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軍志/卷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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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制篇第十五 湘軍志
籌餉篇第十六
王闓運

  馮唐有言:趙將李牧之居邊也,軍市之租皆自用饗士。選車千三百乘,彀騎萬三千,百金之士十萬。古之用兵其費至巨也,然以趙國區區,李牧偏郡,仰給市租,不聞匱乏,未有行軍而乏興,護眾而憂饢者也。明代則不然,平時征賦半以養兵。

  四海之富歲入裁二千餘萬,十年之通余,不過一年之入,郡縣府庫例不存儲,大農春秋二撥,或往往告匱。至於軍興,田穀不播獲,關稅無登,而振恤供給,繁費相踵。勸捐輸,議假貸,欲以一二貴戚大臣之私財澹天下之用,計絀情絀,始議加賦。

  史威不行,漏卮不塞,俗儒迂生紛咎其上。

  聖清鑒其敝,二百餘載堅持不加賦之義,兆民曉然,湛恩汪濊,利原沮閉,咸懷仁義。然值有兵革非常之災,連年累歲之繇,傾帑不足以供費,則計臣束手矣。洪寇之興,始由部籌餉撥軍者六百餘萬,其後困竭,則以空文指撥,久之空無可指。

  諸將帥亦知其無益,乃各自為計。其計有二:捐輸、厘金是也。

  二者皆起於戰國、秦漢之時。而捐輸為最拙,又流敝滋大,害於風俗。胡林翼之言曰:「今之言兵者喜團練,言餉者急捐輸,及大錢鈔票,樂其不費而取利也。上苟持一無本取利之心,則政事□敗,令甫下,而民窺之矣。」捐輸之所行,必避富貴權勢之家。曾國藩初治湘軍,慨然欲抑豪強、摧併兼,令故總督陶澍家倡輸萬金,以率先鄉人,澍子訴於巡撫,籍其田產文券送藩司,官士大嘩,遂以得免。其後,湖南布政使李榕倡言米捐當先大戶,是時曾國荃號有百頃田,於法當上戶,榕不能問也,而京朝流言卒以敗榕。故凡捐輸,徒以虐良善、肥不肖,行之愈久愈不效,乃通計天下歲得不出二十萬金。朝廷毅然知其害政,於是遂罷。然自咸豐元年以來,盛衰相參,所輸銀亦以千萬數。捐輸得官者猶少於軍功保薦十分之三,而其材智、吏事或愈於正途牧令太守。故夫以捐輸為害政是也,或以為淆雜吏治亦未必然也。

  刑部侍郎雷以諴治軍揚州,用錢江謀,奏榷商稅關稅正則,本千而取三十,榷之廛肆則入千而取十,謂之厘金,言金取一厘也。厘金雖始於揚州,然無所得。曾國藩克武昌,下九江,乃令胡大任、何玉棻、孫謀於漢口行之。奸民訴之總督,下檄名捕大任等。大任者,禮部主事,故國藩亦移咨楊霈爭之。霈不得已,委過藩司。未幾,武昌,漢口復陷,而湖南厘局興矣。

  郭嵩燾尤喜言厘金,始倡用士人,使其弟佐總局,而府縣厘局皆舉、貢、生、童,商民便之。院司雖或委員,總成列銜而已。

  其後群官稍資以給食,又其後而陸增祥總省局,始委權官員,諸舉、貢、生、童亦皆以保薦得官,彬彬乎衣冠簿書,有上下等威,而厘稅益絀。布政使吳元柄、塗宗瀛盡革浮費,燈油茶葉各令自辦,歲亦省千餘金。然湖南厘稅初年歲百卅萬,至增祥、元炳時歲載C13萬。江西貨饒地廣,初倚以供軍,而數當兵沖,不能遠逾。湖南軍實之所由充,始自湖北,開於上海,皆取給於厘稅,所謂軍市之租者耶。湖北厘稅川鹽為大。始承平時,淮引正課不逾三十萬,猶日訴引滯,逋稅歲積。寇據江南,鹽運阻塞,川鹽方舟並下,乃設局沙市,試榷其稅,因資羨餘以充官用,歲益銀至百餘萬。時湖南亦食粵私,院司欲准湖北例籠之,不能效也,然亦歲榷銀三四十萬。

  咸豐七年,駱秉章用左宗棠議,首減湘潭浮折漕糧,定軍需公費,先私取十五者,率改為公取一,藩司以下大歡。時湖南阻亂,事專於巡撫,秉章決行之,遂通改漕章,歲增銀二十餘萬,民乃得減賦數百萬。武昌既復,林翼復效行之。及曾國藩在江西,亦效行之。湖北、江西賦倍蓰,湖南故增銀亦多,然民未甚得其惠。其後,秉章督四川,設夫馬局,津貼捐輸乃更為敝治,非獨務本難也。逐末競利猶待人而興,然以此益知軍興不乏財,而將士愈饒樂,爭求從軍,每破寇,所鹵獲金幣、珍貨不可勝計。復甦州時,主將所斥賣廢錫器至二十萬斤,他率以萬萬數,能戰之軍未有待餉者也。湘軍初起時,水師大將從南海新來,當設宴,議用錢二萬,猶咨嗟以為巨費。其時,江南糧台委員自蘇至寧公館八所,帷帳姬妾不徙而具,徒以坐潰。而湘軍起貧苦,同飢餓,轉戰五千里,餉皆自厘金給之。

  雖復頻奏征餉四川、廣東,率為其督、撫所持,所望十不償一二。獨劉蓉、蔣益澧本起蜀、桂監司,得總督協濟。及其後,蓉在陝西,蜀餉不復應。益澧入浙頻勝,餉源自旺。至平捻時,京朝官至湘、淮軍中,各以私情饋遺,動醵萬金。孔子曰:「國不患貧寡。」富哉言乎!觀帥能否,於籌餉知之矣。

  五口通商,中國歲入銀七百萬,加以貨厘鹽稅,又率千萬,而軍籍官用、度支省減、藩庫扣停者亦千萬,故國富莫若今日。

  計者不綜大端,徇胥吏之虛詞,輒曰:財支絀,用浩繁,利孔弗一,漏卮弗塞,無事而屯軍,舍本而逐末,船炮無益之費盡糜所入,未為知籌也。湘軍於餉艱難,其後人人足於財,十萬以上貲殆百數,當領未發之餉輒公輸縣官,計銀動數十萬。念前茲過計拙謀,故述其略為《籌餉篇》,而其所取發奏咨之文皆不論載。

  方厘金之興也,雖津邏訶索,固不敢問達官朝使舟,然諸貴宦家人姻戚僕從多被譏留,不能公漏私。言事者輒以病商、害民為詞,交章請罷征。曾國藩初授江督,軍餉無出,黃冕始建議增湖南厘稅十之三,號為東餉,專供曾軍。議初上,駱秉章援蜀去,文格代為巡撫,雅不善曾、胡。國藩恐己力不足令之,手書冕牘後曰:「徒結怨於新撫,事定不行。」而黃冕、裕麟等業建議,即不待報,設局增稅。會文格、翟誥相繼罷免,毛鴻賓為巡撫,惲世臨繼之,皆新進,倚國藩自重,而冕等所用榷稅者,亦堅悍無所顧畏。或奸人聚眾毀局毆主者,輒以炮船及營兵往助復設之,牧令爭佐捕治。商賈納稅恐後,竟以濟師。同治二年,國藩征餉江西九江關道,蔡錦青分稅課以應。

  乃報巡撫,沈葆楨大怒,謾詞詆錦青。國藩不能堪,二人騰章相詆,俱自劾求罷。朝廷為發上海稅銀三十萬供曾軍,以和解之。明年,克江寧,首疏奏免湖南東餉,諸厘局亦頻奉詔裁減,然論者不已。於後,左宗棠治西師,有意加稅放東餉,巡撫置不應,其事亦罷。然各省厘稅贍軍,坐甲不用,稅亦日絀,而相承莫肯罷,與初榷時意異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