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躋春臺/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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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回 審煙槍 下一回▶

  洋煙原是毒藥,殺人勝過砒霜。勸人點滴都莫嘗,免得惡盈命喪。

  同治三年甲子科,安岳縣出了一案。原來安岳所轄王家溝有一王明山,家頗富足,為人狡詐,能講會說,鄉中有事肯去排解,眾人舉他當了兩界局事,他便結交衙門,與人箍桶唆訟,其中弄錢。娶妻伍氏,初無生育,後夫妻求神許願,四旬始生一子,取名天喜,夫妻愛如掌珠,從小便與廩生李紹儒開親。這天喜貌雖清秀,讀書極鈍,明山又最吝財,每年接些二空子先生來教,伍氏又不推責罵,十五歲連「四書」都未讀完。

  不遠有一崔先生,為人卑鄙,不講品行,只圖夤緣團館。聽得那家有子讀書,便去親近奉承,上街就請平伙,新正拜年,求其進館。明山吃了他兩三個平伙,托情面不過,只得把天喜送去。誰知這崔先生書原不通,文稿極多,出題改文都照搞上,改好命徒另譽,多加圈點,以便徒弟好哄父兄;兼之又愛吃煙,凡吃煙的朋友來館,不論好歹,都要留耍幾天,好捧盤子。所以上樑不正下樑歪,先生既愛捧盤,徒弟亦學吃煙,他不惟不講,反由徒弟去搓松香,當槍手。這天喜亦愛吃煙,始則打煙燒,繼則扯煙煮,過後就買一碗。伍氏愛子心切,反偷些錢與子買煙。讀了三年,吃個大癮,其父知道,時常勸戒。誰知這鴉片煙不比別物,說丟就丟,莫啥來頭;鴉片煙不吃,心裡又想,身上出病,使你涕淚雙流,行坐不安,一下怎丟得脫?況這天喜煙才上癮,正在貪愛,猶如新婚一般,怎麼捨得丟他?不怕明山誨之諄諄,那知天喜聽之藐藐。明山見於不丟,又請先生責管。這崔先生原靠天喜捧盤過癮,心帕他丟了,還說去責管他嗎?明山無奈,只得把子喊回,苦口教訓一番:

  人生在天地間要立志氣,莫辜負在世上背張人皮。

  行宜端坐立正事循天理,莫輕浮莫放蕩身價莫低。

  年輕人私欲開情竇初啟,怕的是滿盤中錯下一棋。

  凡善惡與邪正分辨詳細,善者效惡者戒切莫委靡。

  勿好酒勿貪杯不為困矣,勿好色勿貪淫嫖人女妻。

  凡錢財須當要取之以義,有氣角當忍耐自然安逸。

  惟有那鴉片煙害人無底,須當要痛心戒莫嘗點滴。

  你若是惹著他他就跟你,好似那舍婦兒慣把人迷。

  才吃口精神爽好得無比,有傷風和咳嗽不消請醫。

  哈一口就兩口口口登底,吃一頓想兩頓頓頓不離。

  倘若是上了癮就變脾氣,少一點慢一下他都不依。

  弄得你百病發流淚出涕,離了他有人參難把氣提。

  強壯人能使你莫得氣力,肥胖人能使你莫得膚肌;

  聰明人能使你糊塗到底,勤快人能使你懶得稀奇;

  有錢的他要你賣田當地,淡泊的他要你子散妻離;

  讀書的他要你金榜落第,富貴的他要你玉樓削籍;

  婦人家有了他百事不理,姑娘家有了他難找夫婿。

  凡三教與九流農工手藝,有了他盡都要落食拖衣。

  弄得你臉慘黑不像人氣,到那時才陪你一命歸西。

  到陰司睡鐵床把燈開起,你心想丟了他他才不依。

  饒得你糊焦焦聲聲歎惜,估住你要吃他好不慘淒。

  量陽間吃多少一一載記,要等你哈完了他才分離。

  兒呀!

  這分明是毒藥兇惡無比,想苦情思利害戒之宜急!

  縱然是上了癮一時難忌,在痛處割一刀也要戒息。

  兒呀!

  你看那正直人何等蘇氣,酒筵中都尊他坐在上席。

  吃煙人不要臉自己得意,在旁人他就要指你背脊。

  兒呀!

  為人子要與親爭口惡氣,把鴉煙來戒了福壽齊眉。

  王明山從此不准天喜進館,守著在家忌煙,多辦些補藥丹丸、雞鴨肉蛋,命子調養。過了兩月,紅光滿面,肥胖健強。明山恐其進館又吃,喊人把書箱挑回,就命在家經理。誰知天喜無事上街,一些淫朋濫友引走花街柳巷,燒煙兩次,依然翻生,反添一個「嫖」字。天喜恐父知道,日走東,夜走西,到處捧盤過癮,不想回家;久後瞞著雙親,夜深人睡,起來開燈。其父明知,亦無可如何,於是與伍氏商量,擇期於同治三年四月二十六日,先請媒人把期單送過李家,紹儒接期,忙辦嫁奩打發。

  且說紹儒只此一女,名叫貞秀,生得美麗,夫妻極其愛惜,從小教他讀書。貞秀聰明,發憤數年,即能吟詠。紹儒又將《內則》、《烈女》諸書與他講解,使知婦道。及長,舉止端莊,性情柔順,孝爹孝媽,勤習針黹。及期過門,諸親百客人人贊美,明山夫婦亦甚歡喜。但此地風俗極愛鬧房,是夜眾客把新郎送到房中,男女笑謔,划拳飲酒,又要新人斟酒。貞秀無奈,與各人斟了一杯,然後帶醉而出。天喜哈多了酒,煙癮又發,忙關門理鋪,去拿煙器。這房原是天樓地枕,地樓只有半邊,天喜先已暗將煙器放在樓底下,取出擺設燒好去哈,怎哈不動,連栽兩次,還是一樣,始知槍不通氣,去尋竹籤通了又燒。貞秀便歎氣一口。天喜曰:「我吃這煙是莫奈何,戒又戒不脫,爹爹又不准燒,萬望賢妻慎秘,莫告爹爹;倘若知道,我挨了打,你就不得下台,我今告罪在先。」又燒一陣,把煙器放在原處,脫衣就寢。貞秀聽他在床上輾轉,時常歎氣,後又打板兩下。貞秀疑夫見他不睡不好喊得,故作此態喚他,遂卸妝解帶去寢,見夫面壁而睡,以為恨他睡遲,也不做聲。

  雞鳴起來,穿戴齊整,賓客盡起,夫尚未醒,又恐賓客進房恥笑,想喊又覺害羞。外喊排席,只得喊曰:「你還不起來?」連喊兩聲未應,撈帳見夫依然面壁睡著,用手去搖,冷而不動,用力一搖,才是硬的,駭得魂飛魄散,又不好喊。女客俱去坐席,即出外告姑曰:「你兒一身冰冷,不知是啥來由?」伍氏去看,才是死了,即忙喊曰:「老爺快來!你兒如何死了?」明山急進房看,見天喜七孔流血,死得梆硬,喊曰:「兒呀,你為甚麼就死了!」胸上幾捶,氣倒在地。此時賓客齊至,忙辦薑湯來灌。半晌方才甦醒,說道:「兒呀,你倒死了,叫為父如何下台?」兩老撫屍痛哭道:

  父:一見我兒廢了命,母:不由為娘好傷情!

  父:從前無子常抱恨,母:求神許願又穿金。

  父:生下我兒心才穩,母:愛惜猶如掌上珍。

  父:聽說接媳兒喜幸,母:望兒偕老到百春。

  父:昨夜好好把房進,母:今早為何喪幽冥?

  父:捨不得我兒身秀俊,母:捨不得我兒只一人。

  父:父靠兒朝夕親前把孝敬,母:娘望兒娶媳生子接後昆。

  父:老來喪子大不幸,母:百年歸土誰捧靈?

  父:祖宗血食今斷損,母:王門香煙絕了根。

  父:不知兒得甚麼病?母:是病就該告娘親。

  父:七孔流血有血印,母:未必此事有別情?

  父:還須來把媳婦問,母:這段冤枉方得申。

  明山夫婦哭罷,轉身問貞秀曰:「李女子呀,你丈夫是如何死的?」貞秀曰:「不知是啥來由,昨夜你兒先睡,聽他輾轉不眠,時常歎氣。後媳去睡,見他面壁唾熟,早晨去喊,才知死了。」明山曰:「你莫隱瞞,要從實說來!」貞秀曰:「媳是實言,並無虛誑。」明山曰:「這明明是你用藥毒死的,你假裝不知嗎?」貞秀曰:「公公不要冤媳!媳雖愚蠢,也知禮義。婦人家原來靠夫過日,豈有毒害之理?」明山曰:「分明是你在娘家勾引情人,與姦夫義重,不願我這門親,故將我兒毒死,好嫁姦夫!如何瞞得得我過?」上賓曰:「親翁不要捕風捉影,說那傷風敗俗之話!況是幼年開親,有何嫌疑?就是不願,不過悔親而已,焉能把他毒死?」明山曰:「此時不愛跟你說,得到公堂去講!」即喊發席,進城報案,告媳因奸毒夫,遞呈請驗。

  官看呈詞,次日親身勘驗,仵作報是服毒身亡。官問明山曰:「你兒房中前夜還有人否?」明山曰:「花燭之夜,豈有別人?」官又問貞秀曰:「你夫如何死的?」貞秀即以那夜親戚鬧房,要他斟酒,眾客出去,夫即燒煙,從睡至起,說了一遍。官問明山曰:「你兒在前吃煙未曾?」明山曰:「我兒煙已上癮。」官曰:「就未上癮,煙也不能傷命,況此又非煙毒。」又問家族,都說是夜好好進房,並無疾病。官即將明山、貞秀帶回縣內,又叫貞秀問曰:「你公告你因奸毒夫,今見本縣,還不從實訴來?」貞秀叩頭,哭訴道:

  大老爺坐法堂高懸明鏡,聽小女將冤情細訴分明。

  奴的父李紹儒文學補廩,劉氏母鄉黨中俱稱賢能。

  奴自幼讀詩書謹守閨訓,知三從和四德克儉克勤。

  「既知三從四德,為何將夫毒死?」

  不知奴在前生何事過分,今一世才過門就死夫君。

  比時間只哭得咽喉哽哽,捨不得鴛鴦鳥一夜離分。

  二公婆見子死疑心妄稟,他說奴毒丈夫暗通姦淫。

  「是呀,你夫夜間好好進房,不是你毒死的,又是何人咧?你好好招認,免受苦刑。」

  呀,大老爺呀!

  哭啼啼望仁天細揣情景,這概是冤枉事如何認承?

  「好好問你是不招的,左右與爺掌嘴四十!」

  呀,大老爺呀!

  奴縱然要謀害丈夫性命,這毒藥叫小女那裡去尋?

  「毒藥在娘家早已辦就,還要強辯做甚?」

  呀,大老爺呀!

  童子婚並無有半點仇恨,那有個奔進門就害他身?

  「娘家通姦,謀夫另嫁,本縣明白你那些事,還不招嗎?打,打,打!」

  呀,大老爺呀!

  為官人重的是品行德行,為甚麼誣小女不美聲名?

  常言道女子家名節要緊,失了節羞父母又辱先靈。

  「膽大淫婦!還說本縣誣你?左右把他十指拶起!」

  呀,大老爺呀!

  小女子出娘胎行端品正,就死作無頭鬼也不招承!

  「狗淫婦!當真不招的?本縣不怕你口硬,左右拿竹籤來,把他十指與爺釘起!」

  這一陣痛得我魂飛魄盡,好一似閻王殿走了一巡。

  若不招大老爺刑法太狠,莫奈何把天喊大放悲聲。

  法堂上招命案都不怨恨,誣姦淫貞秀女死不閉睛!

  受不過苦毒刑勉強招認,王郎夫本是奴謀害歸陰。

  「你為何事要把丈夫毒死?又是那們毒法?」

  奴嫌他容貌醜心中怨恨,將毒藥放糖內拿與他吞。「

  姦夫又是何人?」

  呀,大老爺呀!

  並無有姦淫事不敢亂認,奴情願受剮罪不壞堅貞。

  官想姦淫之事原無憑據,只此「嫌丑毒夫」四字亦可定案,何必多求?遂命鬆刑畫押,收進女監,草報進省。

  再說送親客氣得勝青而,都莫趣,見官把貞秀帶回縣去,回來去見李紹儒,正逢紹儒感冒風寒,臥床不起,聽得此言,心中著急,曰:「王親家也極講公正的,怎麼這樣糊塗?無憑無據,誣告姦淫?」問其情由,皆不知為啥死的,心想:「此事如何下台?」欲進縣見官,人又得病,又要傷臉,諒官該也不從那條路問。其妻劉氏聽說女兒遭冤,放聲大哭,恨不飛到城去看望,又見天黑,一夜都未息聲。次早請轎,帶起十歲姣兒,來到城中。問到監門,對禁子說明進監,見貞秀身帶刑具,眼腫面黑,睡在囚床,劉氏才喊得一個「兒」字,就氣倒在地。貞秀慌忙扶起,聲聲喊叫,半晌方說得出話,不禁傷心痛哭道:

  見嬌兒不由娘兩眼哭爛,這一陣娘心內好似箭穿!

  自為娘生下兒十分體面,每日裡不離卻娘的身邊。

  又聰明又伶巧又聽使喚,視為娘好似那活佛一般。

  娘時刻將婦道對兒細談,知三從和四德品正行端。

  自幼兒許王家姻緣一線,只望你兩夫妻偕老百年。

  誰知道過門去就遇坷坎,女婿死害得兒身坐禁監。

  娘望兒逢年節光一光眼,娘望兒到後來送老歸山。

  誰料兒遭冤枉招了命案,怕的是不久日要喪黃泉。

  看我兒看不飽看了又看,想我兒想不盡想爛心肝。

  見我兒這形容柔腸寸斷,倒不如娘陪兒同坐禁監。

  貞秀見母哭得傷慘,心如刀絞,亦將他的苦情對娘哭訴:

  見老娘不由兒柔腸寸斷,聽你的苦命兒細說詳端。

  娘盤兒受盡了辛苦磨難。原望兒行與坐皆在人前。

  諒必兒在前生罪有千萬,丈夫死猜不出是啥機關。

  二公婆不知他甚麼心願,苦苦的冤屈兒謀夫通姦。

  「你公婆就算糊塗,未必官都不問個青紅皂白?」

  堂上官並不容你兒分辨,用非刑來苦打要寫供單。

  「兒就該莫招!」

  呀,痛心的娘呀!

  頭一次四十掌牙關打爛,打得兒血淋淋說話不禘。

  不招供又將兒十指來拶,不由兒那一陣痛徹心肝。

  想招了怕的是剝皮受慘,誣姦情你的兒死不心甘。

  大老爺發雷霆大拍公案,才將兒十指上來釘竹籤。

  苦命娘如不信睜眼細看,可憐兒十指上血跡未乾。

  尊一聲痛心娘你莫掛牽,猶當是你的兒死了一般。

  恕你兒養育恩未報半點,丁封到定然要命喪黃泉。

  歸家去莫對父說兒招案,猶恐怕氣壞了白髮老年。

  好兄弟你攏來姐有話談,回家去須當要苦讀聖賢。

  姐不能看看你身榮貴顯,懇關君保佑你早把桂攀。

  若念在姊弟情潑碗水飯,逢年節在門外化點紙錢。

  從今後母弟情一刀割斷,要相見除非是夢裡團圓!

  母女姊弟哭得氣斷聲嘶,監中先有兩個女犯來勸曰:「李大娘不必哭泣,你女既已招供,哭也無益。不如拿些錢與管監大爺,解了刑具,使你女也得安逸,慢慢設法打救。」劉氏拿錢與他,求其看照。女犯歡喜應允,曰:「李大娘不必掛牽,凡事有我!」又去與禁子管監的說,禁子心厚,總說不好。方來之時,紹儒教劉氏說:「如案不安,去求南街錢鋪趙老爺幫忙,他與我極相好。」此時劉氏只得去請趙老爺來說,出錢二十串,方把刑具鬆了,又請一老媽子與女送飯。貞秀勸母歸家,切莫掛慮,母女泣別。回家告夫,說官苦打成招,已丟在監,去錢若干,一一告知。紹儒曰:「世間有這樣糊塗的官!不察情理,不問虛實,希圖用刑落案,都不怕報應麼?」想要上省與女辯冤,奈疾未痊;至六月病好,又念科場在邇,候體康健,就下科場去告他。不遠有一處廟,內塑關聖帝君,劉氏每天在帝前哭泣,求其顯應,使女脫苦明冤。

  再說縣官提出貞秀清供,貞秀哭泣稱冤,官大怒,掌嘴八十。過幾日復問,貞秀不敢叫冤,說是嫌丑毒害。臨解招審,官吩咐曰:「你若到上司反供,發回本縣,刑法利害,要你生不得生,死不得死,那時才叫失侮!你只管認了,本縣之文已與你筆下超生,不要害怕。」即命三差押解。紹儒聽得,與妻進城餞別,請一老嫗跟隨服侍,又請族姪護送。貞秀下堂,一見爹媽放聲大哭,紹儒曰:「這都是我兒前生冤孽,才遇此事,又遇此官,看兒上省如何?若不能伸冤,為父下場就來控辯。」斟酒一杯,才與貞秀囑曰:「我兒路上千萬保重,見府道不可稱冤,徒受刑法。到了臬司。牛公極其清廉,或者可以辯白。」貞秀跪地接酒,說畢,泣曰:「爹媽回家須要寬想,當兒死了一樣,不可苦憂傷了精神。兒見上司,自能見機而行。」劉氏已哭得氣不能回,貞秀又把母親寬慰,方才作別,升轎而去。到了潼州,又至保寧,並不叫冤,依然原供。及至到省,那夜歇在棧房,次早起來不見紅衣,解差大駭,四處尋找,滿店清問,行李俱在,惟有紅衣失去。解差憂慮,猶恐上司責打。

  再說成都按察牛公,名樹梅,心慈愛民,凡有案卷須細心詳察,惟恐冤屈百姓。一日閒暇,在花園觀花,忽聽烏鴉鳴噪,抬頭一看,見數十烏鴉抬著一物,在房上旋繞。牛公大喊一聲,烏鴉飛去,物墮花園;拾來一看,才是一件紅衣,上寫:「安岳犯女李貞秀。」牛公心疑此案定有冤屈,不然紅衣在犯人身上,烏鴉何得抬來?定有鬼使神差。命刑房造詳報來看,見以「嫌丑毒夫」定案,心想:「嫌夫醜陋,悔親盡矣,何致新婚毒斃?」

  次日,解差投文,稟女犯紅衣歇店失去,尋查無影,望祈赦罪。牛公曰:「紅衣已在本司處矣。」即命把女犯帶上,見其相貌慈善,舉止端莊,不似謀夫之輩。因問曰:「汝是李貞秀?」答:「是。」問:「有何冤情,可對本司訴來。」貞秀坐泣不言。牛公曰:「爾只管訴,或是本縣父母官審問不實,苦打成招,對官實訴,本司與爾昭雪。」貞秀叩頭訴道:

  老大人在上容稟訴,聽犯女從頭說明目。

  奴此案受了苦中苦,伸不明黑天的冤屈。

  望清天不知啥緣故,才過門一命喪嗚呼。

  二公婆一見氣破肚,誣告我姦情毒丈夫。

  「你公婆就算誣告,本縣官都不問個明白?」

  堂上官不問清和楚,用非刑打得血糊塗。

  不招供十指來拶住,釘竹籤死去又復甦。

  「如此用刑,枉為民上!你又招了未曾?」

  無奈了認罪將供取,解上省紅衣失路途。

  「紅衣之事,本司知道,但問你過門那夜是何情形?」

  那一夜正交二更鼓,諸親戚把夫送進屋。

  在房中鬧得不識數,要犯女斟酒去提壺。

  「房中鬧酒,要你去斟,男女授受,成何體統?但不知鬧房過後又是何如?」

  吃醉了偏偏出房去,奴的夫關門理床鋪。

  將鋪蓋捲做一筒豎,地樓下拿出許多物。

  「拿出甚麼物件?又放在何處咧?」

  是槍盤故未身靠住,囑犯女莫告翁與姑,

  「我吃煙原來瞞父母,知道了夫妻要反目。」

  「哦,他囑你勿言,你看他又如何吃法咧?」

  放火上烤得泡子鼓,栽槍上放在口內呼。

  哈不動又往燈上做,放口內依然莫氣出。

  拿竹籤長有一尺五,通煙槍只聽咕咕咕。

  「通了後還吃未曾?」

  吃了煙槍盤放原處,脫衣服上床就睡熟。

  「你說啥子未曾?」

  當新婦原本怕羞辱,低看頭不敢把氣出。

  「你又去睡未曾?」

  睡一覺天明就起去,喊吃飯新郎還未出。

  奴恐怕賓客把笑取,羞答答床前把郎呼。

  喊不應才知作了古,七孔內流血駭壞奴。

  二公婆誣告是謀毒,望大人與奴伸冤屈!

  訴畢,牛公想了一陣,又看詳文,說曰:「觀爾此案,謀害丈夫諒無此事。爾夫斃命之故,定是被煙所害。不知這鴉片煙害人極凶,肥人吃瘦,瘦人吃死,田土房屋、妻子財物都哈得進去。你夫性命,諒必是煙拉去了,故而才死。這些糊塗縣官,昏庸府道,怎麼認做謀毒!你想燕爾新婚之時,乃人生第一快事,花燭洞房,勝於登科;況又郎才女貌,二家俱富,豈有嫌賤毒害之理?」即寫朱單,命司差到安岳王家溝王明山家內,去拿正凶煙槍,從凶煙盤、煙燈、煙籤諸犯,貞秀押店候訊。左右盡皆含笑。牛公曰:「爾等在笑甚麼?趕緊拿來,不准哈他吃他,倘有損傷,要爾等狗命!」

  差領朱單,來至安岳,問縣差要煙器等犯。縣差到王家溝拿,不知藏在何處,新人房中,四處尋覓,並無蹤影,轉縣回覆。司差曰:「你這狗才,全然莫用,一個煙犯都拿不到嗎?」縣差曰:「此案須老師爺自去,方可拿到。」司差曰:「要我去拿,爾等可知規矩麼?」答:「我們不知,望老師爺指教。」司差曰:「此案千年難逢,須要大大講個差市才去。」縣差只得講二十兩銀子的差市。司差走到王家,又問明山要,明山也尋不出。又講銀兩錠,把銀交過,司差走到新人房中地樓下把煙器取出,拿回成都來稟牛公。牛公命明日呈上,即懸牌審訊煙槍。

  這牛公平日審案多坐大堂,任隨百姓去看。今聽這樣牌示,人人心癢。次日大堂擁擠不通,牛公升堂,提貞秀問曰:「你夫果是吃煙過後死的?」答:「是。」牛公即命把煙槍呈上,差將煙器放在大堂地下。牛公問曰:「膽大煙槍!你為甚將王天喜害死?他與你有何仇恨,你要把他治死?今見本司,還不從直訴來!」左右稟曰:「啟大人,煙槍犟性不講。」牛公曰:「膽大煙槍!敢在本司面前執拗,這還了得!左右,拿毛頭板兒,與爺用力責打!」左右把煙槍拿下,提起毛頭板方打一下,就做幾塊。稟曰:「啟大人,這槍不經打,一板就爛了。」牛公喊呈上來,把槍搬開一看,內有一根蜈蚣蟲,已被竹籤通成幾段;遞與貞秀並百姓觀看,遂問貞秀曰:「你可知你夫斃命之故麼?」答:「不知,望大人指示。」牛公曰:「槍放樓下,四月蜈蚣正多,聞香放毒,鑽入槍內,被煙膠沾足,不能出外,故在內而泄毒。又因竹籤通爛,用力一哈,蟲汁與毒並入腹內,怎不斃命?」左右問曰:「大人怎知此案是蜈蚣放毒而拿煙槍?」牛公曰:「聽女之供,槍從地樓下取出,已知此案之由必在此矣。」左右人人歎服,即將貞秀開釋結案。復問貞秀曰:「爾過門喪夫,又無兄弟,身靠何人?可以改適。」貞秀不答。牛公曰:「爾娘家有人在此麼?」貞秀曰:「奴父在此下場。」此時李紹儒正在看審,即上堂叩頭曰:「廩生見過大人。」問:「爾是何人?」答:「生名李紹儒,貞秀即生之女。」牛公曰:「爾可將女領回另嫁。」紹儒謝恩下去,牛公即出示一張,禁止各府州縣,不准鬧房以傷風化。

  各位,你說這烏鴉原是蠢物,怎能在店房去銜紅衣?只因劉氏朝夕祈懇聖帝,極其心誠,故聖帝顯聖;又見貞秀遭冤,乃命神風把紅衣吹上半空,使烏鴉抬去,牛公知有冤屈,才與他昭雪。

  卻說省城有一楊大老爺,或云是楊侯爺之孫,妻死未娶,家屋富足,極有門面,見貞秀美麗端莊,常對人稱贊。紹儒聞知,請媒說合,把女嫁他。夫妻好合,享福不盡。紹儒後亦中舉。王明山香煙斷絕,想撫親房之子,無可意者,遂討一妾,朝夕貪淫,竟至臥病不起。自知不久人世,撫一遠房子承桃,親房不依興訟,明山帶疾進城,進了點水,把官司打贏,死於縣中。其妾跟姦夫逃走,子不成材,數年把家敗盡。

  各位,人生在世,這鴉片煙第一是染不得的。煙之害人,比酒色尤甚:酒色說忌就忌,易於戒除;這鴉片煙把你害死都不丟手,還要把你跟到陰司,就做鬼都不安逸。你看天喜瞞親吃煙,使親憂氣,竟被蜈蚣毒死,累及妻子遭冤,父母絕嗣,雖有家財美婦,不能享受。王明山傷天害理,唆訟慳吝,落得香煙斷絕,人財兩空。李貞秀端莊孝順,雖遭冤屈,終遇神恩昭雪,享福終身。伍氏姑息養奸,適以速子之死。李紹儒夫婦養而能教,卒以成女之名。至若崔先生教學不嚴,好為人師,害得人家妻離子死,是亦名教中之罪人也,後來定有報應的。

  從此案看來,教學者切宜謹戒生徒吃煙,慎勿以為逢場作戲之事。倘若染著,不惟怠功棄學,功名難成,後來敗產傾家,亦由此而開其漸矣。為師為弟者,須以崔先生、王天喜為鑒焉可也。此案乃餘下科場所聞及者,恐事遠年湮,人名郡邑或有錯訛,識者諒之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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