之,則善矣。」言未已,忽聞眾聲喧嘩,遂遁去,不得再語。生乃制《浣溪沙》以記其事云。歌曰:

    雲淡風輕午漏遲,晝餘乘興乍歸時;忽驚仙子下瑤池,有意鶬鶊窗下語;無端百舌樹梢啼,教人如夢又如癡。

  一日,生陪叔嬸宴於漱玉亭中,生辭倦先歸。和樂堂側聞有諷誦聲,生趨視之,見瑜獨立薔薇架下,拂拭落花。生曰:「花已謝落,何故惜之?」女曰:「兄何薄倖之甚耶?寧不念其輕香嫩色之時也?」生曰:「輕香嫩色時不能佇賞,及其已落而後拂之而惜,雖有惜花之心,而無愛花之實,與薄倖何異?」女不答。生曰:「往日『圖之』一言何如?」女曰:「在兄主之,非妾所能也。」忽覺人聲稍近,遂隱去一生作《減字木蘭花》勸思其實焉。

   「小亭宴罷,偶到薔薇花架下,忽驚蘭香,獨立花陰納晚涼,手拈花瓣,輕輕整頓頻頻看,花落花開,厚薄之情何異哉!」

  又一夕,叔嬸俱赴鄰家飲宴,生獨視軒中,悵悵然若有所失正憂悶間,忽見瑜娘掀扉而入,謂生曰:「兄何憂之多耶?」生曰:「愁何兄惜,但腸斷為可惜耳。」女曰:「何事腸斷?」生曰:「盡在不言中。」女曰:「妾試為兄謀之。」生曰:「卿言既許矣,不可只作一場話柄,恐斷送人性命。惟子圖之。」女曰:「兄尚不念圖,況妾乎?」生曰:「輅圖之熟矣。」女指牆,謂生曰:「奈此何?」生曰:「事至如此,雖千仞之山,尚不足畏,數仞之牆,何足道哉!」女曰:「所能圖者,其計安出?」生乃以扇指示所達之路。女曰:「是不言也,妾之一心,惟兄是從而已。事若不遂,當以死相謝。第恐兄之不能踐言耳。」生以手抱瑜,欲求合歡,女不從。正反覆間。忽聞叔嬸回,遂出迎接。次日,生乃作《鳳凰台上憶吹簫》之句以示女云:

   「水月精神,乾坤清氣,天生才貌無雙。算來十洲三島,無此嬌娘。堪笑蘭台公子,虛想像,賦詠《高堂》。何如花解語,玉又生香。茫茫!今宵何夕,親曾見女娥,降下紗窗。又以將合,風雨來訪。記得何時,約言難踐,空愁斷腸。腸斷處,無可奈何,數仞危牆!」

  生念瑜娘之言,欲實其心,奈何無路可達。因自思之:「惟有得向春暉堂安寢,則身可通矣。」遂稱病不起。表叔省之,生詐之曰:「近來數夜臥此軒間,才瞑目,便見鬼魅或牛頭馬面等來相擊鬧,心甚怖焉。但以精神恍惚所至,不以為意。昨夜又夢一長牙者,語余曰:『明日大王來請你,你勿復起。』不覺今日身體沉重,不能起也。」叔聞此語,大驚,遂移之東軒,命其小子名銘者伴生寢焉。生思念:「本欲設計尋人中堂,只得移向東軒,無以異於西軒也。」至夜半,佯狂大叫。舉家驚視,生良久始言曰:「向見一人冠黃巾,同昨所見長牙者坐,罵余曰:『我叫你莫起,你強要起!』黃巾者曰:『大王請先生去作平賊露布耳,無他也。』言未已,又見一紅髮尖嘴者至,曰:『連忙去,無羈滯。』將促余出,我與京力敵良久,喜諸人起來,散去,不然,被伊捉去矣。」祖姑聞言大驚,令請良巫祈禳。生乃厚賂巫者,命伊言曰:「若在此宿臥,恐性命難保。除非移入中堂,則無事矣。」彼時即移生入中堂。生病漸安,日則肄業於軒間,夜則歸宿於堂上。

  一日,夜靜,生步入蘭房西室之前,正見瑜於月桂叢邊焚香拜月,生立牆陰以聽之。吟:

    爐煙裊裊夜沉沉,獨立花間拜太陰;

    心事不須重跪訴,女娥委是我知心。

  瑜吟訖,突見生至,且驚且喜曰:「聞兄被魅,今安能到此耶?」生曰:「若非被魅,安能得此會乎?」乃相與攜手入室,明燈並坐,生熟視之,容貌愈嬌,肌膚愈瑩,情不能忍,乃曰:「我腸斷盡矣。」欲挽女以就枕。女堅意不從,曰:「妾與兄深盟密約,惟在乎情堅意固而已,不在乎朝朝暮暮之間也。苟以此為念,則淫蕩之女者也。淫蕩之女,兄何取焉!」生曰:「卿雖不從,輅之至此,設使他人知之,寧信無他事也?」女曰:「但秉吾心而已。」生雖不能自持,然見其議論,生亦喜其秉心堅確,不得已而從,遂相與坐談。女曰:「妾嘗讀《鶯鶯傳》《嬌紅記》,未嘗不掩卷歎息,但自恨無嬌、鶯之姿色,又不遇張生之才貌。見兄之後,密察其氣概文才,固無減於張生,第妾鄙陋,無二女之才也。」生曰:「卿知其一,未知其二。且當時鶯鶯有自選佳期之美,嬌紅有血漬其衣之驗,思惟今日之遇,固不異於當時也。而卿之見拒,何耶?抑亦以愚陋之跡,不足以當清雅之意耳,將欲深藏固蔽,以待善價之沽焉?」女正色而言曰:「妾豈不近人情者,但以情慾相期美滿於百年也。假使今日苟圖片時之樂,玉壺一缺,不可復補,合巹之際,將何以為質耶?」生曰:「此事輅任之,勿慮也。但不知此不足以大情之交孚,卿請勿疑。」女曰:「諺語有云:『但得五湖明月在,不愁無處下金鉤。』正此之謂也。兄自此勿復舉矣。」生興稍闌,乃口念《菩薩蠻》以贈之:

    不緣色膽如天大,何緣得入天台界?辜負阮郎來,桃花不肯開。芳心空一寸,柔腸千萬束。從此問花神,何常苦逼人。

  女亦口念《西江月》以答生云:

   「借問朝雲暮雨,何如地久天長」慇懃致語示才郎,且把芳心頓放。苦戀片時歡樂,輕飄一點沉香,那時三萬六千場,樂汝無災無障。」

  生自後每遇瑜娘,委道百端,略不經意,一見生有異志,則正言厲色以拒之。又作《望江南》詞以示生焉。

   「堪歎寶到碧紗廚。一寸柔腸千寸斷,十回密約九回孤,夜夜相支吾。駒過隙,借問子知乎?弱草輕塵能幾許,癡雲閣雨待何如,後會恐難圖。」

  生情不能已,復繼之以詩一絕云:

    青鸞無計入紅樓,入到紅樓休又休;

    爭似當初不相識,也無歡喜也無愁。

  女見此詩,笑曰:「兄豈不喻往夜之言乎?」生曰:「余豈不喻?但以興逸難當,姑排遣之耳。」暨晚,生歸獨坐,自思:「費盡心機,得達女室,終不見從,必無意於己也。」

  至夜,復思:「不如與女作別。」至,則長吁短歎,凴几而臥,終不與女一言,問之亦不答,百般開喻,逼勒再三,始一啟口曰:「我今夜被你斷送了也。」女大悟,謂生曰:「兄果堅心乎?」生曰:「若不堅心,早回去矣。」因呼碧桃添香,呼生共拜於月下,祝曰:「妾瑜,生居深閨,一十七歲於茲矣。今夕以情牽意絆,不得已,以千金之體許之於情人辜輅者,非惟有愧於心,亦且有愧於月也。敬以月下共設深盟,期以死生不忘,存亡如一,無負斯心,永遠無也。苟有違者,天其誅之。」祝罷,挽生就寢,因謂生曰:「妾年殊幼,枕席之上,漠然無知,正昔人所謂『嬌姿未慣風和雨,吩咐東君好護持』。望兄見憐,則大幸矣。」生笑曰:「彼此皆然。」遂相與並枕同衾,貼胸交股。春風生繡帳,溶溶露滴牡丹開;檀口 香腮,淡淡雲生芳草溫。曲盡人間之樂,不啻若天上之降也。雖鴛鴦之交頸,鸞鳳之和鳴,亦不足形容其萬一矣。輾轉之際,不覺血漬生裙,乃起而剪之,謂生曰:「留此以為他日之驗。」生笑而從之。女以口念《虞美人》詞以贈生云:

   「平生恩愛知多少,盡在今宵了。此情之外更無加,頓覺明珠減價玉生瑕。霎時喪卻千金節,生死從今決。祝君千萬莫忘情,堅著一鉤新月帶三星。」

  生亦口念《菩薩蠻》以贈女云:

   「春風桃李花開夜,燭燒鳳蠟香燃麝。魚水喜相逢,猶疑是夢中。

    感情良不少,報德何時了。細君問鶯鶯,何人解此情?」

  瑜得生詞,謝曰:「妾今溺於兄之情愛中,故至喪身失節,殊乖禮法,非緣兄亦不至此也。幸為後日之圖,則妾之所托亦至此矣。」生曰:「五姐千金之身為我而喪,猶當銘肝鏤骨以報子之深恩矣,豈肯負月下之盟耶?」

  自後生夜必至。一夕,謂女曰:「我以親托於門下,人皆罔知,誠恐日此事彰聞,親庭譴責,何顏重上春暉堂乎?」瑜曰:「妾雖女流,亦頗知禮,豈不知韞櫝之可嘉,失節之可醜乎!以子之情牽意絆,以至於斯,倘他日事情彰明,尋奉巾櫛於房幃之中。事若不果,當索我於黃泉之下矣。」遂相與泣下數行。又一夕,生復赴約,女目生良久,曰:「觀子之容色辭氣,決非常人,他日得侍房幃,則雖不得為命婦,亦不失為士夫之妻耳。苟流落俗子手中,縱使金玉堆山,田連阡陌,非所願也,惟兄之是從而已。」生感其節義,作詩以贈之:

    水月精神冰雪肌,連城美壁夜光珠;

    玉顏偏是蟾宮有,國色應言世上無。

    翡翠衾深春窈窕,芙蓉褥軟繡模糊;

    何當喚起王摩詰,寫出和鳴鸞鳳圖。

  女亦吟一律以答生云:

    深感陽和一氣噓,吹開玉砌未生枝;

    合歡幸得逢青史,快睹曾應失紫芝。

    碧沼鴛鴦交頸處,妝台鸞鳳下來時;

    此情共誓成終始,莫把平生雅志虧。

  初,瑜父選民間女之豔色者以為媵,得八人焉。分四與瑜:曰碧桃,曰絳桃,曰仙桃,曰小桃;分四與瓊:曰臘梅,曰月梅,曰紅梅,曰素梅。父命母誨之。自瑜交通生後,四桃心懷憂懼,惟恐事泄,罪及於己。一日,四桃上書諫曰:

   「娘子生長名門,深居幽閫,世榮封襲,家極華腴,況兄神態芳菲,懿德清淑,才華充贍,妙手精工,芳名洋溢乎三洲,美譽昭彰於十邑。尚不保身律己,卻乃失節喪身,理義有虧,彝倫敗攸倘或閨中事露,門外風聞,非惟有損於己身,抑且玷辱於父母。親庭譴責,他人笑譏,名節蕩然,性命難保,誠恐楚國亡猿,禍延林木,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後悔難追,噬臍莫及。苟能先事改過自新,勿蹈前非,待時而動,則娘子幸甚,妾輩亦幸甚!」

  瑜得書,覽畢,喟然歎曰:「爾言良是,但余以死許辜生,背之不祥。今日之事,其咎在余,諒必不相累也。」碧桃曰:「其然,豈其然乎!娘子若不自新,我輩終當去矣。」瑜泣而諭之曰:「余與辜生牽情溺已而成痼疾,身可死而情不可解也。雖蘇張更生,不能移吾之初志耳。汝欲去之則去。」四桃同泣而應之曰:「妾輩侍奉閨幃,已非一日。娘子開心見誠,推恩均惠,感戴不已,補報無由。倘若事露,娘子捐身,妾輩安能獨存哉?誓必不相負也。」乃相抱唏噓而泣。久之,拭淚吟詩一首,以釋悶云。至暮,生至,女乃出所吟詩並四桃所諫書以示。生讀之赧然。詩曰:

    一輪明月本團圓,才被雲遮便覺殘;

    欲把相思從此絕,別君容易望君難。

  自後,暮聚曉散九月餘,溫存繾綣之情,益以加矣。不覺大火西流,金風又起。父母以生久別,遣僕持書促歸甚急。生得書,言之叔嬸,治裝行為歸計。生至夜復抵女室。告以將別之由。二人不忍相別,悲不能已。女泣久之,拭淚曰:「第無傷感,且盡綢繆,未知後會何時也。」生曰:「我去三兩月,必至再來,子毋勞苦構思成疾,此時暫別而已。」女吟詩二絕以別生云:

    烏啼月落滿天霜,執手相看淚滿眶;

    明月相如歸去也,文君從此倍淒涼。

  又詩:

    秋雨梧桐葉落時,悲秋懷抱正淒淒。

    多情自古傷離別,莫笑鶯鶯減玉肌。

  生乃以玉耳環饋女,並留題一絕云:

    黃雀銜來已數年,別時留取贈嬋娟。

    莫將閒事勞心曲,常把佳音在耳邊。

  暨晚,生以他事不果行。至夜,女命侍女以白金十錠、青布四端,花巾二十條,裙帶二十雙並詞一闋以贐生。詞名《柳梢青》:

   「南陌花殘,西廂月暗,風雨淒淒。見說君歸,頓鬆金釧,暗減玉肌。吁嗟後會難期,將何物,表人別離。萬斛離愁,千行情淚,兩地相思。」

  生亦立綴排十韻,以贈女別云:

   「驅馳來戚里,特地探仙鄉。推館開紗帳,攔階隨雁行。二天恩不斷,一德感難忘。況復蒹葭質,親陪蘭蕙旁。塵埃沾潔節,襟袖染餘香。月下深明固,花邊思語長,絕勝魚得水,何異鳳求凰。只謂歡娛永,誰知歸思忙,百年終有在,一旦不須傷。若問重來日,花黃與菊香。」

  生別,至家後,行止坐臥,無非為女記憶也;經書、家事,略不介意,終日昏昏而已。先是,城之西北隅有林曰「邁游」,山明水秀,多生佳麗。有名小馥者,字微香,亦美麗超群。其欲有紡紗場之習,生嘗游畋其間,與之亦相好也。生有詩以贈之曰: 生長茅茨在邁游,微香兩字動炎舟;

    玉般溫潤千般馥,花樣嬌妍柳樣柔。

    巧笑千金蘇氏小,清歌一曲杜家秋;

    也知好事人人愛,不可明知但暗求。

  微香緝知生歸,意其必訪己也,日日候待,杳無消息;疑其必有他遇而忘己也,仍效溫飛卿體作《懊恨曲》以怨之云:

   「蓮藕抽絲哪得長?螢火作燈哪得光。薄倖相思無實意,可憐蝶粉與蜂黃。君何不學鴛鴦鳥,雙去雙飛碧紗沼。蘭房白玉尚縹緲,何況風流雲雨了。大堤男女抹翠娥,貴財賤德君知麼?夭桃濃李雖然好,何以南山老桂柯。悠悠萬事回頭別,堪歎人生不如月。月輪無古亦無今,至今長照丁香結。」

  微香親書於鸞箋之上以寄生。適生之友王仲顯與生檢閱詩書,得此曲,問:「誰之筆也」生以實告。遂與王生共探之,微香以生久別,見生大喜,而生憂悶之心淒然可掬。微香以王生在彼,亦不敢詰生。

  至夜,王生倦而寢矣。微香謂生曰:「自從君之別妾也,不覺烏兔沉東西矣,而妾思君之心不啻若大旱之望雲霓也,深藏固蔽以待君久矣。近聞君歸,喜動顏色,思得一見而無由。今夜既蒙垂顧,正當繾綣以償契闊之情,而君之短歎長吁,愀然不樂,何也?豈非疑妾有外意,抑亦君有外遇乎?」生曰:「感子之情,亦已多矣。奈何以新變故易,以故變新難。」微香笑曰:「妾之言果不差矣。君盍均而惠乎?」生不答。微香曰:「君寓臨邑,所寓者得非臨邑之人乎?」生曰:「然。」復問:「女為誰名?何氏之女也?」生不肯言。再三逼勒,良久,始言曰:「子亦我之情人也,語之何害。子宜秘之,勿言其姓名於人,斯可矣。」微香指燈而言曰:「我若違子之祝,有如此燈。請言之,勿慮也。」生乃曰:「黎氏,名瑜娘,字玉真。」微香歎息而言曰:「此女無雙也。其面圓而光,其質富而溫,其目淡而澄,其聲清而婉,果然乎?」生曰:「子之言,若親見也。何以知之?」微香曰:「妾之表親有善穿珠者,前日往臨高,知黎土官宅有此人也。且聞其善詩,有作贈君否?」生乃誦其《柳梢青》與微香,微香擊節歎曰:「才貌兼全,真天上之人也。子之視我如土芥,宜乎!」乃綴《滿庭芳》一闋以贈生:

   「月下歌聲,風前愈覺,遙思當日風流,枕邊言語,尤記在心頭,玉佩玎璫,別後空惆悵,永巷閒幽。行雲去,才離楚岫,卻又入瀛洲。仙境裡,奇逢姝麗,端好綢繆。羨金桃玉李,鳳偶鸞儔。一個文章清雅,一個體態嬌柔。誰念我,雕欄獨倚,一日似三秋。」

  生觀訖,答謝曰:「余受卿之情不為不多,負卿之罪不為不少。」立綴《木蘭花》一闋以答之:

   「念當時行樂,烏乍落,兔乍生,向花下重門,柳邊深巷,弄笛三聲。篳聲斷,柴門啟,見花顏玉臉笑相迎。喜氣春風習習,歌喉山溜泠泠。自從別後阻歸程,非是我無情。奈故思漫漫,新歡款款,誓下深盟。情已固,心意誰評?從今長揖謝芳卿。腸斷紡紗場上,月輪依舊光明。」

  明日,生與王仲顯回歸。抵家後,因念微香之語,乃賦長歌一篇以貽之云:

   「我生幸值昇平時,春風和氣長熙熙。
    幸今喜在繁華地,山水清佳人秀麗。
    此生此世豈徒然。好展情懷樂所天。
    不須貪富貴,何必求神仙。
    萬歲虛生耳,縱有千金亦須死。
    世間萬事非所圖,惟慕嬌嬈而已矣。
    君不見卓文君,至今千載芳名傳。
    古人今人同一致,有能逢之亦如是。
    人生年少不再來,人生年少早開懷。
    黃金買笑何足吝,白壁偷期休更猜。
    我曹不是風流客,懶向金門獻長策。
    腳跟踏遍海天涯,久慕傾城求未得。
    親家有貌傾長城,養在閨門十八齡。
    蕙性芳心真慧默,玉顏花貌最嬌婷。
    春山遠遠秋波淺,嫩筍纖纖紅玉軟。
    暗麝芬芬百合香,綠雲繞繞雙烏綰。
    上迫能字衛夫人,下視工詩朱淑真。
    柳絮才華應絕世,梅花標格更超群。
    雲閨霧閫深深處,羅幃錦帳重重貯。
    絕似姮娥住廣寒,世人有恨無由睹。
    記得春光三月天,曾尋流水到桃源,
    春暉堂上分明見,晚繡窗前款語言。
    僮僕往來傳意緒,詩詞絡繹通情愫。
    數向花前密約時,同於月下深盟處。
    燭搖紅影照蘭房,香噴清煙襲象牀。
    一線枕痕生玉暈。碧梧枝上鳳求凰。
    芳情百紐丁香結,真心一點薔薇血。
    個中頓覺兩心知,妙處偏難向人說。
    朝朝暮暮戀高唐,忘卻人間日月忙。
    回首白雲歸思切,金刀寸寸斷人腸。
    美滿恩情呻吟絕,消魂怕唱陽關疊。
    依依牛女隔星河,杳杳行雲歸楚峽。
    香羅玉帶又何時,惆悵西風淚濕衣。
    舊摺牽連推不去,新愁構結有誰知?
    惟有多情舊知己,每把甘言慰愁耳。
    素承佳惠感難忘,自覺違心漸不已。
    徐徐思後更思前,回首西風一悵然。
    應是前生曾結種,今生偏得美人憐。」

  微香得此歌,以示其同伴,眾口稱誇,乃作手卷以贈生焉,名《雙美》,請畫圖於其首。微香又摅妙思,作《並美序》一篇以冠其端,復繼之以長歌一篇,以傳好事者:

   「瓊南人物傾天下,才子佳人兩無價。吳門越里何足數,蓬島瑤池此其亞。畫堂重重閉廣寒,青馬總白馬躍金鞍,奇才美貌皆潘岳,膩體香肌盡弱蘭,弱蘭潘岳今何許,聽說瓊林鶯鳳侶,鳳友鸞朋絕世無,一雙兩好真無比,天與風流年少郎,聲名籍甚動炎荒,風流驥子麒麟種,繪句文章錦繡腸。生來灑落起塵俗,繡虎雕龍總入目,萬卷詩書千首詞,儒林聲價僉推獨。」

   「清風明月四清香,勝景名山足遍經,
    曾向朱崖開絳帳,忽從戚里遇嬌婷。
    嬌婷自是豪家子,長養綺羅叢隊裡。
    天上麗質自超群,百媚千嬌誰與比。
    水月精神冰雪肌,芙蓉如面柳如眉。
    春山淡淡橫蛾黛,戛玉鏗金滿箱帙。
    光風溜溜泛崇蘭,碧澗溶溶淄皓月。
    久擅芳名蕩海天,風流年少總誇妍。
    笑他有眼何曾見,羨子相逢豈偶然。
    偶然相逢真奇遇,時人哪得知幽趣。
    紅葉飄時傳麗情,緋花泛水知山路。
    直入蓬萊第一層,雲軒謁拜許飛瓊。
    鮫綃帕上題佳句,鵲尾爐前結好盟。
    黃鶯喚友遷喬木,丹鳳求凰棲翠竹。
    醉風芍藥暗生香,著雨夭桃紅杏肉。
    絕似姮娥降月宮,宛如神女下巫峰。
    蟠嫌月殿非人世,卻笑巫山是夢中。
    何似相逢明盛世,早能償此風流債。
    負茲通古通今才,遇此傾國傾城態。
    傾國傾城世無多,通古通今誰復過。
    絕勝蘭香伴張碩,宛然蕭史共秦娥。
    秦娥蕭史雖無比,不過如斯而已矣。
    天香國色產南方,不讓中州獨專美。
    嗟予與子素相知,記紡紗場夜月時。
    求作狂歌贊並美,聊傳盛事記佳期。」

  生自別瑜娘之後,倏爾斗柄三移,而相思之心常在目也。奈鱗鴻杳絕,後會無期。是月某日,適值祖姑生旦,乃托所親於父母曰:「某日祖姑誕辰,理當往賀。何吝四哥一行,而不使這往慶之耶?」父從之。次日,遂命生起行。

  既至,表叔一家喜生再至,莫不欣然。於是復館生於清桂西軒之下。生遍視窗軒如故,詩畫若新,惟庭前花木有異耳。不勝舊游之感,遂吟近體一律以寓意云。詩曰:

    一年兩度謁仙門,前值春風後值冬。

    草木已非前度色,軒窗還是舊遊蹤。

    重臨桃柳三三逕,專憶高唐六六峰。

    知是盟言應不負。虛言萬事轉頭空。

  生至數日,不能與瑜一語。因設臥中之計,尚未克果,而祖之壽日屆矣。乃制《千秋歲令》一首以慶壽云:

   「菊遲梅早,報道陽春小。坡老說,斯時好。北堂萱草茂,南極箕星皎。人盡道,群仙此日離蓬島。

    寶日紅光耀,金獸祥煙裊。絲竹嫩,蟠桃老。永隨王母壽,卻笑  夭。畫堂年年,膝下斑衣繞。」

  後一日,生侍祖姑於春暉堂上,忽見堂側新開一池,趨往視之,正見瑜倚牆而觀畫焉。生笑而言曰:「不期而遇,天耶?人耶?」瑜娘曰:「天也,豈人之所能也。不期然而然,非天而何?」遂挽生共坐於石砌之上,且曰:「此地僻陋,人跡罕到,姑坐此,徐徐而入可也。」遂相與訴其間闊之情、夢想之苦,自未及酉,雙雙不離。輒聞嬸喚之聲,女遂辭去,復顧生云:「自此路可以達妾室,兄其圖之。」生頷而歸館。

  至更深夜散,生遂逾垣而入,直抵女室。時女已睡熟矣。生扣窗良久,女始驚覺,欣然啟扉相迓,謂生曰:「待兄久不至,聊集古句一絕,方凴几而臥,不覺酣矣。」生問:「詩安在?」乃出以示生。詩曰:

    月娥霜宿夜漫漫,鬢亂釵橫特地賽;

    有約不來過夜半,月移花影上欄杆。

  生覽畢,亦口點律詩一首云:

    再到天台訪玉真,入門一笑滿門春;

    羅幃繡被雖依舊,璧月瓊枝又是新。

    可喜可嘉還可異,相恰相愛更相親;

    何當推廣今宵事,永作天長地久人。

  女亦和云:

    洞房今夜降仙真,軟玉溫香滿被春;

    慢說到離情最苦,且誇歡會事重新。

    意中有意無他意,親上加親愈見親;

    欲得此情常不斷,早尋月下檢書人。

  自是,二人眷戀之情,逾於平昔。一日,生攜微香手卷示瑜,看未畢,怒曰:「祝兄勿多言,卻又多言!妾之名節掃地矣!」生解說百端,女終不與一言。後夜復往,堅閉重門,無復啟矣。女方悔已前非,咎生薄倖,終日閉門愁坐,對鏡悲吟,一二日間才與生相見,見之亦不交半語。凡半月間,生不能申其情,悒怏滿懷,大失所望,乃述近體一律以示之。詩曰:

    巧語言成拙語言,好姻緣作惡姻緣;

    回頭恨捻章台柳,赧面慚看大華蓮。

    只謂玉盟輕蕩泄,遂教鈿誓等閒遷;

    誰人為挽天河水,一洗前非共往愆!

  女玩味良久,始笑曰:「兄寓此久矣,盍歸紡場之情人乎?」生曰:「卿何為出此言也?獨不記月下深盟乎?且輅當時不合失於漏泄,罪咎固無所逃矣。然古人有言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遽忍以往者之小過而阻來者之大事乎?」瑜拜謝曰:「兄之心金石不諭,妾之怒聊以試兄耳。」亦續呤一律云:

    一洗前非共往愆,從今整頓舊姻緣;

    聲名蕩漾雖堪怨,情意慇懃尚可憐。

    任是春光先漏泄,忍教月魄不團圓;

    莫言幽約無人會,已被紗場作話傳。

  自此之後,情好如初。一日,以前卷展開評論,瑜曰:「微之才調何如?」生曰:「卿乃天上之碧桃,月中之丹桂,彼不過微芳小豔而已,豈敢與卿爭妍媸也?正昔人所謂西施、王嬙爭洗腳臉與天下婦人鬥美者也。」女感其言,乃吟《長相思》詞一闋以戲生。詞曰:

   「大巫山,小巫山,暮暮朝朝雲雨間,誰憐鳳偶閒?

    歌已闌,樂已闌,才向瑤台覓彩鸞,金波依舊團。」

  一夕,天色陰晦,生與瑜待月久之,乃同歸室,席地而坐,盡出其所藏《西廂》、《嬌紅》等書,共枕而玩。瑜娘曰:「《西廂》如何?」生曰:「《西廂記》,不如何人所作也。記始於唐元微之,嘗作《鶯鶯傳》並《會仙詩》三十韻,清新精絕,最為當時文人所稱羨。《西相記》之權輿,其本如此與歟?然鶯鶯之所作寄張生:『自從別後減容光,萬轉千愁懶下牀。不為旁人羞不起,為郎憔悴卻羞郎。』如詩最妙,可以伯仲義山、牧之,而此記不載,又不知其何故也。且句語多北方之音,南方之人知其意味者罕焉。」又問:「《嬌紅記》如何?」生曰:「亦未知其作者何人,但知其間曲新,井井有條而可觀,模寫言詞之可聽,苟非有製作之才,焉能若是哉!然其諸小詞可人者,僅一二焉。子觀之熟矣,其中有何詞最佳?」瑜曰:「《一剪梅》。」生曰:「以余看之,似有病。」女曰「兄勿言,待妾思之……」曰:「誠有之。」生曰:「何在?」曰:「離有悲歡、合有悲歡乎!」生笑曰:「夫離別,人情之所不忍者也。大丈夫之仗劍對樽酒,猶不能無動於心,況子女之交者!其曰離有悲,固然也;離有歡,吾不之信也。至若會合者,人情之所深欲者也。雖四海五湖之人,一朝同處,而喜氣歡聲亦有不期然而然者,況男女交情之深乎?謂之合有歡,不言可知矣;謂之合有悲,吾未之信也。「瑜曰:「兄以何者為佳?」生曰:「『如此鍾情古所稀,吁嗟好事到頭非;汪汪兩眼西風淚,灑向陽台化作灰』一詩而已。」瑜曰:「與其景慕他人,孰若親歷自己?妾之遇兄,較之往昔,殆亦彼此之間而已。他日幸得相逢、當集平昔所作之詩詞為一集,俾與二記傳之不朽,不亦宜乎?」生感其意乃口占一曲,自歌以寫懷云。歌云:

   「西江月上團團,錦江水上潺潺,荒墳貴賤總摧殘,回首真堪歎。回首真堪歎,可憐骨爛名殘。須要留情種在人間,付與多情看。待月情懷,偷香手段,這般人真好漢。想崔張行蹤,憶溫嬌氣岸,相對著腸頻斷。此情此意,我爾相逢豈等閒。須教通慣,休教明判,若還團 ,且作風流傳。」

  初交通後,收斂行蹤,無罅隙之議,故人無知者。因其再至,情慾所迷,罔有忌憚,一家婢妾,皆有所覺,所不知者,惟瑜父母而已,瑜亦厚禮諸婢,欲使緘口,奈何一家婢妾,皆欲白之。自度不可久留乃設歸計,尚未果也。忽一婢懼事露而罪及己,竊言之祖姑。祖姑以生之馴謹達禮,必無此事,反笞其婢。自是眾口漸息,時又叔嬸同寓別館,祖姑昏耄,不知防備,始大得計,略無畏懼之心,暮樂朝歡,無所不至。

  一日,生與女同步後園晴雨軒中,徘徊觀竹,正談謔間,而瑜之弟黎銘值而見之。生大駭,恐言於叔嬸、乃厚結銘心。初,生有一琴,名曰「碧泉」,平生所嗜好者,銘嘗問取,生不之與,至是而遺焉。雖得銘之歡心,然而諸婢切切含恨,惟待叔嬸回而發其事。生自思其形跡不寧,「設使叔嬸知之,負愧無地矣!」托以歸省,告於祖姑。祖姑固留之再三,生終不從,瑜夜潛出。與生別曰:「好事多磨,自古然也歡會未幾,讒言禍起、奈之何哉!兄歸,善加保養,方便再來,毋以間隙遂成永別,使設盟為虛言也。」因泣下而沾襟。生亦掩淚而別。女以《一剪梅》詞一闋並詩一首授生,曰:「妾之情意,竭於此矣。兄歸,展而歌之,即如妾之在左右也。」

   「紅滿苔階綠滿枝,杜宇聲歸,杜宇聲悲。交歡未久又分離,彩鳳孤飛,彩鳳孤棲。別後相逢是幾時?後會難知,後會難期。此情何以表相思?一首情詞,一首情詩。」

  又詩

    萬點啼痕紙半張,薄言難盡覺心傷;

    分明一把離情劍,刺碎心肝割斷腸。

  生亦綴《法駕引》詞一首以別女云:

  「歸去也,歸去也,歸去幾時來?峽口雲行仙夢杳,雨中花謝鳥聲衰。落葉滿空階。真個是,真個是惱人腸。沙上鴛鴦棲未穩,枝頭鸚鵡叫何忙。相對淚沾裳。須記得,須記得月前盟。料必兩人扶一木,莫移鉤月帶三星。了此此生情。」

  女覽畢,謂生曰:「往者邁游諸女,所贈之詩,意甚忠厚,今將薄禮寄兄以饋之,可乎?」生曰:「可。」女乃命侍女取花巾十條、裙帶三十三雙,與生收訖。女含淚再拜而別。

  生既歸家後,命僕以女所寄之物以遺紡紗微香。微香寄聲與僕曰:「寄語辜郎:彼豈不知趙姬之言乎?」僕歸以告。友王仲顯在焉,生微笑之。友曰:「何謂也?」「按《左傳》趙姬之事,趙姬曰:『好新慢故易』,微香特諷予也。」次日,復命僕持書以貽。微香展而視之,乃唐體詩一律:

    寄與多情舊故人,幾乎為爾喪良姻。

    空懷杜牧三生夢,難化瞿曇百憶身。

    雨散雲收成遠別,花紅柳綠為誰春?

    不堪回首紗場上,風雨瀟瀟月一輪。

  微香靜而思之,終疑於「為爾喪良姻」之句,欲生之來以實之,亦次韻一律以答之。詩曰:

    彼情人是我情人,就說無因亦有因;

    千里相思愁裡句,幾番歡會夢中身。

    天邊依舊當時月,洞口時非往日春;

    若念小樓移手處,重來花下賞冰輪。

  生感其意,復以詩一律而之焉:

    紡紗場下好情緣,回首西風倍慘然。

    已按赤繩先繫足,免勞青鳥再銜箋。

    任從柳色隨風舞,莫惜韶光徹夜圓。

    不是憐新違舊約,由來好事兩難全。

  微香得此詩,知生之絕己也,然而慕生之心,未嘗少替,亦和一律以答生云:

    紡紗場下舊情緣,怕說情緣只默然。

    今日翻成班氏扇,當時休制薛淺箋。

    玉簫已負生前約,金鏡偏教別處圓。

    自是人心多變易,休教好事不雙全。

  生時名籍甚,郡邑感欲舉生為癢生。生父愛子,不欲遠涉利途,恐致離別之苦。然而眾論紛紛,無時休息。生潛喜,乘間言於父母曰:「除非出外可避。」父喜曰:「可往祖姑家少辟五六個月,眾口無不息矣。」生曰:「如或官司逼勒,如何?」父曰:「只言隨伯父之任矣。」生之伯父有為高官者。父即日命促裝起行。

  既至,祖姑一家欣喜,待禮如初。生告所來之由,叔曰:「倘若不厭寒微,姑寓於此,朝夕與諸少講明理義,此某之所深幸也。」生拜謝,退居所寓之軒,偶見綠紗窗上題詩一絕云:

    壁上鶯還在,梁間燕已分。

    軒中人不見,無語自消魂。

  生知是瑜之筆,亦書一絕於其旁曰:

    腸斷情難斷,春風燕又回。

    東風和且暖,雅稱結雙飛。

  生思玩間,忽見瑜娘獨至,且喜且悲,再拜謂生曰:「兄真信士也緣自兄歸之後,媒妁克諧,逮無虛日,父母亦有許之者,但未成事矣妾心想迫於父母之命,不得已而飲恨於九泉之下,不及與君決別為懷。今幸不死,尚得相見,殆天意乎!未審計將安出?」生曰「此輅之所以日夜切思者也。蓋嘗思之有三:親戚不可為婚,一也;父母之命不可違,二也;不敢言於父母,三也;為今之計,惟在乎卿主之而已。瑜曰:「凡妾可力為者,敢不自效!望兄指引,則善矣「生密約於女耳邊之言。女曰:「正合妾意。」言未已,忽聽籠中鸚鵡叫:「大人回大人回!」女聞之,遂遁去。臨行,反顧生曰:「蘭房之約,三更後、四更前,正其時也。」

  是夜,月明如晝,萬籟無聲,生視諸僕皆睡熟,輕步潛至女室。瑜見之,喜不自勝,且曰:「醜陋之質,於兄故不敢辭,但以月明花開之景,不可常得,思與君少同佇賞,以度良宵耳。」生然其言,遂並枕於玩月亭右廂階下。俄而,婢女數輩捧饈肴至,羅列滿前。二人相與勸酬,極盡款曲。女曰:「既逢佳景,可無述作以記之乎?」生曰:「短章寂寥,片文拘泥,與其合筆而和題,孰若同聲相應,亦足以見吾二人之京力敵也。」瑜曰:「就以『月夜喜相逢』為題,五十韻為率。」生即為首倡曰:

   「今夕是何夕,奇逢不偶然。
    況當明媚景,正是陽陽天(生)
    爛爛星珠燦,圓圓月鑒圓(女)
    風輕萬籟寂,露浥百花鮮(生)
    河影清還淺,奎纏斷復連。
    乾坤真罔極,光景自無邊。
    大地冰壺隱,長空雪浪翻。
    連枝橫鑒發,索暈隔簷穿。
    更漏轉三鼓,槐陰過八磚。
    溶溶春似海,緩緩夜如山。
    織女偷情看,姮娥著意憐。
    千年逢一會,二鳥降雙仙。
    談笑幽亭上,追隨小院前。
    各分雙美具,端的四兼全,
    舊恨應皆釋,新愁覺欲顛。
    重來諧素約,又共展華筵。
    何須金石奏,且把海螺傳。
    美酒傾珠落,香羹和玉涎。
    膾用金刀切,茶將活火煎。
    冰壺雙髻執,羅扇小鬟掾。
    並枕挨肩玉,低鬟動髻蟬。
    柔腸頻眷戀,蓮步漫周旋。
    紅袖深藏筍,羅衣懶上船。
    獻酬多節重,議論每牽纏。
    不必宣金石,何勞奏管弦。
    休亂同坐久,且共把詩聯。
    共吐珠璣唾,同裁月露篇。
    聲聲爭響亮,字字競鮮妍。
    可羨唐商隱,堪誇燕麗鮮。
    新清開府句,秀麗薛濤箋。
    佳興如流水,神詞若湧泉。
    孟郊應退舍,蔡琰可齊肩。
    轉戰敵逢敵,擒詞玄又玄。
    剡藤煩字掃,香劑倩思研。
    宴罷情將困,吟成意尚牽。
    掀幃香自馥,入室步爭先。
    好事雖多舛,佳期喜獨偏。
    笑攜雙玉手,共臥五花氈。
    蓮步移紅玉,珊瑚墮翠鈿。
    交加連理樹,掩映並頭蓮。
    色膽大如斗,麗情深若淵。
    耳邊言切切,心上意懸懸。
    鳳蠟搖紅影,龍誕薰碧煙。
    情癡疑是夢,骨冷不成眠。
    繾綣兩情好,綢繆一意專。
    既如魚水樂,又似漆膠堅。
    了畢平生願,深酬宿世緣。
    愈親須愈敬,相守莫相捐。
    密約長如此,深盟永不遷。
    任他滄海竭,此樂尚綿綿。

  聯成,女出雲箋,命小桃書皆,已四鼓矣。不復就枕,但立會而已。生口占一絕云:

    名花並立笑春風,誰識常空一竅通;

    欲驗佳期何處見,白羅襠上有殘紅。

  自是之後,幽會佳期,殆無虛日;眷戀之情,親昵之意,有不可得而言語形容者。所作詩詞,不可盡述,姑記含蓄意深者十絕:

    昨夜東風透玉壺,零零湛露滴真珠;

    寄言未問飛瓊道,曾識人間此樂無?


    一線春風透海棠,滿身香汗濕羅裳;

    個中好趣惟心覺,體態惺忪意味長。


    臉脂腮粉暗交加,濃露於今識翠華。

    春透錦衾紅浪湧,流鶯飛上小桃花;


    寶鴨香消燭影低,波翻紅浪枕邊欹。

    一團春色融懷抱,口不能言心自知。


    葡萄軟軟蟄酥胸,但覺形銷骨花熔;

    此樂不知何處是,起來攜手問東風。


    淡淡溶溶總是春,不知何物是吾身;

    自驚天上神仙降,卻笑陽台夢不真。


    形體雖殊氣味通,天然好合自然同;

    相憐相愛相親處,盡在津津一點中。


    半夜牙牀戛玉鳴,小桃枝上宿流鶯;

    露華濕破胭脂體,一段春嬌畫不成。


    燭盡香消夜悄然,洞房別是一般天;

    若教當日襄王識,肯向陽台夢倒顛?


    魚水相投氣味真,不覓不漆自相親。

    兩身忘卻誰為我,恐是天生連理人。


  一日,祖姑獨坐春暉堂上,生侍之,顧生,謂之曰:「昔傳姻事為『下玉鏡』,何謂也?」生以溫嶠事為對。祖姑曰:「汝知發問之意乎?」生曰:「不知「祖姑復曰:「汝宜益加進修,吾之女孫,誓不他適,當合事汝,亦使溫嶠之下玉鏡台也。」生拜謝。至暮,生以此告瑜。瑜喜,笑曰:「古人有言:『人心同欲,天必從之。』豈虛語乎!」生曰:「明日當辭歸,遣媒言議,勿失時也。」

  明日,遂告歸。及抵家,以祖姑之語告其父。父欣然從之。

  擇日命媒行。既至,以所來之由告叔。叔曰:「四哥才貌,出眾超群,可敬可愛,得婿如此,足慰人心。奈他人譏笑何?「媒曰:「何傷上?溫嶠之下玉鏡台,娶姑之女。」又曰:「老泉女適程氏,舅之子也,況乃孫乎?自古迄今,但聞傳其事以為話,未聞以是病之者,夫何疑之有?」叔嬸允之,遂備黃金二錠、羊一牽為定禮。生婢有名朝華者,從媒同至,乃出書以示瑜。瑜披讀曰:

   「玉真小娘子妝次:輅世忝姻緣之契,締結絲蘿;叨因叔姪之情,寓居門館。詎意天緣會合,親逢曠世之嬌嬈;人意交孚,果是前生之配偶。榮生意外,喜溢眉間。緬想淑候,蘭蕙其芳,冰霜其潔。秋水為神玉為骨。傾國傾城;芙蓉如面柳如眉,欺花欺月。柳絮因風起,藹然謝道韞之才;寒藻漾漣漪,粲若朱淑真之文采,誠所謂天上之神仙,君子之好逑者也。輅一寒如此,百技無能才匪逮人,貌非出眾,忝得一拜於雲階,幸已足矣。何況側身於玉樹,恩莫大焉。粉身不足報深恩,萬死亦難酬厚德。捫心有愧,揣己何堪!曩間太夫人困親致親之言,歸心如箭;今見椿府君執柯伐柯之舉,喜意若川。倘若叔嬸再不他辭,想應汝我心諧所願。百歲姻緣,在此一舉;千金會合,於此片時。專望竭力贊襄,毋使青蠅諧白玉;同心協力,庶教丹桂近嫦娥。則平生之心願足矣,月下之深盟遂矣。茲因媒氏之行,敬緘鸞而申微悃,犄訴鳳以候佳音。即辰天地皆春,山川自秀,伏乞保重千金之體,永終百歲之斯。不宣。」

  後二日,媒氏告歸,瑜乃出箋以寄生。書曰:

   「伏自一別,倏爾旬餘。蝴蝶之粉未乾,麝蘭之香猶在。松竹之表,嘗彷彿於目睫之間;金石之盟,每念昭於心胸之內。忽喜冰人之傳事,又兼雲翰之飛來,千欣!千喜!恭惟文侯,學貫天人,博通古今,風采聯賈少年之弱冠,文華負李長吉之奇才,誠所謂文苑中之英華,士林中之翹楚者也。瑜也,貌微無豔,才非道韞,自謂於世而無取,夫何在兄而見憐!幽谷發陽春,多感吹噓之力;葵花傾曉日,幸蒙光照之私。托庇二天,已非一日。詎意人心有欲,天意果從。因親復得致其親,莫非命也;發願竟能諧所願,不亦宜乎!忽然手舞足蹈不自知者,自此生順死安而無復憾。事已定矣,言更何云。惟冀尊所聞行所知,益勵占鼇之志;宜其家宜其室,佇看協鳳之祥。不須待月於西廂,正好挑燈於此牖。毋使前人獨專其美,免思微弱以喪厥躬。伏乞鼎調,以副時望。不宣。」

  是月也,忽御史按臨,遴選其民俊秀者補弟子員。鄉老舉生為癢生。後數日,生父齎書以告瑜父。生乃吟詩一首,並寫花箋以寄瑜云。詩曰:

    書寄平生故友知,白衣今已換藍衣;

    微軀從此如鷹繫,佳兆何時協鳳飛?

    上苑杏花愁客去,西廂明月為誰輝;

    幾回暗想蘭房事,不覺臨風淚雨霏。

  瑜得生書,亦作一啟並歌一篇以復云:

   「寂寂蘭房愁獨倚,忽見長鬚致雙鯉。雲是瓊林天上郎,如今已入黌宮裡。入黌宮裡為何如?漸磨仁義樂菁莪。方巾員領真超卓,黃卷青燈好切磋。君不見買臣衣錦歸鄉里,至今名姓光青史。又不見縣官負弩迎相如,至今千載揚芳譽。男兒得志皆如此,男兒莫厭窮經史。上方治定崇文儒。彬彬濟濟紆青紫夫君子,真英豪,器宇堂堂氣象高。心通萬卷猶嫌少,日誦千篇不憚勞。此時已入文章島,如今遂卻平生志。鏖戰文場應可期,太平治化真堪異。蒲柳應知得所依,鳳凰何日又同飛?坐看花誥班班降,羞殺人間俗子妻。」

  僕歸,將詩以示生。生與同學生覽畢,無不歎服稱美者。其啟中有儆句云:「但能有理可明,不怕無官可做。」又云:「前日之良心因妾既喪,今日之放心在君當收。」又云:「莫為蒲柳之姿,墮卻雲雷之志。」若此之言,非見理分明者,安能及此耶?但恨不見全篇以書記焉。

(下)[编辑]

  時生入泮宮,不兩月間,生父捐館。生哀毀逾禮,水漿不入口者三日。既葬,躬自負土,不受人助。事喪之後,終日哭泣而已,不復視事。時有白鶴雙竹之祥,人以為孝感所致。自是家道日益凌替,而瑜娘之父始有悔親之心,遂不復相往來。而生以守制不暇理事,故相聞者二載。

  然而,瑜娘慕生之心曷嘗少置?風景之接於目,人事之感於心累累形諸詩詞,多不盡錄,姑記一二以語知音者:

   《鵲橋仙》

    征鴻無信,游鯉無信,更相望斷春潮無信。玉郎何處不歸來,怎禁許多愁悶。

    青山有盡,綠水有盡,惟有相思無盡。眼中珠淚幾時乾,腸一寸截成千雨。


   《瑞鷓鴣》

    芭蕉葉上雨難留,松柏梢頭風未收。萬悶千愁無著處,並歸心上與眉頭。

    腸如襪線條條斷,淚似源頭混混流;倚遍欄杆人不見,滿天風雨下西樓。


   《長相思》

    春望歸,秋望歸,目斷江山幾落暉?啼痕點點垂。

    朝相思,暮相思,終日何時是盡期,腹心寄與誰。


   《一剪梅》

    雨打梨花深閉門,辜負青春,虛負青春。傷心樂事共誰論?花下消魂,月下銷魂。

    愁聚眉峰盡日顰,千點啼痕,萬點啼痕。曉看天色暮看雲,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滿庭芳》

    愁鎖春山,淚潺秋水,時時獨向西樓。望窮千里,山水兩悠悠。惆悵故人獨在,離別後,日月難留,腸斷處,愁愁悶悶,風雨五更頭。相思何日了?無腸可斷,有淚空流。湘江潮信斷。楚峽雲收。只恐尋春來晚,東君去,花謝鶯愁。蘭房下,何時與你,交頸綢繆。


  時有同郡富室符氏者,素聞瑜娘才色,聞生久不至,遂散財賂,冀必得瑜娘為婚而後已焉。故有與瑜娘父言者,非譽符家道之華腴,必稱符才貌之出眾;非言生家道之簫條,必毀生行止之落魄。瑜父遂欲解盟,然猶慮構成詞訟,猶豫未決。又有為其畫策者,曰:「內外兄弟姊妹,不可為婚,法律所禁。倘或興訟,以此推之,何畏之有?」遂決意許符氏,然猶未敢輕動。或勸其家納符氏聘禮者,瑜父從之。

  後瑜娘緝知,悲不自勝,以死自誓,終不他適。黎聞之怒。瑜乃以白巾自縊,賴眾知覺救解,得免,黎方覺悔。

  然瑜之心雖不肯從,而符之盟終不可解。正憂悶間,忽值其姑適王氏者歸宅,黎命之解慰瑜心。乃從容勸瑜百端,瑜應之曰:「結親即結義,是以寸絲既定,千金莫移。兒非不愛榮盛而惡貧賤,但以棄舊憐新、厭貧就富,天理有所不容,人心有所未安。」姑以瑜言告黎。黎曰:「瑜言誠有理,奈彼符氏何!」凡瑜所親愛者,皆令勸之。

  一日,碧桃乘間諫瑜曰:「娘子懿德嬌顏為諸姊妹中之巨擘,然諸娘子俱適名門宦族,或田連阡陽,或金玉盈箱,娘子獨許塞酸,妾輩甚不愜意。近見大人別締良姻,甚喜,甚喜。娘子何故短歎長吁,減卻飲食,損壞形容,而為傷感之甚耶?」瑜曰:「汝知其一,不知其二。古人有言:『今日之富貴,安知異日不貧賤乎?今日之貧賤,安知異日不富貴乎?』彼符氏雖富,而子弟之品不過一庸夫而已,縱有金玉盈箱,田連阡陌,生為無名人,死亦作無名之鬼,何足道哉!且辜生雖貧,丰姿冠世,學問優長,他日折丹桂如採薪,取青衿如拾芥,何患不至富貴乎?未受他人盟約,尚當求擇其人,況先受其人之聘而負之,可乎?有死而已,誓無他志!」

  一日,絳桃復諫曰:「自從定親於辜生之後,一別三年,諒必他娶矣。娘子何故勞心苦志以思之?」瑜曰:「汝勿言,吾意已決矣,縱蘇張更生,不能搖動。且辜生久不至者何哉?蓋生之為人,孝心純篤,乃翁捐館,方泣血而不暇,況有心相憶乎!」又曰:「夫願相守而厭相離者,淫婦之道也;托終身而期遠大者,賢女之所慮也。爾何以淫婦期我,而不以賢女期我也?」絳桃拜謝而去。

  未幾,生家蒼頭忽持書至,密以一箋付瑜。瑜泣讀之,乃疊韻詩一首。詩曰:

    一自往年邊扁便,無奈鱗鴻專轉傳;

    勸君莫把海山盟,移向他人擅閃善。

  自是生即禫之後,夜就枕間,忽夢往黎室。至相見,托延至於春暉堂後新創亭上,坐,顧其額曰「剪燈書窗」。壁間所掛吹彈歌舞四面,上題有詩,附錄於此:

    誰家有女顏如玉,手持幾竿崑崙竹。鏤玉編雲一片形,含商弄羽千般曲。一聲遲,曉起丹山彩鳳啼,一聲疾,半夜孤舟嫠婦泣。一聲喜,秦樓仙侶同飛起。一聲悲,異時忠臣乞食歸。十分妙趣真無比,良工寫入霜縑裡。時人莫道是無聲,仙聲不入凡人耳。(右調《佳人呂玉簫》)

    中虛外實木一片,吟向佳人懷裡見。玎玎  幾點聲,細細粗粗四條線。一聲清,半夜天空萬籟鳴。一聲濁,八月秋風群木落。一聲苦,昭君馬上啼紅雨。一聲歡,妃子宮中洗祿山。風流畫史龍眠老,筆端寫出心機巧。勸君莫道是無聲,仙聲不入凡人耳。(右調《美人弄琵琶》)

  及生至黎室,正想間,忽見瑜至,相見之際,再拜再悲。遂相攜手入於蘭房之內,二人席地而坐,歷道其夢想之苦,解盟之由,相對泣下。己而,瑜收淚言曰:「今日相逢,將以為可喜,則又可悲;將以為可悲,則又可喜。悲耶?喜耶?吾不得而知之。」生曰:「苦盡甘來,一定之理。前日之別固為可悲,今日之逢則又可喜。可悲者既已過矣,可喜者當以與卿共之。」瑜遂命絳桃取酒,與生共飲;復命仙桃以侑觴。仙桃請歌東坡《水調歌頭》。生曰:「時勢不同,情懷各異,彼調雖妙,非吾事也。」乃止。綴《念奴嬌》一曲,命仙桃歌之。絳桃和之。

   「牽情不了,歎人生、無奈別離多少。一自慇懃相送後,天際歸舟杳。倩女魂消,崔微夢斷,瘦得肌膚小。寒閨深閉,腸斷幾番昏曉。----悵望鳳鳥不至,妖禽怪鳥,恣狂呼亂叫。悄悄憂心何處告,且喜故人重到。滿酌流霞,浩歌明月,與爾開懷抱。等閒信筆,寫出《念奴嬌》調。」

  曲盡,二人相顧,淚灑數行。已而,復相謂曰:「今夜相逢,何啻夢中,可無述以記之乎?」生請其題。女曰:「以『夢寐』為題,不亦宜乎?」生遂援筆書於紙屏之上:

    久別喜相會,春從何處來?四眼頻相顧,雙睛何快哉!對此一盞燈,如醉又如癡。大旱見雲霓,和羹得鹽梅。憂心冰似泮,笑臉天如開。乎童且奉酒,與君開此懷。

寫畢,忽聽角起樵樓,鐘鳴梵宇,推枕欠伸,乃是南柯一夢。

  而且憶其詩詞,因起而錄之。始欲治裝竟尋舊約,奈何秋闈在邇,正吾人當發憤之際也,更兼有司催逼赴試甚急,生無奈何,只得起服回學肄業。故特命蒼頭北行,以申前好。豈知瑜父不以生為念,終無一言以及親事,但厚賂以饋生耳。蒼頭臨行之際,瑜乃以箋付之,令持以獻生。

  一日,蒼頭抵家復命,具言以結盟符氏,生心大恚。復聞瑜有書奉寄,生大喜,拆而視之,乃情札一紙,並詩十韻。生讀之,歎曰:「清才麗句,雖李易安、朱淑真不過是也。」書曰:

   「妾瑜,蓋嘗因親致親,雖有慚於聖訓,以愛結愛,豈有負於初心?敬陳悃 之誠,上達高明之聽。伏念妾瑜三才末品、一介女流,愧無傾國傾城之姿,且有至愚至陋之累。叨蒙不棄,肯結契緣;復感納聘,重申結好。感恩有日,報德無由。豈期凶變於門,山崩水竭,遂使魚沉湘水,雁杳衡陽。一別悠然,三年在邇。寸心千里,眼窮雲海之微芒;一日三秋,腸斷光陰之轉遞。前言難踐,後會何時?風風雨雨不曾停,悶悶愁愁何日了!罄南山之竹簡,寫意無窮;決東海之洪波,流情不已。愁如雲而常聚,淚若水以難乾。春苑花開,悵滿豔陽之景;夏涼燕乳,情嗟長養之天秋觀明月倍傷神,冬玩香梅增感慨。警於心,觸於目,無非惆悵之時;俯乎人,仰乎天,盡是相思之處。一心怏怏,兩淚汪汪。一日十二時,時時悵望;五更三四點,點點生愁。坐如屍,立如齋,形同枯木;瞻在前,忽在後,目若紫芝。簪折瓶沉,月下已幸向日約;香消玉減,鏡中無復舊時容。密約成虛,怕過舊時游處;歡娛陳跡,難斯後會何時。深懷千言萬語,與誰說浼;決盡一心一意,惟子是從。願若果乖,雖生無益;情如不遂,便死何妨!凱拋彩鳳文鸞,去遂山雞野鷺?父縱許盟於異姓,妾肯委質於他人?誓於此生,靡敢失節,皇天后土,實所鑒臨!碧落黃泉,要同一處。天作比翼鳥,地成連理枝,允副王郎之願;生為同室親,死為同穴鬼,毋為居易之言。趙璧重完,尚希躬往;樂鏡再合,早致良圖姑共挽桓君之車,庶免抱淑真之恨。償足死生之債,莫負錙銖;未終龜鶴之齡,長堅金石。誠能如此,妾雖垂首九原之下,亦且甘心矣。惟兄是圖之,毋使落他人之手也。臨書腸斷,不知所云。更有平日所作鄙句,並用奉呈:

    朝朝暮暮憶崔徽,鬢霧蓬鬆淚兩垂。蠶繭絲何日了,鷺鷥骨瘦幾時肥!西廂待月人何?在北裡鏘鸞事已違。腸斷畫梁雙紫燕,飛來飛去又飛歸。

    相思相望淚頻傾,欲化雲娘恨未能。簾外厭聞無喜鵲,窗前愁伴有心燈。千般嬌媚何在?一種風流病又增。可惜佳斯成阻隔,愁愁悶悶幾層層。

    紅顏薄命古今同,不怨蒼天只怨儂。松柏歲寒終不改,鴛鴦頸白也相從。要知趙客終完璧,莫學陳王只賦龍。今日西廂門下過,汪汪雨淚灑西風。

    鸞風分群失一友,朝思暮憶倍淒涼。當時何啻魚游水,今日方成參與商。流淚淚流流盡淚,斷腸腸斷斷無腸。風流有債難償子,獨對西風歎幾場。

    平生志願未能酬,百歲姻緣一旦休。兩股釵分誠有日,一根簪折整無由。愁攢眉上鉛難盡,淚落牀頭枕欲浮。倘若情緣中道絕,微軀此外復何求。

    寂寂深閨盡日閒,傷情無語倚欄杆。恨從別後生千種,愁擁心頭結一團。藕斷也知絲不斷,燭乾信是淚難乾。他時若落庸夫手,璧碎珠沉也不難。

    雨打梨花倍寂寥,幾迴腸斷淚珠拋。睽違一載更三載,情緒千條有萬條。好句每從愁裡得,離魂多自夢中消。香羅重解知何日,辜負巫山幾暮朝。

    兩地相思各一天,可憐辜負月團圓。每盟金石堅孤節,生怕紅塵隨俗緣。鸞鳥柔腸雖斷盡,鮫綃鮮血尚依然。花開月白人何處,無奈千愁萬恨牽。

    濁紙鮮鮮染淚紅,遙傳長恨寄匆匆。須知身在情終在,務要生同死亦同。蘇雁影沉傳去後,秦簫聲斷月明中。雲收雨散知何處,目斷巫山十二峰。

    如此鍾情世所稀,這般心事有誰知?丁香到死香猶在,竹節經霜節不移。有意有心常悵望,無言無語但呆癡,碧梧翠竹無由見,一日思君十二時。」


  生得書後,遂整飭再尋舊約,奈何秋闈在邇,有司催逼赴試急,生不得已,即時回學溫習舊業。與友人數輩,雖朝夕同學共榻,然而思慕瑜娘之心無時不然。他不暇及,集古人詩句十首,以思瑜焉:

   「豈是丹台歸路遙,月魂潛斷不勝招。何因得薦陽台夢,幾度難尋織女橋。慘慘淒淒仍滴滴,霏霏沸沸又迢迢;砌成此恨無量處,縱得春風亦不消。

    丈夫身上淚沾襟,書盡誰憐得苦吟。紫府有緣同羽化,瑤台無路可追尋。能消造化許多力,不受塵埃半點侵。惟有當時端正月,只應常照兩人心。

    花有清香月有陰,斷腸魂夢兩沉沉。才開暖律先偷眼、莫為游蜂便吐心。薄霧浮雲愁永晝,落花流水怨離琴。相思一夜梅花發,夕夢時時到竹林。

    魚在深淵月在天,魂歸冥漠魄歸泉。相思相見知何日,多病多愁損少年。獨坐獨行還獨立,相憐相愛莫相捐。兩情宛轉如心素,願作鴛鴦不羨仙。

    擘破雲鬟金鳳凰,離人別處倍堪傷。雙雙瓦雀行書案,兩兩時禽噪夕陽。誰愛風流高格調,我憐真白重寒芳。而今往事誰重省,說與流鶯也斷腸。

    路隔星河去往難,羅裳不暖午風寒。朱經玉樹三山禱,共待天池一水乾。閬苑有書難附鶴,碧桃何處共驂鸞。山長水闊人還遠,春色不由得再看。

    臨高萬丈日斜西,相望長吟有所思。白雪為肌玉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鴛鴦被合拋何處,紅葉蛾黃化為遲。獨倚欄杆意難寫,援毫一詠斷腸詩。

    雲想衣裳花想容,美人千里思無窮。春從流水三分盡,心有靈犀一點通。長樂夢回春寂寂,館娃愁重雨氵蒙。不堪吟罷重回首,更隔巫山幾萬重。

    寄語麻姑借大鵬,瓊台重密許飛瓊。常疑好事皆虛事,誰識鸞聲似鳳聲。霧鬢雲鬟差玉頸,雲裾月風想娉婷。此時為汝腸肝斷,一片傷心畫不成。

    月窟孀娥不惜栽,天花冉冉下瑤台。獨教羅鄴能呤畢,曾是劉郎再看來。滿眼春愁無處著,半生懷抱向誰開?此時愁望情多少,一寸相思一寸灰。」

  詩即成,乃命僕持書報黎,稱「將赴試」,密付前詩,以寄瑜娘。


  瑜見之,不覺失聲長歎,亦集古詩十首以復生曰:

   「故園東望路漫漫,泣血悲風翠黛殘;去日漸多未日少,別時容易見時難。春蠶到死絲方盡,滄海揚塵淚始乾。無可奈何花落盡,五更風雨五更寒。

    玉容寂寞倚欄杆,抱得秦箏不忍看。桂樹參天煙漠漠,月娥霜宿夜漫漫。春花秋月何時了,慕雨朝雲去不還。正是消魂時候也,金爐香燼漏聲殘。

    殘妝漏眼淚欄杆,睹物傷情死一般。三逕冷香迷曉月,十分消瘦怯春寒。黃花冷落不成豔,青鳥慇懃為探著。天若有情天亦老,可憐辜負月團圓。

    黃菊枝頭破曉霜,此花不與俗人看。車輪生角心猶轉,蠟炬成灰淚始乾。雲鬢懶梳愁折鳳,曉妝羞對怕臨鸞。故人信斷風箏線,相望長吟淚一團。

    暑往寒來春復秋,故人別後阻山舟。世間美事難雙得,自古英雄不到頭。荳蔻難消心上恨,丁香空結雨中愁。欲知此後相思處,海色西風十二樓。

    百歲中來不自由,同君身上屬誰憂。金丹擬注千年貌,仙鶴空成萬古愁。豈有蛟龍曾失水,敢教鸞鳳下妝樓。兩身願托三生夢,幾度高吟寄水流。

    枯木寒鴉幾夕陽,自從別後減容光。遙看地色連空色,人道無方定有方。披扇當年歎溫嶠,此生何處問劉郎。愁來欲唱相思曲,只恐猿聞也斷腸。

    天上人間兩渺茫,天涯一望斷人腸。多情不似無情好,塵夢哪如鶴夢長。滄海客歸珠送淚,墜樓人去骨猶香。人生自古誰無死,烈烈轟轟做一場。

    天涯海角有窮時,此恨綿綿無絕期。明月清風如有待,冷猿秋雁不勝悲。曾聽弄玉人間曲,只許高人個裡知。寂寞日長誰問我,每因風景寄君詩。

    真成命薄久尋思,獨立滄浪自詠詩。粉面怕遭塵土浼,此心惟有老天知。詩成夜月人何在,花落深宮雁亦悲。今日春風亭上過,寒猿晴鳥逐時啼。」

 寫畢,令僕持報以復。


  生見瑜詩,歎賞不已,思慕倍常,功名之心如霧之散,眷戀之意若川之流。不覺成疾,勿能言動。旁求良醫,拱手默然,莫知所以。有一後至者,歎曰:「此必害相思之病也,雖盧扁更生,亦莫能施其術誠能遂其懷,不治而自愈矣。」初,生之遇瑜,人莫知之也,至是,聞醫者之言,舉家失措,莫知其由。乃詢諸僕,咸曰:「不知。」詢之 哥,姑以實告。即時命僕亟至臨邑,別以他事詣瑜父,而密以實告祖姑。祖姑得之,竊以言瑜。瑜即解玉戒指一枚並魚箋一幅,以投僕,曰:「食欠之即愈。」僕回抵家,遂以玉戒指磨水,與生飲之,頓覺輕減,稍稍能言。僕乃以瑜娘所與之箋呈上。生拆視之,乃詩一首云:

    妾即君兮君即妾,君令有恙妾何安。

    鳳凰倒了連雲翼,松柏須宜保歲寒。

    當日造端良不易,從今燃尾諒猶難。

    天應憐憫人辛苦,破月應知自有圓。

  生覽詩數次,忽覺身健,漸漸病癒。時槐黃在邇,生以病故,天不克赴試,始有重訪舊游之意。

  又月餘,仍催裝復抵黎室。既至,表叔以生久別,眷待甚厚,廷於宣撫外堂之西廡。生見頗有外之之意,意甚不快,又以瑜娘平昔敬重於生,疑其必有交通,每使瑜弟黎銘伴在。生自念負疾遠來,思欲與瑜一致款曲,留連半月,竟莫能得,悒怏殊深。

  忽值瑜母壽旦,夜間設席慶壽,生入伴齋,至三更後,遂輕步入瑜房中。瑜正優間,見生前至,相與唏噓,歎息久之。已而,細訴衷湯,論其間阻解盟之事、致病之由,不勝悽慘。言猶未盡,忽聞門外呼喚之聲,生遂含淚而別。臨行之際。瑜謂生曰:「兄姑留此,不數日父親將有遠行。」生曰:「諾。」

  後數日,黎與子果去。生大喜。即日黃昏,外門未閉,生直至女室,相攜玉手,同至剪燭西窗。生顧窗中詩畫,宛如夢中,無有或異於始謀私奔之約,生深然之。既而,參橫斗落,遂不復寢,乃相送而出。東方漸白,門猶未啟,二人相返於剪燭軒下,此軒遠僻,人跡罕聞,乃制《南宮一枝花》一曲,按琵琶歌贈生。夫瑜平昔善歌恐聞於外,昔時生每強之不得,今請自歌之。生心欣聽,響遏行雲,聲振林木,駭然驚服。詞名《一枝花》,帶過《小梁州》:

   「春愁豔色中,夏景繁華裡,秋悲霜降後,冬恨雪零時。觸目攢眉,許多情意,心事有誰知?三年裡幾不通,一日間百憂並集。


   《小梁州》

    望碧天,茫茫不盡;念青鸞,杳杳無期。可憐辜負深盟誓。玉人何處?招之不至樂昌鏡破,鳳釵雙離。蕭郎簫斷,蔡琰笳悲。怪累朝鳥雀頻啼,喜今宵玉手同攜。《小梁州》,漫把曲兒歌,大都來細把離情訴,聲聲短歎長吁。鍾情到此,悲歡離合都經歷。悵殺我無雙翼,安得雙雙花並蒂、對對鳳于飛?古人言:『在天願作比翼鳥,入地願成連理枝。』這言兒也、君須記。死生隨你。問我何歸,相思而已。」

  歌畢,天明,生乃出。瑜遂書前曲,命婢持示生。

  生制《耍孩兒》一曲,暮春同游,命瑜歌之,生拂弦以和之,並附於此:

   《耍孩兒》

    老天生我非容易,把俺置入花天月地。歡娛正值少年時,況兩人貌美才奇。我便是瓊瑤藏中無雙寶,你便是紫陽場中第一枝。往古誰堪比?冠世才、風流曹子建,傾城色、窈窕太真妃。

   《五煞》

    雖二人、只一身,十分佳、一樣齊,根如連理花同蒂。琪花瑤草相暉映,玉蕊金英付護持。誰知得、真情意。博山下深深密約,洞房中悄悄幽期。

   《四熬》

    情乍深漸妮親,頭妒交又解攜,回頭間別三年矣。爾思予兩行紅粉淚,予思爾幾句斷腸詩。鱗鴻絕、書難寄。百樣相思端緒,萬般離況情思。

   《三煞》

    可勝歎嗟!椿樹倒、痛在心,那堪岸泮嚴束繫。欲重來,奈多修阻不克諧。我的心情,秋冬春夏四時裡,恨怨悲傷四字兒。此無聊不在心,便在眉。令那割人腸的花開月白,那更苦人心的燕語鶯啼。

   《二煞》

    我只道破鏡不圓,誰承望去璧重歸。訴艱辛、一一從頭起耳才聞處腸先斷,口未言時淚早垂。相對幾聲長吁氣:哀哀怨怨,噫噫唏唏。

   《煞尾》

    此意兒重若山,此情兒融似泥。兩人莫負平生志。情黏骨髓刀難割,病入膏肓藥怎醫?任先生死死,要一處相依。

   《尾聲》

    如此如此,永由伊。由伊肯嫁情人,殞身做一個風流鬼。休獨使崔張、卓司馬專美。

  自是之後,多會於漱玉亭上。


  次夜,生復至,且約以是月中秋,相與踐東門之約。瑜允之。

  次日,生將辭歸,適黎亦回,乃設席以待生。酒至半酣,黎起,舉杯謂生曰:「往日時誤結絲蘿,有乖國法,今思改正。且瑜娘,老夫所鍾愛者,不欲外適,恐致相見之難,將求佳婿以贅之。況且子既絆於文林,必歷乎仕路,但與瑜娘相呼為兄妹,不亦宜乎?」生聽其言,唯唯從命。復以紅羅一匹以與生,曰:「勞子遠來,無以為饋,聊以表吾違約之過。子其納之。」生亦受之不辭。宴罷,日暮,生回室,思欲與瑜一會,重申舊約,奈何無間可乘,轉輾反覆,莫能成寢。既曉,瑜乃命碧桃以囉鱗趾一片並近體一首以別生云:

    間別三年始得逢,才逢數日卻匆匆;

    一身歸去輕如葉,萬恨生來重似蓬。

    莫把仙桃輕漏泄,好教雲翼早相從;

    向來言約君須記,只在中秋一月中。

  生歸家數日,復往舊約。及至,不復露身,但寓於佃夫之家,陰使老嫗為通情焉。至中秋夜,賞月罷散,俱已醉寢,瑜乃竊開後門走出時生正佇立俟候,忽見瑜至,相與同到寓所。命佃夫抬轎,至海濱。時舟在岸,生乃抱瑜登舟,渡海而東。半月間,始得登岸。其程中所作《八景》,附此:

  《蘭房寂寞》

    素娥今夜到蟾宮,鶴怨猿悲惆悵中;

    香冷博山人不見,秋風秋雨泣寒蛩。

  《花檻蕭條》

    繞欄濃豔四時開,都是區區手自栽;

    此生鶯花誰自主,故園猿鶴不勝哀。

  《仙門夜月》

    慘淡中秋半夜天,相期私出小門前;

    回首見月顏何厚,步未移時淚已漣。

  《古道秋風》

    野草寒煙望眼荒,秋風颯颯樹蒼蒼;

    不知此地是何處,怕聽猿聲恐斷腸。

  《博浦開船》

    平生不省出門前,今日飄零到海邊;

    同駕木蘭從此去,鶴歸華表是何年?

  《扁舟駕浪》

    一葉輕舟鼓浪行,搖搖擺擺幾層層;

    也知平日優游好,爭奈安從險處成。

  《孤掉搖風》

    苦愛風流不肯休,西風吹起浪波流;

    人言舟裡黃泉近,終日昏昏怕舉頭。

  《列樓登岸》

    沙白茅黃海氣腥,人言此地是豐盈;

    岸頭舉目非吾土,兩淚汪汪別二親。

  登岸之際,忽見僕夫在彼俟候,迎瑜歸家。

  即至,擇日設花燭之會,行合巹之禮。二人交歡之時,不啻若仙降也。乃於枕上共成一詞,以識喜云。詞名《一剪梅》:

  「金菊花開玉簟秋,鸞下妝樓,鳳下妝樓。新人原是舊交遊,魚水相投,情意相投。舉案齊眉到白頭,千歲綢繆,百歲綢繆。頂香待月舊風流,從此休休,自此休休。」

  自是之後,符氏緝知,具狀詞告於郡。

  時倅郡者由進士出身,博學好事,亦重風情案,聞生之才名、瑜之佳譽,勒生與瑜供狀詞。輅供曰:

   「伏以不告而娶,固知獲罪於聖門;竊負而逃,未免有乖於國法。雖然有咎,未必無因。謹具狀由,備陳始末。緣念我祖之妹、我父之姑,早適臨高之縣,厥姓曰符,厥官曰土,世居臨邑之鄉。所有孫女,正及可笄之歲;念予小子,先成結誼之盟。自是冰人親斷千金一諾,復兼月老更交禮於雙壁。玉鏡之台,吾已下矣;芙蓉之褥,余得隱焉。詎念人心不測,天地無常,俄焉時候,倏爾云亡。彼海翁遽然易慮,慕彼千金之值,欺予六尺之孤,棄舊好而結新歡,見小利而忘大義。父心母意雖欲更張,女願男情黏滯不了,是以犯在色之戒,通知好之私。日盛月新,膠堅漆固,兩情難捨,百計無由。萬慮千思,惟恐破樂昌之鏡;三更半夜,遂竊效桌氏之逃。自博浦而下船,至烈樓而登岸。艱於山,險於水,始克到家;寄諸東,轉諸西,未遑寧處。冤家有頭債有主,已被告明;官司無黨亦無偏,從公勘審。今蒙喚問,所供是實,得罪惟甘。尚冀審緣由,果孰先而孰後;曲成斯美,俾有始而有終。望大人寬宏法之仁,小子遂宜家之樂。生則仰天而祈禱,死則結草以報恩。不在多言,伏乞台鑒。」

  瑜娘供狀:

   「妾瑜告則不得娶,所以悖理而私奔;觀過斯知仁,尚望容情而恕罪。荷申悃 、上瀆高明。伏念瑜父生母育,忝處中閨,師順婉閒,謹訓內則。先時結誼,以締好於辜生;近日解盟,復許親於符氏。欲從乎先進,則不順乎親;欲適乎後人,則有於信是以猶豫而莫決,未知定向以適從,三思於心,兩端互執。出乎此則入乎彼,理勢必然;舍乎利而取乎義,心情方慊。況且符氏粗粗魯魯,孰若辜子  昂昂,涇渭判然,薰蕕別矣;難離難合,不得不然。所以月下花前,預許偷香之約;更闌人靜,竟為懷璧之逃。駕一葦之仙舟,凌千層之碧浪;渡蓬萊之仙境,抵瓊館之名區。誰想洞房之樂方深,而符氏誣詞已下;枕席之歡未已,而府中胥吏來拘。自作自歡,事已發矣;吐情吐實,伏乞鑒焉。尚冀秦台之鏡照臨,孟母之刀剖析。庶俾一段良緣,始終美滿;免喪三分微命,翕剡雲亡。夫如是,則妾再生之辰也。謹具厥由,詳情乎理。」


  郡捽覽畢,以硃筆判曰:

   「蓋聞《易》備三才,貴陰陽之正義;《詩》稱四始,開男女之及時。《春秋》著謹始之友,經書重大婚之禮。茲乃彝倫之大,實為風化之原。著於理逕昭昭者也;傳諸後世,郁郁乎哉!矧今聖化,人物衣冠之盛,不異中州,尚期媲美於魯鄒,豈意猶存於鄭衛。切照書生辜輅,初知文墨,略涉詩書,況能懷席上之珍,何患無書中之玉?處子瑜娘,生長富華,性質婉娩,何不韞匱藏之寶,待夫善價之沽?處子瑜娘,生長富華,性質婉娩,何不韞匱藏之寶,待夫善價之沽!卻乃逞己私情,污吾淳俗,非獨有違於國法,抑且有叛於聖經。揆諸理而罪固難逃,原其心而情實可恕。再照土官黎稠,蠢小黎蠻,野哉羯者,不能修理幃幕,安能制服黎民?矧令背約欺孤,損貧就富,事由其始,罪所當先。原告符氏,猴頭曾尾,狼子野心,不能揣己自量,卻又奪人匹配。且復捏虛詞誣告,欺誑官司,理既有虧,法當坐罪。牽連之人數,各科斷於本條。嗚呼!一理所存,兩端互執。欲斷地之符氏,恐開爭占之方;欲斷之辜生,慮起淫奔之路。是故度以中正之道,宜歸父母之家。風流案自此打開,陷入坑從今填滿。曠夫怒女,永無間言;債主冤家,大家解結。一惟聖朝之律,深懲蕩俗之非。凡諸後生,當鑒前轍。判語已畢,合屬施行。」

  於是命黎父領之回。

  先是,二人淹滯囹圄,極情悽慘。乃至判斷明白,將使瑜父領瑜

  前回,二人相語別曰:「妾與君歷盡危險,備經辛苦,猶不得遂其美滿之情,今日繫於囹圄之門,此人之意惡者也。非緣兄,亦不出此。我父又將領妾遠回,今夜與君於此,不知明日又在何處也。死則已矣,倘若不死,庶毋相忘於患難之中。」二人抱頭大慟,絕而復甦者數次既而,拭淚立會數次,極其綢繆,不覺樵閣日上三竿。女遂自摘其髮繫生之臂,生亦摘髮以繫瑜臂。已而,仰天歎曰:「縱今生不得為同室人,亦當死為同穴鬼;縱有死生之殊,永無違背之異。皇天后土,其證之焉!」瑜乃口《沁園春》一闋,歌以別生。每歌一句,長歎一聲。滿獄聞之,莫不掩泣。歌曰:

   「夫為妻去,妻為夫死,死又何難?念狼虎叢中,曾經險阻,鑊湯獄裡,受盡辛酸。有口難言,含冤莫訴,碎了心腸爛了肝,愁殺處,見君尤縲泄,我獨生還。

    恩情萬鍾千般,誓死死生生永不單。這三世冤家無解結,一條性命惜摧殘!生不同衾,死當同穴,付與符氏冷眼看。須記取,綿綿長恨,天上人間。」

  女別時,生之婢女以酒送瑜。瑜出一簡以付之,使其與生。乃《醉春風》詞一曲:

   「玉貌減容色,柳腰無氣力。可憐好事到頭非。啾啾唧唧,彩鳳分飛。寶瓶墜井,魂招不得。-------回頭長歎息,血點蓋胸臆。乾坤有盡意無窮,惜惜愁愁,嗟嗟歎歎,相思罔極。」


  瑜娘既出,生亦疏放,而溺於所愛,恩愈厚而情愈深,終日不食,終夜不寐,癡癡呆呆,如醉如夢,動靜語默,皆思瑜之心形也。其至精神耗損,容有變色,所為之事,旋踵而忘,不知其與荀情崔魄,孰果先而孰後來。嘗作《玉蝴蝶》令一闋云:

   「憔悴玉人去也,深盟已負,幽怨難招。終日昏昏,無賴無聊。恨如山,重峰疊嶂;悉若線,萬緒千條。想嬌娘,眼波波深恨,旆搖搖難招-------遊魂飛散,金釵脫股,玉帶寬腰。被冷香殘,蘭房寂寂,長夜迢迢。僧金迦,倩誰解結?風流案,何日能消?可憐俏玉人何在,風雨瀟蕭。」

  又詩曰:

   「臨風長歎息,好事到頭非。一點心難朽,千年願已違。離鸞終日怨,塞雁幾時回?寂寂寒窗下,無言但淚垂。誰想鳳和凰,翻成參與商。燈殘心尚在,燭冷淚還長。當日同司馬,如今似樂昌。相思成痼疾,自覺斷中腸。」

  瑜娘自歸之後,黎幽之冷室,使之自盡。瑜終日獨自悲吟,欲殞命,然以未得與生決別,尚不能忍,乃作哀詞八首以弔云:

   「暗室兮寥寥,長夜兮迢迢。欣歡兮今何在,天涯兮亦何遙。愁頻結兮不能消,魂已飛兮不能招。風流債兮償未了,鴛鴦頸兮何時交。

   妾心兮悲又悲,皇天兮知不知?想思兮此際,相見兮何時?雁兒東去,燕兒西歸,鏡已分兮釵已離。心盟有在兮君應不違,靈神作證兮吾將誰依?在天願作兮比翼鳥,在地願為兮連理枝。天地兮無窮盡,此情兮無絕期。

   日在兮青天,魚在兮深淵。天與淵兮懸何切,我與君兮合無緣!不怨父兮不怨母,不怨人兮不怨天。但怨紅顏多薄命,倚門長歎淚漣漣。

   幽室無人兮與鬼交親,微喘苟存兮與鬼為鄰。愁眉兮終日顰,幽恨兮幾時伸。誓此生兮不惜身,即與子兮合其真。生當為兮同室人,死當為兮同穴塵。

   春風桃李兮今何在,秋雨梧桐兮增感慨。填不平兮美滿坑,償未了兮風流債。香羅重解兮何時,佳期已失兮難再。

   百年伉儷兮一旦分張,覆水難收兮拳拳盼望。倘若不遂所懷兮死也何妨,正好烈烈轟轟兮便做一場。莫教專美兮待月西廂,何心偃仰兮苦戀時光。

   樹欲靜兮風不休,梗欲停兮波不流。海縱柘兮心尚在,石雖爛兮情猶存。於今堪歎亦堪悲,無緣佳期不到頭。甘向牡丹花下死,便為情鬼也風流。

   只為君情兮苦牽纏,遂使今日兮受斯愆。竊負而逃兮真可慊,縲紲而拘兮猶可憐。父兮母兮不相見,只兮弟兮不相捐。與其苟生於人世,孰若飲恨於黃泉!」

  詞成,黎以公幹之縣,祖姑乃竊開縱瑜潛而出。

  時生家僕來探訪消息,瑜乃出一簡付之,命遺與生。生拆視之,不覺放聲大哭。其書曰:

   「妾與君自交會以來,殆始四載於斯矣。吾兄使妾眷戀之心始終弗替,綢繆之意生死弗改。瑜月下之盟,口血猶未乾也;燈前之語,德音尚在耳也。妾拳拳是念,切切惟思,未嘗一日而去懷,惟冀與子偕老而已。曩者中秋之行,始得遂志,自謂可以馴至百年而不負,燈前月下之心遂矣。奈何無知惡小切齒,在州構成官訟,遂至釵分鏡破,簪折瓶沉。父母惡之,鄉人賤之,臭穢彰聞,閨門駢笑,良可悲夫!妾今幽居別室,風月不通。正欲自盡也,則恐自經溝瀆,人莫知之;正欲苟存也,則將何面目去見父母?是以猶豫未決,思欲與子一訣而後捐身也。嗚呼!百年伉儷,一旦分張;千載佳期,時難再得。想迎風待月之時,握雨攜雲之會,其可得乎?吁!不可得也。此妾之所以長歎深悲者也,所以飲恨長逝者也。妾所以作哀詞錄之以奉呈焉,以表生死不忘之志。瑜泣血謹書。」

  生覽畢,忽焉如有所失,乃作《嗟嗟鳳侶》六章以自廣云:

   「嗟嗟鳳侶,在天一方。思之不見,我心孔傷。

    嗟嗟鳳侶,在天一涯。思之不見,我心孔悲。

    嗟嗟鳳侶,非梧不棲。胡為乎哉,一東一西。

    嗟嗟鳳侶,非竹不食。胡為乎哉,一南一北。

    嗟嗟鳳侶,遭幽囚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嗟嗟鳳侶,落樊籠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使我心忡忡兮。」

  生即日促裝兼道而行,直抵黎之左右潛居焉。使人以密告祖姑。祖姑密以告瑜。瑜聞生至,思得一見而無由,乃作《首尾吟》二律以饋生云:

   「生不從兮死亦從,天長地久恨無窮----玉繩未上瓶先墜,全軫初調曲已終----烈女有心終化石,鮫人何術更乘風?拳拳致祝無他意,生不相從死亦從。

    生不相從死亦從,吁嗟好事轉頭空。睽違已似河邊柳,偶得全憑塞上翁。幽香未消幽恨結,此身雖異此心同。拳拳致祝無他意,生不相從死亦從。」

  辜生是日又得此詩,越加憂慘。知瑜以死相許也,乃溺恨燥腸作賦,名曰《鍾情》,密以饋女云:

   「予自與卿交合之後,悲歡離合,莫不備經。然後知吾二人鍾情之至,亙古至今,天上人間所未有者也。自前寓此,倉卒並日,埋身晦跡,一月餘矣。思與子一會,以敘往昔之好,以成往昔之盟,以諧往日之願,以踐往日之言,不可復得,可勝歎哉!近得子所作《首尾吟》二律,感傷悲慼,怨恨悽慘,且以見吾子之無二志矣。讀之再三,感之不已。嗚呼!不知何時復得相見也。茲不揆愚魯,強寫情懷,作成鄙賦一篇,名曰《鍾情》。夫情所鍾者,皆吾與子經歷之所履也,不待贅言已可知矣,然未有不因言而見心者也。吁!韓子所謂『物不得其平則鳴』,豈虛語哉!今因人便,敬述謬作以寄吾子,希吾子其彩子。雖然,文華雖工,無補於事,要在踐言耳。同生死人辜輅拜獻賦曰:

    心動為情,與生俱生。蘊之而為至中之德,發之而為至和之聲。至微至妙,惟純惟精。因乎萬物之感,故有二者之名。歎夫人之所稟雖同,我之所鍾獨異。非憂懼之切心,匪愛惡之介意。杳杳焉莫究其由,茫茫焉莫窺其際。但見感乎物,應乎中,觸於目,著於躬。乾旋坤轉,吾情之無窮也;日往用來,吾情之交通也;春風和氣,吾情之衝融也;驟雨濃去,吾情之朦朧也;淚之灑然,氣之噓然,吾情之所以如山如峰也。然一身之有限,而萬狀之無涯。既而樂之,樂忽變而哀,情之所鍾,為何如哉!察其所由,源源而來。想其月明風清,寂無人聲;蘭啟矣。情人止矣。爾乃一氣潛消,兩情不已;貫兩玉而一串,洽兩身而一體。歲羽歲羽 焉焉猗猗焉,不啻乎鳳之和鳴、枝之連理也。雖文蕭之絆彩鸞、三郎之幸妃子,天下鍾情之樂,又豈加於此哉!至若子規聲若秋閨夜雨,人既歸兮,臂既解兮,爾乃恨結於心,愁塞於眉、嗟赤繩之緣薄,歎鱗雁之音稀,肅肅焉,切切焉,奚啻乎雁之失群鸞之分飛也。雖溺愛之荀情、多情之崔魄,天下鍾情之苦,又豈有加於此哉!鳴呼!噫嘻!吾之與之,交情之至,此於此矣! 粉牆,游洞房,待月明,竊仙香,趕雲雨之幽會,期天地而長久,此情之鍾於樂之一也。及其辭閬苑,歸瓊館,赴月之流邁,傷春景之不返,此情之鍾而為若之一也及至久別而相逢,久窒而復通,攜琴以遂相如,舉案以待梁鴻,此又情之鍾而為若之一也。詎意事發入於公門,身居於囹圄,埋尤劍於獄中,分明鏡於江滸,此又情之所鍾而為苦之一也,情兮情兮,鍾情立此當何如!樂極衰生,言既不虛;苦盡甘來,方豈我誣?悼往者之不可救,念來者之猶可圖。望趙卿之返璧期合浦之珠還哲此心兮,生死不殊;誓此情兮,生死不逾;身雖異處,情非二途。卿其我乎?我其卿乎?鍾情這賦,止於如斯,復何言之可言 仍從而歌之曰:乾坤易盡兮,情不可極。雲霧可消兮,情難釋江海可量兮,情難測。情之起,先天地無地無始。情之穹後天地無終。微此人兮,吾誰與同?微此情兮,吾何以堪。」

  瑜覽賦畢,不覺失聲大哭。既而,援筆修書一覽以答生云:

   「同生死人妾瑜試淚含涕,謹布心聲,特令便人代為申達微意,以瀆情人辜兄:妾惟悲歡相繼,雖事勢之必然,生死同途,人情之至原。皇上后土,鑒一生無二之心;霜竹雪梅,乘萬古不移之節。春情如海,永不枯乾;盟誓若山,何由轉動。但惹---短短,特在人亡,空垂首於九原,枉分身於兩處,為此悲耳,豈不哀哉!妾今在幽房,何殊地獄。吞聲哽咽,絕如泣血之子規,顧影悲吟,恰似失群之孤雁。欲苟延性會,親卻不後;將殞滅生身區兄又不至。傷心積恨,豈止一端:殘喘微軀,惟欠一死,感兄不棄,幸輕百里而來詢:嗟妾無緣,不得一朝而朝見室邇人遐懷恨焉;月缺花殘,實可傷也。近得情書飛墜,華翰傅來,別亮新奇,淒涼慘切,備盡悲歡離合之狀,極夫風流慷慨之言。蹙額開緘,含淚披讀,泄胸中之苦趣,開筆下之陳言。奈何紙短情長,未免言窮意並,伏乞採之,實為幸也。」

  黎歸,聞其母縱瑜,大怒,愈加禁錮,節其飲食。生潛往月餘,不通其消息,愈加憂快。然賴祖姑時加問,且命生姑留於此,因便竊 發。

  又月餘,值黎岳父之誕辰,黎偕其妻俱往之外氏。是夜,祖姑乃穴牆縱瑜而出,命佃人舁之,隨生東歸。

  數日至家,再設花燭之宴,重誓山海之盟。生乃命婢把酒,與瑜共飲。歡甚,生口占一絕以侑女云:

    經霜松柏愈森森,足見平生鐵石心;

    今夜燈前一杯酒,故人端為故人斟。

  瑜接卮,亦吟一絕以答生云:

    經霜松柏愈蒼蒼,足見平生鐵石腸;

    今夜燈前一杯酒,故人端為故人嘗。

  瑜復酌酒,再酬生云:

    經霜松柏愈班班,足見平生鐵石肝;

    今夜燈前一杯酒,故人端為故人談。

  瑜接卮,亦吟以復云:

    經霜松柏愈青青,足見平生鐵石盟;

    今夜燈前一杯酒,故人端為故人傾。

  瑜歸之後,祖姑乘間勸黎,因許瑜歸寧。祖姑密使人報生如,夫妻遂備禮起行。既至,俯伏請罪。居月餘方歸。

  瑜娘孝敬其姑,恭順其夫,待姊妹以和友為先,遇僕婢以恩惠為本。一家內外,無不敬之。機杼之精,剪制之巧,為一時之冠,時譽翕然稱之。暇日,則與生吟詠。厥後生掇巍科,偕老百年,永終天命。

  玉峰主人與生交契甚篤,一旦以所經事跡、舊作詩詞備錄付予,今為之作傳焉。既成,乃為之贊曰:

   「偉哉辜生!卓冠群英,玉質金聲。懿哉瑜娘!秀出群芳,國色天香。日秀日芳。今古無雙。可羨可嘉,千載奇逢。意密情濃,成始成終。洋洋美譽,流播鄉閭,莫不曰善。斯色斯才,生我瓊台,猗歟休哉。玉峰主人,筆力通神,相像寫真,作此傳讓,傳之天涯。」

  玉峰主人慶生詩:

    幾回離合幾悲歡,如此鍾情世所難;

    雪凍不催松落落,飛蛾難掩月團團。

    豐城龍劍分終會,合浦明珠去又還;

    從此玄霜俱用盡,好將詩句詠關關。

  俟軒陳隱公詩:

    好將詩句詠關關,青鳥何妨再探看;

    無可奈何風大急,似曾相識月團團。

    畫蛇笑彼安蛇足,失馬知君得馬還;

    好把風流收拾起,早攜書劍上長安。

  玉峰主人結:

    早攜書劍上長安,莫戀人家歲月長;

    金榜題名千古舊,布衣換卻錦衣還。

本明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遠遠超过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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