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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吾齋集/卷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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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四 玉吾齋集
卷十五
作者:宋相琦
1760年
卷十六

諡狀[编辑]

肅宗大王諡狀入送彼中[编辑]

國王姓李氏,諱,字明譜莊恪王之子,忠宣王之孫也。母妃金氏,領敦寧府事淸風府院君佑明之女,以辛丑八月十五日生。王幼有異質,岐嶷夙成,先父王甚奇愛之。五歲,特簡朝臣爲輔養官,始授《孝經》,見師傅賓僚,揖讓拜跪,動中儀節。嘗育鳥雛,死而埋之,聞牛犢之鳴,不進乳酪,其仁愛之性,自幼如此。

丁未春,定爲嗣子。己酉,行入學禮,禮容修整,講音淸暢,環庭多士,莫不聳動欣慶。庚戌,行冠禮。於是廣選僚屬,常延宿儒,益盡輔導之方,文理乃進,睿德日就。辛亥,行嘉禮,王妃金氏,領敦寧府事光城府院君萬基之女也。甲寅八月,先父王疾革,王日夜焦憂,遣大臣禱于廟社山川。及遭大戚,哀毁逾制,嗣位之日,號哭不止,流淚滿面,百官衛卒,無不嗚咽飮泣。禮罷,步還廬次,哭聲徹于外。王旣卽阼,勵精圖治,克遵先猷,發號出令,動合群心。卽招大臣曰:「孤以沖年,涖玆大位,凡諸政令,恐或妄發,惟願大臣善爲噵廸。」其虗己求助之誠,藹然可見。首下諭諸道,恤窮民蠲積逋,人心大悅,翕然稱聖主。逮至發靷,步出宮門,中夜露立,哭不絶聲。近臣請少止,不聽。以至朝夕祭奠,必皆躬親,哀動左右。常曰:「太宗以生日宴樂,謂之『翻成傷感』。今予方在哀疚,豈可晏然若平日?」特除生日方物及物膳。

上奉曾祖王妃及母妃,承顔順志,誠孝無間,宮闈之內,和氣融洽。嘗欲爲母妃設宴,而因年凶未果。未幾,母妃薨逝,王以爲至恨,悲痛尤切,親製文以祭,一字一涕,觀者感泣。曾祖王妃年高多疾,王晝夜不離側,扶持調護,曲盡其方,藥餌禱祀,靡不用極,以至送終復土,遵禮罔愆,哀慕之心,久而愈篤。先代園寢,在於畿內,每歲春秋,次第省謁,以展霜露之感。宗廟享祀,苟非病甚,亦必躬行,不許代攝,肅敬將事,務盡誠愨。待宗族一以惇睦,恩意優厚。犯法當坐者,雖不以私恩少有撓屈,而亦必恤其家孥,還其財産,俾不至於失所。

淑安淑明淑徽三公主,於王爲姑母,明安公主,卽王之妹也。病而親視,喪而臨哭,親愛之隆,終始不替。然亦不以一毫私逕假借,倫理恩義,兩得其道,內外戚畹,亦皆畏愼,無或踰越,蓋其家法之嚴有如是者。

嘗謂:「民爲邦本,食爲民天。」每於歲首,親製勸農之敎,宣下諸道,飭勵曉諭,俾有實效。或遇象緯之變,水旱之灾,非但避殿減膳而已,惕勵警懼,若切肌膚。哀痛之敎,實出心腹,辭意懇惻,有足感動。禱雨之時,或露立宮庭,親詣社壇,宿齋預戒,精白虔誠,累獲冥應,前後非一。若値飢荒,則賙賑之政,講無遺策,或移粟而賑之,或竭倉而糶之,捐出內帑,俵散公貨,雖經費不給,而亦不之恤焉。近自都城,遠及窮陬,皆被其澤,不至捐瘠。宮府朝夕之供,諸道朔節之獻,亦皆節損停罷,毋少留難。常賦之未準其額者,屢命寬減;積欠之久壓窮民者,悉行蠲除。其有疫癘兼發,則遣醫賫藥而救之,遍加濟活。餓莩者,卽令收瘞;露處者,造給苫屋,以此雖當窮歲,民不知病。

尤於刑獄致愼,祁寒盛暑,別遣近侍,疏釋獄囚,歲以爲常。遇灾審理,多所放决。大辟議讞之際,必與大臣公卿三司諸臣,再三詳覆,必求可生之道。又以外方刑獄多滯,屢下飭敎,毋令瘐死。若有濫刑者,則輒以罪繩之,中外官吏,兢兢奉法,三尺之外,無敢有低昂者。好生之德,洽于民心。

又曰:「我國贓法不嚴,無一人依法抵罪者。烹阿之鼎,不設於庭;貪汚之吏,日事橫斂,民安得不困乎?自今嚴立贓法,毋有撓屈。」嘗引孟子之言「仁政必自經界始」,「我國田制紊亂,賦役不均,一番釐正,有不可已。雖群議不一,而斷然行之。」

惇尙儉約,斥去奢靡,內無宴安之私,外絶盤遊之樂。以古昔哲后亂辟事跡作圖,常目以寓監戒。又作《舟水圖》,作文弁其首,揭壁觀省。嘗有獻銀鼠皮毛裘者,非土産也,因筵臣言,卽命焚之於殿前。法服之外,不御綾段,所居殿堂,丹雘無一增采,內外幃帳,皆用靑布,當門席面,破毁見底,而亦不改設,其朴素可見也。

寢疾時,醫言「生牛黃當有效」,初命覓入,旋聞其宰殺甚衆,亟命停止。江鴨入於藥膳,內局諸臣,請連續進供。王曰:「當此春和萬物生育之時,不忍傷害。《記》不云乎?『無覆巢,無取麛卵。』治病自有他藥,何必取此而傷物乎?」人皆感歎。

朝臣之進言者,翕受敷施,往往施賞而奬之,擢用而旌之。嘗謂筵臣曰:「凡人計較利害,則必附於勢利,樸直之人,不爲計較而直行,此優劣相懸處也。」又曰:「淮南王獨畏汲黯,此樸直之人,可畏處也。」以故雖有不中之言,始或違忤,終必開釋,或飭廷臣,勉以交修之義。又以朝臣之或有耽酒廢事者,作文以戒之。

方伯守宰之辭朝也,輒賜引見,申申勉戒而遣之。其有治理著聞之人,則或錫馬,或增秩,以風勵之。近侍之爲親乞養者,許畀郡邑,俾遂其願。朝臣之年至七八十者,超授職秩,特施恩典,以及國內士民,以壽陞職者甚多。高年大耋,無貴賤男女,歲輒問饋,優其米肉,無一人不獲自盡者。禮待臣隣,必整冠帶,至於大臣接遇,尤別。

凡有國家大事,廣加延訪,確其可否,雖衆論盈庭,甲乙靡定,而一皆裁以義理,無所疑眩。苟係倫常名義,則扶植闡明,尤無餘蘊。褒忠奬節,前後相望,贈以爵諡,官其子孫者,不知其幾。又命建祠而俎豆之,風聲所及,擧皆興起。承累代右文之治,尊尙儒術,表章道學,要以正一世之趨向。自山林擢置廊廟者,亦多其人,草野藏修之士,皆縻好爵,累勤徵召,苟有所言,輒皆嘉納。

臨文講書之際,諱之名,亦令講官諱之。經書義理,一遵朱子之說,以爲準式,少有違背於朱子者,則嚴加斥絶,使不得肆行。累詣泮宮,展謁先聖,親作敎文,訓諭多士,使之務正學而遺祿利,仍勑師儒之臣,俾盡作成之方焉。蓋王好學勤政,出於天性,雖當短夜讀書,至三更始輟,筵臣至有以過勞陳戒者。每於聽斷之暇,惟以文史自娛,間有述作,亦皆箴警之語,隻字片書,皆合典訓。常參講筵之外,或召對或夜對,討論經史,亹亹不厭。出入古今之治亂,剖析義理之精微,老師宿儒,亦不能企及。引接臣僚,不拘時日,軍國事務,民生疾苦,講究利害,反復詳審,竟晷移夕,亦無倦色。雖在燕居之時,酬應文書,不遑暇息,日昃忘餐,夜分就寢,一念孜孜,不自爲疲。或因有故,間停視事,累日之後,收聚入對,則雖積軸盈几,片時之間,裁决無遺,各當其理。蓋於四十餘年之間,摠攬權綱,酬酢萬幾,未嘗一日自暇自逸,憂勤之德,可謂至矣,而積勞致損,疢疾作矣。累歲沈綿,藥罔奏效,竟以庚子六月初八日,薨于慶德宮之正寢,春秋六十。

臨終,大臣禮官俱入侍,禮也。襲斂衣襨,皆從內辦,園寢諸物,亦以內下銀子備具,一毫不及於民,蓋宮中體王平日省弊之至意也。自都中士庶,至窮谷婦孺,莫不悲號失聲,如喪考妣。王嘗以三代後君臣服制未復古昔爲慨然,命禮官一從朱子定論,使之斷行,作爲成憲。至是,群臣皆服斬三年,衰麻苴絰之制,悉依《禮經》,千古之陋,一朝盡洗。

王妃金氏,早薨。繼妃閔氏,領敦寧府事驪陽府院君維重之女,又薨。繼妃金氏,領敦寧府事慶恩府院君柱臣之女。

嗚呼!王以聰明英睿之姿,有正大剛健之德。又加之以學問之力,其於義利之辨、王伯之別,固已劈破頭顱,洞見大原。故平居所作爲,惟在於正誼明道,以此而修身,以此而率下。存諸心者,卽祈天永命之本;發於事者,皆貽謨裕後之道,社稷長遠,終必賴之,以致治化旁達,八域奠安者垂五十年。是宜受天之祐,眉壽萬年,而皇天不弔,奄降大割,此擧國臣民之所深痛,而有沒世無窮之思者也。唯其經緯密勿,品式備具,懿範宏規,增光于祖宗;盛德大業,輝暎于簡冊,足以建天地而俟百世者,則非區區文字所可彷彿其萬一也。嗚呼偉哉!嗚呼痛哉!

行狀[编辑]

先府君行狀[编辑]

府君諱奎濂,字道源,號霽月堂。高祖考安岳郡守、贈左承旨諱世勛,曾祖考護軍號松潭柟壽,祖考成均館學諭、贈吏曹參判諱希遠,考贈吏書判書諱國銓,妣贈貞夫人順興安氏。兩代之贈,以府君貴,而松潭府君則本堦已高,贈秩不及焉。

我宋籍恩津,始祖麗朝判院事諱大原。自後十餘代,子姓繁衍,冠冕相襲,世以爲名族。承旨府君以上世系,已見于先碣,此不復著。始判書府君有至行潛德,隱而不耀,委祉于後。

府君以皇明崇禎庚午正月十五日子時,生于懷德庄舍。在孩提時,羸弱多病,先祖妣安夫人憂之。偶有人善相者見之曰:「是將大貴,無慮也。」甫七歲,丙子虜報至。時先曾祖妣金夫人,年高病深,難於遠避。府君以爲憂,終日倚柱,却食不語,家人咸異之。明年春,在三嘉寓舍,聞兵解亂定。一日望見家奴之有自鄕來者,走出門,首問「雙淸堂免燹乎否?」而又急先奔,告于長老曰:「雙淸堂得全云矣。」堂卽世守宗祀之所也。先王考與祖妣大奇之,拊背曰:「兒眞有心矣。」

踰齔就學,聰悟絶人,不煩程督,自能迎刃而解。受《尙書》於同春先生,朞三百註,素稱難曉,而一經指授,通徹無碍。至璇璣玉衡,傳文尤聱牙轇輵,不可以文理論。先生欲試其才,刻期命誦,府君讀七八遍,已洞然,首尾五十行,無一字錯誤。先生大加驚歎曰:「雖金黃岡張谿谷,殆不及此。」蓋二公以聰名於世故也。受《唐音》於申公翊隆。甲申,府君年十五,聞皇都淪沒,賦詩曰:「六合歸胡羯,天心未可知。中興誰有主,恢復奈無期。」感慨悲憤之意,溢於辭表,自兒時志槪已如此。又次人詩律,才調淸逸,綽有盛唐風韻,申公亦極稱之。自是文詞日就,操筆立書。

十九,中司馬,始游泮中,華聞益彰。己丑,丁判書府君憂,哀毁幾不全。癸巳,捷別試解額一等,所製策,人多傳誦。時,府君方在泮任,斥罰儒之冒罰參解者,反爲奸黨所螫,被其停擧,不得赴殿試,士論莫不駭之。明年甲午,有特解之命,又當大比之科。府君於經書,淹貫爛熟,擧輒成誦。及入講席,容止秀雅,句讀鏗鏘,諸考官聳覩環聽,嘖嘖稱賞,遂登上第殿試,擢乙科第四人,卽分隷承文院權知正字。翌年四月,薦入史局,居下番最久。

朝夕昵侍,記注詳敏,屢被孝廟嘉奬。上嘗引見李公敬輿,仍命宣醞,竝及入侍諸臣。李公辭以無酒戶不能飮,府君累酌輒盡,猶不失儀。孝廟喜曰:「『飮如長鯨吸百川』,此之謂也。」出入筵席之際,丰彩暎帶傍人,左右咸目屬之。李公一相贈詩,有曰:「延英講罷下丹墀,簪筆爭瞻玉雪姿。」蓋紀實也。

明年丙申,上番翰林洪汝河,以史薦事,投疏侵詆。府君亦疏斥其謬妄,因此坐罷。俄敍復檢閱,歷待敎、奉敎。九月,例陞典籍,銓部有親嫌。丁酉夏,始拜持平,以史草未及畢修,引避見褫。差實錄兼春秋,拜正言卽褫。時先曾祖妣、祖妣俱臨年,急於便養,七月,出補茂長縣監,明年秋,棄歸。因銓嫌,久在散地。壬寅,再爲兵曹正郞。故事,「騎省之不經佐郞,直拜正郞,乃極望」云。又移持平褫。

府君竗年發軔,早負時望,如金公益煕兪公洪公命夏,皆心重之。顧府君恬靜自守,不爲進取計。至是年夏,始被選玉堂,公議咸惜其晩。本館則準點,而都堂錄時,文谷金公,以親嫌不圈,人猶以欠一點爲嫌也。有居要地素險詖者,乃反執此爲言,竝擧他數人,至於疏詆。擧世莫不爲駭,府君則固夷然,而然自是益思歛退。冬除龍潭縣令,癸卯春,赴任,蓋欲因此却步,爲退歸之漸也。

甲辰春,拜副修撰,遂奉先祖妣,歸懷德,累疏得褫。自是以後,除命無歲不下,乙巳,副修撰,丙午,修撰、正言、副修撰,丁未,副校理、副修撰,戊申,正言、校理、修撰。時顯廟行幸溫泉,道內侍從臣父母年七十之人,命給食物,先祖妣亦受其賜,府君因辭疏陳謝。拜海運判官,亦不赴。

己酉,持平、文學、獻納,又持平、校理、吏曹佐郞。庚戌,副校理、獻納、吏曹佐郞,被選知製敎,又移獻納。時,當大侵,上疏極陳民事之遑急,請蠲役停糴,急設賑政。又曰:

人主一心,萬化之本,苟不先加本根之工,以淸出治之源,則其何能勝私克己,以盡不忍人之政乎?從古以來,聖帝明王之孜孜圖治,名臣碩儒之眷眷陳戒者,莫不以此爲第一件事。

臣亦以爲今日殿下之急務,無過於此。近伏聞:殿下頻開法筵,引接臣僚,講究民事。遠外承聞,不勝欣聳。誠願益礪聖志,無間終始;益親儒臣,不廢講論,要使聖學日進於高明,仁心導達於遠邇,以爲修己安民祈天永命之本焉。

顯廟嘉納。

壬子,獻納、副校理,又移獻納。府君以連違召命,雖因親病,纔褫旋授,殆無虗月。或疏或狀,不勝頻繁,心常憂悶。至是,又上疏略曰:

臣母痼疾在身,今已三十年矣。劇歇無常,臣若赴謝未歸,如或更劇於其間而未及來救,則必將永抱無涯之痛,重負不孝之罪。臣雖搯膓擢心,顧何以洩其痛;碎首滅身,亦何以容其罪也。嗚呼!臣之情事有如此者,不亦悲哉?

臣聞「令甲有親年七十,勿敍三百里之文」,想其立法本意,寧有內外之間?今臣母年踰於七十而多矣,所居道里,加於三百而遠矣。孝理之下,特遵法意,許其歸養,豈非聖朝之美事乎?

老母在世,餘年無幾,而臣之犬馬之齒,纔踰彊仕,賴天之靈,得以不死,則奔走效力,豈無其日?臣勢窮理極,不知所出,玆罄血懇,垂涕而陳之。

疏入卽褫,自後累月除旨頗間,雖或擬望而不下點,蓋顯廟愍念情理之難强,姑寢其收召。府君感激上恩,心亦安之。文谷金公抵書于府君曰「疏辭,懇迫悲切,有足格天意」云。

癸丑,獻納,七月,陞司藝,旋移應敎。朝廷知終無造朝意,欲畀近邑,八月,除舒川郡守。時適有寧陵遷奉之擧,府君欲謝恩命,兼爲赴哭之計,行到中路,聞有除朝辭之令,徑赴任所。有詩曰:「聖主當年寵,孤臣此日情。蒼梧悲往事,白首痛餘生。北望千行淚,南來五馬行。喬山乖一哭,何處展哀誠?」可謂一字一涕矣。始到郡,悶其士風僻陋,課製講誦,月有常規,奬能糾否,至誠誨諭,一境興起,習俗丕變,之士子,始稍彬彬可觀。其他治理,著聞遠邇,繡衣褒聞,有表裏之賜。

甲寅八月,顯廟賓天,肅宗大王沖年嗣位,群小假托禮論,釀成士禍,時事大變。至乙卯春,尤庵先生,栫棘海上;同春先生,追褫官爵。府君痛傷憤惋,直欲一决天門,暴其誣寃,雖以此獲罪,亦所不辭,顧在外官,未有以發。適於此際,有司諫之命,卽奉先祖妣歸鄕,乃草疏極言兩先生之寃,群小構誣之狀。一家人及子弟,皆以挑禍爲慮,而府君亦不之顧。有一姪子,以此告于先祖妣。祖妣方寢疾,聞之大驚,扶出外舍,垂涕而言曰:「吾今老病如此,與汝相依爲命,汝若陳疏,必不免得罪遠逐,其如吾何?是將無汝則亦無吾矣。師生義重,吾亦知之,而汝之情勢,異於他人。雖不一言陳暴,終若自廢不出,則亦可伸其所守之義矣。吾是朝暮人,在世幾何?吾死後則任汝所爲,而今則决不可爲也。」府君亦泣而權辭以對曰:「無是事矣。然敢不如敎?」召姪子責之曰:「爾何妄言,驚動老親之心,至此也?」卽削其稿,只引親病辭褫。自是數年之間,時議無所檢擧,府君亦優游奉老,而然其蘊結之心,則未嘗忘也。

至丁巳夏,忽有執義除命。時火色尤急,奸黨煽動告廟之論,大禍將起。府君不忍終嘿上疏,略曰:

宋時烈宋浚吉,卽臣之師也。近聞議者必欲置之極律,方以告廟之論,發於臺閣之上。臣若挺身此際,上下其論,是時烈之死出於臣手。古今天下,寧有以門生而戕其師者哉?今之論者曰:「雖行告廟之典,時烈則不必至死。」此乃欺蔽之言,必無之理也。自古及今,安有列罪告廟而能保性命者乎?惟我本朝,仁厚立國,祖宗二百年來,未嘗枉殺朝臣,此實殿下家法也。今殿下可不思所以曲全之道,以不失祖宗仁厚之德乎?

疏入不省,旋見褫。蓋其不得深論,亦以親故也。府君一自初疏還寢之後,絶口不言,伊時事故,人無有知之者。及是疏出,金公錫胄則以爲「無害於言遜之義」,而人或以「太婉」爲言,府君默而不自辨。但謂:「古人之有父母遭事變者,所處之義,各自不同,要難以一槪說也。」

尤庵先生方在謫中時,於往復書牘,亦有規警之語。且曰:「今日之事,竄逐則誠爲切迫,而削黜以下,固當甘受。」此可謂知府君心事,而欲其處義輕重之得其當也。然其竄其黜,在彼而不在我,家庭之間,事勢情理,實有絶悲而難忍者,此府君當日之苦心也。夫豈以一身之故,有所疑慮反顧也哉?

冬又拜司諫。府君慨然語曰:「時輩以我爲不能言,而連處我以臺閣,其辱我甚矣,今不可不言以明吾心。」遂上疏曰:

臣於宋時烈宋浚吉,自在髫齔,學於其門,尊仰篤信,至老靡替。自兩臣被罪之後,凡其平日門生知舊,無不坐其連累,以至于今,機關日深,辭說極慘,至謂之亂逆大憝,苟其一言涉於兩臣,則輒皆目爲黨與,排攻擯斥,無復餘地。臣於向前,畏怵嚴威,雖不敢排雲叫闔,以訟其寃,而乃其哀傷痛迫之情,則實有倍於他人者,繩以今日之律,則臣當首先被斥者也。

臣嘗見《宋史》,伊川程頤,正色立朝,論議褒貶,無所顧避,遂爲群憾之所仇嫉,構捏詆辱,無所不至。其門人范祖禹奏訟其寃,略曰:「之經術行誼,天下共知,而言者至謂之『大佞大邪,貪黷請求,奔走交結』,此皆誣罔,非其實也。臣久欲爲一言,懷之累年,猶豫未果,使久受誣謗,每思之,不無愧也。」及貶逐涪州之後,其門人尹彦明被召命,辭而不赴曰:「學程氏者,彦明也,請竝就斥。」

今臣所遭,正與二人者相類。然祖禹雖不能卽言於當時,終乃訟寃於後日,而今臣則懷痛四年,尙不一言,已爲祖禹之罪人。今若貪榮戀寵,冒沒趨走,則又豈不爲彦明之罪人耶?如臣無似,固不敢倫擬於古人,而自少蒙被兩臣之敎導,粗知廉義之可尙,誠不忍以古人之所不處者,自處也。

噫!兩臣之寃,天地鬼神,實所監臨,而臣旣不能披肝瀝血,辨暴其誣,又不能納約自牖,開悟天心。心事相違,義分俱虧,有臣如此,將焉用哉?

群小見之大恚,承旨權瑎等,先爲訐啓曰:

伏見宋某之疏,贊揚罪魁,至比之程頤,而自比於范祖禹等諸人。乃曰:「兩臣之寃,天地鬼神,實所監臨。」肆然以時烈浚吉,爲眞所謂賢人君子,而枉被罪罰者然,何其言之放恣無忌,至於此極?噫!時烈浚吉等,貶降君父、壞亂宗統之罪,實覆載之所難容,至今假息,亦出於聖朝仁厚之德,爲其徒者,反以此等無倫之說,憾懟不已,且爲熒惑之言,隱然有嘗試之計云。

而捧入其疏,則上命還給,仍命褫職。

其日大司諫李夏鎭、獻納權瑍、正言鄭煥啓曰:

自夫罪魁逬黜之後,凡其黨與,擧懷怨懟致死之心,相驅相效,惟恐或後。今者宋某之疏,尤極痛惋,觀其旨意,專欲營護時烈浚吉,肆然乘機,前後闖上無倫之疏,而至引范祖禹伸解程頤之說,以自況。營救罪魁之心,雖切于中,而侮辱先賢之罪,何可逃耶?

又其疏曰:「兩臣之寃,天地鬼神,實所監臨。」是何言也?兩臣之罪,在於壞亂宗統,則實是天地之所不容,鬼神之所陰誅,而宋某之言,有若無辜而被罪,至寃極痛者然。假托師生,誣罔天聽,陰扶壞禮之論,欲爲眩亂之計,請削奪官爵,門外黜送。

上只命罷職不敍,連五啓,始允削黜,群小意猶未慊。

夏鎭等又請加律遠竄,啓曰:

今此大禮,先王之所嘗親自釐正,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者也。凡有血氣,孰不痛宋時烈等之壞亂,而幸國是之大定也?廼者宋某之疏,造意遣辭,專欲伸救時烈浚吉等,而不覺其自陷於誣世罔上之科。

噫!時烈等之所以獲罪者,何事?而某之所謂寃誣者,何事也?旣曰『寃誣』,則是以時烈等所誤之禮,爲不易之論,而先王釐正之擧,反不合禮也。此其意將欲置先王於何地耶?此而不加重辟,終至於臣不臣而國不國,削黜之罰,不足懲罪云云。

禮論,時爲邦禁,群小以此爲陷穽,苟有一言稍犯時諱,輒以叛逆之名,加之。府君之疏,雖不言禮,其所指陳,正中渠輩之奸狀。故乃以前後疏,合而言之。所謂前疏,卽指執義時所上,而又以禮論之說,揷入構誣,語意兇慘。

權瑍又於筵席,稱以所懷,先言「人君當以納諫爲務」。以動上意,仍曰:「某於禮論,大有干犯。宋時烈之徒,前後被罪者多,而不敢以時烈爲無罪矣。某敢以天日在上等語,肆然投疏,遠竄之請,斷不可不從,而殿下每曰:『毋庸堅執。』臣切慨然也。」「天日在上」則疏中所無之言也,力請不已,有若脅勒者然。上曰:「予非欲壞禮論也,旣已削黜,不必遠竄,故不允耳。」

計不得售,而姜碩耈趙祉錫權廸金德遠朴紳等,迭出連啓,必欲準請。閱三朔不止,而上牢執不聽,至十二月,不得已停啓。蓋府君疏語,理順辭正,明白剴切,上已燭其無他。彼輩譸張情狀,亦莫遁於淵鑑,雖從削黜之啓,而本無深罪之意也。抑府君前後陳情之疏,辭意懇惻,屢徹宸聰,此亦有以孚感,特加慈覆而然歟?嗚呼!非先大王盛德至明至仁,何以及此哉?

始竄啓之發也,府君戒家人,勿告於祖妣,束裝待命。及是,祖妣亦未之知也,後數月,偶因言端,始知之,大加驚喜曰:「天恩可謂罔極,自今吾其無憂矣。」府君亦以罪爲榮,無復餘恨,而公私恩義,得以兩全。於是,前日之有疑於府君語默者,擧皆渙然自釋,士林亦莫不翕然推重焉。

明年戊午冬,先祖妣見背。府君衰年鉅創,且當隆寒,人皆憂之,賴天之幸,僅得扶接。凡於喪葬儀節,竭情盡制,無所憾焉。庚申改紀,首下敍命。至辛酉三月,服始闋。四月,除司成。金公錫胄白上請奬府君恬退節,上納之。五月,特命超授工曹參議,府君惶感,上疏力辭,優批促召。差昌陵丁字閣改建廳堂上,以久不赴,見褫。旋除戶議、大司諫。時同春先生復爵賜祭,尤庵先生釋還敦召,朝著廓淸,士類彙征。府君於是,始起膺命,蓋自癸卯退去,十九年於此矣。朝廷聞府君來,想望益重,至虗銓席以待。

壬戌正月,自禮議移拜吏曹參議。是年七月,褫拜禮議、右副承旨。九月,又拜大諫。上疏論時弊四條,縷縷數千言。其論賦役之偏重,略曰:

累歲失稔,飢饉洊臻,民間生理之窮,已到十分地頭。其以田畆所收,支過歲前者,十不能四五,大同十斗米,猶以爲重,而今則更添二斗矣。一半作木之木,初爲五升三十五尺,而今則殆至於七升四十餘尺矣。年前在外大臣,目見民弊,請降升尺者,眞是正當之論、切至之言。至經睿裁,更稟慈旨,而纔已行會,旋卽廢閣者,抑何故也?

設或貢人輩嫌不如前,不爲願受,量宜添給,亦無不可,而今爲若干此輩之不願,不念億萬齊民之巨弊,違當初設立之定式,寢兩聖惻怛之至意者,果何如也?

其論隣族之侵徵,略曰:

我國良役,實百年流來之痼弊,而國家經費,專靠於此,如欲全然蕩減,則經費不可闕也。王者之政,尙哀煢獨,而仍徵於白骨黃口,又非王政之所可忍也。勢窮理極,無以爲計,戶布之議,旣不得行,則近日本兵之請定兒弱之代者,又出於萬不得已。雖然今年農事之慘,近古所無。當此之時,搜括民丁,繹騷閭里,豈不重失民心,益斲邦本乎?

夫天下之事,窮則變,變則通,自是當然之理也。臣竊料內而有銀布諸司,外而各營、各邑郵、驛、鎭、浦,皆有應用之私需。今若姑徐代定之擧,計其兒弱逃亡所減之數,分定於中外,各衙門雖內帑所有,亦宜捐出,以爲躬先之地,則民無被侵之患,國有支用之益,殘民聞之,亦必感其德意,鼓舞歡悅矣。

其論凡百浮費之無節,略曰:

第宅過侈,功力鉅萬;賜賚多門,糜費倍蓰。公主宴需題給之物,價折百餘金矣。翼陵祥後,施賞之布,數過千餘疋矣。其他種種冗費,可已而不已者,又不可數計而周知也。

言其國計,則有同喪亂兵革之餘,而觀其擧措,則無異豫大豐亨之日,此無他,職由於殿下本源之地。天理有未盡純,私意有未盡淨,戒愼之心,不能勝宴安之毒;節損之念,不能克因循之累而然也。

上之所好,下必甚焉。奢侈之風,放浪之習,日以益甚,夫不去浮費,則無以節縮經用;不節經用,則無以蠲減民役;不蠲民役,則無以保安民生;不保民生,則終至於國不爲國,推究其源,亶在於殿下之不能抑奢從儉。初發於毫忽之微,而卒至於滔天之大,誠願繼自今痛自刻勵,克祛己私。凡係濫賞虗費,一切斷除。仍飭群僚,俾革前習焉。

其論吏胥誅求之無厭,略曰:

世道卑汚,國綱解弛,胥輩操縱之弊,實爲生民莫大之害。貢賦上納之際,惟賂物之有無多少,以爲進退前却。遠邑殘吏,孤寄旅邸,不勝其苦,貸給月利之息,以爲速歸之計。歸去之後,以其所貸之息,倍徵於民間,捐其一半,以償債主,其餘則以爲自己囊槖,殘氓膏血,盡入此輩之手。應貢賦役,尙不能充納,而有此無限科外之剝割,若何以支堪乎?謂宜嚴立科條,痛加禁斷。又令兩司主管,風聞其中尤甚者,特用重律,以爲警惕畏戢之地焉。

上優批,而木品仍存,兒弱代定,則不許變通,議者多惜之。

褫拜吏議,又上疏曰:

今日民生,不知有朝家德意久矣,怨咨愁苦之狀,實有不忍言者。更化以後,拭目延頸,思見惠鮮之政,而一年二年,因循度日,訖未有一政一令可以慰民望者。而當此凶歉特甚之歲,又擧前日所無之事,侵擾閭里,括出民丁,使民心益失,民氣益殘,此臣之所大悶、所甚難者也。

時以簽丁,大爲民弊,故申及之。仍請蠲減之政,保恤之策。上答以「予當留意」。

癸亥,歷參知、禮議、右副承旨。六月,拜副提學,以文谷金公領春秋親嫌辭褫。又自吏議,褫拜戶議。八月,還吏議,乞暇省墓。疏言「年事大歉,請減田賦,以保殘民」。九月,還朝辭褫。

甲子正月,拜大司諫。時朝議日睽,李公前在臺職,立異於金煥鞫問之啓,且引仁祖文晦事,而爲證。諫院以此論,劾李公,乖亂日甚。府君言:

李選前日之避,不過自守己見,不欲苟同而已。雖其辭氣之間,有些凌厲,而乃其所執則爲國防慮之意也,所引則聖祖已行之事也。其所爲說,亦自有據,而到今經久之後,必爲之追論者,臣未知其可也。

夫觀人,當以其心;賞罰,當以其事。今之立議造辭,專在處置文晦之故事,如欲罪,則所當先辨本事之是非,以折其證援之悖謬。而今乃不然,只得糢糊其說,而直斷其心之所存,謂之有私而罪之者,是果得於用罰之道乎?此臣之所未解,而不敢强同者也。

引避見褫,由刑曹參議,轉右副承旨。

二月,大司成。三月,承旨。四月,戶議、大司成。五月,吏議。七月,大司成、禮議。八月,復還吏議。時當明聖王后國恤,疏論太學儒生素巾之非禮,略曰:

聖廟事體之嚴重,自別於他所。今使守聖廟之靑衿,變爲純素,日夕游處於聖廟至近之齋室,毋或未安耶?夫選人之皁巾靑帶,朱子之說,不啻分曉,生徒之學校黑巾,《五禮儀》所載,似亦有據,則宣廟朝,只改朝官服色,而不論儒生者,無乃當日諸賢實有折衷之深意耶?

內而太學,外而邑校,此皆先聖妥靈之所,則禮文之拈出黑巾,先哲之仍存不改,豈無所自而然哉?雖然因此而至於四學與大小塲屋,皆用黑巾,則果是無稽之甚者。此則應在釐正之科,而如聖廟所在,則勿論京外,恐不可視同他所一例施行也。

但試塲之設,若在太學,則白黑之間,俱有所碍,從科塲,則黑非所可;從聖廟,則白非所宜。臣之愚意,國恤三年內,凡大小科擧,設於他所,雖如館課襍製,亦設於四學,而使館官入守聖廟,如是裁處,無乃得於尊聖之道耶?

上令該曹指一稟定。十月,以試官違牌坐罷。十一月,敍拜兵曹參議、右副承旨。

乙丑正月,大臣請極擇師儒之長。府君曾已屢經,至是,復拜,上疏辭,且曰:

臣於去秋,敢以聖廟儒生巾服變通之意,附達於辭職之章,聖批乃令該曹指一稟定,而至今經年,汔無擧論之事。假曰「多事未遑」,其間日子,不啻累朔,豈無回啓之暇?假曰「事已後時」,亦當陳聞曲折,以俟睿裁,何可一向昧沒而止哉?

時儀曹久不覆奏,故疏中竝及之。

上答曰:「啓下章奏,不卽覆啓,果涉稽緩。該曹堂上推考,爾其勿辭,從速出仕,務盡職責。」

再上疏辭,上又諭以「爾勿過辭」,不得已出謝。二月,乞暇歸鄕。三月,移拜大司諫。

先是尹拯欲發明其先父江都事,抵書於人。乃引李文成爲比,至謂「栗谷眞有入山之失」。士論譁然,以爲誣逼先正。四學儒生等,通文八路,論斥其罪。翰林金洪福等右袒,反罰學儒。文谷金公入對,極論是非不明。洪福等皆罷職,而儒罰則無還解之命。府君上疏,略曰:

當初學儒所爲,若使老成持重,務欲鎭靜者見之,固可謂妄率,而此等過激之擧,自是狂戇儒生之常事。況其事出於爲先賢,其意在於杜後患,則何可逆探言外之心,而遽加已甚之罰哉?又況士論自士論,朝議自朝議,雖以蔡振後柳稷之醜辱先正,而曾無自四館施罰之事。以此言之,今日四館之坐罷,誠非過典也。夫旣以四館爲誤,罰儒生而罪之,則其儒罰之尙今仍存,揆諸道理,得無乖舛耶?

臣請以臣所經歷者證之。昔在癸巳年間,臣忝爲泮任。儒一人,以誣辱文成公李珥之罪,方被付黃極罰,而乃敢偃然赴擧參解,又將入於殿試。臣與同任相議,遵循古例,通文四館,則四館發簡,以冒赴之罪爲目,而停擧其儒。其儒之所親四館若干人,敢生報復之計,乃以陰囑陷人等語,停擧臣等。

臣於伊時,亦參解額,而由此終不得赴殿試。其時,國子之長,目見其事,後移喉司,入侍陳達,則孝宗大王,極以爲駭,命罷四館之職,竝解臣等之罰,誠以事在一串,罪彼釋此,不可不竝行故也。執此而言之,今日處分,得無有異於聖祖時事耶?今玆事情,前後相同,臣之在館職目見,亦類於前人,而顧臣入侍無路,玆敢替達於章奏。

上答曰:「疏辭誠然,被罰學儒,一體解停。」仍命上來察職。

時年少輩居要津者,方貳於尤庵,護尹拯甚力。及洪福等被罪,群起伸救,怒學儒不已。及見府君疏恚甚,承旨金世鼎,獨啓請寢解罰之命,掌令洪受疇,承望時輩之風旨,翌日筵中,張皇論啓,上不聽。又請褫府君職,至曰:「所見顚倒,意思不佳。」上曰:「所見各異,有懷必達,未爲不可,至於駁褫,予所未料也。」執義李墪,又繼之屢啓,終不允,臺閣之上,苟有崖異於其論。斥其不韙,則又從而排擊,必欲務勝,朝著益致不靖。

時府君方在鄕,俄移吏議,上疏曰:

臣一言纔發,衆怒隨集,蹴踏呑吐,無所不有,貽辱朝廷,致衊身名,倘非聖明曲造之恩,臣何得保有今日也?臣嘗聞諸長老,「臺閣相彈,事體甚重。除非大段過失、衆所同非,則未嘗輕易下手」。今臣之方叨言地,略陳所懷者,誠不覺其爲大段過失。

且人之意見,各自不同,己未必盡是,人未必盡非,而汲汲然排擊抑絶,曾莫之少難者,實是臣見輕之致,豈獨時勢之使然哉?況以臣之故,收司之律,轉輾波及,而臣獨仍帶職名,又此美遷者,尤豈不萬萬乖舛乎?

上答曰:「浮薄之論,何足介懷?勿辭從速上來。」府君無起意,屢辭得褫。

八月,拜江襄監司。時李公判銓曹,知府君不樂於朝,蓋欲爲優閒計也。適遭伯氏延安公喪,未經葬事,不忍遠赴,再疏病褫。連有戶、禮、諫省除命,不得已十一月還朝。疏陳歲荒民飢之狀,請蠲帖價及營穀舊逋,以紓民困。上令廟堂稟處。時刑官以放釋啓下罪囚,命罷其職,蓋由於下吏之圖免己罪,瞞告政院。府君疏言「一時臣僚之被譴,元非大段,而此則爲吏所誣,官員受罪,求之政刑,所關非細」。上命只推勿罷,而刑官卽見惡於時輩之人。故臺官紛紜論斥,府君亦引避辨晣。掌令李國芳,處置請褫。上特命出仕,府君不就職,疏褫。

丙寅正月,拜右副承旨,旋以病褫。府君見時事日非、朝象不佳,力求外,除安邊府使,二月赴任。邑有海山之勝,公餘,與邑中士子輩,遊歷觴詠,悠然有吏隱之趣。不煩繩約,一境大治,至今邑人能言之。居數月,朝廷不欲其久於外邑,移拜忠淸監司。適値水灾之慘,區畫施設,一從便宜。賑粟蠲賦,民免捐瘠。黜陟以公、聽斷以明,風化所及,一路肅然。

明年秋,瓜褫。拜僉知、大司諫,又移吏議,蓋府君雖以持正論,屢遭敲撼,而然其人望所屬,終不得以揜之。十月,吏判李公敏敍,以亞卿乏人之意,白於筵中。上心已簡在於府君,遂命擢授漢城府右尹。府君立朝最久,同時儕流,無不公卿。晩進後生,亦在前列,而獨府君淹屈於下大夫。至是,公議洽然,府君上疏辭。上諭以今玆陞擢,意非偶然,兼副摠管。十一月,移兵曹參判。十二月,上親行都目政于煕政堂,府君入參。

戊辰二月,以特進官,入侍經筵。時上方講《周易》。凡特進官,鮮有以文義論列者,而府君解釋陳達,無少碍滯,蓋於經學,素所專習故也。三月,兼同知義禁府事,移都承旨。一日政銓曹,差除司宰監提調。蓋都承旨,雖兼吏批政房,此等除拜,本無所拘,而府君猶以爲不安,卽上疏曰:

承旨之分房兩銓,同參政席,其意有在。臣方忝爲該房,則雖於其日病不得進參,揆以事理,何可視同他人,擧論於銓注間?臣亦何敢以偶不參坐爲諉,冒沒承當乎?

雖未蒙許,時議以爲近世之所未見也。俄褫銀臺。

五月,拜大司憲。時李公積忤於時,重被臺劾,其所構罪,專出排擯。府君不欲苟同,引避斥之曰:

今此李選事,其粧撰苟且之狀,大臣及臺閣諸臣,皆已備論。臣不欲更爲疊床之說,而蓋其論,始發於嫌怨之地,繼成於偏比之間,則人之致疑於修隙而伐異,固其所也。人心之不厭,有識之憂歎,亦無足怪,如是而强稱公論,一向爭執,果是臺體之當然乎?

於是執義沈枰、掌令南弼星、持平金洪福,亦引避侵斥。司諫李善溥、獻納南致熏、正言朴泰淳等,處置以府君意在偏護力詆言者,爲目而褫之。蓋於是時,少輩方得志,不論事之是非,唯以私意爲之扶抑者,類如此。兼承文院提調。又拜兵曹參判、兼同義禁。八月,復長銀臺,莊烈大妃昇遐。府君夙夜勞傷,病㞃辭褫。九月,兵參,十月,工參,十一月,又除騎省、知申。十二月,褫移禮曹參判。

己巳正月,陪往太祖影幀于全州,未及還朝,二月初二日之禍作矣。復命後,卽辭本兼職任,上只褫本職。時奸兇輩當國,首殺尤庵文谷,盡芟士類,而顧於府君無一事可捃摭,遂不之及。時府君宿病重發於力疾祗役之餘,昏昏不省者數月。至四月,仁顯王后出就私第。府君聞之,蹶然驚起曰:「吾心膓如焚,今雖死於道路,不忍留在。」卽日擔舁出城,在道幾殆者數。歸家月餘,病少間,上疏乞褫槐院、司宰兩提調,上卽許之。自是杜門屛居,罕與人接,惟以書史自遣,而上痛國事,下悼師門,忽忽無在世念,其發於吟詠者亦多。居六年甲戌,壼位復正,時事更新。府君首拜副提學,又兼槐院、典設司提調。時朝著草創,屬望尤隆,上心亦頗虗佇。再上章辭免,批以經幄重地,長官不宜久曠,從速上來。及其許褫,猶以調理上來爲諭。七月,同知,十一月,大司諫,十二月,大司憲。乙亥五月,大憲。丙子五月,同知。丁丑二月,大憲,五月,禮參。戊寅十二月,同知。

己卯,府君年七十。筵臣白于上:「舊臣宜加優待。」且不肖方忝銓任,依侍從臣父恩例,特超資憲階。正月,褫都憲,拜知中樞府事。仍入耆社,上疏辭,請收還資級,優批不許。四月,拜左參贊。疏批,有俟間就途,毋孤予意之敎。六月,拜禮曹判書。時有莊陵修改之役,大臣白禮曹堂上當進去,而以府君在鄕爲言。上曰:「老病之人,筋力必有所不逮,今姑改差。」

七月十二月,連除大憲。庚辰二月,大憲、兼同知經筵,七月八月十一月,三爲大憲。辛巳七月,大憲。壬午五月十二月,再爲大憲。癸未十二月,知事。乙酉十月,大憲。丙戌三月,知事,九月,以未赴進宴,上疏請譴,溫批慰諭。至己丑,府君年滿八十,因大臣陳達,正月,又超授崇政階,除知敦寧府事。府君上疏辭,上答曰:「超資之命,意非偶然,安心勿辭。」蓋十五六年之間,除旨絡續,收召不置。疏狀辭免,必至三四而後,始許褫改。前後恩批,亦甚優隆。上意蓋在於必欲致之,而府君之志,終莫之奪焉。

府君雖善病,自少至老,攝養有方,大耋之年,神氣猶不衰。是歲六月,偶感微疾,以初五日未時,考終于正寢。嗚呼痛哉!訃聞,上卽下敎曰:「舊臣凋零,予用悼惜。」仍命優給喪需,遣禮官致祭,崇終之典,視例有加。始先妣辛巳棄世,葬于藍浦地,及是將合,奉啓舊墓,則壙內不安,改卜公州三美川艮坐之原,以明年庚寅十一月初六日,克完永窆之禮。遠近會葬者,殆近千人。

有二男一女:長卽不肖相琦;次相維,前任縣監;女適前郡守李益命相琦一男必煥,前佐郞;五女,適副率李夏坤、其次李天紀尹得恒早夭、洗馬徐命彬、生員閔通洙必煥有二男:載福載禧幼;一女,適崔鳳興李夏坤錫杓;女適宋淳明,餘幼。尹得恒一女,適金相聖徐命彬二女。閔通洙一男一女,皆幼。相維二男:必泰必徵;三女,適李天輔李思重沈鏽必泰三男一女。必徵二女,李天輔一男,李思重二女,皆幼。李益命二男,重之進士早夭,顯之前任司評,出繼,一女,適任行元

府君端方正直,凝重和雅。自在幼少,儼若成人,性篤孝悌,內行純備。先祖妣中年以後,疾病沈綿,調護奉養,靡不用極,雖家居窮約,甘旨無闕。間値證候添㞃,則坐卧起居之際,親自扶將,憂遑焦迫,終日達曙,寢食俱廢,以至藥餌酏饘,手劑口嘗,不使人代。柔色和聲,懇勸奉進,祖妣雖於却食困殆中,亦爲之强啜。及其復常,始與人言笑。然洞洞屬屬,一念不懈者,數十年如一日。宗黨有會,親友相邀,經宿之處,則皆謝不赴,未嘗蹔離親側。先祖妣常以先考安公後嗣將絶、墓道無表爲深痛,病亟猶諄諄不已。府君泣受敎,刻文竪碣於先祖妣葬前,以成遺志。

兄弟之間,友愛孔至。仲氏監役公,遘癘而沒,只有一孤,府君自初終至引窆,竭力經紀,遍求葬地,不避寒暑,奔走累月,傷悴備至,不以爲病,人皆感歎。及伯氏喪亦然,而時則府君年已向耆,哭泣悲傷,哀動傍人,人尤難之。仲嫂氏隣居相依,年踰八耋。護視問候,如事老親,得一味輒分,誠意曲盡,終始如一。

撫愛諸姪,無異己子。凡有疾病憂患,救視憂恤之方,委曲周至,以至吉凶婚喪,亦多恃賴以辦。雖文房筆墨之用,與不肖等均施而無少差別,諸姪輩視之如父。然而言行之間,苟有過失,則戒誨糾責,不少饒假,諸子弟常懷嚴憚,不敢放心。推以至於宗族鄕黨,莫不感悅畏服,怨惡之聲,終身不及。

其以小科新恩榮歸也,路逢遠邑老儒落榜者,徒步下鄕,足繭不能行。府君心憐之,卽與之竝騎,行路人擧以爲怪,而府君少無難色。至一日程,其人始辭去,攢謝不容口曰:「上舍前程,當爲萬里矣。」其急人之困,在弱冠時已然。

嘗於行路,見有父子顚連者,卽解槖中米醬等物,呼路傍鋤婦,與之曰:「此人幾至死境,吾欲救之,而途中無器皿可炊爾,須以此所遺作粥,俾活此兩人。」蓋飢者,則已不能言,而鋤婦曰:「積善如此,吾亦感動,敢不如敎?」仍又曰:「必獲其報,登謁聖壯元。」此蓋頌祝之俚談,而不知府君之已决科也。窮族金姓人,自關東挈妻子,轉輾流離,來寓鄕中。孑孑無依,隣里親戚,亦莫有相顧者,而府君極意賙恤,俾不失所。率置其子於家,授學成冠,娶婦資生。他若此類者多,不必盡擧也。

府君於內外官職,所歷無多。然當官任事,必爲之盡心,一毫無所苟。苟有一事歉於心,則終夕不能安。莅邑按臬,公正嚴肅,濟以仁恕,弛張得宜,威惠竝行。吏不能容其奸,人不敢干以私,大要以律己愛民爲先。尤致意於學政文敎,所至皆有成效,蓋其爲治,不專在於文法吏事也。

一生行己,動遵繩墨,未或放忽,處事應物,亦莫不周詳曲盡。或遇事理窒礙疑難未决處,則必求所以通變之道,理會思索,窮極到底,終得適可而後已,以至過用心力,而不自以爲勞。故事無大小,鮮有差失。其於看書亦然,經傳之外,古今人閒漫文字,專心着眼,句櫛字爬,本末旨趣,弗得不措。四子三經,少時雖以此業擧,不事口耳,已究蘊奧。及至晩年,有來問業者,耳順心得,如誦己言,句節文義,無不了然。雖蒙學後生,隨其淺深,竭其兩端,剖析無遺,必令通曉而後已,得其啓發者,甚多。雅性謙退,不以師道自居,隣邑章甫,屢以院長來請,而固拒不許。然若有叩質疑義、講論學規者,則必開示敎導,樂告無倦。

崇賢院宇,卽松潭先祖所倡修,而兩先生常設皐比之處也。府君遵承遺範,講明成訓,修其廢墜,振其怠惰,如有不率者,亦加警飭,以此出入門下者,無不敬服尊信,每事必稟而行之。樂善好義,出於誠心,見人有一長、行一善,則稱揚奬詡,無間疎賤。語及古今人忠孝節義,咨嗟嘆美,惟恐不及。

襟懷坦蕩,與物無競。每曰:「古人『百忍』字固善矣,而猶有蘊蓄底意,不如『忘』字之都無事也。」然與人爭論事之可否,必盡己見,反復相難,雖尊貴之前,不肯含糊依違。平生不爲危言覈論,而亦不以色假人,以言徇物。苟見有媕婀便佞之態,殆不欲正視,尤惡詭異矯飾之行。樂易平恕,若無崖岸,而至於賢邪是非之大體,辨晣甚嚴,一刀斷下,無少撓奪。

在朝尤侃侃自持,間長臺省,凡偏比乖激之論,輒斥而不從。雖被衆咻群憾,而未嘗屈意苟同,其見於疏啓者,可知也。以此善類倚以爲重,而一隊人則滋不悅。然終莫之少恤也。庚申以後,士類已有携貳之漸,而屢居銓地,一心公平,務欲調和,彼此不至敗潰。郞官之主張時論,喜忮强辯者,心甚忌之,而亦不能有所疵摘。公退却掃,門無雜賓。簡出入絶造請,雖儕友之間,苟居要地,則足跡未嘗一及,辭受取予之節,必量其可否而處之。守宰饋遺,如涉無名,則輒謝還之。不肖登科時,有族親居閫者,輸送綿布數十疋,以助慶需。府君却之曰:「非欲要名,如是而後,吾心可安。」蓋廉約謹愼,素所操持者,然也。

其在地部亞僚,奉使赴。例自曹中供辦餞別長官,使遵舊行之,而時當國恤三年之內,府君言其未安,長官初難而後從,此雖小節,亦可見其一端也。至如紛華侈溢之習,性本不喜,且爲至戒,不肖忝守州藩,亦不敢以聲色宴樂以娛左右,如世俗之爲者,亦承雅志素敎而然也。家庭書牘之間,每以守法飭躬之道,隨事訓戒,此則人未必盡知之也。

家居累年,益自淡泊,生理寒薄,時不免空乏,而處之晏如。衣服飮食,皆尙儉約,器用什物,一任薄陋。凡諸華美玩好之具,一切不留於心,不近於身。居室蕭然,無異寒士,見者不知其爲達官貴人之家也。惟篤於奉先,營置墓田,以贍先祖考祀事。累代歲祭儀式,亦皆講定,器數饌品,務從豐腆,而家中私享則斟酌節損,著爲遺訓,俾子孫遵行焉。

端居靜坐,氣貌莊重,人自敬憚,無敢褻狎,而及其談話相接,藹然和樂,各隨其人,酬酢不倦,纚纚滚滚,言若貫珠。古今事變,時事得失,及山水田園之趣、文章學術之歸,無不明核洞快,切中肯綮,聽者耳醒心豁,若發蒙蔽。以至陰陽五行之闔闢變化,理氣四七之體用先後,皆有以默識明辨,提挈綱要,有時講論,亹亹乎其言之也。且於消息盈虗之理、吉凶盛衰之端,大而察之於天地,小而推之於人事,獨見於人所未見,而信其有必然者,持之身而戒之人,驗諸往而知諸來,蓋有得於安樂觀物之意,而深有契焉。至論人之臧否、事之成敗,見識明透,權度精審,豫言其後當如此,亦多有驗。

自少師事兩先生,師友淵源,固有所自,而由其天稟高明,學問大體,自能見得通透。迨至晩年,淸心寡慾、恬淡虗靜、省察操守之工,亦未嘗或廢於其間。充養有道,德容和晬,見於外者,自然有篤實光輝之美。嘗有詩曰:「黃卷中間對聖人,丹田咫尺護明神。根基且自先培壅,發用要須辨妄眞。安歇小成非是學,貫通全體始爲仁。從容待到工夫熟,天地群形次第新。」語意精約圓融,雖置伊洛集中,殆不可辨,苟非所造之深,能若是乎?其所以警發後學者,亦大矣。

於我東諸賢,最推栗谷曰:「窮格之工,經濟之才,合以爲一,眞所謂『明體適用之學』也。」又言「金沙溪講禮精深,大有功於後人,從祀聖廡,可無愧矣。」又以厭故常、樂新奇,爲末學之大病,常曰:「之後,義理大明,我朝儒先,亦多發揮。雖其所見有淺深,立言有精粗,後學但當遵守講習而已,豈可別生意見,反成汩亂之歸耶?」蓋尊尙正學,信道不惑,固其素守,而亦有所爲而發也。

每當春秋暇日景物澄穆之時,或與冠童,風詠巖泉;或與親朋,評論琴碁,興致閒曠,風神散逸,浩然有上下同流、身世兩忘之意焉。靜夜月明,境與意會,則朗誦古今人詩文,以自舒暢,聲韻琅徹,若出金石。蓋捐去世累,翫心高明,其眞樂之趣,自得之味,實有人不及知而己所獨知者矣。然若聞君德之或闕、時政之或失,則輒愀然不怡曰:「時事如此,國將奈何?」每於閒中,語及孝廟時某事某事而曰:「聖主聖主!今安得復見?」爲之愴欷者久之,此其所感於中者深矣,豈與夫果於忘世,不以休戚爲念者,比哉?

其於詩文,得之天才,常自以早汩擧業,中抱痼疾,未能肆力爲恨。謙挹斂藏,不居以作者,而簡牘疏章,理勝辭達,明白切實,無一點浮華之氣。詩亦精工,晩更平淡有致。尤庵先生嘗曰:「某之文,無疵病。」又見爲人代述文,至有歎服之語。有遺稿若干卷,藏于家。

嗚呼!府君孝友可以刑家,仁愛可以濟物。精詣之識,足以洞天人;敏達之才,足以綜事物。存心必本於正大,制行必主於忠信,廉介而不至於隘,諒直而不流於易。毫釐必察,造次必謹。言動有法,質文兼備。其見於章奏言議之間者,無非出於衛道尊賢愛君憂國之誠,則古所稱「成德君子」,捨府君其誰哉?然而又有大焉者。爵祿寵利,人所共趨,擧世滔滔,迷不知返,以至决性命以饕之者,皆是也。山林獨往之士,初不出世路者則已,其能脫屣於簪組之中,甘心於寂寞之濱,辭榮就閒,沒齒無悔,世果幾人哉?上下千百載,僅有疏廣錢若水而止耳。矧當衰叔之世,豈不尤難乎哉?惟府君透得於名利關頭,灼見於趣舍大方。玉署、天曹,不足以浼吾之心;高車駟馬,不足以榮吾之身,以「難進易退」四字,爲安身立命之第一義。故通籍六十年,立朝僅十餘年。然其在朝除拜,亦必逡巡遜避,累辭不獲而後,始就命,蓋跡雖暫進,而心未嘗不退也。

先祖妣在堂之日,處鄕不起者,已累年。府君年纔彊仕,朝議惜之。趙公復陽抵書同春先生曰:「宋員外豈是久於林下之人?」是時,府君方帶銓郞故也。李公歷訪府君曰:「安石不出,當如蒼生何?」一時先輩儕友屬望之重,有可見矣,而終養之前,守志不變。

庚申後,一出數年遲徊者,以私情旣無可諉,恩命亦難終孤也。其於君親恩義之間,量之深而處之當矣。然時勢多艱,歸意已决。己巳,一退以後,遂不復有意於斯世矣。常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是事,雖不可易言,而士君子要當存此念於胸中。」蓋其存養之工旣密。故去就之分益明,此豈俗人之所可窺其彷彿哉?逮夫世變無窮,士禍滔天,同時諸公,鮮得脫免,世道國事,無復可爲,而惟府君獨先見幾,高擧遐引,超然於榮辱得喪之塗,不獲世之滋垢,不受人之詬病,年高德卲,巋然爲一代之達尊。明哲之義,勇退之節,自然顯白於世,彼二人,顧不得專美於前矣。於是乎世之人,望之若千仞之翔鳳、九霄之冥鴻而稱之曰:「某公不可及也。」上自朝紳,下至輿儓,雖素不相悅者,一辭推服,莫敢異口,此可見其所守之確,而所立之大也。

夫以府君之地望蘊抱,進而在位,則上可以雍容廊廟,贊治經邦;次可以儀表朝廷,有恃有畏,而終不回其介石之志,一當斯世之責,此亦人所共慨者也。雖然府君於內外輕重之分,固已素定于心,視富貴如浮雲,以丘壑爲素履,優游自在,寬樂令終,其肯以此而易彼哉?況出處進退,人之大節,一或有失,則雖名位事業隆炫一時,而不免後人之指譏者多矣。今府君卓識高風,人自難及,完名全節,世罕其比。上以光聖考優待之恩,下以警末俗貪鄙之習,百世之下,亦必有追餘韻而擊節,仰末照而傾心,愾然永歎想慕而興起者,則其扶世敎礪士趨,有補於禮義廉恥之風者,亦豈淺尠也哉?《易》曰:「知微知彰,萬夫之望。」《詩》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府君可以無媿於是矣。世有篤論君子與太史氏,皆將表而出之,以傳於今與後,無疑也,不肖何敢私焉?

藐玆孤露,迷暗淺陋,狀德之文,不敢容易措手,久而未就,夙夜悲懼。今始裒集遺事,撰次如右,亦不敢一言過飾,以傷府君之謙德,重增不孝之罪。而筆短神惛,未能形容其萬一。嗚呼痛哉!不肖孤相琦,泣血敬書。

先妣行狀[编辑]

先妣姓金氏,系出安東高麗太師宣平之後也。考同知中樞府事、贈領議政諱光燦,卽文正公淸陰先生諱尙憲之嗣子。妣延安金氏淸州牧使、贈左承旨諱之女,懿愍公延興府院君悌男之孫也。

先妣以皇明崇禎壬申二月初七日辰時,生于漢師。議政公有五女三男,先妣序居第七。明年十月,母妣棄世,先妣纔二歲,與第六兄文谷金公,竝就乳于內舅金公天錫家,金公育之甚勤。五歲丙子,隨往舅氏鴻山衙舍,避虜難于舒川海島中。時大亂甫定,淸陰先生遜荒于安東,先妣與諸兄弟從之,及先生入,復還京中。零丁孤苦,每自涕泣傷痛。乙酉,先生東歸,一家團聚,始有陪侍之樂。

戊子年十七,在議政公通津縣任所,歸于我先府君。先妣性至孝,以其欲事所恃之心,移事我先祖妣。祖妣素多疾病,中歲以後,恒在床褥,性又嚴,少有不愜意,則輒訶責,家人擧皆悚懼,惟先妣,溫色柔聲以安之,則卽怡然融釋。非但溫凊抑搔,無不曲盡其方,凡飮食起居之節,必由先妣調護,然後乃能適其心。間値證候添劇,則烹煎藥餌,爨熟糜粥,凡細瑣勞苦之事,皆躬自服勤,不委傍人與婢使。或入廚竈,親滌器皿;或按爐鼎,自吹薪炭。間有親執井臼之時,雖炎蒸之夏,風雪之冬,不分晝夜,亦不蹔廢,以此至於顔貌黧黑、手腕皸瘃,而猶不知其勞且病也。先祖妣未進飯,則或終日不啜一匙;未就寢,則或坐而待明,如是者,一月而累日,一歲而累月矣。

先府君鄕居累年,家雖貧,力辦甘旨。先妣亦極意供奉,得一滋味,以進先祖妣,祖妣嘗之盡,則喜而必思繼之。或不餐則憂歎終夕,若有所失。其他承奉之道,順適之方,無一時蹔忽,無一念或間,以終先祖妣在世之日,蓋將數十餘年。及先祖妣見背,其哀痛號擗,傍人亦不忍見。朝夕饋食及朔望殷奠,凡盥濯爓熟供辦諸具,務極精潔,一如生時所以事者。號哭之聲,至撤饌猶不止,涕淚滿面,嗚咽移時,終三年如一日。

嗚呼!人子之於父母,乃天屬之親,而尙難盡其孝,況婦之事姑,古今以孝名者,蓋可指數,而不過若而人。然其勞身竭力,不暇自恤,至老而誠意愈篤,未有如先妣之於先祖妣也。先妣氣質素淸弱,積瘁致傷,晩多痼疾,蓋亦由此,此豈不重可悲也?

先妣天資絶人,淸明粹白,貞靜端莊。且自幼時,擩染於家庭禮法之訓,事我先府君,克敬克愼,每事不敢自專,亦不敢有違,閨門之內,穆如也。性愛文字,略通大義,以《千字文》,口授不肖等,《唐音》絶句,亦隨其所解而敎之。不肖兒時,在傍讀書,則輒欣然忘憂,聽之不倦。然義方之訓,亦不以慈愛而或廢,苟且之念,褻慢之容,不令萌于心而設于身。

不肖宰忠州時,聞有一臺官疵毁之言,先妣大驚,抵書于不肖曰:「汝之居官,寧有致人言者?而世道危險至此,雖三牲之養,吾不知爲榮,視去官如棄涕唾,可也。何可苟處?」及不肖褫歸,其喜又可知也。

丁丑,不肖以奏請下价猝赴,違膝下遠役,情理切迫,而先妣知靡監不遑之義,惟以愼行李勉使事爲戒。往返六七朔,能以自寬,不過於憂戚,其見識明達如此。娣姒之間,情義和睦,同居數十年,人無間言,雖同氣至湛樂者,亦無以過,人皆感歎,以爲世所罕有。御婢僕,少過則隱忍不洩,務主恩愛,而如至有罪難恕,則嚴加箠楚,亦不少饒。

平生淡然無欲,未嘗干求於人,亦未嘗一言及利。先府君居官廉約,例入月俸,亦多省減,而先妣恬不爲意。如世俗所謂「由私逕營爲封殖」等事,惟恐浼己,一切斷除,衙中肅然淸淨,歸時裝槖,與去時無異。其在家,亦一任寒素,酒食縫紝之外,不以他事自累。每夜篝燈,或爇松明,鄙事細工,靡所不爲,糲飯菜羹,處之晏如。蓋安樂而不以爲泰,窮窘而不以爲苦,其安貧守道,實有古賢人君子之風焉。待人接物,雖極和順,然簡默剛正,如翕翕爲熱,姁姁爲仁之態,則未嘗見於辭氣之間。直己任情,表裏瑩澈,無一毫矯僞之行,人皆敬服,以女士稱之。

嗚呼!先妣之至行懿德,已孚于家人,著于宗黨鄕隣。是宜康寧佚樂,兼臻壽考之無彊,以享天祿,而擧一生言之,則人雖以榮貴見謂,實則窮約之時,居多。筭至稀年,非不壽矣,而身抱沈痾,累經床笫之苦,終不及於期頤,此天道之猶有所憾,而爲不肖等之至痛深恨者也。

先妣以辛巳十二月初二日棄世,享年七十。初葬藍浦藍田里,後因宅兆不利,庚寅十一月,與先府君,竝遷于公州三美川艮坐之原,祔左合墓。育二男一女:男長卽不肖相琦;次相維縣監;女適郡守李益命。內外孫曾,已見于先府君狀中,此不復著。

夫婦人之行,不出閨闥,如古烈女傳記所載,皆由於聞見稱述。今我先妣平日行蹟,可法可傳者何限?而不肖無狀,未能闡揚芳烈,昭示後人,今玆撰次之文,亦未能狀德之萬一,其何以少洩無窮之悲,而贖不孝之罪哉?嗚呼痛哉!不肖孤相琦,泣血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