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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學庵筆記/卷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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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老學庵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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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多言白樂天用“相”字,多從俗語作思必切,如“為問長安月,如何不相離”是也。然北人大抵以“相”字作入聲,至今猶然,不獨樂天。老杜云:“恰似春風相欺得,夜來吹折數枝花。”亦從入聲讀,乃不失律。俗謂南人入京師,效北語,過相藍,輒讀其榜曰大廝國寺,傳以為笑。

中貴楊戩,於堂後作一大池,環以廊廡,扃鐍周密。每浴時,設浴具及澡豆之屬於池上,乃盡屏人,躍入池中游泳,卒移時而出,人莫得窺,然但謂其性喜浴于池耳。一日,戩獨寢堂中,有盜入其室,忽見床上乃一蛤蟆,大可一床,兩目如金,光彩射人。盜為之驚仆,而蛤蟆已復變為人,乃戩也。起坐握劍,問曰:“汝為何人?”盜以實對。戩擲一銀香球與之曰:“念汝迫貧,以此賜汝,切勿為人言所見也。”盜不敢受,拜而出。後以他事繋開封獄,自道如此。

廟諱同音。“署”字常恕反,“樹”字如遇反,然皆諱避,則以為一字也。《北史•杜弼傳》:“齊神武相魏時,相府法曹辛子炎諮事云:‘取署字。’子炎讀‘署’為‘樹’,神武怒其犯諱,杖之。”則“署”與“樹”音不同,當時雖武人亦知之,而今學士大夫乃不能辨。方嘉祐、治平之間,朝士如宋次道、蘇子容輩,皆精於字學,亦不以為言,何也?

東坡素知李廌方叔。方叔赴省試,東坡知舉,得一卷子,大喜,手批數十字,且語黃魯直曰:“是必吾李廌也。”及拆號,則章持致平,而廌乃見黜。故東坡、山谷皆有詩在集中。初,廌試罷歸,語人曰:“蘇公知舉,吾之文必不在三名後。”及後黜,廌有乳母年七十,大哭曰:“吾兒遇蘇內翰知舉不及第,它日尚奚望?”遂閉門睡,至夕不出。發壁視之,自縊死矣。廌果終身不第以死,亦可哀也。

楊文公云:“豈朝遊岱之魂,遂協生桑之夢。”世以其年四十八,故稱其用“生桑之夢”為切當,不知“遊岱之魂”出《河東記》韋齊休事,亦全句也。

閩中有習左道者,謂之明教。亦有《明教經》,甚多刻版摹印,妄取道藏中校定官名銜贅其後。燒必乳香,食必紅蕈,故二物皆翔貴。至有士人宗子輩,眾中自言:“今日赴明教齋。”予嘗詰之:“此魔也,奈何與之遊?”則對曰:“不然,男女無別者為魔,男女不親授者為明教。明教,婦人所作食則不食。”然嘗得所謂《明教經》觀之,誕謾無可取,真俚俗習妖妄之所為耳。又或指名族士大夫家曰:“此亦明教也。”不知信否。偶讀徐常侍《稽神錄》云:“有善魔法者,名曰明教。”則明教亦久矣。

芰,菱也。今人謂卷荷為罷荷。罷,立也。卷荷出水面,亭亭植立,故謂之罷荷。或作爸,非是。白樂天《池上早秋詩》云:“荷爸綠參差,新秋水滿池。”乃是言荷及菱二物耳。

蔡太師作相時,衣青道衣,謂之太師青。出入乘棕頂轎子,謂之太師轎子。秦太師作相時,裹頭巾,當面偶作一折,謂之“太師錯”;折樣第中窗上下及中一二眼作方眼,餘作疏欞,謂之太師窗。

張魏公有重望,建炎以來置左右相多矣,而天下獨目魏公為張右相;丞相帶都督亦數人,而天下獨目魏公為張都督,雖夷狄亦然。然魏公隆興中再入,亦止於右相領都督,乃知有定數也。

東坡《絕句》云:“梨花澹白柳深青,柳絮飛時花滿城。惆悵東闌一株雪,人生看得幾清明。”紹興中,予在福州,見何晉之大著,自言嘗從張文潛遊,每見文潛哦此詩,以為不可及。余按杜牧之有句云:“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誰此憑闌幹。”東坡固非竊牧之詩者,然竟是前人已道之句,何文潛愛之深也,豈別有所謂乎?聊記之以俟識者。

今人謂後三日為“外後日”,意其俗語耳。偶讀《唐逸史•裴老傳》,乃有此語。裴,大曆中人也,則此語亦久矣。

嚴州建德縣有崇勝院,藏天聖五年內降劄子設道場云:“皇太后賜銀三十兩,皇太妃施錢二十貫,皇后施錢十貫,朱淑儀施錢五貫。”有仁廟飛白御書,今皆存。蓋院有僧嘗際遇真廟,召見賜衣及香燭故也。猶可想見祖宗恭儉之盛。予在郡初不聞,迫代歸,始如之,不及刻石,至今為恨。

徐敦立侍郎頗好謔,紹興末,嘗為予言:“柳子厚《非國語》之作,正由平日法《國語》為文章,看得熟,故多見其疵病。此俗所謂沒前程者也。”予曰:“東坡公在嶺外特喜子厚文,朝夕不去手,與陶淵明並稱二友。及北歸,與錢濟明書,乃痛詆子厚《時令》、《斷刑》、《四維》、《貞符》諸篇,至以為小人無忌憚者。豈亦由朝夕白繹耶?恐是《非國語》之報。”敦立為之抵掌絕倒。

蔡攸初以淮康節領相印,徽宗賜曲宴,因語之曰:“相公公相子。”蓋是時京為太師,號公相。攸即對曰“人主主人翁”。其善為諧給如此。

白樂天云:“微月初三夜,新蟬第一聲。”晏元憲云:“綠樹新蟬第一聲。”王荊公云:“去年今日青松路,憶似聞蟬第一聲。”三用而愈工,信詩之無窮也。

蘇子容詩云:“起草才多封卷速,把麻人眾引聲長。”蘇子由詩云:“明日白麻傳好語,曼聲微繞殿中央。”蓋昔時宣制,皆蔓延其聲,如歌詠之狀。張天覺自小鳳拜右揆,有旨下閣門,令平讀,遂為故事。

蔡元長當國時,士大夫問軌革,往往畫一人戴草而祭,輒指之曰:“此蔡字也,必由其門而進。”及童貫用事,又有畫地上奏樂者,曰:“土上有音,童字也。”其言亦往往有驗。及二人者廢,則亦無複占得此卦。紹興中,秦會之專國柄,又多畫三人,各持禾一束,則又指之曰:“秦字也。”其言亦頗驗。及秦氏既廢,亦無複占得此卦矣。若以為妄,則紹興中如黑象輩畜書數百冊,對人檢之,予親見其有三人持禾者在其間,亦未易測也。

祖宗時,有知樞密院及同知、簽署之類。治平後,避諱改曰簽書。政和以後,宦者用事,輒改內侍省都都知曰知內侍省事,都知曰同知內侍省事,押班曰簽書內侍省事,蓋僣視密院也。建炎中,始復舊。近有道士之行天心法者,自結銜曰知天樞院事,亦有稱同知、簽書者,又可一笑也。

《考工記》“弓人”注云:“<月直>,亦黏也;音職。”今婦人發有時為膏澤所黏,必沐乃解者,謂之<月直>,正當用此字。

司馬侍郎朴陷虜後,妾生一子于燕,名之曰通國,實取蘇武胡婦所生子之名名之,而國史不書,其家亦諱之。

太祖開國,雖追尊僖祖以下四廟,然惟宣祖、昭憲皇后為大忌,忌前一日不坐,則太祖初不以僖祖為始祖可知。真宗初,罷宣祖大忌。祥符中,下詔複之。然未嘗議及僖祖,則真宗亦不以僖祖為始祖可知。今乃獨尊僖祖,使宋有天下二百四十餘年,太祖尚不正東向之位,恐禮官不當久置不議也。

興國中,靈州貢馬,足各有二距。其後靈州陷於西戎。宣和中,燕山府貢馬亦然,而北虜之禍遂作。

周越《書苑》云:郭忠恕以為小篆散而八分生,八分破而隸書出,隸書悖而行書作,行書狂而草書聖。以此知隸書乃今真書。趙明誠謂誤以八分為隸,自歐陽公始。

太宗時史官張洎等撰太祖史,凡太宗聖諭及史官采摭之事,分為朱墨書以別之,此國史有朱墨本之始也。元祐、紹聖皆嘗修《神宗實錄》。紹聖所修既成,焚元祐舊本,有敢私藏者皆立重法。久之,內侍梁師成家乃有朱墨本,以墨書元祐所修,朱書紹聖所修,稍稍傳于士大夫家。紹興初,趙相鼎提舉再撰,又或以雌黃書之,目為黃本。然世罕傳。

先太傅慶曆中賜紫章服,赴閣門拜賜,乃塗金魚袋也。豈官品有等差歟?

史丞相言高廟嘗臨《蘭亭》,賜壽皇于建邸。後有批字云:“可依此臨五百本來看。”蓋兩宮篤學如此。世傳智永寫《千文》八百本,於此可信矣。

晉人避其君名,猶不避嫌名。康帝名岳,鄧嶽改名嶽。

唐初不避二名。太宗時猶有民部,李世綍、虞世南皆不避也。至高宗即位,始改為戶部。世南已卒,世綍去“世”字,惟名綍。或者尚如古卒哭乃諱歟?

唐王建《牡丹》詩云:“可憐零落蕊,收取作香燒。”雖工而格卑。東坡用其意云:“未忍污泥沙,牛酥煎落蕊。”超然不同矣。

張繼《楓橋夜泊》詩云:“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歐陽公嘲之云:“句則佳矣,其如夜半不是打鐘時。”後人又謂惟蘇州有半夜鐘,皆非也。按於鄴《褒中即事》詩云:“遠鐘來半夜,明月入千家。”皇甫冉《秋夜宿會稽嚴維宅》詩云:“秋深臨水月,夜半隔山鐘。”此豈亦蘇州詩耶?恐唐時僧寺,自有夜半鐘也。京都街鼓今尚廢,後生讀唐詩文及街鼓者,往往茫然不能知,況僧寺夜半鐘乎?

宋文安公《自禁庭謫鄜畤》詩云:“九月一日奉急宣,連忙趨至閣門前。忽為典午知何罪,謫向鄜州更憮然。”蓋當時謫黜者,召至閣門受命乃行也。

宋文安公集中有《省油燈盞》詩,今漢嘉有之,蓋夾燈盞也。一端作小竅,注清冷水於其中,每夕一易之。尋常盞為火所灼而燥,故速幹,此獨不然,其省油幾半。邵公濟牧漢嘉時,數以遺中朝士大夫。按:文安亦嘗為玉津令,則漢嘉出此物幾三百年矣。

祥符中,有布衣林虎上書,真廟曰:“此人姓林名虎,必尚怪者也。”罷遣之。宣和中,有林虎者賜對,徽宗亦異之,賜名於“虎”上加“竹”。然字書初無此字,乃自稱“塤篪”之“篪”。而書名不敢增,但作“箎”云。

吳中卑薄,斷地二三尺輒見水。予頃在南鄭,見一軍校,火山軍人也。言火山之南,地尤枯瘠,鋤所及,烈焰應手湧出,故以“火山”名軍,尤為異也。

《楚語》曰:“若武丁之神明也,其聖之睿廣也,其治之不疚也,猶自為未艾。”荊公嘗摘取“睿廣”二字入表語中。蔡京為翰林學士,議神宗諡,因力主“睿廣”二字,而忘其出《楚語》也。范彝叟折之曰:“此《楚語》所載,先帝言必稱堯、舜,今乃舍六經而以《楚語》為尊號,可乎?”京遂屈。韓丞相師朴亦云:“睿廣但可作僧法名耳。”時亦以為名言。

今人謂貝州為甘陵,吉州為廬陵,常州為毗陵,峽州為夷陵,皆自其地名也。惟嚴州有嚴光釣瀨,名嚴陵瀨。嚴陵乃其姓字,瀨是釣處,若謂之嚴瀨尚可,今俗乃謂之嚴陵,殊可笑也。

唐質肅公參禪,得法於浮山遠神師。嘗作《贈僧詩》云:“今日是重陽,勞師訪野堂。相逢又無語,籬下菊花黃。”

今人謂娶婦為“索婦”,古語也。孫權欲為子索關羽女,袁術欲為子索呂布女,皆見《三國志》。

元豐間,有俞充者,諂事中官王中正,中正每極口稱之。一日,充死,中正輒侍神廟言:“充非獨吏事過人遠甚,參禪亦超然悟解。今談笑而終,略無疾恙。”上亦稱歎,以語中官李舜舉。舜舉素敢言,對曰:“以臣觀之,止是猝死耳。”人重其直。

古所謂路寢,猶今言正廳也。故諸侯將薨,必遷于路寢,不死於婦人之手,非惟不瀆,亦以絕婦寺矯命之禍也。近世乃謂死於堂奧為終於正寢,誤矣。前輩墓誌之類數有之,皆非也。黃魯直詩云:“公虛采蘋宮,行樂在小寢。”按:魯僖公薨於小寢。杜預謂“小寢,夫人寢也”。魯直亦習于近世,謂堂為正寢,故以小寢為妾媵所居耳。不然,既云“虛采蘋宮”,又云“在小寢”,何耶?

王黼作相,其子閎孚作待制,造朝才十四歲,都人目為“胡孫待制”。

晉人所謂見何次道,令人欲傾家釀,猶云欲傾竭家貲以釀酒飲之也。故魯直云:“欲傾家以繼酌。”韓文公藉以作簟詩云:“有賣直欲傾家貲。”王平父《謝先大父贈簟詩》亦云:“傾家何計效。”韓公皆得晉人本意。至朱行中舍人有句云:“相逢盡欲傾家釀,久客誰能散橐金。”用家釀對橐金,非也。

錢勰字穆,范祖禹字淳,皆一字。交友以其難呼,故增“父”字,非其本也。

錢穆父風姿甚美,有九子。都下九子母祠作一巾貯美丈夫,坐於西偏,俗以為九子母之夫。故都下謂穆父為“九子母夫”。東坡贈詩云:“九子羨君門戶壯。”蓋戲之也。

保壽禪師作《臨濟塔銘》云:“師受黃蘖印可,尋抵河北鎮州城東,臨滹沱河側小院住持,名臨濟。其後墨君和太尉于城中舍宅為寺,亦以臨濟為名。”(墨君和名見《唐書》及《五代史》)其事甚詳。近見呂元直丞相《燕魏錄》載:“真定安業坊臨濟院,乃昭憲杜太后故宅。”按:保壽與臨濟乃師弟子,不應有誤。豈所謂臨濟院者,又嘗遷徙耶?

謝任伯參政在西掖草蔡太師謫散官制,大為士大夫所稱。其數京之罪曰:“列聖詒謀之憲度,掃蕩無餘;一時異議之忠賢,耕鋤略盡。”其語出於張文潛論唐明皇曰“太宗之法度,廢革略盡;貞觀之風俗,變壞無餘”也。

呂進伯作《考古圖》云:“古彈棋局,狀如香爐。”蓋謂其中隆起也。李義山詩云:“玉作彈棋局,中心亦不平。”今人多不能解。以進伯之說觀之,則粗可見,然恨其藝之不傳也。魏文帝善彈棋,不復用指,第以手巾角拂之。有客自謂絕藝,及召見,但低首以葛巾角指之,文帝不能及也。此說今尤不可解矣。大名龍興寺佛殿有魏宮玉石彈棋局,上有黃初中刻字,政和中取入禁中。

昭德諸晁謂“婿為借倩”之“倩”,云近世方訛為“倩盼”之“倩”。予幼小不能叩所出,至今悔之。

紹聖、元符之間,有馬從一者,監南京排岸司。適漕使至,隨眾迎謁。漕一見怒甚,即叱之曰:“聞汝不職,本欲按汝,何以不亟去,尚敢來見我耶!”從一皇恐,自陳湖湘人,迎親竊祿,求哀不已。漕察其語南音也,乃稍霽威云:“湖南亦有司馬氏乎?”從一答曰:“某姓馬,監排岸司耳。”漕乃微笑曰:“然則勉力職事可也。”初蓋誤認為溫公族人,故欲害之。自是從一刺謁,但稱監南京排岸而已。傳者皆以為笑。

蔡太師父准,葬臨平山,為駝形。術家謂駝負重則行,故作塔於駝峰。而其墓以錢塘江為水,越之秦望山為案,可謂雄矣。然富貴既極,一旦喪敗,幾於覆族,至今不能振。俗師之不可信如此。

《該聞錄》言:“皮日休陷黃巢為翰林學士,巢敗被誅。”今《唐書》取其事。按:尹師魚作《大理寺丞皮子良墓誌》,稱:“曾祖日休,避廣明之難,徙籍會稽,依錢氏,官太常博士,贈禮部尚書。祖光業,為吳越丞相。父璨,為元帥府判官。三世皆以文雄江東。”據此,則日休未嘗陷賊為其翰林學士被誅也。光業見《吳越備史》頗詳。孫仲容在仁廟時,仕亦通顯,乃知小說謬妄,無所不有。師魯文章傳世,且剛直有守,非欺後世者,可信不疑也。故予表而出之,為襲美雪謗於泉下。

鄒忠公夢徽廟賜以筆,作詩記之。未幾,疾不起。說者謂“筆”與“畢”同音,蓋杜牧夢改名畢之類。

唐小說載李紓侍郎罵負販者云:“頭錢價奴兵。”“頭錢”,猶言“一錢”也。故都俗語云“千錢精神頭錢賣”,亦此意云。

楊樸處士詩云:“數個胡皴徹骨幹,一壺村酒膠(去聲)牙酸。”《南楚新聞》亦云:“一楪氈根數十皴,盤中猶自有紅鱗。”不知皴何物,疑是餅餌之屬。

白樂天《寄裴晉公詩》云:“聞說風情筋力在,只如初破蔡州時。”王禹玉《送文太師》詩云:“精神如破如州時。”用白語而加工,信乎善用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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