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通/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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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撰第十五[编辑]

子曰:「吾猶及史之闕文。」是知史文有闕,其來尚矣。自非博雅君子,何以補其遺逸者哉?蓋珍裘以衆腋成溫,廣廈以羣材合構。自古探穴藏山之士,懷鉛握槧之客,何嘗不徵求異說,採摭羣言,然後能成一家,傳諸不朽。觀夫丘明受《經》立《傳》,廣包諸國,蓋當時有《周志》、《晉乘》、《楚杌》等篇,遂乃聚而編之,混成一錄。向使專憑魯策,獨詢孔氏,何以能殫見洽聞,若斯之博也?馬遷《史記》,採《世本》、《國語》、《戰國策》、《楚漢春秋》。至班固《漢書》,則全同太史。自太初已後,又雜引劉氏《新序》、《說苑》、《七略》之辭。此並當代雅言,事無邪僻,故能取信一時,擅名千載。

但中世作者,其流日煩,雖國有策書,殺青不暇,而百家諸子,私存撰錄,寸有所長,實廣聞見。其失之者,則有茍出異端,虛益新事,至如禹生啟石,伊產空桑,海客乘槎以登漢,姮娥竊藥以奔月。如斯踳駁,不可殫論,固難以汙南、董之片簡,霑班、華之寸札。而嵇康《高士傳》,好聚七國寓言,玄晏《帝王紀》,多採《六經》圖讖,引書之誤,其萌於此矣。

至范曄增損東漢一代,自謂無愧良直,而王喬鳧履,出於《風俗通》,左慈羊鳴,傳於《抱朴子》。朱紫不別,穢莫大焉。沈氏著書,好誣先代,於晉則故造奇說,在宋則多出謗言,前史所載,已譏其謬矣。而魏收黨附北朝,尤苦南國,承其詭妄,重以加諸。遂云馬叡出於牛金,王劭曰︰沈約《晉書》造奇說云,瑯琊國姓牛者,與夏侯妃私通,生中宗,因遠敍宣帝以毒酒殺牛金,符證其狀。收承此言,乃云︰司馬叡,晉將牛金之子也。宋孝王曰︰收以叡爲金子,計其年,全不相干。案前史尚如此誤,況後史編錄者耶?劉駿上淫路氏。沈約《宋書》曰︰孝武於路太后處寢息,時人多有異議。《魏書》因云駿烝其母路氏,醜聲播於甌、越也。可謂助桀爲虐,幸人之災。尋其生絕胤嗣,死遭剖斵,蓋亦陰過之所致也。

晉世雜書,諒非一族,若《語林》、《世說》、《幽明錄》、《搜神記》之徒,其所載或恢諧小辯,或神鬼怪物。其事非聖,揚雄所不觀;其言亂神,宣尼所不語。皇朝新撰《晉史》,多採以爲書。夫以干、鄧之所糞除,王、虞之所糠秕,持爲逸史,用補前傳,此何異魏朝之撰《皇覽》,梁世之修《徧略》,務多爲美,聚博爲功,雖取說於小人,終見嗤於君子矣。

夫郡國之記,譜諜之書,務欲矜其州里,誇其氏族。讀之者安可不練其得失,明其真偽者乎?至如江東「五儁」,始自《會稽典錄》,潁川「八龍」,出於《荀氏家傳》,而修晉、漢史者,皆徵彼虛譽,定爲實錄。茍不加以研覈,何以詳其是非?

又訛言難信,傳聞多失,至如曾參殺人,不疑盜嫂,翟義不死,諸葛猶存,此皆得之於行路,傳之於衆口,儻無明白,其誰曰然。故蜀相薨於渭濱,《晉書》稱嘔血而死;魏君崩於馬圈,《齊史》云中矢而亡;沈炯罵書,河北以爲王偉;魏收草檄,關西謂之邢邵。夫同說一事,而分爲兩家,蓋言之者彼此有殊,故書之者是非無定。

況古今路阻,視聽壤隔,談者或以前爲後,或以有爲無,涇、渭一亂,莫之能辨。而後來穿鑿,喜出異同,不憑國史,別訊流俗。及其記事也,則有師曠將軒轅並世,公明與方朔同時;堯有八眉,夔唯一足;烏白馬角,救燕丹而免禍;犬吠雞鳴,逐劉安以高蹈。此之乖濫,往往有旃。

故作者惡道聽途說之違理,街談巷議之損實。觀夫子長之撰《史記》也,殷、周已往,採彼家人;安國之述《陽秋》也,梁、益舊事,訪諸故老。夫以芻堯鄙說,刊爲竹帛正言,而輒欲與《五經》方駕,《三志》競爽,斯亦難矣。嗚呼!逝者不作,冥漠九泉;毀譽所加,遠誣千載。異辭疑事,學者宜善思之。

載文第十六[编辑]

夫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觀乎國風,以察興亡。是知文之爲用,遠矣大矣。若乃宣、僖善政,其美載於周詩;懷、襄不道,其惡存乎楚賦。讀者不以吉甫、奚斯爲諂,屈平、宋玉爲謗者,何也?蓋不虛美,不隱惡故也。是則文之將史,其流一焉,固可以方駕南、董,俱稱良直者矣。

爰洎中葉,文體大變,樹理者多以詭妄爲本,飾辭者務以淫麗爲宗。譬如女工之有綺縠,音樂之有鄭、衞。蓋語曰:不作無益害有益。至如史氏所書,固當以正爲主。是以虞帝思理,夏后失御,《尚書》載其元首、禽荒之歌;鄭莊至孝,晉獻不明,《春秋》錄其大隧、狐裘之什。其理讜而切,其文簡而要,足以懲惡勸善,觀風察俗者矣。若馬卿之《子虛》、《上林》,揚雄之《甘泉》、《羽獵》,班固《兩都》,馬融《廣成》,喻過其體,詞沒其義,繁華而失實,流宕而忘返,無裨勸獎,有長奸詐,而前後《》、《》皆書諸列傳,不其謬乎!

且漢代詞賦,雖云虛矯,自餘它文,大抵猶實。至於魏、晉已下,則訛謬雷同。榷而論之,其失有五:一曰虛設,二曰厚顏,三曰假手,四曰自戾,五曰一概。

何者?昔大道爲公,以能而授,故堯咨爾舜,舜以命禹。自曹、馬已降,其取之也則不然。若乃上出禪書,下陳讓表,其間勸進殷勤,敦諭重沓,迹實同於莽、卓,言乃類於虞、夏。且始自納陛,迄於登壇。彤弓盧矢,新君膺九命之錫;白馬侯服,舊主蒙三恪之禮。徒有其文,竟無其事。此所謂虛設也。

古者兩軍爲敵,二國爭雄,自相稱述,言無所隱。何者?國之得喪,如日月之蝕焉,非由飾辭矯說所能掩蔽也。逮於近古則不然。曹公歎蜀主之英略,曰「劉備吾儔」;周帝美齊宣之強盛,云「高歡不死」。或移都以避其鋒,或斷冰以防其渡。及其申誥誓,降移檄,便稱其智昏菽麥,識昧玄黃,列宅建都若鷦鷯之巢葦,臨戎賈勇猶螳螂之拒轍。此所謂厚顏也。

古者國有詔命,皆人主所爲,故漢光武時,第五倫爲督鑄錢掾,見詔書而歎曰:「此聖主也,一見決矣。」至於近古則不然。凡有詔敕,皆責成羣下,但使朝多文士,國富辭人,肆其筆端,何事不錄。是以每發璽誥,下綸言,申惻隱之渥恩,敍憂勤之至意。其君雖有反道敗德,唯頑與暴。觀其政令,則辛、癸不如;讀其詔誥,則勳、華再出。此所謂假手也。

蓋天子無戲言,茍言之有失,則取尤天下。故漢光武謂龐萌「可以託六尺之孤」,及聞其叛也,乃謝百官曰:諸君得無笑朕乎?是知褒貶之言,哲王所慎。至於近古則不然。凡百具寮,王公卿士,始有褒崇,則謂其珪璋特達,善無可加;旋有貶黜,則比諸斗筲下才,罪不容責。夫同爲一士之行,同取一君之言,愚智生於倏忽,是非變於俄頃,帝心不一,皇鑒無恆。此所謂自戾也。

夫國有否泰,世有污隆,作者形言,本無定準。故觀猗與之頌,而驗有殷方興;覩《魚藻》之刺,而知宗周將殞。至於近代則不然。夫談主上之聖明,則君盡三、五;述宰相之英偉,則人皆二八。國止方隅,而言併吞六合;福不盈眥,而稱感致百靈。雖人事屢改,而文理無易,故善之與惡,其說不殊,欲令觀者,疇爲準的?此所謂一概也。

於是考茲五失,以尋文義,雖事皆形似,而言必憑虛。夫鏤冰爲璧,不可得而用也;畫地爲餅,不可得而食也。是以行之於世,則上下相蒙;傳之於後,則示人不信。而世之作者,恆不之察,聚彼虛說,編而次之,創自起居,成於國史,連章疏錄,一字無廢,非復史書,更成文集。

若乃歷選衆作,求其穢累,王沈、魚豢,是其甚焉;裴子野、何之元,抑其次也。陳壽、干寶,頗從簡約,猶時載浮訛,罔盡機要。唯王劭撰《齊》、《隋》二史,其所取也,文皆詣實,理多可信,至於悠悠飾詞,皆不之取。此實得去邪從正之理,捐華摭實之義也。

蓋山有木,工則度之。況舉世文章,豈無其選,但苦作者書之不讀耳。至如詩有韋孟《諷諫》,賦有趙壹《嫉邪》,篇則賈誼《過秦》,論則班彪《王命》,張華述箴於女史,張載題銘於劍閣,諸葛表主以出師,王昶書字以誡子,劉向、谷永之上疏,晁錯、李固之對策,荀伯子之彈文,山巨源之啓事,此皆言成軌則,爲世龜鏡。求諸歷代,往往而有。茍書之竹帛,持以不刊,則其文可與三代同風,其事可與《五經》齊列。古猶今也,何遠近之有哉?

昔夫子修《春秋》,別是非,申黜陟,而賊臣逆子懼。凡今之爲史而載文也,茍能撥浮華,採貞實,亦可使夫雕蟲小技者,聞義而知徙矣。此乃禁淫之隄防,持雅之管轄,凡爲載削者,可不務乎?

補注第十七[编辑]

昔《詩》、《書》既成,而毛、孔立傳。傳之時義,以訓詁爲主,亦猶《春秋》之傳,配經而行也。降及中古,始名傳曰注。蓋傳者轉也,轉授於無窮;注者流也,流通而靡絕。進此二名,其歸一揆。如韓、戴、服、鄭,鑽仰《六經》,裴、李、應、晉,訓解《三史》,開導後學,發明先義,古今傳授,是曰儒宗。

既而史傳小書,人物雜記,若摯虞之《三輔決錄》,陳壽之《季漢輔臣》,周處之《陽羨風土》,常璩之《華陽》士女,文言美辭列於章句,委曲敍事存於細書。此之注釋,異夫儒士者矣。

次有好事之子,思廣異聞,而才短力微,不能自達,庶憑驥尾,千里絕羣,遂乃掇衆史之異辭,補前書之所闕。若裴松之《三國志》,陸澄、劉昭兩《漢書》,劉彤《晉紀》,劉孝標《世說》之類是也。

亦有躬爲史臣,手自刊補,雖志存該博,而才闕倫敍,除煩則意有所吝,畢載則言有所妨,遂乃定彼榛楉,列爲子注。若蕭大圜《淮海亂離志》,羊衒之《洛陽伽藍記》,宋孝王《關東風俗傳》,王劭《齊志》之類是也。

榷其得失,求其利害,少期集注《國志》,以廣承祚所遺,而喜聚異同,不加刊定,恣其擊難,坐長煩蕪。觀其書成表獻,自此蜜蜂兼採,但甘苦不分,難以味同萍實者矣。陸澄所注班史,多引司馬遷之書,若此缺一言,彼增半句,皆採摘成注,標爲異說,有昏耳目,難爲披覽。竊惟范曄之刪《後漢》也,簡而且周,疏而不漏,蓋云備矣。而劉昭採其所捐,以爲補注,言盡非要,事皆不急。譬夫人有吐果之核,棄藥之滓,而愚者乃重加捃拾,潔以登薦,持此爲工,多見其無識也。孝標善於攻繆,博而且精,固以察及泉魚,辨窮河豕。嗟乎!以峻之才識,足堪遠大,而不能探賾彪、嶠,網羅班、馬,方復留情於委巷小說,銳思於流俗短書。可謂勞而無功,費而無當者矣。自茲已降,其失逾甚。若蕭、羊之瑣雜,王、宋之鄙碎,言殊揀金,事比雞肋,異體同病,焉可勝言。大抵撰史加注者,或因人成事,或自我作故,記錄無限,規檢不存,難以存一家之格言,千載之楷則。凡諸作者,可不詳之?

至若鄭玄、王肅述《五經》而各異,何休、馬融論《三傳》而競爽。欲加商榷,其流實繁。斯則義涉儒家,言非史氏,今並不書於此焉。

因習第十八[编辑]

蓋聞三王各異禮,五帝不同樂,故傳稱因俗,《》貴隨時。況史書者,記事之言耳。夫事有貿遷,而言無變革,此所謂膠柱而調瑟,刻船以求劍也。

古者諸侯曰薨,卿大夫曰卒。故《左氏傳》稱楚鄧曼曰:「王薨於行,國之福也。」又鄭子產曰:「文、襄之伯,君薨,大夫弔。」即其證也。案夫子修《春秋》,實用斯義。而諸國皆卒,魯獨稱薨者,此略外別內之旨也。馬遷《史記》西伯以下,與諸列國王侯,凡有薨者,同加卒稱,此豈略外別內邪?何貶薨而書卒也?

蓋著魯史者,不謂其邦爲魯國;撰周書者,不呼其王曰周王。如《史記》者,事總古今,勢無主客,故言及漢祖,多爲漢王,斯亦未爲累也。班氏既分裂《史記》,定名《漢書》,至於述高祖爲公、王之時,皆不除沛、漢之字。凡有異方降款者,以歸漢爲文。肇自班《書》,首爲此失;迄於仲豫,仍踵厥非。積習相傳,曾無先覺者矣。

又《史記•陳涉世家》,稱其子孫至今血食。《漢書》復有《涉傳》,乃具載遷文。案遷之言今,實孝武之世也;固之言今,當孝明之世也。事出百年,語同一理。即如是,豈陳氏苗裔祚流東京者乎?斯必不然。《漢書》又云:「嚴君平既卒,蜀人至今稱之。」皇甫謐全錄斯語,載於《高士傳》。夫孟堅、士安,年代懸隔,至今之說,豈可同云?夫班之習焉,其非既如彼;謐之承固,其失又如此。迷而不悟,奚其甚乎!

何法盛《中興書•劉隗錄》稱其議獄事具《刑法說》,依檢志內,了無其說。既而臧氏《晉書》、梁朝《通史》,於大連之傳,並有斯言,志亦無文,傳仍虛述。此又不精之咎,同於玄晏也。

尋班、馬之爲列傳,皆具編其人姓名,如行狀尤相似者,則共歸一稱,若《刺客》、《日者》、《儒林》、《循吏》是也。范曄既移題目於傳首,列姓名於傳中,而猶於列傳之下,注爲《列女》、《高隱》等目。茍姓名既書,題目又顯,是則鄧禹、寇恂之首,當署爲公輔者矣;岑彭、吳漢之前,當標爲將帥者矣。觸類而長,實繁其徒,何止列女、孝子、高隱、獨行而已。

魏收著書,標榜南國,桓、劉諸族,咸曰島夷。是則自江而東,盡爲卉服之地。至於《劉昶》、《沈文秀》等傳,敍其爵里,則不異諸華。劉昶等傳皆云︰丹徒縣人也。《沈文秀》等傳則云︰吳興武康人。豈有君臣共國,父子同姓,闔閭、季札,便致土風之殊;孫策、虞翻,乃成夷夏之隔。求諸往例,所未聞也。

當晉宅江、淮,實膺正朔,嫉彼羣雄,稱爲僭盜。故阮氏《七錄》,以田、范、裴、段諸記,劉、石、符、姚等書,別創一名,題爲《僞史》。及隋氏受命,海內爲家,國靡愛憎,人無彼我,而世有撰《隋書•經籍志》者,其流別羣書,還依阮《錄》。案國之有僞,其來尚矣。如杜宇作帝,勾踐稱王,孫權建鼎峙之業,蕭詧爲附庸之主,而揚雄撰《蜀紀》,子貢著《越絕》,虞裁《江表傳》,蔡述《後梁史》。考斯衆作,咸是僞書,自可類聚相從,合成一部,何止取東晉一世十有六家而已乎?

夫王室將崩,霸圖云構,必有忠臣義士,捐生殉節。若乃韋、耿謀誅曹武,欽、誕問罪馬文,而魏、晉史臣書之曰賊,此乃迫於當世,難以直言。至如荀濟、元瑾蘭摧於孝、靖之末,王謙、尉迥玉折於宇文之季,而李刊齊史,顏述隋篇,時無逼畏,事須矯枉,而皆仍舊不改,謂數君爲叛逆。書事如此,褒貶何施?

昔漢代有修奏記於其府者,遂盜葛龔所作而進之,既具錄他文,不知改易名姓,時人謂之曰:「作奏雖工,宜去葛龔。」及邯鄲氏撰《笑林》,載之以爲口實。嗟乎!歷觀自古,此類尤多,其有宜去而不去者,豈直葛龔而已!何事於斯,獨致解頤之誚也。凡爲史者,茍能識事詳審,措辭精密,舉一隅以三隅反,告諸往而知諸來,斯庶幾可以無大過矣。

邑里第十九[编辑]

昔《五經》、諸子,廣書人物,雖氏族可驗,而邑里難詳。逮於太史公始革茲體,凡有列傳,先述本居。至於國有弛張,鄉有併省,隨時而載,用明審實。案夏侯孝若撰《東方朔贊》云:「朔字曼倩,平原厭次人。魏建安中,分厭次爲樂陵郡,故又爲郡人焉。」夫以身沒之後,地名改易,猶復追書其事,以示後來。則知身生之前,故宜詳錄者矣。

異哉!晉氏之有天下也。自洛陽蕩覆,衣冠南渡,江左僑立州縣,不存桑梓。由是斗牛之野,郡有青、徐;吳、越之鄉,州編冀、豫。欲使南北不亂,淄、澠可分,得乎?繫虛名於本土者,雖百代無易。既而天長地久,文軌大同。州郡則廢置無恆,名目則古今各異。而作者爲人立傳,每云某所人也,其地皆取舊號,施之於今。近代史爲王氏傳,云「瑯琊臨沂人」;爲李氏傳,曰「隴西成紀人」之類是也。非惟王、李二族久離本居,亦自當時無此郡縣,皆是晉、魏已前舊名號。欲求實錄,不亦難乎!

且人無定質,因地而化。故生於荊者,言皆成楚;居於晉者,齒便從黃。涉魏而東,已經七葉;歷江而北,非唯一世。而猶以本國爲是,此鄉爲非。是則孔父里於昌平,陰氏家於新野,而系纂微子,源承管仲,乃爲齊、宋之人,非關魯、鄧之士。求諸自古,其義無聞。時修國史,予被配篹《李義琰傳》。琰家於魏州昌樂,已經三代,因云:「義琰,魏州昌樂人也。」監修者大笑,以爲深乖史體,遂依李氏舊望,改爲隴西成紀人。既言不見從,故有此說。

且自世重高門,人輕寒族,[上竝下見]以姓望所出,邑里相矜。若仲遠之尋鄭玄,先云汝南應劭;文舉之對曹操,自謂魯國孔融是也。爰及近古,其言多僞。至於碑頌所勒,茅土定名,虛引他邦,冒爲己邑。若乃稱袁則飾之陳郡,言杜則係之京邑,姓卯金者咸曰彭城,氏禾女者皆云鉅鹿。今有姓邴者、姓弘者,以犯國諱,皆改爲李氏,如書其邑里,必曰隴西、趙郡。夫以假姓猶且如斯,則真姓者斷可知矣。又今西域胡人,多有姓明及卑者,如加五等爵,或稱平原公,或號東平子,爲明氏出於平原,卑氏出於東平故也。夫邊夷雜種,尚竊美名,則諸夏士流,固無慚德也。在諸史傳,多與同風。如《隋史‧牛弘傳》云︰「安定鶉觚人也,本姓尞氏。」至它篇所引,皆謂之隴西牛弘。《唐史‧謝偃傳》︰本姓庫汗氏,續謂陳郡謝偃,並其類也。此乃尋流俗之常談,忘著書之舊體矣。

又近世有班秩不著者,始以州壤自標,若楚國龔遂、漁陽趙壹是也。至於名位既隆,則不從此列,若蕭何、鄧禹、賈誼、董仲舒是也。觀《》、《》二史,每述王、庾諸事,高、楊數公,必云瑯琊王褒,新野庾信,弘農楊素,渤海高熲,以此成言,豈曰省文,從而可知也。

凡此諸失,皆由積習相傳,寖以成俗,迷而不返。蓋語曰:「難與慮始,可與樂成。」夫以千載遵行,持爲故事,而一朝糾正,必驚愚俗。此莊生所謂「安得忘言之人而與之言」,斯言已得之矣。庶知音君子,詳其得失者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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