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躋春臺/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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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躋春臺
◀上一回 陰陽帽 下一回▶

  孝可通天達地,又能求貴求名。鬼神賜帽立功勳,賊寇聞風逃遁。

  江西南昌府豐城縣北路黃連埡趙德輝之子宗儒,小名珠珠兒,孝性天成,六歲母亡,多得六旬祖母汪氏撫養,佃田耕種,只有押租錢五十串。德輝為人奸詐,且多隱惡,因衣食不足,想方拉騙做事,更加欺心,而家中越加緊促,朝日愁悶。一日,有人送《勸世文》一本,乃《三聖經》直講。德輝一看醒悟,想:「我平生行為多欺天害理之事,諒必罪大,所以越搞越窮,若不改悔,只怕要耍脫人皮。」於是立誓痛改前非,真心行善,凡篇中所言不要錢的好事,如立口德、存善心、排難解紛、救蟻放生、培補古墓、修砌路途,無不勇力為之。數年家有餘剩,德輝甚喜,為善之心益堅。但此地多盜,見他興發,時時來偷,德輝防之甚密。一夜賊盜正在剪籬,德輝輕輕起來,走至賊後,大喊一聲,賊駭得亂跑,德輝趕近打倒一個,用力飽打,見賊不動方回。從此與盜成仇,夜夜打攪,莊家菜出來即失。德輝夜夜不睡,內外防捕,殺傷一賊,方才安靜。

  時逢四月,請個日工在扯麥桿,土外是條大路,忽來一乘轎子,掛膀垂簾,外露繡鞋,後隨少年背包□傘。抬夫放轎,向少年要錢。少年曰:「抬攏才有。」轎夫說:「已抬攏了。」少年曰:「我原說抬至黃連埡,怎麼放此?」轎夫曰:「這裡就是黃連埡。」少年曰:「黃連埡有街市。」轎夫曰:「那是黃連壩,離此還有十多里。」少年曰:「既然如此,添你點錢,請你抬到黃連壩去。」轎夫曰:「我要回去,另請人抬。」少年曰:「多添點錢抬去何妨?」轎夫曰:「多要四百錢。」少年曰:「十里路要四百錢,也無此理。」轎夫曰:「我們餓了,不愛抬得,何必多講!」少年大怒,解包下錢二百,轎夫拿起便去。趙德輝想:「這人才心厚,怎麼三里路就要四百錢?多少添點也抬得了。」少年忽對他曰:「你這位大爺,小子遠方人,室人探親,從此路過,錯說黃連埡,轎夫我不抬,請大爺行個方便,幫我抬去,開你百錢。」德輝曰:「我不得空,客官另請。」少年曰:「小子人地兩生,無處可請,再添四十文就是。」那日工心想:「只三里路怎得不抬?」便曰:「再添八十文,幫你抬去。」少年添錢六十講成。

  二人抬起,將欲進場,少年曰:「我腹痛大解去了,你抬到文和店,等下就來。」二人抬至店中,許久不來。店主問那裡來的,德輝告知其故。又等一陣,還不見來,出場看又無人。店主曰:「你問這婦人就明白了。」德輝問曰:「客官娘子,你辦不辦菜?」問幾聲不見答話。店主娘曰:「定是睡著了,待我去看。」將簾揭開一看,一個坐鬥。店主拉起忙問:「啥事?」已不能言,手指轎內。店主揭簾看,才是死人,莫得頭首,大聲吵曰:「趙德輝!你在那裡抬個死人拿來害我?」即告知客長,拿鏈鎖起,寄在轎桿上。德輝駭得渾身打戰,無言可辯。

  店主請保甲客長,叫德輝抬進縣去稟官。官驗並無血跡,頭是死後割去,復驗週身。係犯淫見殺。叫保甲客長來問,俱說是趙德輝抬來的。官問德輝曰:「你為甚抬個無頭屍放人店中,是何情弊?今見本縣,還不從直訴來!」趙德輝戰戰兢兢,叩頭訴道:

  大老爺在上容告稟,聽小民從頭說分明。

  民生來處的是困境,黃連埡佃人田地耕。

  家貧寒守已安本分,行方便苦口來勸人。

  四月間鄉村活路緊,請日工上坡把土停。

  大路邊忽來轎一乘,有少年背包一路行。

  那轎夫放橋把錢問,抬此處先前已說明。

  他無奈才將民等請,說室人到此來探親。

  他情願出錢二百整,民伙計一口便認承。

  民抬起將欲把場進,少年說腹痛尋廁登。

  叫民在文和店內等,等一陣全不見來臨。

  民出場四望無蹤影,回店喊轎內不應聲。

  店主娘揭簾看動靜,才知道抬的是死人。

  投客保把民來鎖定,要民等抬起到豐城。

  民大意未問他名姓,並未問家住在何村。

  不知他與誰結仇恨,不知他是個啥心情。

  拿死人割去了首領,藏轎內把民來倒騰。

  望青天施一番惻隱,放小民回家去奉親。

  官問保甲:「趙德輝之言實否?」保甲稟說:「聽聞是那人請他抬的。」官問:「黃連埡隔場好遠?」保甲曰:「共有三里。」官曰:「三里如何要二百錢?」保甲曰:「村夫只愛便宜,那知利害。」官回衙復問,亦是原供。官想:「若是他殺的,就不抬在市鎮來了。但這案既是殺人,為何弄人抬至場街?既至場街,定要稟究,既是要本縣究治,為甚又割頭首,是啥情弊?」想了半晌,曰:「這人雖非爾殺,卻是爾抬來的,權且守法,候捉著兇手,方能脫甲。」將二人丟卡,店主押店,其餘回去。

  二人進卡,老犯與他上個痰盒子。保甲伶他無辜,前去說好十二串錢和卡,將錢應承,方才鬆刑,回家放信。其母聞子遭冤,朝夕流淚,今聽此言,賣盡谷粱,把錢辦好,同孫進城。到卡與禁子說明,放他進去,老犯因他辦錢太遲,將他坐在便桶。汪氏看見,喊聲:「兒呀!」即氣倒在地。德輝與兒子同聲叫喊,方才甦醒,曰:「呀,兒呀!痛殺我也!」

    一見我兒這形相,不由為娘痛斷腸。

    不知誰把良心喪,無頭屍身轎內藏。

    我兒不知上了當,一直抬起進街坊。

    客保將兒來鎖上,拉兒抬屍到公堂。

    太爺全不替兒想,竟將我兒丟禁牆。

    娘聞此言魂魄喪,趕緊辦錢來團倉。

  呀,兒呀!

  可憐你偌大鐵繩鎖頸項,週身全然莫衣裳。

    撩腳還把手肘上,拴在便桶受骯髒。

  呀,兒呀!

    兩日不見變了像,一身浮腫面皮黃。

    兩眼紅絲無光亮,遍體斑點是何瘡?

  「媽呀,是臭蟲咬起的。」

  呀!

  初進來莫床帳,濕盡泥漿,

    我兒如何把身放?睡覺不怕受寒涼?

  「媽呀,還,最可憐者,把兒弄得坐不能坐,站不能站,伸不得腰,弓不得背,那才老大!」

  呀,兒呀兒!

  可憐娘一尺五寸把你養,萬般辛苦都備嘗。

    重話一句都未講,猶如掌上一明璫。

    何曾受過這苦況?目睹形容心慘傷!

  兒呀!

  可憐娘目今七十將要上,牙齒搖搖髮蒼蒼。

    倘兒冤深難釋放,你娘身後靠何方?

    孫兒十二孩提樣,出林筍子未成行。

    家屋貧寒還拉賬,就不餓死也凍亡。

    生前既無人奉養,死後何人送山崗?

  兒呀!

    千萬苦情難盡講,一言一字淚汪汪。

    望兒不飽望又望,難捨姣兒喊穹蒼!

  「媽呀,你莫憂氣,若得兇手,就莫事了。」

    但願神恩從天降,撥開雲霧見日光。

  母子哭得難分難捨,禁子喊道:「你們不要啼哭!把錢交了,早些回去!」汪氏交錢,禁子催逼出卡。

  且說趙德輝請那日工,也有老母妻女,膝下無兒,來到趙家朝夕吵鬧,問他要吃要穿,發蠆放潑,橫不依理,憂得汪氏喊天叫地。無可奈何,命珠珠兒去告德輝打啥主意。德輝心想:「他原是我請的,況又比我更窮,賣力盤家,今陷他在卡中,他家怎能過活?不如我一人背案,求官放他,我也對得天地鬼神過了。」於是請人做呈投遞。官提二人問曰:「你說工人賣力盤家,你願一人背案,是真情麼?」德輝曰:「此是民心甘情願,求大老爺放他回去。」官即將工人開釋,德輝依然收卡。

  再說趙家自德輝去後,家中無人,盜賊不離,把衣服米糧、器具什物,偷得罄盡,莊稼出來半點不留,遂致斷頓。汪氏無法可治,只得退佃,領些押租來用,竟把兩眼氣瞎,醫不能愈。誰知德輝又染牢瘟,十分危急,帶找叫子來看,正是:

  冤中遇難,一跌三戰。

  家少清吉,人不平安。

  珠珠兒聞信領些錢與祖母辦點柴米;來至卡中,見父睡在倉上,兩眼緊閉,氣息懨懨,喊了半晌,方才撐眼,說道:「呀,你也來了。」眼淚雙流,許久才說出話來:

  見姣兒不由父柔腸寸斷,我的兒上前來父有話言。

  該因是兒的父時乖運蹇,才遇著無頭案身坐禁監。

  進卡來受過了千磨萬難,每日裡想苦情珠淚不乾。

  只說是遭冤枉老天照看,須念我無辜人身體平安。

  誰知道陡然間得下病患,朝夕裡悶寂寂又燒又寒。

  請醫生來調治越加兇險,這一回怕的是命難保全。

  父死後兒須要把父憐念,遞呈詞把屍首盤回家園。

  須當在土地祠把魂招轉,也免得父陰魂久留在監。

  當念父遭命案死得傷慘,怕的是魂飄泊難上家龕。

  逢年節在門外潑碗水飯,辦酒菜與為父多化紙錢。

  再一言未出口痛裂肝膽,我的兒須當要緊記心間:

  高堂上有老母七旬將滿,好似那瓦上霜燭在風前。

  兒當要替為父來盡孝念,也免得你的父罪重如山。

  又兼之得氣病雙目不見,凡行動與坐臥甚是艱難。

  有呼喚忙答應切莫遲慢,安祖心順祖意悅色和顏。

  早問安晚送睡勤勞無厭,還須要大小便仔細扶攙。

  凡百事兒能夠小心照管,就是父在陰靈心也安然。

  父死後兒年輕無人教管,莫作孽莫□人莫去簽翻。

  切不可摸東西把手搞慣,年雖小志氣大方算奇男。

  長大了切不可胡行亂乾,莫輕浮莫放蕩品正行端。

  淡泊人想翻稍心莫奸險,苦盡了到後來自要生甜。

  為好人交好友好言才談,做好事在真心不在有錢。

  除瓦石剪荊榛也是方便,救蟲蟻解紛爭豈論家寒。

  兒能夠體父言終身檢點,老天爺定然要另眼照觀。

  保佑兒這一生無災無難,人也興財也發富貴雙全。

  珠珠兒把父寬慰,忙去請醫調治,就在卡中服事湯藥。下午出卡備辦香燭,對城隍哀懇,願減壽益親,求神保佑。懇禱半月,果然人有誠心,神有感應,一夜德輝夢至大堂審說,看見不是父母官,衙役兇惡。官曰:「趙德輝,因爾前世唆訟,冤枉好人,今生該死監卡;念爾子孝心真誠,爾又回心向善,加壽二紀,從前功善盡歸冤魂;令彼解釋投生,使爾再受磨折,以消前愆而享後福。」德輝驚醒,想夢歷歷在心。次日對子說明,父子皆喜。從此藥到病除,數日痊癒。珠珠兒回家告知祖母,將前後所費一算,押租用了二十餘串。

  卻說此時正當明末流賊蠭起。時有闖王高迎祥部下賊將王大梁,在江西一帶掄州屠縣,燒屋摟財,殺人無厭,已離豐城不遠,百姓各逃性命。珠珠兒辦些乾糧,拉著祖母,避於山谷。忽聽炮聲不絕,煙火迷空,人喊馬嘶,哭聲震地。祖孫藏在大茨蓬內,上有鳥鵲來往。數日清靜,到處是屍,房屋無存,連他那茅蓬亦被燒燬,無處棲身。拉祖進縣問父消息,見滿城是屍,血流成池,所剩者殘疾廢病以及貧賤衰老之人而已。監門大開,內無人影。珠珠兒逢人便問,皆言賊破城池,逢人便殺,見財便摟。砍開監門,把犯人拉去衝鋒。縣官逃走,少男幼女盡被拉去。祖孫傷慘,腰中糧盡,尋個沙鍋,撿些爛碗,向遠方乞食。誰知兵火之後,人民離散,少人打發,祖孫受餓不過,尋些野菜煮吃。珠珠兒想個方法,找些谷草編根長辮,把祖背在背上,想些勸世言語並自己苦情,編成歌韻,跪在路邊討錢,唱道:

    人生在世不一般,富貴貧賤有循環。

    富者也有為貧漢,貧者也有買田園;

    貴者有時成下賤,賤者有時做高官。

    月滿則缺缺又滿,太陽當中就要偏。

    萬事由天人難算,惟有善事可回天。

    前生若肯行方便,今生衣食兩週全。

    今生破錢將善辦,來生快樂福齊天。

    前生若是存惡念,今生定要受饑寒。

    今生尤不回頭看,來生定要受熬煎。

    人生何不行方便,為甚一心積孽錢?

    有了一千想一萬,得了隴口望蜀川。

    大限來了各分散,只有冤孽隨身邊。

    閻君來把功過驗,受盡陰刑悔斷肝。

    罪滿投生為貧賤,終身困苦不安然。

  不信且把小子看,前生過惡有萬千:

    父親無辜遭命案,受盡刑法在禁監。

    祖母為此憂瞎眼,小小家財盡用完。

    小子十三歲未滿,年輕骨嫩氣力單。

    無處找錢奉祖膳,只得乞食做湯官。

    那知兵荒人離散,任你哀乞少人憐。

    日走數處無米飯,餓得祖母眼睛翻。

    餓到極處難行站,跪在路旁講善言。

    仁人君子存惋念,過路施捨一文錢。

    不念我子無能幹,當念祖母七十三。

    救難須救難中難,濟急當濟急時艱。

    一文銅錢修一善,暗中與你把利添。

    東成西就無災難,孫賢子孝樂年安。

  珠珠兒跪地乞錢,勉強度日。路旁有古墳,崩個大眼,內現枯骨,珠珠兒心想:「我今受這般苦楚,諒是前生造惡。不如做些好事,以修來世。」遂尋石捂蓋,與近處借鋤壘好。從此不踩蟲蟻,不看婦女,不道惡言,一心孝順祖母,食必先奉,若討得少則忍饑不食,一路乞往前行。又過半月,乃季秋天氣,黃花滿徑,樹木蕭條,漸漸寒冷。來至古樟溝,有一破廟,把祖母背在廟中安頓。幸此地未遭兵火,人屋還多,就在鄉中唱勸世文,又與富家討些爛衣爛絮,與祖母禦寒。次夜睡醒,忽有人聲,抬頭見四人在神桌上打牌,滿廟光亮。起身來看,上首少年通身絲綿,餘三人中年布衣,在扯炮湖。珠珠兒一旁觀看,四人打得高興,一人取帽抓癢,反手放帽,正放珠珠兒頭上,復抓復打,珠珠兒也不做聲。又打一陣,雞聲初唱,四人慌忙收牌,轉眼不見。珠珠兒四面張望,轉眼光亮全無。珠珠兒大驚,想:「我今夜莫非遇鬼嗎?」心中害怕,急忙摸至草窩去睡。到天明,摸頭上帽子還在,取下一看,乃是青布包巾,都還新色。

  時有大家做酒,珠珠兒戴帽趕酒,見乞丐極多,上前喊個恭喜,眾丐東西一望,全不打張。少時打發酒飯,一丐掌醮,珠珠兒亦拿沙鍋等候,眾丐都有,獨他點滴全無。珠珠兒曰:「各位哥子,常言『上山打虎,見者有分』,為甚我就莫得股子?」眾丐曰:「你在那裡?」珠珠兒曰:「我在這裡。」眾丐曰:「今天有鬼,為甚有聲無人?」珠珠兒想:「這才奇怪,怎說他不見我?」又走兩步曰:「這下該看見了?」眾丐大驚,都說:「有鬼!」珠珠兒急得汗流夾背,忽然想著:「未必是我戴起這項帽子把形隱了?待我取了。」又想:「取下他們看見,說我作怪,豈不搶去?」見前面有溝,跳下把帽取放懷內才走出來。眾丐曰:「難怪,你在溝內,害得我們東張西望,你還在失祥。此時酒菜已完,勿得見怪。」一丐曰:「與管家說聲,喊他格外拿點,不是還說我們欺他。」管家知他是古廟乞兒,有老祖母,進去把酒飯和肉一樣拿些。

  珠珠兒歡喜而回,心想:「這帽未必有如此好處嗎?」正想要試,廟前忽來一老婦,手提竹籃,內裝糖膀。珠珠兒戴帽在路旁,候老婦過,伸手取其糖膀。老婦前後一看,大驚飛跑。珠珠兒取帽喊曰:「那位老媽媽,為甚人情都不要了?」送上前去。老婦曰:「我籃內糖膀忽然不見,又莫得人,把我駭死了!你又在那裡得的?」珠珠兒曰:「你把籃一側,傾在地下。」老婦半信半疑而去。珠珠兒想:「我有這樣好帽,人家衣服銀錢任我去取,都不看見,還討啥子口咧?」轉想:「不可,我父在監吩咐我莫壞良心,要做好事,這樣去取,與盜何異?就拿奉祖,也不為孝。」又想:「君子愛財,取之以道,古來英雄豪傑打富濟貧,安良除暴,我從今立志不取非義之財,只取非義人之財,諒也無過。」遂走至場街,見紅上拐貨,將人認識,下午官山分贓,擺了許多貨物,又有兩串錢。珠珠兒取錢便走,眾拐子都說有鬼,搶物便跑。時有貧家嫁婦,甲長胡痞子為媒,聘禮二十串,胡吃了四串。珠珠兒跟至其家,把錢回藏著。又一家被盜報案,差捉一賊,保正教賊供咬本處周先澤窩賊分贓。周係本樸人家,有孀母,手邊鬆活,遭此冤枉,哭求保正,許銀兩錠。保正要現過才允,害得周去使月期銀子。保正又叫打發差人四串,把事了息,拿銀回家。珠珠兒在他家等候,拿銀回廟,心想去賣,怕人盤問,不如回去,遂把銀錢背起,拉著祖母回到本地。

  他有堂叔德耀,在黃連埡西邊溝內,有山土一幅,田一畝多,亦有老母,子名宗玉,父子本樸賣力盤家;忽見珠珠兒祖孫回來,大喜。珠珠兒把銀交他沽賣,告以鬼帽得銀之故,囑勿洩漏。其叔賣銀,假說姪在遠方賊寇所燒房屋灰內尋得的。珠珠兒將錢與祖母把鋪絮帳被、衣服飲食並自己所穿,辦得齊齊整整,托叔把祖母照看,帶起宗玉到處探訪惡棍土豪、訟師狼差、窩戶京拐等人,有銀便去尋取。年底回家有千多銀子,假說屋後撿銀一窖。於是另修房屋,移叔家同住。並不買田地,只辦些好飲食,喊叔祖母陪他祖母同吃。凡本境鰥寡孤獨、貧窮殘疾之人,無不一一濟之。遠方聞風而來與近處食完又來者,相接於道。珠珠兒因人而施,並無空回者。倘若把銀用完,又出門尋取,所以遠近之世家巨族,聞他疏財仗義,俱來相交換貼,珠珠兒從此盡交得些良朋善友。若見打條想方,一切不平之事,他便起不依;你若恃強,不服理論,告狀角孽,他都陪你。遠近有事,俱來告訴,每日其門如市;珠珠兒一一排解,抑強扶弱,以理剖斷,人人悅服,以致強梁惡徒,各自安分,不敢妄動,而回心向善者亦多。

  誰知樂極生悲,其祖母忽然病故。珠珠兒破錢辦喪,請僧追薦,祭奠安葬,極其鬧熱。開奠之日,坐百多桌席,又豐厚,方境不舉火者數十家,前後二十餘日,人才散盡。三年服滿,娶妻許氏,乃許貢生之女,性極賢淑,但他這頂鬼帽,雖妻子亦不能見。數年所得銀錢不計其數,叔常勸他買田貽後。珠珠兒曰:「此帽乃天賜我以濟貧苦者也,所得銀錢豈可自私?若買田貽後,定有災禍。」一日,打聽有一皮大豪,外人訛喊「皮無毛」,結交紅黑,在江湖上作一個字的生意起家,橫行霸道,壓善欺良,家中廣有銀錢。珠珠兒取了二千回家,皮無毛飛片查訪,因他的銀子收回要傾銷另鑄,上印「皮」字,以作鎮家之寶。珠珠兒喊叔賣銀,被碼頭上拉著,皮無毛得信來看是實,即派人把德耀送至豐城,告他窩藏大盜,夥竊金銀。

  此時豐城是王公海為官,清廉愛民,見詞坐堂審問。德耀曰:「此是姪兒撿的大窖銀子。」皮無毛以銀作證,又將家中之銀呈與官看,二銀一樣有記,即用嚴刑拷問。德耀受刑不過,把珠珠兒得鬼帽與隱形取銀之事招認。官罵曰:「胡說!甚麼鬼帽?明明是用妖法盜取,還要強辯!」命左右拿夾棍夾起。德耀無奈招是盜的,官問從行幾人,德耀說是張三李四趙九王八,胡亂招些,丟在卡中,官命捉拿珠珠兒。

  再說珠珠兒聽說叔父被拿,先帶銀子進縣和卡,其叔進去並不吃虧,然後上堂背案。官問曰:「你是珠珠兒?用甚麼妖法盜皮大豪許多銀子?今見本縣還不招嗎?」珠珠兒曰:「大老爺請聽:

    青天在上容稟告,細聽下民說根苗。

    我父本樸甚公道,無辜遭冤坐監牢。

    得病臨危把民教,品正行端莫浪交。

    廣行方便把福造,作善方能把財招。

    下民聞言如撿寶,緊記心中未輕拋。

    父病方痊賊又到,房屋家財一火燒。

    祖母七旬風前草,無有銀錢過終朝。

    萬般無奈把口討,背祖出外把命逃。

  古樟溝中有古廟,□在裡面甚蹊蹺。

    忽聞四鬼在喊鬧,手扯紙牌把將搖。

    民在一旁看分曉,一鬼取帽把癢搔。

    反手放帽民頭腦,雞聲一唱形影消。

    天明摸頭猶有帽,即能隱身取錢鈔。

    任在人家內室跑,別人不見影分毫。

    思想父言心計較,這樣取財罪難逃。

    君子愛財取以道,非義之財定不牢。

    善良銀錢概不要,只取惡棍與土豪。

    得銀回家把祖孝,餘者拿去為善高。

    遠近孤貧苦無靠,一一周濟未辭勞。

    數年替天來行道,並無分釐入私包。

    祈恩把叔來放了,案兒有民一擔挑。

    青天不信出查票,尋訪失主問根苗。

    倘若他的行為好,民甘認罪項吃刀。

  如再不信當面考,就在公堂演一遭。」

  說畢戴帽,隱而不見。官稱怪事;說:「把帽取了。」依然跪在堂上。官曰:「我內室有一眼鏡,若能取來,本縣方信。」傳言進去,好生看守。珠珠兒應聲不見,霎時鏡在公案。太太傳說:「拿在手中,忽然不見。」官口口稱奇,命呈帽來看。珠珠兒曰:「此帽別人看不見。」官命搜取,左右在他身上追尋無跡。官喊鎖起,忽又不見。官想:「此人難以王法處治,觀其所言,尊祖孝親,取銀不私,概拿施濟。這帽是天賜他以立功德的,我若治罪,豈不違了天命?」即說曰:「珠珠兒,觀你所取乃不義人之財,所行乃施濟之事,真是替天行道,本縣心喜,並不治罪。待本縣訪查失主果是惡徒,才放爾叔。」珠珠兒叩頭下堂。

  官命內差查皮大豪行為,回稟此人黑船起家,橫行搶奪,無惡不作。官又傳黃連埡保甲來問,都說:「珠珠兒樂善好施,方圓百里之外,俱被其澤。又能排難解紛,抑強扶弱,誠一方之善士也。又況交接往來,盡是正直之人,並無下流之輩,望大老爺詳情。」此時受其恩者,俱連名具保,稱頌功德,有百多名字。官即喚皮大豪上堂,罵曰:「爾平生所作所為罪惡滔天,人神共忿!所失之銀,是天假珠珠兒之手取以濟貧困者也,尚不回心向善,膽敢具控!以後回家好好安分守己,倘有千字入衙,本縣定要辦你!」皮大豪唯唯而退。又傳珠珠兒上堂,吩咐曰:「觀爾行為,可嘉可喜,但宜勇往善途,切莫壞心,致遭天譴。」珠珠兒曰:「民知此帽乃天憐我貧,賜我立功,豈敢違天喪德,以遭惡報乎?」官曰:「爾既有此術,何不吃糧,與皇上建功立業,臨陣施術,可殺敵平賊,亦可以圖取富貴。」珠珠兒曰:「民固有心,但無人薦引,倘邊帥不用,徒取恥辱。」官曰:「我有同年盧象升,現在真定等處剿賊,我寫書一封與你拿去,自然重用。」珠珠兒叩頭謝官。官即把趙德耀釋放,將薦書交與珠珠兒,囑曰:「爾當忠心報國,不負本縣舉薦。」珠珠兒曰:「此去若有寸進,下民永不忘恩!」即與叔父回家,辭別妻子,來到盧大人營中,報名投進。象升拆開書看,書中備言珠珠兒有隱身妙術,可以擒王斬將,象升收在營中。珠珠兒帶口極利鋒刀,次日對敵,賊將何大麻、烏黑兒領賊交鋒,指揮廝殺,忽然何、烏二將首級不在,軍中大亂,盧大人追殺數十里,剿戮極多。珠珠兒提頭報功,象升授為帳前偏將。

  此時高迎祥、李自成辭張獻忠自蜀還楚,分犯均州、鄖陽。有總督河南、陝、甘、川、湖軍務大元帥陳奇瑜傳檄,取各路之兵,四面攻擊。象升帶兵由傅溪至平利,與賊遇於烏林關,各排陣勢。珠珠兒見高迎祥黃袍駿馬,戴起鬼帽,到彼陣中用刀砍下馬來,取首回營獻功。賊軍亦退。象升細看,卻非高賊之首,命人打探,乃帳前偏將。珠珠兒不信,復身去到賊營,見高賊在帳中議事,近身去殺,只見一團黑氣,並不見人,心想:「高賊定是上界魔君下世收生,如今惡未貫滿,所以如此。」即把帳前大將及先鋒殺死五人,取首回營,告以黑氣阻隔之故。象升歎息,把功記了。高賊聞營中無故失頭,心中害怕,乘夜遁走。象升知會奇瑜追剿,鄖陽一帶悉平。珠珠兒升授前軍副將。以豐城知縣薦引得人,保奏升府。

  探得王大梁在汝寧滋擾,回軍征剿,珠珠兒為前部先鋒,尚未交戰,即把大梁殺死,賊軍潰亂。象升乘機追擊,殺死者不計其數,生獲賊黨八十餘人。象升命俱斬,至已斬六十餘人,珠珠兒打探回營,見其所綁之內有一人好像其父,忙去看問,將要開刀,急喊:「刀下留人!」上前細問,其人曰:「小子豐城縣人,姓趙名德輝,犯法在卡,被賊拉去當兵,不得回鄉,因此被獲。」珠珠兒上帳告稟盧元帥,將父遭冤坐卡被賊拉去,如今被獲取斬之故說明,求赦。盧元帥曰:「既是爾父,自當赦放。」即叫拉回。珠珠兒扶父上帳,盧元帥命釋其縛,問曰:「爾是趙德輝?本帥赦爾無罪。」珠珠兒同父謝恩已畢,即叩頭見父。德輝曰:「敢問將軍,然何父子相稱?」對曰:「兒是珠珠兒!」德輝細看,曰:「你果是珠珠兒!為何得了,你來救父命。可憐老夫賊營受了千磨萬難,只說死於他鄉,誰知今日相會!」珠珠兒將從前之事一一告訴。德輝曰:「此是我兒孝心感報天神,故得此美報。」即回本部,焚香謝天,各道離苦。德輝聽得母死,號天痛哭,幾不欲生,珠珠兒百般勸慰,方才收淚。

  後聞南昌告急,珠珠兒稟元帥曰:「南昌乃小將父母之邦,某願領兵救援,順便回家看望。」象升與令一枝,撥兵二千前去剿捕。珠珠兒領兵來到南昌,賊聞其名知他暗中取首,先自遁去。珠珠兒追趕不及,回到黃連埡,幸得家中無事。許氏上前拜見公公,於是祭祖宴客,把家眷安於豐城,又去拜官薦引之恩,因軍令在身,不敢久停,與父起程。路過古樟溝,古廟前紮兵,宰殺豬羊,拜謝神恩,祭賞孤魂。是夜夢見前日打牌之鬼,上前打拱曰:「恭喜大人榮歸覆命,上年在此戴去小魂之帽,如今立功平賊,名成利就,富貴雙全。但戴此帽暗中多殺,未免結冤欠債。」珠珠兒問鬼何名,「何處得此奇帽?」鬼曰:「我乃鬼仙,百年辛苦煉成此寶,名陰陽帽。因我生前一言逆親,不能飛升,見大人孝心真誠,故賜帽以立功名。小魂成全孝子,亦有微功,今可飛升矣。」言畢索帽。珠珠兒方欲再問,那鬼搖步上前,取帽而去。珠珠兒起身去趕,一驚而醒,尋帽不見了。天明傳近處紳糧,拿銀一千,命他重修廟宇,說出鬼的模樣,塑像祭祀。次日起身,心想:「鬼帽已失,如何破敵?」又想:「大丈夫當見機而行,急流勇退。況我乞兒出身,破賊立功,名聞天下,如今為前部,上府到建威侯,此願已如,何必貪取富貴?」遂回營交令,稟求辭職。盧元帥不允,珠珠兒再說苦辭,言父身陷賊營,如今年老未得人子待奉,懇求准情,以盡此恩。盧元帥曰:「爾今若去,誰與本帥破賊?」珠珠兒曰:「小將之術只得暫用,不可常行,久用則不靈,殺高迎祥便是榜樣。大人滿腹經綸,群賊不久自滅,小將何足掛齒!如念小將有些微功,補授一缺,使父子朝夕相聚,則戴德靡涯,感恩不盡矣!」盧元帥見他情切,便曰:「如今浙江溫州府被賊所占,爾可領兵三千前去剿捕,如能平復,本帥啟奏皇上,保爾作溫州府正堂。」珠珠兒叩謝,領兵前去。先使人下書,約期交戰。賊聞其名早已喪膽,乘夜逃遁。珠珠兒進城,出榜安民,分守關隘,命人報捷。象升大喜,即保奏為溫州府總兵兼知府事。

  珠珠兒命人接取家眷,用心政事,興利除弊,息訟愛民,各處流賊不敢入境。忽有一支小賊,在乎陽縣劫搶鄉民。珠珠兒帶兵前去,一鼓而擒,所得賊頭數人,解府清供。老大人德輝見賊頭內有一人似乎面熟,一時記之不起,忽想著上年抬無人頭之轎,後面少年像是此人,命子單叫那人審問。珠珠兒坐堂,命將賊首押跪,罵曰:「爾這狗材!今被本府所擒,可將平生惡跡從頭實訴!」賊頭自知罪大,必無生望,只得說出,免受非刑。遂將平生之事一一招認:

  溫府官撐耳細聽住,待我把功勞表明目。

  「分明惡跡,甚麼功勞!」

  「你說惡跡,我偏要說是功勞!」

  「往下講!」

  我名叫雨亭本姓顧,在南昌城外比鄉居。

  出世來家中原甚富,幼年間做事太糊塗。

  不賭錢即去嫖婦女,結交些狗黨與群狐。

  把銀錢全然不當數,未二十家內就緊促。

  少錢用賣盡田和土,無生計妻子罵得哭。

  無奈了才去殺牆土,偷東西摸進又摸出。

  黃連埡曾把生意做,趙德輝做事很不蘇。

  他把我暗中來捉捕,打得我死去又轉蘇。

  氣不過要把仇來復,越偷他防守越嚴乎。

  放下仇權且回家去,遇妻子與人睡一鋪。

  急得我口中龜火吐,恨不得切他兩頭顱!

  殺妻子方才把頭鋸,那姦夫逃得形影無。

  忽想起趙家甚可惡,不害他我心不舒服。

  裝轎內只把金蓮露,叫伙計抬去把他誣。

  見德輝與人在挖土,那轎兒放落在路途。

  命轎夫惡言討錢去,要請他出錢二百餘。

  叫抬在文和店等住,托登廁抽身轉回屋。

  諒想他定要遭冤苦,不充軍便是坐囹圄。

  他家中只有兒和母,偷得他衣食兩俱無。

  報了仇喜得手足舞,同伙類駕舟在江湖。

  劫客商把屍沉江渚,數年間財貨得萬餘。

  見盜賤蠭起如蟻聚,奪州縣殺官把城屠。

  銀子錢得來如糞土,若像他不枉人世立。

  眾弟兄就礄我為主,為大王好把富貴圖。

  領人馬揚威又耀武,他一心要奪帝王都。

  那知道遇你來剿捕,我帶的原是烏合徒。

  上場伙各把性命顧,聞鼓聲回首奔程途。

  因此上被你來捉住,這也是天心不順孤。

  此是我一生勤勞簿,並無有一言半語虛。

  任隨你砍殺不辭柱,說多了老子不悅服!

  珠珠兒命將各賊斬首,懸頭示眾,老大人方知上年遭冤之故。這珠珠兒為官清廉,禺民安堵,數年並無賊擾。因見朝事不明,奸黨擅柄,流賊猖狂,又見我大清兵破了松山,洪承疇已降,知朝廷天運將終,遂辭官回家,樂於樵漁。後送父歸山,出門訪道,不知所終。其子孫多為我朝顯宦,至今趙氏尤稱望族。

  從此案看來,人生在世,惟孝可以格天地,感鬼神,求功名,取富貴;惟善足以挽人心,免災難,增福壽,避刀兵。你看趙德輝,不是改心為善,久已冤於卡中,安能加壽而享後日之福?珠珠兒孝祖順親,不違父訓,故能感鬼神而賜帽;得財不私,施捨不吝,故能平賊而取富貴。即如豐城知縣,愛憐孝子,薦引出頭,後亦沾其餘光,升授府職。若顧雨亭者,行為不正,喪敗家財,是為不孝;賊心狗膽,搶劫摟掠,是為不善。二者兼之,其不免於梟首者,亦自作之孽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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躋春臺

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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