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拙修齋先生集/卷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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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九 拙修齋先生文集
卷十
作者:趙聖期
1710年
卷十一

九首[编辑]

答金進士子益昌翕[编辑]

昨辱長牋垂敎。辭旨豐博。俊語奇辯。層見幷出。其橫騖別駕。邁往奔放之氣。若河決下流而東注。茫不知其勢之所極。吁盛矣哉。僕未嘗得此於今人也。但徐考其一篇主意。則蓋發深歎於宋明諸朝及我東勝國曁本朝千許年來詩道之厄。而欲一振而新之。以今日自家之所業。直接古三百風人之統緖。且以末路詞人論詩之語。評斷大聖人删後之餘旨。而繼之以漢之枚,李,張,蔡。唐之李,杜。爲若羽翼乎斯經。而不背乎溫柔敦厚之大敎。蓋毫釐千里之差謬。至此而已極。而況其所論詩之語。又不免指汎而不切。義近而不高。理華而不典。情揚而不沈。境浮而不眞。辭繁而不芟。以言乎其議論。則初欲極其詳博。而反歸於宂窾。以言乎其門路。則初欲極其正當。而反墮於蹊逕。以言乎其規模。則初欲極其博大。而不自知其占偏門小家之閏位。以言乎其辭句則初欲極其高古。而不自知其張矜持。色澤之浮辯。精枝葉之細而忽本根之大。喜春華之悅目而忘秋實之可口。扇嶢崎險薄之風而乏溫潤眞實之致。雖持以比之於錢受之,胡元瑞輩所爲。其淵源之所漸染。學力之所體會。精神之所輝映。議論之所發揮。尙不啻讓一頭而隔一塵。則足下之文。尙不免爲末路文人之文。而亦非深於文章者所宜道。況敢望其詩之能免爲末路詩人之詩。而直接古風人統緖之正乎。此鄙人之終不敢有所苟同。而略有此呶呶也。雖然此固僕望左右之深而責左右之備耳。其實如左右之文。今世那可復得哉。此僕之於左右。未嘗不服其文之奇其識之博其志之高其業之專。而亦願變奇於正。反博於約。所志者不專在於詞華之末。所業者不專局於一藝之內。體風人性情之正而審之於彝倫日用之際。慕風人言志之功而盡黜其詞藻雕繪之習。求文章於身心言行之界。經事綜物之實。而務在於會情之眞切理之用。言必期於爲天下之法。辭必需於成載道之器。資衛道明理之大用。範救世澤物之至訓。則將見其詩不期高而自高。其文不期正而自正。唱人文於一時。樹不朽於千秋。回視今日張皇無用之議論。琢鍊不急之言句。一味制作之侈富。辯說之新奇。筆勢之馳騁。而其歸止於效功用於風雲月露。標準的於藝苑詞壇。張文人之膽。吐才子之氣。與枚,李,張,蔡並驅爭衡而已者。其爲大小得失虛實之不侔。不待卞說而自明。況人材有高下。工力有淺深。風氣有古今。夫所謂枚,李,張,蔡,李,杜諸人。亦非容易可至者哉。且有一於此。人不可以名位爲重輕。道不可以好惡爲去就。言不可以忤合爲從違。足下苟能惟善之取。而不問乎其名位。惟道之從。而不主乎先入。惟言之是而不徇乎同異。廓與人爲喜之度。袪傲兀自尊之偏。悔役志於玩物。嘉一得於詢蕘。一躍躍出於平日謬習之外。改舊而圖新。別有所用心處。則凡辛勤半世。所以充千古之志業。不虛生於一世者。將在此而不在彼。而如病僕之忝在交遊之列者。亦將與有光於下風矣。豈不偉哉。豈不美哉。僕自得來書之後。卽欲逐條論卞。率意極言。明鄙見之疑。求至當之歸。而大懼狷隘之所發。或致言語之過中。傷彼此之和氣。犯言深之古戒。故趑趄數日。筆欲下而復止者數矣。亦不容終自泯默。敢此略布其梗槪。而尙有半吐半茹。噎塞於胸中而未盡嘔者。復以一詩申其微意。惟高明諒之。病昏比劇。方擁衾苦呻。倚枕口占。艱此不宣。

答金子益書[编辑]

不佞本不知詩。亦不喜評詩。只自服左右才識之高。志業之專。有可以進於詩者。而不但爲末路之詞人而止。故前書之論。未免魯莽於論詩。而諄切於獻愚。只欲詳己之所欲言。而不自知其忽人之所欲聞。亦不料其觸人之所不欲聞。今左右之於僕。相謀之道已絶。督過之意方銳。不宜復有此呶呶。重溷高明自信之崇見。而但因此遂闕然無報。則恐左右督過日深。猜嫌日積。或爲異日無窮之爭端。故不得不有書爲卞。略申前書中欲言未敢言者之一二。亦豈以鄙人所欲言者。遂盡於此書。而有槪於高明一分虛受之助也。只冀高明之平心舒究。勿遽生嗔。而有以諒前書本趣之所在也。來書之卞詰重複盛氣相責者。只在於不答車,李詩品之藏否與風氣高下志人誠力之問。而意若僕義有所屈於心。言不敢出口。故爲是依違巧弄閃避籠罩之談。以蓋其短者然。殆左右淺之爲丈夫也。夫此二事。僕非不能答也。實以爲無甚可答。亦不欲輕答也。蓋此二事。本非大段疑義之所關。必待深論極言者。而且恐深言則近訐。益致左右之不平。不但如今日之所不樂聞而已。淺言則不誠。益鬱鄙人之褊心。有乖直諒之古義。此僕之所以趑趄於向日之下筆。又不免惆悵於今朝之臨紙。惟恐其卞說之或詳。語言之或過。終有以獲罪於高明也。夫車,李二人之詩。僕平生論議之際。未嘗有一言半辭以爲詩家之正宗。亦未嘗有一毫奉護讚揚尸祝奉事之意。如來諭所云也。李詩只瞥看一二卷。而尙未窺全稿。車詩則尤未也。只以向來與賢季相會時。言及洪生世泰之詩。賢季極推其詩品之高詩道之正。非五山之所及。仍幷攻東岳之陋。僕意大以爲不然。以爲洪卽晩輩中翹肖者耳。彼兩人之詩。雖極粗魯荒率。乏詞人淸婉之致。前輩之推許。自有所見。其才力工程之所就。實是我東中世詩流之大家。不可與洪幷日而語。遂誦江都一絶及風外雪中之句。以褒其美。此外無一費辭贊歎之語句。但僕之於車李。雖無一毫奉護偏系之意。亦不欲如賢昆季之排擯譏斥靡不用極。必欲以其短而廢其長。至以爲無詩而後乃已者。故於江都一絶。雖知其誰唱。正是未免打油習氣。而亦取其四句之內。情至境眞。托意非淺。悲廉直之不容。歎宵人之媢嫉。雖不明言顯刺。太露聲色。而辭微而章。義婉而曲。庶幾俯仰吟諷於百歲之遠者。尙覺有感慨不盡之餘意。此豈若後人之詩塗澤雖盛。而情境益遠。安排已極而興會頓減。吟未了聲。意自無餘者比乎。風外雪中一聯腥臭之誚。尤不敢聞命。此或是五山謫北塞時所作。想其俯巨海之狂瀾。攬陰崖之千疊。獰風怒號。積雪屓奰。況界接戎落。傳殺氣於朔雲。勢撼坤軸。震餘波於大壑。凡所以響入於耳色接乎目者。自不覺其爲愁若怒。荒寒慘洌憤發號呼於是。而若非五山才思之雄。筆力之高。則亦不能寫得十分親切。如此其有生色。如此其有風韻。如此其凌厲頓挫。如此其快健豪爽矣。故其精神之傳在冊子者。至今猶若窺北陸之玄陰。隣絶徼之氛祲。其濤洶岳聳聒耳溷目之狀。宛然昭布於目前。至使如左右之席燕寢之凝香。飫蘭室之芬馥者。猝然而當之。錯認腥臭之襲人。不覺掩鼻而却走。此非五山詩道之惡也。實由於古人詞句之妙。妙在於寫景之逼似。而其所遇之境則然也。今左右不深究其理。反輕呵其失。任一己之偏見。肆擊排之無忌。若使五山有靈。應必爲之撫掌於地中矣。且兩人之詩。其所短則固有左右所獨知之。而他人所不及知。雖前輩亦有所未及盡知者。而其所長則亦有所終不可泯沒者。不但前輩之所推許。亦後人之所共知。而獨左右有所未及盡知者。況僕所稱一絶一聯。自不害爲前輩詩集中佳章警語。瑕不掩瑜。誠無愧於播在人口。至今傳說之不已。而左右必欲一向揮斥。並與其片言隻字而無遺。呵叱太深。而反求過於無過之地。抑揚太甚。而終不得其折衷之眞。厭薄太過。而徒有乖於事理之實。此可以揚己抑人。號召里中之年少。主齊盟於爲高論左袒之輩則得矣。若欲其必一世之從己。遂爲千古詞垣之定論。則實非如病僕之口能讀古書。目能卞魚魯者之所可知矣。車之全稿。僕未嘗與寓目焉。恐或如來諭之所評者。而亦不敢臆斷其可否也。至於風氣高下之際。志人誠力之致。左右雖自詑其苦心之所發。亦不無新義之間得。而但其於氣化升降之大分。理氣同異之大體。終不免以疑晦錯亂之見。肆支蔓粗率之論。蓋古往今來。世道益降。淳漓朴散。元氣日薄。如水之趨下。勢不可復還。雖有剝復屈伸否泰消長之循環於其間。剝極則必復。屈極則必伸。否久而必泰。消久而必長。而人才亦仍而有高下大小賢愚邪正之分。時勢仍以有治亂興亡安危盛衰之異。事理因以有是非利害可否得失之判然。而今不能如古。後不能及前。則其理甚明。其迹甚著。非可誣也。但氣化裏面。自有一箇道理之眞。雖寓行於氣化之中。而實能爲氣化之主。天得之而爲天。地得之而爲地。人得之而爲人。其張之爲三綱五常文章政敎之本者。雖閱萬古而如一日也。是以雖以八代之風雨晦暝。千餘年氣化之閉痼。終不能隔塞此理眞正之本體。以有宋之爲世最晩。而忽生程朱之大賢。復明不傳之道於百世之後。則斯道之所寄事體甚大。正朱夫子所謂有堯舜禹湯文武。不能無周孔。有周孔。不能無顏曾思孟。有顏曾思孟。不能無周程者是也。豈若彼詞人之爲詩。技止於雕蟲。業在於佔畢。雖競鳴於藝苑。但蟬噪於一時。有何胚胎之或艱。鼓作之漸衰。解悟之終難。而乃於千載之下。復生一人。頓悟而倡明之乎。是以自枚李張蔡以來作者蜂起。接武騈肩者旣並驅於同時。升堂入室者又相望於後世。代不乏人。指不勝屈。詩道之大明。至李唐而極矣。盛極而衰。張極而弛。而風雲月露之習。漸不滿於通經學古者之心。則宋人之詩稍涉理路。明人見其若此。遽以爲宋遂無詩。欲一振而新之。其風調之響湸差或過之。而格力之渾厚反不逮焉。今左右之於此道。旣窮探而力索。亦深造而獨詣。欲發前人之未發。成一家之鑪錘。掃末路之啁啾。追正聲於風雅。其志可謂高矣。其業可謂勤矣。但力量之脆薄。見識之偏隘。氣不克充志。才不能副心。其所評斷古人之詩。亦未免意屢偏而言多窒。輕自大而卒無實。見宋明之不及唐人。而遂以謂皆無可取。見我朝之不及宋明。而遂以爲全然無詩。欲以自家今日之所業。軼宋明而接盛唐。直上承風人統緖之正。蓋左右徒知己之能知古人之所不能知能得古人之所不能得。而不知古人亦知吾之所不能知亦得吾之所不能得。故於己則徒見其長而不見其短。於古人則徒見其短而不見其長。而不知古今風氣之高下。才器之大小。功力之淺深。有若天壤之不侔。吾恐後人之嘲左右。亦如左右今日之所以嘲古人者。而遼豕井蛙之譏。胡想妄談之貴。將不勝其紛然競起於身後論定之日矣。佛氏輪廻報應之科。正爲左右異日詩案而設也。且左右之五言古體。差可勝國朝諸公。而亦未免意疏而語生。言志少自然之功。寫景乏對境之妙。咀嚼頗久。眞味轉少。愚以爲自信之篤。當在於果熟自落之時。而今日之所云云。無乃太早計乎。且五七言近體絶句。則比之中世能詩者。亦自不及遠甚。左右若遽以是而凌轢古人。遂謂我東千餘年之無詩。而己獨有得焉。則愚恐明者之不自見其睫。而其妄自標榜之失。不但如錢受之之所以責胡元瑞,鍾伯敬輩所爲而止耳。魯哀,陳靈,齊莊之昏暴。固不免爲桓,文之罪人。而但左右今日之所業。其於九合之功。城濮之績。未可追像其髣髴。而徒欲以草草門路之正。遽自擔當於桓,文功烈之統。則彼亦以無顯然之罪過。必不甘心於魯哀,陳靈,齊莊昏暴之歸。而若彼或如左右之揭己自高。傲兀自大。苟以秦孝公之一時富強之效。自蔽其亡秦之罪。而笑左右以學偃王之仁義。取敗亡於目前。則雖以士師之明審。亦不判其曲直是非之的有所在矣。得泰山之傍邊一小阜。高不過尋丈廣不盈數畝。而高踞雄視于其上。長吟遠望。顧眄自喜。謂天下之可小。藐齊魯於一塊。而不知其據少林石室支麓別峯之勝者。方不勝其俯視而胡盧。則此雖有遠近迂直之可言。而亦不免高下大小之懸絶矣。今左右雖自謙其遵梁父之路。有半道之淹。而其強擠人於岷嶓之遠。荒裔之墟。有若倀倀茫茫。冥行擿埴於迷塗邪逕之中。無一人知返者。而其所自處之尊。擬議指向之高。則已不啻攀玉牒之舊封。臨日觀之危巓。則僕之此譬。寧不其然乎。拆建章之廈屋。分萬片之棋置。雖材構之方新丹碧之可愛。而其實瓦墁級磚之空缺。戶牖檻楯之不具。上雨旁風。無所蓋覆藏匿。反有甚於破屋之欹側。過而睨者。將不欲晷刻棲止。其敢望留娛竟日而亹亹而不忘乎。況下此一等則又有所謂小兒豎瓦屋者。而反不若已敗之唐肆猶不失大人房屋底樣子也明矣。人工所至。隨其誠意之淺深用力之多寡。其效見之類應。如影響之相隨。亦理之常也。但糞沙礫瘠确之石田。而欲望其與洛陽負郭之畝。競其登場之豐嗇。則雖三尺童子稍解着衣啖飯者。亦必知其無是理矣。詞章之高下。係于氣稟。則才格有萬殊之不齊。義理之本體。具於此性。則一理均天。賦之同然。是故以自家今日天命之善。而體古昔風人性情之正。懲創感發。不已其功。則凡古聖人所論許多學詩之效。可親見於吾身。而仁義之府道德之聚。藹然言語之發。亦可以不期高而自高矣。今左右旣不知以理御氣。以心帥物。變化氣質之大用。而徒欲竭瑣力於氣稟之內。追古人於才分之外。求風雅於詞句之末。正如激溝瀆之淺而追江河之深。張丐子之窶而較猗頓之富。奮懦夫之臂而角烏獲之勇。如此而學詩。不但終無以望風人藩籬之所在。亦恐如夸父之逐日。將不免鄧林渴死之窘矣。且左右旣昧却自家精神心術之運。自有理氣之殊用。而但咎人之不能善誘。徑自斷其終難入道。則是不亦察己甚疏而責人已詳者乎。朱夫子答鞏書中論詩之語。正就鞏所業詞人之詩。立一箇之程式。作詩家之標準。若其平日所訓詩道之大經大法。則詳在於與楊宋卿,陳體仁兩人書中。今令兒輩錄上。左右若取而觀之。則可知朱夫子之所訓。與今日鄙人所言。無毫髮參差矣。擊壤之詩。僕只取其性情之眞興寄之高而已。昔朱夫子亦云其理高而詞卑。若徒以詞句乎。則何必舍李,杜,陶,柳而強取此打乖法門乎。且規規依樣。一泥古迹而爲之。則雖以左右之力學風人之詩。僕必知其無成也。僕元不爲此等弊習。左右之言誤矣。昔匡稚圭之引詩。只言其致。其貞淑不二其操。情欲之感。無介於容儀。燕私之意。不形於動靜云。而朱子載之於關雎首章之下。亟稱其善說詩。然則如今日左右之所論繹如鏘如。山高隴斷。許多言句。亦可謂不善說詩者矣。今僕略就來敎。卞明其一二。而凡左右之見之。不能無偏言之不能無失已。自有昭綻不可掩者。但其意見之所由差。病痛之所由起。自有所本。非但此數三事之爲失而已。則僕請更數而詳言之。蓋左右徒知氣稟之未易變。所業之未易改。有以說故而忘新。溺小而失大。而反厭人之進忠告之言。貢藥石之規。惟恐明己闕而彰己失。有礙於自家豎立門戶之本趣。徒知斯道之重詩學之輕。已旣明知。不必待人言而始爲取舍。而不知取人爲善。在帝舜而亦爲盛節。見有未徹。安舊習而終莫能捨。故雖能求詩道不傳之妙於千載之遠。孜孜矻矻。日不暇給。而不知察一心存亡之機於方寸之近。逐外役物。終歲不悟。徒知逞氣求勝於一時往復之爲快。而不知甘心自畫。實爲終身之大憂。故只責人之不答所問之爲可罪。而不賞人之能答所不問之反賢於答所問之爲有實用。徒知異於己者之爲可厭。勝於己者之爲可凌。而不知人不必盡非。己不必盡是。人亦有一長之勝我。而終身勝負之決。固不在此。徒知馳騁乎文字。張皇其辭說。有以自護以拒人。溢華藻於竿尺。擅妙譽於詞壇。而不知平積憤之氣。去滯吝之私。有以求向上一步之路。拓希聖希賢之基。是以雖其千言萬語。連篇累牘。而求其歸宿則終未免炫無用之文。安小成之地。必以人言爲不可取。己習爲不可棄。本末有倒置之乖。輕重失取舍之宜。夫以左右見識之博。左右志業之高。尙不免有此失誤而不自覺知。雖或知之而終不肯勇革。則病僕此書雖知其犯古聖交淺言深之戒。而亦果有一毫厚誣苛摘。妄相菲薄之意乎。且左右所尙者文章。所事者交際講磨。而於此三者。亦有未盡究者。夫文章者。名譽之所萃。議論之所關也。是故門戶由此而分。爭端由此而起。交際者。古誼之所重而今情之所忽也。是故尙古者爲輔仁之資。徇時者有趨利之汚。講磨者。問學之所由進而躬行之所由基也。是故務實者刻意而騖外者若遺。爲士者苟欲有三者之美。而免三者之醜。則必須廓虛受之度。而輸拜昌之誠。資直諫之益而收講評之效。是以良玉必貴於琢磨。精金必在於淬鍊。利行之言。必取其逆耳。瞑眩之劑。不嫌其苦口。崖岸必撤而掃爭氣於胸域。浮華必袪而培實際之議論。夫如是然後方可均講磨於芻豢飮食之嗜而其味益切。等交際於長幼兄弟之倫而其道益重。需文章於事物言行之界而其用益實。然而顧此文章講磨之業。必有本於師友之助而後有成。則交際之重。尤有大於二者。是以人不苟接。必擇而後交。交不苟好。必以義而相勸。苟其道之可以進吾德則必學焉而友之。而不憚吾禮之益恭。苟其言之可以伸吾道則必安其所受敎。而不憚吾迹之益屈。所資者期不朽於千秋。而一時之名位在所當略。所勉者定百年之趨向。而一己之好惡在所不恤。人有毀譽而無間其芝蘭同臭之好。言有遜逆而常求諸道與非道之際。有疑必講。亦必從其是而去其非。有失必規求。必盡彼此交修之誼。道孚於形迹之表。意契於言語之前。歡欣沕穆。相得益章。可以質古人而無愧。期歲晩而無斁。然後方可無慊於居五倫之一。而有塞於古朋友之責矣。今僕之發此言者。非欲左右之待僕如此也。實以僕之今書。意雖傾倒而言多過越。無古人契合之密。而有古人責勉之切。今左右卒然見之。不深諒其誠。而反苛責其言。傷兩家之和氣。致斯辱之釁成。則不但僕之病伏委廢者。昧失人失言之戒。取尙口乃窮之困。其在左右。不恥下問。採葑詢蕘之初意。亦不無毫髮所損。故不辭極論至此。思所以廣左右之意。塞睚眥之萌。亦欲令左右知古人交道之至深至切至重者若此。非但如後世之泛然而交。猝然而親。又忽然而疏。終或至於勃然而相絶者比也。未知左右以爲如何。抑僕又有一說焉。今此所論。毋論子得而我失。我得而子失。其果有一毫損益虧盈於自家腔子裏面一箇靈明底本事純善底實體乎。且左右旣能悟詩道之妙。而能卞我東宋明李唐漢魏詩品之高下。亦果能悟此心之妙否。而能信其爲堯舜周孔顏曾思孟程朱相傳之道之所從出否。天旣付左右以此心。左右亦旣自運而用之。而驗其機於目下矣。亦果知此心靈明之覺妙圓之知純粹之本體。與萬古聖人賢人之心一般無異。而其功用之巨。有不可與詩道擬議其萬一者耶。僕旣論詩。不得又復論心。而亦不在多言。只願左右益反求此心之體段作何樣子。卽仁義禮智之所具。而萬善之燦然矣。此心之作用。有何限量。卽彌綸天地。牢籠古今。經緯幽明。皆分內事矣。此心之工夫。有何難易。卽欲聖則聖。欲賢則賢。欲善則善。而無不可者矣。以如是體段之全。作用之宏。工夫之易。而牿萬善於一藝。詘仁義於詞章。廢參贊化育之神。而輸佔畢雕篆之用。捨爲聖爲賢之高躅。而拾才人翰士之末業。終自甘於捨高而卑。忘實而華。去理而氣。是心不負左右。而左右之自負其心也。於是而忽有引迷途之指南。提刮膜之金篦。揭燭幽之鑑。下頂門之針者。忽然而至前。欲試其神方妙用。而左右又以其人之無取。遂屛而絶之。是左右自信之篤自處之高則至矣。抑無乃貴己賤物之太過。而安於天放樂於優游。終不可與入於堯舜之道者耶。若左右自諉以己欲爲此。而心不餘焉。則僕又明其不然。今左右之是漢魏李杜而非宋明我東之詩者。卽此心之是非也。喜人之是己之所是。而怒人之非己之所是。卽此心之喜怒也。不待人授師傳。而慨然於千古詩道之卑。欲一蹴而超其上。卽此心之高也。浸涵鑽硏於溫柔敦厚之敎。優游諷諭之體。能開眼於衆人之所未及覩。刻意於衆人之所未及思。卽此心之深也。別我朝勝國詩品之不及於宋明。宋明之不及於李唐漢魏。李唐漢魏之不及於風雅頌。而有所擇捨從違於其間。卽此心之明也。味三百風人之高古。占詞家淸婉之本色。欲一洗後世之肥膩腥臊淫哇啁啾之陋。卽此心之粹也。左右旣能用是心是非喜怒高深明粹之用於吟詩欲工之地。一向奮發。彌覺其氣之有餘。而反不能推是機於求道學聖之域。一向退縮。彌覺其力之不足。昧是非之眞。失喜怒之正。汩高深明粹之用。而終不自覺何哉。左右若以心能爲此。而已自欲爲彼。則以左右之博識明見。其於曺,劉,沈,謝,李,杜之業。必知其無及於堯舜周孔顏曾思孟程朱之道矣。然而寧爲此之小。而終不肯爲彼之大。則意左右於此。其必有所大樂而不能自反。所深溺而不能自拔。所自奇而不欲輕捨。雖人不及知而己所獨知之妙矣。嗟乎。我知之矣。其才品之相隣而喜於得力者乎。藝業之已成而惜其中棄者乎。習氣之已安而難於猝改者乎。況陶情寫景。籠萬象於胸裏。嘯乾傲坤。弄一丸於吟邊。屛濁界汚雜昏囂之累。而元凱之傳癖日痼於膏肓。玩世外風花雪月之潔。而湖海之高情自不知所裁。毋論所自奇者之高人一格。之溺也之樂也。亦可謂帶十分之淸氣。此病僕之口雖攻左右之失。而心常服左右之高。而暮歸看獵之喜。自不覺悠然有動于中矣。是以僕亦不願左右之盡棄故習。頓拋素業。只望其推學詩業文之勤。而益求其精於此心靈明純善之本地。體前修移心之法。悟一般作用之妙。以今日厭我東宋明之詩。而欲爲李唐漢魏。厭李唐漢魏。而欲爲風雅頌之古者。變以爲厭文人才子之陋。而欲爲善人君子。小善人君子。而欲爲聖人賢人之機。則初不換一副之心腸。倩別人之伎倆。而坐收天下歸仁之效於一日克己之餘矣。道得於心而學成於己。則凡發於性情。形於言語者。自見其和雅怨騷。迹史心謨。契風人之微旨。追典誥之大訓。無曩業辛勤之勞。而有今效頓臻之美矣。一箇迂儒。元無實得。而感左右見屬之厚。自不覺其妄談至此。其爲舍己田而耘人田。誠不滿具眼者之一哂矣。但左右初書旣云僕之爲磯。則今日鄙書亦因左右之爲磯。而其在淺灘狹瀨之呑吐激射。有不容自已者。但恨心之精微。有難以書傳。而言亦有終不敢索性者。意亦有終不敢到底者。安得以口傳口。以心傳心。照兩心於目擊之際。而免此泓穎之代勞耶。力疾起坐。連草屢幅。神瞀氣乏。艱此不成狀。

今左右所欲聞者論詩。而僕所欲講者論心。左右方銳意於求一言一字之工。而僕欲喚醒其爲萬事萬化之綱者。左右方拒僕以極難知難行。而僕方盛言其甚易知易行。左右方疑僕以強其所本無以爲言。而僕實因左右所固有而獻規。左右方笑僕之引堯舜周孔之爲大言之無當。而僕實欲證古聖人之先知先覺者。只是知覺此物事。左右方欲博才力於搜奇抉怪三餘萬卷之足用。而僕方勸左右以收功用於正容謹節惺惺收斂之淡活。觀其外則雖若與左右一一相牾。而驗其內則實欲爲左右切切相曉。願左右雖不以其言爲盡有可取。若或以其言爲暫或可試。則姑請下旬月半歲存養體驗之功。一朝而得其欛柄於日用接物應事行住坐臥視聽言動之際。凡主中應外。各有天則。動息無間。流行不窮之活潑潑地。則眞箇覰却此心全體大用之妙。必有所本。而生必有所寓而行。靈無不覺。明無不照。善無不備。不行而至。不疾而速。虛而不屈。動而愈出。大可以極宇宙之鉅。小可以入秋毫之密。遠可以出六合之外。近可以照目睫之邇。前可以追百代之旣往。後可以測千世之未來。其知足以正禮樂稽倫常。考萬物無窮之變而無不通也。其行足以感天人格鬼神。與鳥獸蟲魚之微而無不孚也。其喜怒哀樂。可以無一事之不得其當。其卷舒寂感。可以無一刻之不得其正。其出而尊主庇民。效經濟於一時者在此。其處而立言明道。垂大敎於後世者在此。種種皆備。色色具足。思之無不至。求之無不給。眞可以以一心之小而足以管天下之事參三才之用。苟見之至此則其行之益力擴之日遠。眞有日新不自已者。異日希聖作賢之功。可兆於今日之下手。而上所云體段之全。功用之巨。工夫之易。亦可至是而瞭然如目覩而燭視。無毫髮之可疑矣。但此一箇物事。雖其神化之巨。妙用之活。體段之正。精明純粹。奇偉殊絶。乃至於此。而但視之無見。聽之無聞。探之無形。若無十分之實功則亦無十分之實見。如病僕之粗知此意。亦頗從事於此。爲日已久。而以其賦性之暗。用工之慢。尙未克造實境而爲己物。徒想像揣臆於依俙髣髴之境。而終未免對塔說相輪之謬。苟左右一朝憤然而起。直占取本地之風光。招病僕而同躋。則是左右乃僕之師。而今日之言。不過爲左右一時前茅之導而已。但所謂本地風光者。非如釋氏之主張覺字。終歸於氣質之作用而已。只是一箇理字。具於心中。而所謂心者。只是一箇氣之精爽。盛貯是理。寂而爲性。感而爲情。是理也。雖乘是氣而動靜。有心性情之異名。而其本然之妙。實非是氣之所能囿。一毫減固不得。一毫增亦不得。萬化皆由此流。千聖同此一源。雖以堯舜三王之聖。亦不過能盡箇是理也。摠是理而名之。只是一箇太極。而在人之太極亦有二義。以統性情而言之則心爲太極。以四德本體之全而言之則性爲太極。彼釋氏之所謂明心見性。只是略見些心性外面影子。終不脫出乎一箇氣圈。昭昭靈靈之明覺而已。若其裏面所具太極本然之妙。萬理完備。純粹之實體。則反矇然其莫覩。今僕於心性本然之體。復如此委曲說破。未知左右果以爲如何也。僕於前書旣成之後。始覺論心之不究極本源。乃追占此紙。令兒輩錄上於前書之末。而神眩手戰。倚枕艱草。言不成辭。理多欠闕。惟左右擇焉。

與金子益書[编辑]

一箇心虛靈知覺。具衆理而應萬事。惟其有理故有覺。有覺故有欲。吾儒循理。釋氏主覺。衆生徇欲。今三淵子欲循理而見或未眞。欲主覺而智欠妙圓。欲徇欲而心有所厭。方怳然而不樂。何不與城東病生一番相會。大開口講評極談。此理之體段。初雖無形無爲。而實爲有形有爲之主。通幽顯貫本末。蓋無事物則已。有事物則必有所以爲是事物之理。事物雖不一。而其所以爲是事物之妙則一也。其全體大用之散在日用事物之間者。縱橫活絡。動靜流行。無時而不然。無適而不在。雖欲斯須暫離而不可得。蓋一雖統萬而其用則各具。萬雖不齊而其原則不二。可以合天人物我人己萬殊之分。通晝夜四時少長老衰喜怒哀樂無窮之變。而無不可一以貫之。泛應曲當。各有條理。粹然至善。隨境自足。務在必使此箇物事。嘗爲一身之主。而事物爲之役。其體之心而見諸行者。常克全其本然之妙本體之正。無一毫之偏倚。無一毫之蹉過。亦無一毫之作輟。一洗此身氣稟形氣上愛僧好惡是非取舍凡百嗜欲一切有我之私心偏情。相與同歸於大中至正公平眞實灑落昭曠之境。雖三淵子極攻病僕之短。而終必不棄其所長。病僕雖深服三淵子之善。而亦必亟論其所失。可否相濟。長短相補。俾向日彼此之各私所見。各主所向。兩相角立。終不肯合一之弊習。到此消爍無餘。不容些子粘着。庶幾立得一生安身立命之眞正家計。不至墮落邪魔外道。豈非人生一段快事。而三淵子向書所云尊我德性。忽爾放觀。凝心靜一。要樂太和者。果可消受得這樣不偏不倚無過不及底全體大用之妙否。僕以爲今世之實心求學者惟三淵子。而其所知所行。猶未免獨任天稟。自信己見。不深求此理體段之全。是以僕忘其僭猥。復有此一番葛藤。若病僕之自患駁雜害事。而猶不能自克。則惟在三淵子之不爲遐棄。更加十分提撕之功。三淵子以爲如何。三淵子若於此又不合。則是病僕心無實得。言無可取而然。三淵子便宜斥絶不齒。更不通書問可也。萬萬撥昏暫此。不成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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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於左右返駕之後。獨親小燈。開卷就明。仍思日間所言。偶有所感於心。敢自附於能近取譬之類。有此獻愚。未知左右肯賜頷可。而能採其一得之善否。蓋燈光本能照一室。若如左右之言則必欲隔截其光而不使之遍照。燈光本能補太陽之所不及。爲斯人許多夜間起居功作之實而設。而若如左右之言則必欲回光反明。求照於無用之地。若謂是燈光明發揮之有限且微則是燈之膏甚盛炷甚完。惟在累剔其燼而頻挑其明。自足以達曙而不衰。未知左右何故。必欲損實際之光明。而求暗境之自照乎。且僕因此而復以平日之所欲言而未及言。所已言而未盡言者。復足其餘意。而冀左右之垂察焉。蓋左右與人談論。其合於己者則必喜而酬酢如響。其不合於己者則必揷入外面義理。拗斷其說。而使不得盡吐其意。如僕欲極言致知之功。則左右乃反言必先主一然後方可致知云。此意程子固亦言之。而但專言致知時。亦不必每爾拘迫如此。蓋左右見識雖高。而實有未盡該遍流通者。極有妨於前頭大成之地。今須痛下工夫。纘硏勘覈。敎透徹周遍。自此以後。方可有下手涵養踐履處。今却不肯如此用工。只見人說自家見處不周。却不肯虛受體行。便云且待我加意主一涵養本源云。此正如小兒迷藏之戲。你東我西你西我東。倏忽閃避。終無了期。此一段說話。朱夫子已痛說於答呂子約書中。無有餘蘊。左右試取看之。則可知鄙言之自有所述。無毫髮相誣矣。且左右之講學。必喜言其己之已知者。而不喜求聞其己所未知者。雖或求聞而亦無講究到底虛心採納之意。必喜聞其己所能行者。而不喜求聞其己所未能行者。雖一求聞。而亦厭人累言之不置。漠然若無聽者。若是則將何以公天下之身。受天下之善。而大有成就進益之實乎。至於耽世外虛靜之樂。厭區中事務之繁。實爲左右一生膏肓之大患。左右今方讀中庸。僕試問左右天命之謂性此性字。虛乎實乎。若實則左右何必獨求之於虛乎。完具乎。不完具乎。若完具則凡天下之禮樂刑政敍秩命討三千三百之詳且密。皆自此性中流出。無一事性外之物。而其功用之極。終至於彌綸天地。致位育之效而後已。然則彼事物之接乎吾身者。只當詳求其理。隨順其則。強勉其行而已。烏可厭其頭緖之繁多叢沓。而以爲吾精神之所難強。烏可驚其功用之廣大高遠。而以爲吾力量之所不及。遂萌一段厭惡棄絶之心。而終自屛於聖賢事業之外乎。且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是仁之理。在天則爲元。能居四時之首。爲盎然生物之心。而天地之大德。於是乎具。在人則爲仁。能居五性之先。爲溫然愛人利物之心。而一身之心德於是乎全。是故是心中一箇仁字。能統攝乎義禮智之實。而一箇惻隱。能貫通于羞惡辭讓是非之內。是以仁人之於萬事萬物。雖有人物家國親疏厚薄所施等分之不齊。好惡可否愛賞嗔罰之不一其用。若其一段溫然愛人利物惻隱慈愛之實。未嘗不融遍普達於天地間。遠近內外同胞吾與之界分。未嘗一物之或遺。一事而小忘。一時而暫息。若其貧窘殘疾顚連無告之類。則尤若恫瘝之在躬疾首痛心。怛焉不以人我而少間。雖以所居之地所遇之時。用舍行藏之各有其宜。固未能抒一分之此心。效絲髮之小用。終歸於憂世之心。樂天之意。並行而不悖。如邵堯夫所云士老林泉誠所願。民塡溝壑諒何辜者。而其慈悲一念。亘在胸中。哀鳥獸之不可與群。歎擧世之滔滔皆是。終不能有所釋然者。則是處者用心之勤且戚。反不如出者之遇事茫然。猶用自安之爲樂也。今僕發此言於左右者。實以僕累以此意驗左右。而終有所大疑於左右者。夫以左右慈詳愷悌之實。其天賦之粹。於此箇仁字。疑若有偏厚者。然而每觀左右於談論之際。若及於生民休戚。天下利病。天時人事之有可憂念者。則左右輒默然閉口。無所應酬。恝然若越人之視秦瘠。而終至於漠然不以措意。茫然若無所解。此雖由於服聖人末路言遜之戒而然。而僕以爲聖人此言。實爲出位者之妄談時人是非朝廷得失而發。若其在屋下而汎論世事之利病生民之疾苦。雖以古昔大賢碩士潛居屛處者。未嘗不憂憤感傷。極言竭論。而繼之以慷慨流涕。此豈皆浮躁喜事而若是哉。實以腔子裏面天賦秉彝本然慈愛之心。隨事輒發則然矣。今日左右自處於語默之際。微意所在。或有非外人之所可妄揣者。而若求之於本來秉彝慈愛之良心。則實有大相乖者。此由於平日厭事之習。作祟於其先。而利害之念。又絆住於其後。使本心之體段。不能充拓發達而然。今願左右必痛除舊習。速取孟子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一章。熟讀深思。弗得弗措。必有見乎此心溫然愛人利物本來體段之眞而力行焉。則心德自全而大用斯達。終必至於仁不可勝用。而隨時行藏語默之義。此一箇仁字自能分付得去矣。左右若以爲爲士者。不當與知身外之事。遂疑僕言之不合道理則又有一說。夫大學一章。旣言明德。又言新民至善工夫。旣言格致誠正。又言治國平天下之功用。然則在位者只可讀此書而講其事。爲士者不當讀此書而求其理。世寧有是理乎。旣讀大學而求格致誠正之效於新民治平之實。則居今世而憫斯民之疾苦。講世道之利害者。亦豈可遂以爲迂。而不熟求其故乎。夫以左右明穎秀發之資。精深妙悟之學。求之今世。罕有其比。其實去僕輩不啻數塵。而僕之隨事獻規。前後苦口。不止一再。宜若在所屛斥之不暇。而左右終不以爲忤。有所絲髮芥滯。此所以病僕之於高明。嚮之愈勤而不自覺其意之益切。愛之愈厚而不自覺其言之或過。敬之愈深而終望爲曠世之名儒。其所責備之至意。攻玉之深悃。有不待此段言語而自可見者。其愚雖可笑。而其誠亦可諒矣。未知左右以爲如何。強疾久坐。眩瞀憊頓。倩筆潦寫。不復點删。惟左右略其辭理之舛拙。而取其大意所在可也。萬萬都在奉展。艱此不宣。

與金子益書[编辑]

昨日之會。主人酒薄詩拙。不足以侑高賓一歡。但令黃花在傍。向人發孤笑。愧負愧負。左右之詩。雖出於造次牽率。有非平日推敲得意。翛然沖妙。高出前人者之比。而其幽情古格。終與諸子特異。此僕之深有味於其言。而如向書中所言日夕東籬之間。眷言終南悠然之意。尤僕窹寐吟諷之不置者。然則僕之所以取左右者。在其人而不專在詩。願左右益自點檢。務自進。益滌盡胸中之査滓。痛袪外面之色態。使俗情日化而垢氛不染。矜持日絶而形迹自平。道情日完而靈襟自茂。則凡俯仰於天地之間。所以傾耳而聽。開眼而視者。無非供眼前鳶魚活潑之妙。而彼四時之運行。萬物之變態。油然之眞機。藹然之生意。充滿流行之體段。自當與吾人之一動一靜。潛符默發於日用凡百酬接之頃。而與上下同流。各得其止。各適其適之妙。有非言語所能形容。亦有不待言語而自形者矣。蓋天之於人與物。其迹雖甚相懸。其事雖甚相殊。其端雖若甚微。而其理實無毫髮之參差。苟能去人爲之限隔。復天理之眞淳。則凡吾人之隨順天理。行乎群物之界分者。隨時隨事隨境無入而不自得。而自當有沕然而深契。悠然而同樂。盎然而不能自已者。彼古人之先獲這箇道理者。至是而庶幾心想神追。可與之接武同歸矣。是以苟能得其人之心。而悟其事之理於千載之後。則彼曾點風雩之興。亦高人本來家風閒界景像。而固可卽吾今日庭園之間。身閑體適。曳杖逍遙。吟風弄月以歸之際。而可攬其欛柄於介然之頃矣。況窓前小草。可以驗濂翁之一般意思。春秋乘興。便能追邵子之小車行窩。蓋僕年來。粗有窺乎些子意思。故亦嘗求諸外景。而今日之景物。卽昔日天地之所留也。反求諸身。而今日自家之心術。卽與昔日高賢。所均得乎天賦。而無一毫之增損者也。是以雖以十年沈痾之困。而未嘗不挹舞雩之風。玩濂翁之草。吟邵子之花。每於呻吟倦頓之暇。而繼之以手舞足蹈之樂。而有不容自廢者矣。雖然是心之樂。必不在乎血氣嗜好之私。然後方可致天理自然之樂。夫所謂天理者何物也。卽天地之所以爲天地。古今之所以爲古今。賢愚之所以爲賢愚。事物之所以爲事物。一箇本然之妙。而合天地古今人物事爲萬殊之不齊。而一以貫之者也。姑就其人生事物日用流行之際而言之。則隨時隨事隨物。莫不各有天然自有一定不易至當之則。有是而無非。有正而無邪。有順而無逆。平實中和。安利祥吉。順之則吉。悖之則凶。無時而不然。無適而不在。人苟有得乎此。則道生於尋常起居之際。而心定乎喜怒哀樂之境。雖一跬步一嚬笑一作一止之微細。而無不各順自然之妙用運動天則之活絡。開眼而視無他見也。傾耳而聽無他聞也。念之在玆。言之在玆。一身聽命於此。萬物何關於外。浩氣自充。眞樂日生。富貴如浮雲。功名若弊屣。毀譽卽風聲之過耳。貧賤作安身之樂地。是以曾點之風雩。濂翁之玩草。邵子之看花。皆有得乎此理。而胸中自有一副當淸明灑落從容自在超然獨立底物事。故其隨時玩物之際。一段天和之在事物流行者。適有以動其機而宣其樂耳。不然則彼洙泗之春。舞雩之風。沂水之浴。自當與魯國之人人共之。而濂溪之春草。洛陽之名花。亦非周,邵二子之私物。然而何三子之外。寥寥乎其無聞耶。嗟乎。三子邈矣。今以病僕之元無得乎此理。而竊規規乎三子之所爲。是欲學三子而未免重其外而忘其內也。其可乎哉。其可乎哉。但病僕之於此理。實未嘗毫有心得。而亦嘗窺覘其萬一於依俙髣髴之境。故每對三子所嘗對之景物。則亦未嘗不想三子所嘗樂之眞趣。而思有以學焉。志之所向。旣專且久。則氣隨以變而樂由是生。是以僕之看花。未嘗耽看外面之紅黃而已。實賞其隨物賦形化工無窮之妙造。逐時榮悴物色生態之不息。是學濂翁而效顰者也。僕之賦詩。未嘗如世人所尙聲病體格辭句之華藻而已。實在於陶冶性情。宣導鬱陻。以均適其感時對景感慨流連不能自已之至意。是襲詠歸之遺風。而追擊壤之餘調者也。至於論交一事。則僕旣已尙友三子於千載之遠。而求諸一世則亦必求其同此心而可與共此樂者。竊觀三淵子其人雖今而其心則古。其胸襟沖虛。庶無一點塵氣者。此僕之所以深幸於從遊薰陶。而冀成其彼此切磋之功也。但三淵子雖非今世之士。而尙有不及古人者。以其任一己天稟之高。而不知求諸是理本然之全故也。是以僕因昨日看花賦詩之會。而必引三賢以足之。旣因三賢。而又必歸宿於理之一字。誠願三淵子之自此奮然而有作。脫然而有省。勿拘氣稟之偏。勿徇舊習之安。力求此理之全體大用。有所深造而自得。則上所云隨時隨事各有一定不易至當之則者。庶可逢原於左右。而如昨日移盆花而自近。挹芳香而高哦。則便是舞雩之風詠。周,邵之花草。三賢風流。都在此矣。僕於此不厭重複言之者。必欲三淵子之求古於今。探理於物。隨所遇之境而不宜等閑放過。亦必知今之理不異於古。人之理不異於己。物之理不異於人。而只爲一箇氣字間隔得阻。故使此理之體段。不能直遂其本然之全。而有古今人物之異。今須善持其氣。必使理爲之主而氣聽命焉。則彼曾點翔于千仞之高。濂翁無極太極之妙。邵子空中樓閣之洞豁。皆可體會於自家方寸之間。而天下歸仁之效。不難致於一日克己之餘矣。今僕言似奇而實正。似誕而頗實。實無可疑。但僕徒能言而不能行。亦望捨短錄長。勿以人廢言幸甚。昨聞三淵子將東向鐵城。尋理猿鶴舊巢。三淵子於山中幽棲獨往之樂。必有人不及知而己所獨知之深者。何不向病僕一番索言。以發仁知二樂之餘訓。而必欲不顧徑去。使病僕更增一倍離索之憂乎。是病僕雖知三淵子。而三淵子不能知病僕也。呵呵。萬萬。昨日自力說話之餘。委頓益甚。強疾起坐。撥昏走草。書不盡意。且辭理舛疏。亦不暇點檢以呈。惟諒之。艱此不成狀。

答金子益書[编辑]

古聖賢所傳學問之規模。不過知行兼盡。表裏交修。而語其輕重則行爲重。語其先復則知爲先。是以中庸明善必居誠身之右。大學格致必在誠正之前。蓋必欲先致吾之知見者。將以措之於日用。而不迷其所行也。然而欲致其知。必先使神心安定專一。然後其所以隨事窮格者日益精明該通。此所謂未有致知而不在敬者。而語其工夫次第。則終是知先於行。此已詳具於大學程朱格物說中。不待鄙言之喋喋。而左右亦已慣見而熟諳矣。然則左右今日之所學。與大學格致誠正。中庸明善誠身之訓。同乎異乎。與程朱格物說及一生所力言知行兩進之至訓。合乎不合乎。以愚而觀左右之學。不但有異於古聖訓。而不合於程朱之說。實與古聖賢程朱之說。有大相反者。今左右雖自謂敦實學之功。厭口耳之習。駁冥搜之迂。飭帶下之近。笑世人之耳食。守自家之眞是。但求其一身行事之實。則無一事一行之與言相符。若就其讀書而言之。必先大易而後論語。舍大學而取中庸。溺文字之古奧。忘義理之眞切。就其行事而言之則厭平實而耽高虛。樂枯槁而薄該遍。先枝葉而後本根。甘自晝而棄聖訓。就其文字而論之則喜春華而忘秋實。飭文句而少事實。競末路之新奇。蔑古學之眞朴。平生所得意者。不過追顏,謝,李,杜之色態。模左,國,莊,馬之筆勢。試求其一分菽粟芻豢之味。經世衛道之用。則蔑蔑乎其未聞也。就其學問而論之則無和靖持敬之功而樂和靖觀理之淡。常舍動而趨靜。厭煩而求約。事物之接於吾身者。輒欲斷絶而不使之惱吾心。正學之規模工程。常憚其廣大詳博。而不使之費吾力。平居拱手閑坐。攝心無爲。雖聖人之經傳。後賢之至言。而意所欲觀則樂觀而已。所不樂則不取也。雖他人之論學一長之可取。而合於己意則樂聞。而不合則峻辭而却之。常以建立宗旨。樹立自家之門戶。爲第一能事。而以問人學人取人爲善。爲一身之大恥。其介潔自好。不累事物之幽情古意。雖非今時俗人之所可企其萬一。而亦有一段傲兀自尊。浮華喜名。護前自是。務高角勝之失。爲本心之査滓。妨學道之大功。其實心之所歸宿。學問之所趨向。或流於莊,老之緖餘。空門之糟粕。己雖不自覺知其然。而未免他人之指點。然而彼二家沖虛謙退之高。朗澈靈通之妙。則反寥寥乎其莫睹。然則左右今日所自任其學聖賢之道。而斥一世之浮僞者。未知主於躬行之約耶。在於窮格之博耶。舍虛而取實耶。厭遠而求邇耶。以博而造約耶。以約而求博耶。其果以是返一世之澆風而敦上古之化源耶。其果與孔孟程朱之說。同乎異乎。合乎不合乎。亦果無不但不合。而終有大相反者乎。僕之此書。亦果有一毫厚誣苛摘而失其眞者乎。以左右之明。必有以自知。而所敎推車鍾律。所爭在公。終不以是少損相厚之意者。僕亦不敢不以此望於高明也。若僕之駁雜汚下。徒能言而不能行者。左右前書猩猩鸚鵡之譏。至矣盡矣。僕之前書之所仰答。豈有一毫介滯於此。而故爲分疏哉。鄙人平生主意。自有所在。蓋吾人一己之病痛。只在自家之自訟自責。力加懲治而已。若與他人論學。則寧可以一己之私失。謂天下人之盡然。不以古聖賢相傳明白正大千載不廢之正學。相勸相勉。而反以一段私意偏見。捏合杜撰。妄立一箇小家門戶。其遁於聖賢之訓者。則必曲爲之援引而相誣。其溺於異學之邪說者。則必曲爲之掩諱而相避。犯不韙之罪而爲吾道之罪人乎。以是平居對人說話之際。必先自言其言之不能符行。而繼之以聖人之詢于芻蕘。與人爲善。不以人廢言之古訓。其舍短錄長之說。未嘗不一番暫廢於言語書札之間。左右試取鄙人前後書札。可考而知也。是以前書又及左右不取他人片長之失。非敢以猩猩鸚鵡之斥。有所發怒相詰也。然而不能言下再拜而受。致令左右有矯病自砭。過爲寬假之言。則僕之不能受人實攻。深自悔責也。但今日所瀆爲學之規模。工程之次第。誠非鄙人一人之私言。乃程朱諸大賢之所傳所言。非程朱諸大賢之所傳所言。乃堯舜周孔顏曾思孟之所傳所言。不可以發自鄙人之口而揮斥而不取。亦不可以其人之言不符行。一世人之尙口多僞。吹毛而摘疵。洗瘢而索痕。遂峻却其人之言。而不知並與聖賢所傳正學而廢之。亦不知自家所學。反出於聖學規模之外。終歸於叔世之險迫崎嶇枯槁滅裂之小家學問。不但壞自家之心術。亦將壞他人之心術。爲吾道之大害。而終不能自克。今願左右雖以僕之行。爲無一毫可取。而亦以僕之言。爲無一毫過言。須體大禹之拜昌。採狂夫之一得如何。蓋僕今書所言。雖非胸襟流出之言。而一一依樣聖賢之所言。故自無大段差謬之言。其所言高明病痛。亦過相觸犯。犯古人斯疏之訓。而皆是眞語的語。不害爲他山之石。苦口之藥。幸左右勿厭其逆於耳迕於心。而必求諸道。至祝至祝。僕學無實得。行無實德。言多迂妄。身且廢疾。百無一長。甘爲下愚之人。而但於朋儕之間。過恃知愛之厚。妄效直諒之益。累發不自量之大言。終必得斥絶之罪於一時之名流。誠見其身之益窮。而其道之日益難合也。今此來詩。亦當和上。而此非詩章唱酬之小事。實係一生學問之大體。故舍詩而復索言至此。左右若又以僕言爲一場務勝而發。則僕當甘心受罪。齚舌無言。使左右沖默之實功。先效於病僕多言之日。是病僕今日之所自訟前後之妄發。而絶一毫尤人競勝之心者也。未知執事以爲如何。萬萬。病昏比甚。力疾倩草不宣。

與金子益書[编辑]

比者一再枉顧。談論極親切有商量。令人敬聽。僕非諛人。其必有所服矣。蓋執事隨事體察。思索甚精。而但其用工。雖因於文字。而不專拘於文字。思索雖靠乎此心。而能擧全體而從之。驗之日用而蹊徑坦明。求之左右而罅縫日見。眞箇有自出手眼。端的下手之地。則尙似有未盡釋然者。如何如何。僕夜來所患益痼。憊頓沈痛。殆不可堪。奈何奈何。萬萬力疾略此委候。倩草不成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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頃因令季聞執事有所聽瑩於鄙人所論太極圖象之說。以執事之精思明辯。尙復如此。諸人更何足說。蓋五行雖各一太極。而豈可以此而謂五行圈子爲太極之圈子。乾男坤女雖各一太極。而豈可以此而謂乾男坤女氣化之圈子爲太極之圈子。萬物化生雖各一太極。而豈可以此而謂萬物化生形化之圈子爲太極之圈子也哉。此等事理十分昭然。一見圖說。不啻若指掌。無復可論。而諸人鄙陋無稽。紛紜不已。吁可歎哉。理氣妙合。圈子尤甚分明。前聞左右言一圈子上附四箇畫。今見解剝圖說則分明附五箇畫。最下群書句解圖說則五箇畫上又添二畫。分明寫出無極二五妙合之實。此果五行統體之太極乎。惟此圖說無一毫疑晦難知者。而諸人所論比如衆盲摸像。各說異端。終無歸一之期。言之奈何。萬萬。朝起昏甚。略此倩草不成式。

答金進士敬明昌緝[编辑]

來諭滾滾滿紙。益可見謙虛好問。不自滿盈之至意。僕之曩語。殆不誣矣。至於評詩過當之誚。僕固甘心而不辭。蓋揄揚贊美之辭。自不得不然。而左右之自貶己短。僕之深服人善。義各有在。固並行而不相悖也。昔龐士元答或人之問曰。雅道凌遲。善人少而惡人多。今拔十失五。猶得其半。而可以崇邁世敎。使有志者自勵云。僕於斯語。平生所服膺者也。然則今承來敎。雖感其意。而無取其用。不但無一毫悔舊圖新之意。亦當以是道而愈加勉勵。不但已自勉勵而已。亦願左右之深有取於斯道。而交勉於伯仲之間。不但交勉於伯仲之間而已。亦願以是道而仰稟於兩位大相公之前。使汝穎月旦之評。林宗善誘之懿。不出於韋布之賤。而出於公卿之貴。庶幾一世之風聲習氣。有所丕變。而國家之元氣終有所賴。此鄙人迂言妄議。自不覺信筆無諱。臨紙忉忉。其端雖若甚微。而其所望於世道人倫長養培育之實。則誠有非一人之私計一時之近慮者。若其從違可否之責。在於左右。僕何與哉。僕於此又有感焉。夫以紈絝之華而下布衣之微。捨科第之陋而敦詩書之好。終不以悾悾一病夫爲無可取。而辱與之往復質問。其所論難抨擊之語。亦皆操戈入室。深得事理之眞。然則僕之前書亦豈士元之多所稱述。故作過情之譽者哉。左右於此。其有以諒此本心矣。在京之日。將過一旬。則雖有滾宂。豈無一會期哉。萬萬。近日來氣益憊昏。倚枕倩草不成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